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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又做梦,梦见娘生了场大病。我双膝跪在病床边,嚎啕大哭。
每隔一段时间,我总会做一场这样无缘无故的梦,醒来,常常泪湿枕巾。可能是太在意了,也太怕失去我那白发亲娘。就像我小时候半夜里发烧,娘颠着病弱的身子把我扛到离家二里地、设在破庙里的医院那种心情。娘怕我被动物园逃跑出来的狼吊去,娘怕我像我三哥一样拉肚子没人照顾而夭折,娘怕我因与父亲顶嘴离家出走被沟河水淹死。总之,娘很怕失去我这个幺儿子。就像我现在也怕失去娘一样。尽管,除了我,娘还有四个孩子。娘总说,俺家崽娃子最万恶,与邻家捣蛋头是一个小鬼掐两股截的。娘疼我,从不宠我。因为,除了娘甘甜的乳汁还有温暖的怀抱,娘没有任何可以让子女欣慰的温暖。
苦难,没有因为娘的不幸就会撇开她。在姥娘家娘排行老二,姥爷在几十里外教书,姥娘小脚干不了重活,大舅不甘受穷出外闯世界,弟弟妹妹都还小,家里的一切伙计都落在了娘一个人身上。娘上山下湖与老少爷们一切挣工分,娘山南河北挖沟扒河出劳工。娘说,只要吃饱肚子世上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娘看见过刚才还一起说笑因放炮崩山被石块击中头部当场死去的姐们,娘看见过回家路上半山坡斜靠在歪树棵子饿死的白须老者,娘看见过小舅因吃不到半碗野菜汤把大黑碗当场摔破的无奈。娘常给我们说,天下没有锯不倒的树!把头天所有看到的不如意咽到肚子里,一觉醒来,啥都没了。
嫁给了父亲,生活依旧艰难。娘说父亲冬天里从没穿过绒裤子,也从未睡过天明觉。更为可怕的是在娘28岁生完大姐的第二年,患上了急性脑膜炎。每次发作,娘疼的死去活来。还处在吃奶期的大姐跑到娘身边讨要奶吃,被娘一把扔到墙根下,头磕了个大包,哇哇的哭。娘顾不得那么多,紧紧抓住床帮,哭天喊地,疼出一身冷汗。父亲干着急没有办法,小大(方言:叫口,小爸的意思)招呼几个叔伯用软床子连夜把娘抬到刚筹建的人民医院。国家当时正处在十年动乱期间,到处缺医少药。一个实习的医生告诉父亲,他青岛的师傅刚研制一种新药,效果尚未确定。在无法预知的黑夜里,默默的承受往往是不二的选择。五天后,那支也可能有另外结果的新药救了娘的命。大难不死的人,总会改变许多对人生的看法。
我没听父亲的话,也没有继承他半辈子经营的石匠活。而是与两个哥哥一样,到煤矿做了一名煤黑子。第一次下井那天,娘忙活了半天,把家里的那只养了好几年的芦花鸡宰了炖给我吃。娘说,吃了能满天飞的芦花鸡,俺崽娃子下井时就会像芦花鸡一样机灵。听了娘的唠叨,我的眼泪早已涌满眼眶,无法吃下那喷香的鸡块。
分家时,因舍不得离开家,与娘顶了几句嘴。娘哭着骂着,把正要上班的我连自行车一起推到雨里去。娘说,恋窝的鸟儿飞不高,恋家的小子没出息。我信了娘的话,含着泪,骑着破自行车向矿上驶去…
在矿井下,面对比自己还重的柱子,我怒吼着把它甩到肩膀上。在伸腿爬的掌子面,我挖个坑,蹲在里面干活。我怕顶板落了把我埋起来见不到娘了,更怕队长奚落。因为我是娘的儿子,决不能让别人说我是个“甩子”!起码,这种死法,比那些弱者死皮赖脸的活着强!放过炮以后,看着堆积如山的煤堆,我握住铁铲子,愤怒地往链板机里攉煤,根本没有在意因握的过紧而磨破的手掌。我的身体里流淌着娘的血液,绝不做娘眼里的孬孩子!累的时候,我喜欢偎在还残留一丝温暖的煤堆边,极像娘的怀抱。嗅着那股炸药崩出了的硝烟味,仿佛看见童年里,绕过娘从炉火里抽根火棍点炮仗时的情景。小时候,无论发生天大的事,依偎在娘的怀抱里,一切都化为乌有。这温暖的煤,竟成了日后我对娘的依恋,成了我在黑暗的矿井下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动力。
因为延续了娘的基因序列,骨子里那股伸手触天的孤傲支配着薄弱的自尊。在掌子面挖煤的日子总想超越那平凡的世界,总相信自己与太阳肩并肩,总想有朝一日让娘在村里享受那份“子荣母贵”的尊重。有段时间不敢见娘,怕看娘白发苍苍的样子,怕娘等不到儿子走出地平线的那一天。说给娘听,被娘骂了一顿。娘说,在村子里娘很知足,因为娘有听话疼娘的一群好孩子。娘的这份满足,常常像一记巴掌掴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前几年,娘患上了老年冠心病 。医生说,这是富贵病,不能干重活。娘说,我这老妈子,总不能吃闲饭,嫁给娘爹一辈子把他坑苦了,老了不能再添罪了。每次打电话,我总是习惯问父亲娘的身体怎么样。为此,我也没少劝娘,甚至还说了过激的话。背后,娘哭了一大场,说我的幺儿子说了不中听的话。我不敢向娘道歉,因为,娘老了,我不能阻止娘的老,我想留住电话那头因耳背大声说话的娘,我想在我年三十回家可以看见娘坐在灶台前被柴火熏红的脸膛,我想在我每天起床的时候可以伸伸懒腰孩童一样的喊一声“我的娘来”。
想娘了,一团热泪蘸湿电话线。想娘了,会重复那句娘过去不知道重复了多少句的话。
生活的路上,无论屈辱,无论坎坷,以娘的名义奋斗,我总感觉理直气壮,从未示弱。因为,你是我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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