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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7 16: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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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父亲说:天要下雨了。
父亲宣告天要下雨的时候,母亲的目光中就会出现一双小手。E.E.库明斯的诗中说:“任何人,甚至是雨,都不会有一双那样小的小手。”(见《我没到过的地方》)。母亲就用那样的小手切菜、和面,开始包饺子。母亲包饺子的目光是异样的,极温柔,也极认真,就仿佛她在用目光包饺子。小时候无论我在什么地方,放学的路上,打草的山上,只要看到天阴上来了,就撒腿往家里跑,因为知道家里必有饺子端上桌了。
我的家乡在辽西。谁都知道,那片寂寞而幽远的丘陵地带,实际上是中国乃至全世界最缺雨水的地方之一,而惟其如此,雨在父亲和母亲的心中才那么重。或许,辽西的雨也的确是重的,与心境没什么关系,至少那雨点比别处的大,大的像青杏,小的像黄豆,沉实饱满。所以我们那里的雨点不是落下来的,而是砸下来的,砸到地上会绽出菊花样的小雨坑。我们的雨气味也别样,闻起来极生鲜,很像海豚,连声音也像,啪啪地,从波涛汹涌的天空摔到地上。父亲说那叫“雨脚”。雨的手很小,但雨脚却很大,特别是我们那里的雨,都有一双美丽的大脚。
父亲看天阴得河似的,知道雨要来了,就忙着挑水,帮母亲抱柴火,然后站在院子里,一遍遍伸出手去,试着接雨。父亲最喜欢海豚雨,但我们那里不这么叫,叫马莲筒子雨。有一次五叔过来跟父亲讲毛主席诗词,讲到“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父亲说,那肯定是马莲筒子雨,再不济也得是鞭杆子雨。五叔说,还真对,你看后面这两句,不正是“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嘛。说着,两个人就准备喝酒去了。
父亲平时并不嗜酒,但每逢下雨,就想喝酒。这用史蒂文斯的话说,还不就是个“雨人”吗?我们村里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都喜欢在雨天喝酒。后来我才理解,雨天喝酒不仅是一种情趣,也是颇具古风的一种习俗。两三个人坐在炕桌前,一边听雨一边喝酒,也许喝着喝着,窗外的雨点就会飞进来,斜斜地落入酒里,就像古诗中写的:“数点雨入酒,满襟香在风”,这样的喝酒,在某种意义上也像是喝雨。雨人就是渴望喝雨的人,因为在他们心中,可能酒和雨同样珍贵,而雨和酒也同样浓烈。
父亲作为雨人的另一个标志,是他特别喜欢雨具。我家的雨具在村里是最完备的,只是没有雨伞。那时候一般人家都没有雨伞,但有“菛勒斗”,这属于方言,也就是古人说的斗笠。家里有好几个菛勒斗,都一顺儿挂在墙上。还有橡胶雨靴,平时放在柜子下面。还有蓑衣,归父亲专用。别人是不穿蓑衣的,因为觉得不时兴,不好看。但在父亲眼里,一个农民在雨天穿上蓑衣,再戴上菛勒斗,那可是天地间最美的风景了。只是父亲的蓑衣太旧了,年深日久地挂在墙上,像只古铜色的大鸟。
还有雨帘,辽西家家都挂雨帘,那雨帘其实很简陋,是用高粱秸勒成的,也叫秫秸帘。勒秫秸帘不是什么重要活儿,但勒好也不容易。父亲是这方面的高手。每年秋天收完庄稼,父亲的第一件事就是选出上好的高粱秸,要身材匀称的,叶子支棱的,然后用细麻绳编好,再勒上两道粗麻绳,两边剪齐,就可以挂在窗户上了。雨帘是晴天卷上去,雨天才撂下来,这样在屋檐下挂一年,往往也变得乌黑,像一捆青铜色的庄稼,是对庄稼的纪念,也像辽西人家的一个摆设。不过要是在春天,就会有点“清明时节家家雨”的味道,而在夏天,那就是“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了,只是怕那鸟,对着青铜色的雨帘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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