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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29 13:0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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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长得很敦实,五短身材,腹背都很宽厚。这人看起来是不会头疼脑热、感冒伤风的,而且不会有什么病能轻易地把他一下子打倒。他穿的衣服都是宽宽大大的,旧的,褪了色,而且带着泥渍,但都还整齐,并不褴褛,而且单夹皮棉,按季换衣。按照老北京人的习惯,也可能是为了便于骑车,他总是用带子扎着裤腿。脸上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只看到风、太阳和尘土。只有有时他剃了头,刮了脸,才看到本来的肤色。新剃的头皮是雪白的,下边是一张红脸。看起来就像是一件旧铜器在盐酸水里刷洗了一通,刚刚拿出来一样。
因为天天见,面熟了,我们碰到了总要点点头,招呼招呼,寒暄两句。
“吃啦?”
“您遛弯儿!”
有时他在钓鱼人多的岸上把车子停下来,我们就说会子话。他说他自己:“我这人爱聊。”
我问他一天能卖多少钱。
“一毛钱三十条,能卖多少!块数来钱,两块,闹好了有时能卖四块钱。”
“不少!”
“凑合吧。”
我问他这蚯蚓是哪里来的:
“是挖的?”
旁边有一位钓鱼的行家说:
“是贲的。”
这个“贲”字我不知道该怎么写,只能记音。这位行家给我解释,是用蚯蚓的卵人工孵化的意思。
“蚯蚓还能‘贲’?”
卖蚯蚓的人说:
“有‘贲’的,我这不是,是挖的。‘贲’的看得出来,身上有小毛,都是一般长。瞧我的:有长有短,有大有小,是挖的。”
我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么大的学问。
“在哪儿挖的,就在这玉渊潭?”
“不!这儿没有。在丰台。”
他还告诉我丰台附近的一个什么山,山根底下,那儿出蚯蚓,这座山名我没有记住。
“丰台?一趟不得三十里地?”
“我一早起蹬车去一趟,回来卖一上午。下午再去一趟。”
“那您一天得骑百十里地?”
“七十四了,不活动活动成吗!”
他都七十四了!真不像。不过他看起来像多少岁,我也说不上来。这人好像是没有岁数的。
“您一直就卖蚯蚓?”
“不是!我原来在建筑行业当壮工。退休了。退休金四十几块,不够花的。”
我算了算,连退休金加卖蚯蚓的钱,有百十块钱。断定他一定爱喝两盅,我把手圈成一个酒杯形,问:
“喝两盅?”
“不喝——烟酒不动!”
那他一个月的钱一个人花不完,大概还会贴补儿女一点。
“我原先也不是卖蚯蚓的。我是挖药材的。后来药材公司不收购,才改干了这个。”
他指给我看:
“这是益母草,这是车前草,这是红苋草,这是地黄,这是稀莶……这玉渊潭到处是钱!”
他说他能认识北京的七百多种药材。
“您怎么会认药材的?是家传?学的?”
“不是家传。有个街坊,他挖药材,我跟着他,用用心,就学会了。这北京城,饿不死人,你只要肯动弹,肯学!你就拿晒槐米来说吧——”
“槐米?”我不知道槐米是什么,真是孤陋寡闻。
“就是没有开开的槐花骨朵儿,才米粒大。晒一季槐米能闹个百儿八十的。这东西外国要,不知道是干什么用,听说是酿酒。不过得会晒。晒好了,碧绿的!晒不好,只好倒进垃圾堆。蚯蚓!蚯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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