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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30 20:4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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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黎爷人缘好,但脾气怪。伙房队的犯人头老洪刑满后,大家公推黎爷接任,干警也有这个意思。犯人头的减刑机会比别人多,这样的好差事谁都暗怀渴望,偏偏黎爷就是不肯。问理由,他翻来覆去只有一条——平生不喜欢人管,也不喜欢管人。
厨艺好,放着给犯人炒大锅菜,实在是糟蹋人才。有一次要调黎爷去干警食堂,每天有鱼有肉,是一桩人人想去的美差。黎爷去了一周,每天将那边吃不完的菜,用洗脸盆悄悄端回来给大伙改善生活。但监狱和社会没有区别,一样还是有想争取减刑的线人,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偷偷告了密。
干警也不是舍不得这些原本要喂猪的剩菜,而是不想坏了规矩。于是,按监规,将黎爷关禁闭三天。三天之后黎爷出了小号子,再也不肯去干警食堂当差。
黎爷登记的文化程度是小学,实际相当于文盲。但他说起江湖上的事儿来,又像是博大渊深的学问家。
他因为面相酷似梨园行的黑头,不苟言笑时,看上去对谁都没有好脸色。一般人喜欢他的不害人,却也难以走近他。
我在队里还算半个文化人,初来时,黎爷也是爱理不睬的。我看他那森眉绿眼的样子,也不好主动接近。
黎爷统领犯人食堂,粗活脏活笨重体力活,自然都是我们这些墩子干。送粮食的货车来了,每麻袋两百多斤,一人一袋必须快速搬运到粮仓。黎爷坐一边抽烟,墩子们健步如飞,只有我看着麻袋头皮发麻。麻袋刚上肩头,还没有移步,就感觉腰椎吱吱作响且在打晃,预感似乎只要一迈步,就可能要当场骨折。黎爷见状,忽然扔掉烟头飞身过来,从我肩上取下麻袋,骂骂咧咧地说:“以后不许扛麻袋了。点数去,读书人就管记账。”
有了黎爷罩着,就更加没人敢找我碴儿了。我对他,也多了几分敬重。但凡撞见,必要给他递烟,他却是每次都要赶紧在围裙上擦干双手上的油水,再双手接过夹在耳朵旁。我知道他守着一些古老的礼数,心里更加高看这个粗人。
终于轮到黎爷有事向我开口了。一日,他把我拉到一边,亲手给我点烟,忽然笨嘴笨舌地说:“请你帮我写一封信。”我问写给谁,写什么,他又羞于启齿。最后沿山沿岭一大圈说完,我才基本听明白——原来他犯的是故意伤害罪,十二年刑期,他想跟妻子离婚。他说:“只有你能帮我把这意思说明白,反正就是要离婚,但是又不能伤害她……”
我总算明白了他的心意。人在绝境中,没个念想反而活得简单,更何况也要为对方着想。
我把写好的信念给他听,一向面无表情的黎爷,忽然背身咬着食指抽泣起来。他那肥大的身躯背对着我,头埋进墙角颤抖着,压抑的抽泣声如虎啸山林,呜呜作响。我去拉他的手指,他的手指却被他自己死死咬住,嘴角上竟然渗出血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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