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扫个马路嘛，何来利益之争

石心韵

    王玉茹在梦里一个激凌，鲤鱼打挺般雀跃而起！慌乱穿起衣服套上那件黄马褂，胡乱擦了一把脸，抓起客厅桌子上的茶杯，咕咚咕咚喝下大半杯昨夜喝剩下的凉茶，没顾得上跟熟睡的家人打一声招呼，径直出门从院角旮旯里抓起那把用顺了手的大扫把，然后轻轻地开锁拉开大门，弯腰推着架子车，顷刻间消失在朦朦夜色中……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来到“文明村”路段。
     所谓的“文明村”，那只是官方或公开的叫法，老百姓背地里都称它为“腐败村”。它坐落在县城最东面一个叫福田的城郊边沿，是新建的一个村子，能在这儿买到一块风水宝地落脚生根的决非等闲之辈。据有心人统计，在这儿建房的百十户人家，几乎全是本埠科局级以上原任和现任的各方诸侯。一座座深宅大院，一对对呲牙咧嘴的卷毛石狮子，彰显着它的富丽堂皇，彰显着它主人的显赫威严。
    这些年，王玉茹一直就清扫这个路段，她越来越爱这路段和路段两旁的富贵人家。是他们随手扔掉的垃圾，变成她家的宝贝。是他们帮她脱贫，是他们让她致富。按王玉茹自己的话说：“这些当官的人家扔掉的衣服，也比我女儿在大排档买来的时髦还时髦。”
    特别是逢年过节，下属孝敬上司们那些吃不完扔掉的野鸡、野兔、野羊、墨鱼、香肠、鸡、鸭、鱼、肉、蛋、香菇、中秋月饼、苹果、桔子等，几乎应有尽有。所以对她而言，与其说是倒垃圾桶，不如说是开百宝箱。
    最使她兴奋的不已的是，大前年的正月初三，她和往常的正月初三一样，天还没亮，就早早地推着环卫所专配的架子车，依次从村外到村里的十来个垃圾桶里淘宝。
     那天，她突然摸到一只软绵绵的东西，顿时一阵冷颤！浑身起鸡皮疙瘩。硬着头皮把那东西从垃圾桶底拖拽出来，原来是一只剥了皮的野兔子，她凑近鼻子嗅了嗅，没有多大异味，便顺手从兜里取出一只干净的塑料袋，将野兔子包好挂在车把上。心说，来县城这些年还没吃过一只完整的野兔子呢。虽然菜市场有的卖，但是太贵，50元至60元一斤，哪儿吃得起。
    回到家匆匆烧开一锅水，正想用刀剖开兔子的腹腔，发现腹腔已是剖开的，只是用红线简单缝了几针，她有些纳闷地扯开线一看——顿时傻了眼。一只薄薄的崭新透明的塑料袋，包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红包……她惊慌地起身赶紧将厨房门关严，迅速地将红包塞进胸前贴肉的地方，然后飞速走进房间，反锁上门，做贼似的心也颤颤，手也抖抖！
    第二年，她在县城买了商品房，工作也比以前更积极更踏实了，屡屡被所里推荐为市县级劳动模范。去年年底所里新来了领导，据说会有几个新动作，一是绩效挂钩，二是路段调整。她扫的这个路段，其实早就有人惦记着。因此，今年的初三，她比哪年都起得早，正如俗话说的“天上掉元宝，也要起得早，懒汉贪睡，所以捡不到。”
    可是，她虽然比任何一年都起得早，却竟然一无所获。于是抬头望了望天空，又原地转了个360度，环顾四周——这些高墙大院的富贵人家，怎么突然一下子竟然变得不再暴殄天物而颗粒归仓不弃一粟了呢？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啊！她想起来了，去年局里传达中央出台的“八项规定”、“六项禁令”使这些领导们，既不敢违反规定送礼品、礼金；更不敢违反规定收礼品、礼金。
    是啊！没有人敢收，自然就没有人敢送。难怪今年春节烟花爆竹燃放得比往年少得多了。因为以往有人送，烧别人的钱不心痛。正常之收入，哪儿会买那么多的东西，用不尽，吃不完、抛抛洒洒不计算。
    继而又想，今年这样，明年不一定如此，后年呢？只要她年年清扫这个地段，不信东风唤不回。就像她当年清扫沿河路路段上那一排排枫杨树落叶一样，当天打扫得干干净净，夜里一阵阵河风又吹落满树的枯枝败叶。就这样它们不厌其烦地落，她循环往复地扫……
    今年正月初三的“劳而不获”使她心中很是不平衡。转眼就过了元宵节，以后这路段就不属于她清扫的范围。上黄州桥时正遇上桂花也刚扫完戴家井下班回家，于是气不打一处来，就像乡间俚语说的“刀见石一样，一碰生火光！”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清是如何吵了起来……

……
   上午去所里上班经过黄州桥时，老远就听见两位身穿黄马褂的环卫工人吵吵嚷嚷！一个说：“那地方我都扫了四年了，凭什么你一来就想抢我的路段？”
    另一个说：“我还没去扫那路段呢，你就这样百般阻挠。你越是这样，我还非要去扫那路段不可。再说，我这不也是服从咱们所长的分工嘛。”
    “你别拿所长分工说事，”那女的打断她的话说，“你不就是仗着你那当所长的表哥，才有资格在所里挑肥拣瘦。那路段起初分派谁谁都不乐意去，说什么‘成天搞基建，垃圾堆成山。推了一车又一车，从早累到晚’。就因为我是个‘当中打灶，四厢无靠’（方言：指没有社会背景）的草根族，没人愿扫的路段就分派我去扫。” 接着很委屈地说：“啊！现在那地段基建消停了，两旁建成‘文明村’了，你便觉得工作量少了，所以就要求到我扫了四年的这路段来捡便宜……”
    她也不甘示弱地讽刺说：“可不，有人捡便宜都捡到金元宝了，因此死活不肯撒手，每次路段调整就去找领导说情，说什么‘文明村’的环境卫生保洁任务繁重，必须得由吃得苦、体力强的人去做。算了吧你，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位说话的声音很有些耳熟。走过去一看，果然是我的远方表弟媳。于是赶紧上前去打圆场，把她拉到一边说：“桂花，元宵节刚过，哪来的肝火？你们吵什么呀吵，在这大众广庭之下，也不嫌丢人现眼。”又对与桂花争吵的王玉茹说：“玉茹同志，你是县里、市里的劳模，姿态高点，别跟她吵……”说着把她们俩带到桥头枫杨树下，以免招来越热越多的看客凑热闹。
   “表哥，我从凌晨扫到现在，已累得筋疲力尽，家里还有一摊子的事等着我去做呢，饭还没吃，谁还有闲功夫和精气神与她吵架。是她在桥头拦住我，指桑骂槐地数落。说什么‘仗着你那当所长的表哥，才有资格在所里挑肥拣瘦……’”表弟媳不服地打断我的话。
     我心想，不就是扫个马路嘛，何来利益之争？！真想当众教训她们一番。但是，我作为单位领导，当然不能在这公共场合说是论非，更不宜在这大街上讲政治、谈理论。所以很大度的对她们说：“都是一个单位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俩不能到所里去说，非要像狭路相逢的冤家似的针尖对麦芒。你们的工作本身又苦、又脏、又累，好不容易熬到下班，还不回家去好好休息，在这大街上斗嘴皮子。至于吗？不就是路远路近、路长路短，垃圾多点少点的事吗？赶明儿我们改变一下分工方案——要么抽签，要么轮流……”
    表弟媳听我这么一讲，竟然高兴地拍手鼓掌说：“赞成！赞成！我举双手赞成！这样好， ‘有狗屎轮流捡，有金子也轮流捡’。”
     我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表弟媳，冷然一笑说：“什么‘有狗屎轮流捡，有金子也轮流捡’，我听不明白？”
     表弟媳手一扬，以一个很优雅的动作，将我的注意力引向王玉茹，神秘兮兮地说：“请这位县市劳模跟你解释解释就明白了。”
     只见王玉茹的脸刷地一红，继而镇静地说：“咱这扫大街的，捡狗屎倒是份内的事，捡金子怕是没那福分。”
     桂花抢白说：“我看不一定，关键是要看扫什么地段？像我扫贫民区，那当然就只有捡狗屎的份；而若是扫富人区，没准儿还真能捡到金子，”紧接着话题一转，不无挑衅地睨了王玉茹一眼说，“不然为何有的人占着富人区的路段死活不肯挪窝……”
    王玉茹是个明白人，话既然说到这份儿上，只好借台阶下，微微一笑说：“刚才所长不是说了‘赶明儿改变分工方案，要么抽签，要么轮流’。这样一来，自然就解决了‘捡金子’和‘捡狗屎’的区别。你刚才不也‘举双手赞成’吗。”
    桂花笑了笑揶揄地说：“劳模真是高姿态，终于肯让出那一块。山鸡也学凤凰叫，只是听来不自在……”
    我瞪了桂花非一眼，批评她说：“桂花啊桂花，你说话怎么总是喜欢‘钳一只虾蚣，夹一只鱼崽’（方言：东拉西扯，话里带刺）谁听了心里都不舒服。你能不能把话说得好听些！”
    桂花冷笑着说：“都怪我家里穷，爹娘供不起我读书，如果读了书有文化，我不但话说得好听，而且还能跟劳模一样上台作报告……”
    “劳模怎么啦！作报告又怎么啦？既没人拦住你别当劳模，也没人阻挡你上台作报告” ，王玉茹实在是忍无可忍回击了桂花几句。
    “算了，算了，本来是想劝你们几句，反倒越劝越来劲儿。你们爱怎么吵，就怎么吵去！”说着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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