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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是一只牧羊犬。它被弟弟长途跋涉从菏泽带来老家的时候,只有一个月大。它显然很认生,弟弟刚一俯身,它便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哧溜”一下钻到了沙发底下,任凭我们千呼万唤也毫不理会。直到傍晚,弟弟才凭借一根火腿肠的诱惑逗引它爬了出来。
小黑全身瑟缩着,像是寒夜里抖索在天幕上的星星,似乎一阵风吹便能颓然落下。母亲看它瘦弱的模样,很是担心养不活它,但在别后不久与母亲的通话中,得知它渐渐长了食量且壮实了起来。
五月榴花照眼明的季节,小黑已是虎虎生威初长成的模样了。一身黑毛油亮如锻,双耳竖立,神情敏锐机警,有关“辖管范围”的任何风吹草动似乎都逃不过它的眼睛。母亲的叙述里,让我看到了以下情景:清晨,薄纱似的岚气还在村旁的水柳丛里飘荡,小黑已衔起垃圾袋,在父亲的跟随下,向垃圾池边倒垃圾了;母亲上坡回来,小黑老远就迎上去,嘴里呜咽有声,尾巴扫帚样快活地摇来摆去,并不时地用嘴巴蹭着母亲的衣襟,模样娇憨而可爱;若大门口站了生人,小黑便嗖得一下窜过去,全身黑毛直竖,露出犬牙参差,几声狂吠之后,常唬得歇脚的陌生人落荒而逃,小黑则在母亲的呵斥中乖乖返回,捕捉着母亲的目光,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前爪伏地,脑袋低垂,一副臣服的样子常令母亲忍俊不禁;最为有趣的是,小黑常在太阳的碎影里追了尾巴转圈儿,一玩起来就乐此不疲,父母竞相数着它转的圈数,猜测它此时的状态会不会发晕……
听着母亲的诉说,我颇为感慨。儿女们各自成家之后,回归的日子便成了阿拉伯海沿岸一带的季风,只回旋在屈指可数的时光里,而这惟一的宠物无疑给父母带来了很多快乐,它让这个一度寂寞的小院无限生动了起来。
东风袅袅,村东的绿化带里一片葱笼。一个周日,很平常的周日,所不同的是我带着儿子回家看望父母。小黑看到我们很兴奋,隔着大门就闻到了气息,两爪着急地拍得门板怦怦作响。春风浩荡的北方,那天却是异乎寻常的晴好,所有绿色的生命都沐浴在阳光里,贪婪地晒着太阳。绿化带与我家仅是一路之隔,贪玩的儿子与邻家孩子钻进了这堵绿色屏障里,直到父亲喊他吃饭才不情愿地跑了出来。小黑蹲在大门口,一副眺望的神情。父亲回头看了他一眼,小黑会意地朝他跑了过来,厄运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降临了——一辆迎面而来的拉盐车疾驰而来,彭地一声,小黑被撞得直飞开去,重重地跌落在几米开外的路面上。货车司机似乎对这发生的一切都熟视无睹,加大马力绝尘而去。
小黑……全家人围了上来。它挣扎着想站起来,或者想如往常那样调皮地打个滚,然后舒坦地打个哈欠,半眯着眼睛与家人撒欢。然而那刻,它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
我们匆忙将它抬进了庭院。它瘫软在散满阳光的院落里,奄奄一息。邻居叹息说,小黑可能不行了,并很惋惜地述说着它的好,譬如曾帮他逮过出逃的公鸡,那神情似是追念一个人的生平业绩,大有盖棺定论的意味。这更增加了我们的伤心。
入夜,春风敲打着窗棂,小黑微弱的呻吟像是从喉咙里挤出,喑哑地穿透夜的帷幕,沉甸甸地压在父母心头。无法入睡,父母索性起来,给小黑倒上它平素最喜欢吃的排骨汤,然而疼痛已麻木了它的味蕾,它毫无食欲。父亲蹲下来,一遍遍抚着它毫无生气的脊梁,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小黑最终还是活了过来。当村东池塘里的蛙鸣奏亮月色的时候,它能够走动了。但它因为被撞断了脊椎骨,再也无法站立,它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两条前腿上,后腿的肌肉眼见萎缩,然而这并不能锐减它守家护院的使命感,有陌生人来访,它便努力用两条前腿撑起上身,一边吠叫,一边吃力地拖着下半身向陌生人逼近,那副恪尽职守的模样常令陌生人望而生畏,只能远远地退到大门外呼唤母亲前来解围。
某天一亲戚前来串门,临走时神秘兮兮地说,家里养只残疾家畜很不吉利,建议父亲尽快处置了它。父亲没有答应。而我,每次回家看到小黑竭力撑着身子守家护院的情形,心里便忍不住钝痛。我觉得它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受罪。我甚至认为容许这种情形的延续便是一种极不人道的残忍。父亲在我们姐弟几个的劝说下,终于沉默了。亲戚再次来到我家的那天,小黑似是有了预感,老是将头拱在父亲怀里不出来,父亲费了很大劲才将它抱进了亲戚私家车的后备箱。那一刻,我看到他眼里噙满了泪水。亲戚没有明说处置的含义,但谁都明白小黑即将面临的会是什么命运。车子发动后,父亲把那条曾经锁过小黑的铁链,永远地埋在了那棵垒着喜鹊窝的梧桐树下。也许每个喜鹊归巢的时辰,父亲都会忆起小黑——喜鹊在树梢单调地哼着歌谣,小黑抬头望着鸟窝徒劳地大叫……
人说:狗肉滚三滚,神仙也站不稳。我想我此生永不食狗肉,因为小黑。
是夜,我梦到了它。小黑卧伏在一片空旷的原野里,距它不远支着一口铁锅,腾腾地冒着热气,灶下是毕剥燃烧的柴火。小黑默然望着我,我分不清那眼神里是抑郁、幽怨还是无助,也许太多的内容反而成了空洞。它肚腹干瘪,让我想到那口锅里滚煮着的便是它的内脏。
小黑……我心痛欲裂,从梦中哭醒。我忽然对自己当初说客的角色很是自责,也许如父亲所想的那样,让它终老一生是它最好的归宿。身残着,但它的生命并不残缺。想想亲戚的话我感到有些茫然——人,有时会自以为是地去制造看似神秘的流传,无形中却让自己的臆想以讹传讹,而最终成为束缚精神的一种桎梏,这难道不是做人的悲哀?对于生命本身,无论它简单到只是单细胞的草履虫,或渺小到只是不堪一击的蝼蚁,都应得到高山仰止般的敬畏与珍视。我为仅仅一个不吉祥的藉口夺取了小黑的生命而心痛,而自责。
爱人以为我依然梦着,他使劲推了推我。然而在听了我的哭诉后,他很是不以为然——不就是一只狗吗?
可我久久地在暗夜里啜泣不已,为一只狗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