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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作为知识青年下放到祖籍的那个丘陵深中的小村庄,那里离爷爷住的小镇不过十余里,也是我们公社所在地。因为是祖籍,在乡下过得不算太差。一些同宗的叔叔伯伯和堂兄姐妹们对我弱爱有加,加上我是父亲的单传和爷爷的威望自己又是省城的下放知青,这就更是让这些亲戚另眼相待。从公社,大队到生产小队我是无忧者。
1978年8月1日,公社知青办的干事骑着一辆已经生锈的“永久28”急急忙忙地跑到正在双抢的村子里,没来得急跟队长打招呼就把我带到镇上爷爷家。原来,爷爷去世了。大伯说天气太热,等不得父亲赶回老家,只能暂时由我代表我们这一房送爷爷到县城殡仪馆。
一辆解放牌大卡载着爷爷的遗体,周围都是我的长辈而且全部都是男人。大伯红着眼睛蹲在爷爷的头部处,而我就在爷爷的脚跟旁。卡车缓缓地行驶在沙石路上,后面跟着几辆载着人的手扶拖拉机,随后扬起一片沙尘,留下蒙蒙的尘雾。车队行在这高低不平的碎石路上,浩浩荡荡真还有些气派。
汽车直接开到县城殡仪馆,工作人员把爷爷抬进殡仪馆后,就有人安排:卡车上的人都安排在县招待所,其他人还是乘着拖拉机返回。
我很自然地安排在招待所与叔伯们在一起。到了招待所,长辈们还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哀中,而我抵奈不了这无禁止的孤独,独自一人转到招待所后院的荷塘旁边,望着那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的荷花,极力地追思着爷爷的生平,总希望从爷爷身上找到一点今天的风光。
爷爷淳朴善良,对人和蔼。老人家当过兵,打过仗,几次运动也挨过整。由其在文化大革命中最厉害。就在这招待所门前,我就亲眼见过爷爷被人五花大绑地游街。我痛恨爷爷的“反革命”行为,却又不知道爷爷“反革命”的事实。爷爷对我很好,我却很淡漠。真的,我说不清白。为此,我经常遭到父亲的训斥。也许那苦衷那秘密只有长辈们知道。
父亲是接到电报后第二天赶回县城的。父亲是爷爷的幺,很得爷爷的宠爱。可能是遗传,父亲很小的时候就告别放牛娃的生活,到省城做学徒。解放后就安排到了工厂,做了国家的新主人。那时爷爷还穿着军装也在省城驻扎,爷儿俩经常在一起。三反五反爷爷就脱了军装回家种田了。
父亲没有见到爷爷,在招待所里伤心了一阵后就和伯叔们坐在一起,商量着爷爷的后事。没有听见他们说话的真实内容,也不想知道这些,毕竟大人的事总是满着孩子的。就象有关爷爷的身世,连快到四十多岁的大堂兄也是模模糊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爷爷就是当过兵的,打过仗的,挨过整的,爷爷的后代们也是受过影响的。那时,在学校里我没有加入共青团就是因为政审不合格,永远是一个要求上进的积极分子,原因就是爷爷的历史污点。
当长辈们一番长谈之后,大伯颤颤兢兢地从麻布包裹里翻出一个用牛皮纸包得四方四正的东西递给父亲说:这是交给你的,老爷子要求你保管好。父亲含着泪水接过后,把它紧紧地贴在胸口。一个穷当兵的,还有什么宝贝值得父亲如此动情?真的,不论从精神上或物质上我没有感觉或认为爷爷给我们留下什么宝贵财富,而因为爷爷我从初中开始的美好愿望到今天我都没有实现以至于我十分颓废,尤其是下农村而且是回到祖籍地。真受不了他们这般天塌似的悲哀和不安。我又走到招待所后院的荷塘边,想平静一下被大人搅扰的心情。
盛夏八月的天气,热浪搅得人五心烦燥。虽然荷塘边的杨柳荫下有少许微风,可就使人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就是那一叶叶撑着大伞的荷叶,那娇美无比的荷花,那被烈日熏烤的莲蓬都无精打采地瞌睡着。只有几只趴在浮萍上的青蛙鼓噪和帖在树枝上的蝉鸣让这个世界有一点生气。站在荷塘旁真希望能够解开心里的疑团。
一大清早就被父亲喊醒,说是去送爷爷。我极不情愿地爬起来,一副无奈的表情被父亲狠狠的瞪了一眼。从父亲的眼里我感到恐慌,这种眼神就是爆发前的预兆。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埋进恋睡的不满,我跟在我的长辈们的后面向殡仪馆走去。
从招待所到殡仪馆走了近一个小时的路,路上始终都是死气沉沉的,没有声音,除了脚步声外就是心跳!好不容易走到了殡仪馆,我发现殡仪馆的吊唁厅里已经被别人布置好了。除了爷爷的直系后代,其他的人都被工作人员拦在门外。吊唁厅里一幅黑底白字的横幅挂在正墙上方,上面写着“沉痛悼念某某同志”。横幅的下面一排素洁的花圈成一字摆开。有县政府,县委,县组织部,县老干局,县人武部,公社,大队等单位和部门送的花圈。大厅两旁则是亲属好友和其他个人送的花圈。厅的中央还摆着几盆长青树。因为天热,爷爷的遗体还没有送进厅内。
大约早上九点钟。爷爷的遗体被几个穿蓝色工作服的人推出来,旁边还围着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一阵骚动后便是一阵抽泣。爷爷静静地躺在担架式的推车上,面容和蔼而平静,肯定是经过化装处理的,不象前天那样有点恐惧。老人穿着一身草绿军装,戴着一顶军帽,俨然一个睡着了的战士,只是那身上盖的那面党旗鲜红无比,那金黄色的镰刀和铁锤格外耀眼。大厅里庄严肃穆,井然有续。而这种场合十分自然地打动了我,我又开始反思自己对爷爷的态度和猜异。
奏哀乐,致悼词,亲属代表讲话,向遗体告别,送爷爷到梵尸炉,然后就是等待骨灰盒。
寂寞难奈的等待,使我对那个县领导的悼词有所回味:爷爷一九二九年参加革命,一九三五年随军长征。爷爷是老红军这我知道,中国工农革命军第四军我也知道,张国涛我知道,(中共党史的十次路线斗争在学校里就学过)陈昌浩我不知道,陈昌浩是我家乡的人我也不知道。爷爷就是陈昌浩身边的工作人员,这一点我更不知道。按照悼词,爷爷与张国涛有关,与陈昌浩有关。我想,爷爷的命运也就与这两个人紧紧相连了。我很愚钝,但对中共党史我还略加了解。爷爷能够被掺和这里面,也不应该有什么好日子过了。可是爷爷的这些“污点”毕竟影响了孙儿的光明前程。爷爷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生前农民一个,死后伟大光荣,就这排场足已使人羡慕一番,可老人毕竟在现实的风雨中八十多年呐。人生如梦,至离开人间也没有惊醒,是否是人的悲哀?
按照悼词,爷爷脱下军装就应该是团级干部,而他只能“告老还乡”。
按照悼词,爷爷绝对可以在荣军院享受晚年,而他却在家乡的老屋告别人世。七七年建军节是爷爷第三次平反的日子。那时我已经在家乡的土地上“战天斗地”绣地球,而且是一个相当不错的“积极要求上进”的知识青年。当大队长的叔家二伯一脸喜气地走到我面前说大爹(我的爷爷)又平反了,这回肯定是真的。我淡淡一笑,这和我有关系吗?
算了,悼词是活着的人为死去的人画的一幅艺术作品,都有“加工”的成分。
大约一个小时,大伯捧着用红绸布包裹着的爷爷的骨灰盒缓缓地从火化炉旁的小房间出来,送丧的人从不同的方向向这里集聚。很快,这支队伍就庞大起来。我看得很清楚:在爷爷的骨灰盒下大伯的手中还捧着那个用牛皮纸包的东西,他们是否也要把那包爷爷的心肝宝贝连同爷爷的骨灰送进坟墓?
送走了爷爷,一切恢复原样。
我继续在广阔天空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还是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知青生活。只到七八年年底,村里的知识青年返城差不多了,我才有幸接到公社的通知:招工的幸运降临在我的头上。招工单位是省城文化局。说白了就是电影院的工作人员,新华书店的营业员,文化宫或俱乐部的勤杂工。我幸运地分配到新华书店当了一名清理员(现在称之为理货员)。我酷爱书,所以十分满足这项工作。工作之余,我就在这书海里淘金,享受文字给我带来的快乐。
一天,我突然发现一本由地方军史研究部门出版的有关红四方面军的书籍。看目录,看序和跋,然后看主页看内容,看着看着竟也爱不释手。下班后我毫不吝舍地把他买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我一头扎在床上开始龃嚼这本书里面的文字,并渐渐地被埋进了文字的每一个间隙。入迷了我,茶饭不思.许久,父亲再次走到床前 叫我吃饭,这时我才依依不舍地搁下书。我感觉父亲拿起书翻了一翻之后又轻轻地放下。
桌子旁,父亲问我:不喝一点酒?我摇摇头。
又问我:四军的书?
我点点头。
“很吸引人?”
“还可以吧。”我说。
父亲在我身旁站了一会儿就默默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我吃完了饭,丢下碗筷又抱起了那本书啃了起来。好一阵子,父亲拿着那个用牛皮纸包的东西站在旁边。我惊谔:您有事吗?
父亲说:你也不小了,不管你对你爷爷有什么看法,只是希望你永远也不要怨他,不然,他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的。这里面的东西是你爷爷收藏了大半辈子的心爱之物,每年的八月一日,他都要关上房门看上一眼,然后就静静的坐着,想着。现在他用不上了,我们这个家就你还有点文化有点头脑,它就传给你吧!不过,你这本书里如果没有甘南战役就是不完整的,它就是最好的见证。至于今后-----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我接过这包东西放在书桌上,然后把它一层地剥开。剥开牛皮纸,首先映入眼廉的是一层用红绸的包裹。继续打开红绸布,里面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面带着火药味并且是千孔百苍的红旗。在父亲的帮助下,我慢慢地打开了它:这是一面二三十年代的红旗。红色虽已渐褪,颜色再不鲜艳,而且上面还有许多带着灰褐的糊斑,只是那白条布上的几个繁体行揩清晰可见----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军。“红”字和“军”字的左下角各留下一个弹痕,上面还有一些乌红色的小点点。估计那是血迹,是先辈们的血迹。父子俩面对这面红旗带着各自的心情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父亲说:你爷爷很少在战场上博杀,就这一次是奉陈昌浩的命令去为这支为掩护机关人员撤退的部队送达作战命令,看到这面军旗的旗手一个个地倒下去,又有一个个战士把它举起来。你爷爷准备和部队一起撤退的时候,看见红旗又一次地倒了。他飞快地连跑带爬,举起了这面红旗。后来,这面红旗就一直陪伴着他。再后来的事情,因为张国涛你也可能想象得到。。。不过你爷爷是汉子,是实实在在的军人。父亲说完就离开了房间出去了,给我留下一片浮想。
转眼又过了十几个建军节。自父亲把爷爷的收藏传给我以后,每年八一,我也会象爷爷那样把它打开,静静的对着它,让思绪再激动一次。完了就写一首小诗或写几句随感来纪念爷爷。至于爷爷的曲折和因为爷爷而对我的影响我已经不去在意,重要的是我知道了会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人们何必要过多地去强求呢?我应该理解爷爷而不能原谅自己。
那是今年春上,堂兄从家乡带了几个人来我家,说是区(原县改区)里要建革命博物馆跟我来找资料的, 开始,我并不欢迎他们而且我也没有什么资料可以提供,后来,堂兄直截了当地叫白了爷爷的传家宝。那几个人接着说爷爷是陈昌浩的下属,而他又是我们家乡为数不多的政治名人,既然是革命博物馆就不能没有这些老辈人的实物或资料。更何况这是弘扬光辉历史以示教育后代。我已经被他们的唠叨打动了,只是真的舍不得爷爷的收藏。我知道,这面曾经在战火中猎猎飞扬的旗帜,它不但写着一些为之牺牲的战士的名字,更重要的是它饱含着爷爷大半生的希望和寄托。爷爷收藏的不仅仅是一面有点历史的红旗,而是一个军人的淳朴的追求。
今年的建军节又快到了,我没有按爷爷的应该说是自己已经养成的习惯到八一那天把爷爷的宝贝拿出来,而是提前了。这天,我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拿出爷爷的收藏,打开外面的包装,把它挂在书柜上再次凝视着它。是的,岁月一步步夺走它的光彩,鲜艳的色彩逐步暗淡;那弹孔的棱角已经模糊,烈士们的血迹已经变色---它已经是历史是过去是昨天的梦。
我要把它和那本书一起送回家乡,但愿能够起到它们用。
爷爷,在天之灵原谅我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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