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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陈庆宝
陈老太下葬已七天了。
这天早晨,在下葬陈老太的松柏塆突然飘悠悠地传出一串儿男人咽咽的哭泣声。那声音低沉沙哑悲戚,同时还透着一股儿寒气。
陈老太下葬的是自家的山地,那里距村子半公里路程。这是她小儿子陈龙儿定的。他说,用自家的山地免了求人,更省了红包钱,啥风水不风水的,人一死就是把他葬在金山上也是一个死人。
不过,这下葬陈老太的山地倒也不错,平缓而下的后山,左右齐高的山岭子,坟前一沟的肥田沃土,远远望去,那山那岭那田土好似搁在兰天白云下的一张莫大的太师椅,看上去是那么的稳重和幽静。而陈老太的坟地也就那么自如地躺在这太师椅里,并在浓密的苍松翠柏的掩映下显得是那样的安然而温馨。
这是盛夏的一个早晨,这松柏塆里突起一团白雾,白雾里裹着一串儿男人低沉的哭泣声,并在晨风中朝湾子外飘悠悠地漫延开来。一早出门卖豆腐的干豆腐就是在这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景况给镇住的。
他知道,这松柏塆里最近又起了两个新坟堆,一个是几天前才下葬的本塆子陈老太的,一个则是她大儿子陈柱儿的。陈柱儿是一月前被火化后葬在这里的。那两坟堆一高一底,就如他们母子俩生前走村串户捡垃圾一样一前一后。在干豆腐看来,陈老太的死倒没个啥,因为她如一盏没油的灯一样毫无挣扎地慢慢咽下了那最后一口气。虽然死后仍睁着双眼,但最后在她老伴陈老爷子泪眼汪汪的抚摸和念叨中还是慢慢闭上了眼睛。而她大儿的死则不一样,虽然人们都知道他早晚是一个死字,因为肚子上横七竖八地开了十多刀哪有不死人的?主要是谁也没想到他会选了那么一种死法。
那个早晨,干豆腐仍同往常一样肩上挑着豆腐担子早早地出了门。清晨的空气是清馨而湿漉漉的。它带着几分沁人心脾的甘甜,也透着一股子叫人胆怯的寒气。
槐树坪是村里通往外面世界的必经之道,坪内槐树参差型态各异,有的挺拔参天,也有的勾腰歪脖,但它们都把各自翠绿的枝叶撒在蓝天白云下,给过往的人们避风遮日,也给累了的雀鸟们用以栖息。因此,这坪里夜有雀儿窃窃私语,晨有鸟儿嘹亮啼鸣。
然而就在这天早晨,当干豆腐挑着他那豆腐担子同往常一样闪悠悠地穿过槐树坪时,一种从未有个的恐惧便向他袭了来,眼前除了没有每天早晨雀鸟们那嘹亮的啼鸣声外,整个坪子也薄雾缭绕阴森死寂。眼前这情景使干豆腐先不由打了一个寒颤,接着周身麻酥酥地窜起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不过,他那双惊恐的眼睛却本能地在林子里紧觉地搜寻着,趟着的脚步也同时放慢了许多……。此时,当干豆腐的目光一瞥到坪内深处那棵歪脖子树上时。他整个儿先是一愣,随即猛一转身,撂下肩上的豆腐担子,亡命地朝村里跑了去。
“喂,你咋啦,你到底是咋啦?出门遇上鬼啦?”干豆腐失魂落魄地奔回村里,刚抬腿跨进院门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这时他脸已刹白,两眼圆睁,灰蒙蒙的眼球也停止了转动,这可把他的女人吓了不轻,于是,她几步蹿到干豆腐的身前一边使劲摇晃着干豆腐的身子,一边带着哭腔儿竭力地大声喊。
女人的这喊声一下子惊动了村里的左邻右舍,于是邻里们丢下手中的活计都纷纷朝干豆腐家奔了来,一时间把干豆腐这本就不大的院子挤了个严严实实,有人竭力喊着他的名字,也有人死死摁着他的人中。
“那……那槐……槐树坪有人上……上吊啦!”好一阵后,干豆腐终于被人们唤醒了过来,他转了转灰蒙蒙的眼球,并一脸惶恐地对大家说。
槐树坪有人上吊啦!这声音如炸雷般顿时响遍了整过村子。紧接着,村里几个壮劳力脚下风声嗖嗖地冲出了村子。同时,那些爱看热闹的男男女女和一个个半大不小的娃崽们也争先恐后地朝槐树坪涌了去。
此刻,跑在前面的那几个壮劳力一头钻进槐树坪,抬眼就看见在槐树坪深处那棵歪脖子树上直挺挺地吊着一个人,那人手脚笔直下垂,一根细绳套在脖颈上,另一头牢牢拴在歪脖槐树的枝杈上。他双目圆睁,嘴巴大张,舌头流出嘴外足有半尺长,两道鼻涕残存在鼻孔外如两条吸血虫般死死盯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上去好一副恐惧模样。但这几个壮劳力不在乎这些,也不管这人是死是活,因为救人要紧。但是,当他们手忙脚乱地把这人从树上放下来时,才发现这人早已断了气,整个身子都已冰凉僵硬了。
转眼间陈柱儿已死去一月多了,但在干豆腐脑子里这事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因而时常搅得他神志恍惚惊魂不定的,所以,每当他挑着豆腐担子穿过槐树坪,总觉这槐树坪里鬼气雾霾阴森萧瑟,因而他心里总是如打锣似的咚咚直跳,腿脚也不由发起软来。后来,就连从葬着陈老太母子俩的松柏塆路过时,他心里也一阵阵发紧,整个身子如触了电似的。不过,他每次还是故意挺挺胸,把豆腐担子从一个肩换到另一个肩,心里照例突突地跳着穿过了槐树坪,再路过松柏湾,去那撒泡尿也能淌遍整条街的渺溪镇叫卖他那祖传的,远近闻名的豆腐儿。
而眼下,当干豆腐远远望见松柏湾那一片蒙蒙的白雾,心里就又陡然紧了起来,当他再走近松柏塆,又从白雾中听见一个男人咽咽的哭泣时,他的腿脚就再也不敢朝前迈了。于是,他本能地一转身,挑着豆腐担子就往回跑,那模样就如身后有野狗山鬼在追他一样。
好一阵,干豆腐总算踢踢撞撞地蹿进了自家的院子,但他脸已煞白气喘吁吁。他的女人已起了床,此时正坐在堂屋门外的那石墩上,手里托着嵌花细瓷碗,并有滋有味地品着他给她温在锅里的豆花哩, 那模样儿很是滋润和温馨。
干豆腐的女人二十年前由陈老太牵线来了干家村,那时的她体弱多病,二十好几的大姑娘了看上去不过像一个十五六岁的黄毛丫头。当时的干豆腐也是一个没爹没妈的光棍汉,身体象豆腐干似的,不过他有着一手祖传的做豆腐的好手艺,因此,婚后的小日子过得倒也滋润。所以,他们对媒人陈老太也如恩人似的,不管陈老太家有啥大小事他们俩都要上门帮着打理操办,陈老太也把他们俩当着自己的儿女一样,就连他们那成天沉迷于赌博场上的宝贝儿子也要请他们帮着乱来说教。
尽管如此,干豆腐的女人对干豆腐还是有不顺心的地方。在娘家作姑娘时她也美美地想过,她日后的男人一定要是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好与自己病弱的身子来个互补,哪知一连几个都不近人意,最后只好“相中”有一门子手艺的干豆腐算了。不过,婚后干豆腐也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着,每天早晨做豆腐时都要为她盛一碗豆花起来,并调好酌料放在锅里温着,等她睡足了懒够了起来喝。就这么她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丰满了起来,并风长了好一截,所以,当初心里那一点点儿对干豆腐豆腐干似的身体的不快也被干豆腐对她的好慢慢抚平了。然而,在她心里却另有一丝儿阴影始终挥之不去,那就是她对干豆腐胆小如鼠得连娘们都不如的不满,身体是爹妈给的,那性格该是自己的吧,你说一个大男人比女人的胆量还小,那还叫男人吗?一月前槐树坪上吊的陈柱儿大白天的竟让他尿了裤子,并吓了个半死。从那以后,他每晚上厕所都要叫她“站岗”,这使她心里很烦,隐隐地还有一种莫名火,所以,此时当她看见一头蹿进来的干豆腐和他肩上挑着的四厢子丝毫未动的豆腐时,那一股子火苗一下子就又窜了上来。
“哎,咋啦,又遇上有人上吊啦?”
“没……没……。”干豆腐发白的脸上一下泛起一阵红来,嘴里也不由支唔着。
“没,没,那你为啥又回来了呢?怕我在家里偷汉子是不?”女人瞪着眼,赘肉过甚的脸上挂着一丝冷笑。
“不,不,我…我,那松柏湾有鬼,那声音好象是陈柱儿的。”
“哈哈!我说你是不是被那吊死鬼吓出了毛病,你没想想,那吊死鬼都成一把灰了,他还能哭……,我说呀,你是心虚撒零尿!”干豆腐的女人仍冷笑着,笑里带着讥讽,也带着一股儿气恼。
“你不信,那自己去听呀。”干豆腐被女人这么一急,心里如被针扎了般疼痛了一下,隐隐地也有几分的不快,平时女人就没把自己当男人看。
女人一听干豆腐这话,刚才还冷笑着的脸一下子如两扇锈蚀斑斑的大铁门嗖地一声关上了。两道目光也同时冷峻了起来。说实在的,先前当她第一眼看见干豆腐挑回满满四厢子豆腐时心里就窝着一团火,谁都知道,这豆腐主要卖个鲜,在这大热天一到中午就变了味,倒给猪它也不吃的,你说这不是把钱给白扔了,与其这样,还这么起三更睡半夜的瞎折腾个啥?
“去就去呀,还怕他把老娘的屁股墩子给啃了,哈哈,老娘这墩子还够他啃一阵子呢。”干豆腐的女人嘴里一边愤愤地嚷着,一边将自己磨盘似的屁股墩子朝干豆腐撅了撅,然后站起身,随即将手中的嵌花细瓷碗往地上一扔,然后扭颠起她那招牌似的屁股墩子抬腿就朝院外走,当她从干豆腐身边檫过时,她又瞪大双眼狠狠刨了干豆腐一下,并叽咕着吗道:
“枉你裆里吊了一条卵子。”
此时院外的空气甜润而清馨,晨曦驱走了黎明前的黑暗,把光亮洒脱脱地撒在了大地上,于是,大地重又有了生机,鸡鸣了鸟叫了,庄稼人重又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男人们起了个大早,趁着清晨的凉爽加个早班,或扛着锄头或挑起粪桶下地干活去了。而女人们却软绵绵地躺在床上,一边甜甜地回味着昨晚同自己男人那美妙销魂的一刻,也一边恋恋不舍地起床烧锅作饭了。
干豆腐的女人原以为等喝过那碗豆花再烧锅作饭的,哪知被男人这么一折腾啥都没有了,她只一脸怒气地昂首走在前面,两只硕大的乳房随着噔噔的脚步不住地颤动着。而干豆腐则在女人的呵斥下重又挑起豆腐担子,如做了错事的娃般一声不吭地勾头走在后面,看那模样,尤如一只温顺的小羊羔被女主人牵着似的。
“哟,咋啦豆腐嫂,今天要亲自去当老板啦?”当干豆腐和他的女人刚到村口,就被聚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的一边梳理着秀发,一边闲聊着的女人们问住了。
“莫说了,说起我心里就上气。”干豆腐的女人照这么气鼓鼓的回答着这些女人们的问话,那模样好似六亲不认。
“咋啦,豆腐哥又惹着你啦,是不是昨晚他……”
干豆腐的女人此刻好象根本没听见对方的问话,她只自顾自地将一堵墙似的身子往侧一挪,让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干豆腐如台上的演员般一下从幕后推到了前台。
“你们看看,一大早出门,四厢子豆腐原封不动地给挑了回来,你们说这是为啥?”干豆腐的女人说到这里又停了停,两只眼睛圆鼓鼓地望着眼前那几个女人,好似在有意等待他们的回答一样,但那几个女人也只一头雾水地望着她,谁也没吐出一个字来。
“他说松柏塆闹鬼了,那鬼的哭声嗷嗷地挺吓人,但我就不信这个邪,大白天的哪会有鬼有神的。今天我就要亲自去看看,看那鬼会不会把老娘的屁股墩子给啃了。”干豆腐的女人见望着自己的那几个女人没一个吱声,忙又自顾自地说了一气。话音一落,她重又扭动起圆桶一样的腰肢,颠着肥硕的屁股墩子,迈开粗壮的腿脚,满是气恼地出了村。
这时的太阳已从东方天际慢慢升腾了起来,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大地上,使道旁小草上的露珠儿闪着晶莹的亮光儿。一群小孩手里挥动着树枝一边拍打着道旁小草上的露珠儿,一边调皮地凑在干豆腐女人的前面一个劲地往前蹿。那几个爱看热闹的女人也屁颠屁颠地跟在了他们身后,想的是到松柏塆去看看干豆腐和他女人的戏如何收场。
的确,此时的松柏塆薄雾缭绕,树木肃静,一个男人低沉的哭声时有时无,好似一鬼魂在悲戚在哀鸣。走在前面的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小孩们立即止住了脚步,干豆腐的女人也将铿锵有力的脚步放缓了,刚才还一脸的恼怒此时不仅荡然无存,双眼里还充满了惊恐。跟在她身后的那几个女人也面面相嘘,个个目瞪口呆。唯有干豆腐是一脸的坦然,并洋溢着几分得意。
“呃,我没说慌吧,你听听。”干豆腐抢上两步凑到他女人跟前,象个小孩般仰着脸,脸上带着几分少有的滑稽。
而他的女人没吱声,她两眼凝视着松柏塆,脸上虽有几分恐惧,却也很镇定,因为她不相信这大白天里会有鬼。但这隐隐的泣气声又使她犯着几分嘀咕,并使她为之想去追个究竟,是陈家的陈老爷子,是还有三年刑期的陈家老二,还是陈家老幺陈龙儿?干豆腐的女人竭力地这么想着,她是想找个理由给自己男人一个有力回击,但她思来想去也没能想出个理来。是陈老爷子?但自己出来时还看见他在自家门口卷叶烟呢,陈家老二是不可能回来的,因为他在狱里还有三年的刑期呢,那就是陈家的陈龙儿了,干豆腐的女人想到这里又立即摇了摇头。
几天前,当陈老太咽下最后一口气后时,干豆腐在陈老爷子的央求下去了镇上找陈龙儿回来为他母亲料理后事,哪知干豆腐跑遍了整个渺溪镇,也没见着陈龙儿的影儿,最后他总算才在一家赌场里找着了他,当时的陈龙儿已输红了眼。
“陈龙儿,你快回去,你家出事啦。”
但陈龙儿没吱声,好一阵后才回过头,一双充血的眼睛狠狠地刨了刨干豆腐。
“你家出事了,你爹叫你马上回去。”干豆腐见陈龙儿没吱声,又重复着说了一遍,语气也比先前强硬了些。
“我家出事有你啥事,火上房啦?”
“你老娘死啦!”干豆腐急得嘴唇打着颤,憋不住一下冲出了口。
“你嚷个啥,死了就死了呗,人总是要死的,我回去还不是死了。”
干豆腐听陈龙儿这么一说,脑子顿时嗡嗡地叫了起来,他不知咋的就举起巴掌给了陈龙儿重重一耳光,并随即骂道:
“你这不肖之子!”
但干豆腐这一骂声和那一耳光也没能使陈龙儿醒悟过来,就连他老娘出殡那天他也没去送上一程。
眼下,当干豆腐的女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时,松柏塆里已是阳光明媚,那缕缕白雾和那男人咽咽的哭泣声不知何时已没了踪迹,远远望去,松柏高低错落郁郁葱葱,几只雀鸟欢快地在林间飞来蹿去,并亮开它们嘹亮的歌喉,此起彼伏地把整个塆子嚷得沸腾腾的,干豆腐的女人望着眼前这一景象,心里不由升起一团迷惑,难道这湾子里真的有鬼?
晌午十分,太阳火辣辣地洒在大地上,把个山间道儿灼得直腾火苗子。庄稼人也因此挑着粪桶扛着锄头回家避日乘凉去了,就连早晨在树枝上欢快跳跃歌唱的雀鸟们此时也没了踪影,唯有那一只只不知疲倦的知了还敞着歌喉嘹亮地歌唱着,好似它们的歌声就能将这火辣辣的日头从东嚷到西。
干豆腐早晨出门时虽在阴森恐惧的松柏湾耽误了时间,但还是将那四厢子豆腐全卖了出去,因此,她心中那喜悦比平时自然就又多了几分,他想,要是自己的女人见了,她早上那点怨气也一定是会全消的,说不定她还会笑盈盈地向他挑逗地说些甚么哩。
女人已四十出头了,但仍很丰润,热天里一件背心,一条短裙把个身段儿兜得胸是胸腰是腰臀是臀的,那模样儿就如一厢刚出笼的豆腐,腾着热气散发着清香,鲜嫩得还直淌水儿似的,说真的,每当干豆腐看到或想着自己女人那身段儿,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骚动,因为他好长时间没和自己女人作那事了,女人也时常为此与自己堵着气,是呀,那是夫妻间的纽带,也是真真切切的生活呀。谁不期盼呢?但做豆腐这营生本就是夜活儿,每天鸡不鸣就得起床磨头天晚上泡的黄豆儿,磨完又得升火煮呀点的,当锅里的豆浆变为成块成块的乳白豆花时,又得起锅装厢了,就这么一阵子下来,时常累得人腰酸背胀的,况且这时天已大亮,又还能作些啥呢。
所以,干豆腐眼下就在想,他回去后要好好洗个热水澡,也趁午休时同自己的女人亲热亲热。结婚这么多年来,他也知道自己女人的性格儿,只要她高兴,哪怕你在家里躺上一天,她也是乐滋滋的。干豆腐想到这里,心里一下如着了火似的,于是,他又加快了脚步噔噔地往家赶。
然而,当他赶到松柏塆时,不知咋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早上塆子里那情景又在他脑子里浮现了,他本能地停下脚,很注意地听了听,原来湾子里依然是一片寂静,为此,他心里不由骂着自己:真他妈的心虚撒零尿。骂过之后,不知咋的,他竟嘿嘿地笑出了声
但是,当他重又甩开腿脚,正准备朝村子里赶时,湾子里突然狂风大作,呜呜的狂风把整片树梢掀得如浪涛般一浪高过一浪,也就在同时,干豆腐的目光又本能地朝湾子里望了过去,但这一望又使他整个儿就如僵尸般直挺挺地立在了那里。
原来,就在他将目光投向湾子里时,在倾斜的树木间一个头带长孝,身着白衣白裤的影儿在围着陈老太的坟堆绕来环去的,还时不时地在陈老太的坟前蹲下撑起,虽没任何声响,却比早晨那阴森的哭声更吓人。所以,当他回过神来失魂落魄地跑回家时,他整个身子就成了一滩烂泥。
干豆腐的女人是随即来到他的床前的。当干豆腐一蹿进院门她就看见他目光呆滞,面颊煞白,并虚脱得上气不接下气。因此眼下的她就那么静静地守在自己男人床前,一边用蒲扇给男人搧着,一边不知是心疼还是责备地说:
“这么热的天,你跑个啥,早点回来晚点回来又咋样?”
干豆腐没吱声,他紧闭双眼,喘着粗气,但他脑子里却在想: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自己在松白塆又见到鬼的事对女人说,因为他怕女人骂他不是个男人,裆里枉掉了一条卵子。这句话已成了自己女人的口头禅了,有时他真想给女人一点颜色,要使她知道自己不是孬种,而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不过,她有时也很温柔很体贴,把干豆腐宠得跟小孩似的,就说眼下吧,她除了守在干豆腐面前嘘寒问暖外,还不住地为他忙前忙后,
“豆腐,起来把这开水喝了吧。”干豆腐的女人一边这么柔柔说着,一边把干豆腐扶了起来,干豆腐在女人的扶动下支起身,同时睁开一直闭着的双眼,没想到他早已熟悉了的那双眼睛也正含情默默地望着他,并好似在向他诉说着甚么,是心疼是安慰还是渴求,或许都包含其中,但干豆腐眼下都无心也无力去细读细想了,因为此时的他太需要静静,太需要躺躺了。
干豆腐喝过开水后,女人又弯着腰重又让他躺了下去,女人肥硕的乳房贴着他的额头,并随着他的躺下而滑过鼻梁,停顿在鼻孔前,于是,一股好浓好浓的乳香味直奔奔地钻进他的鼻孔,又在鼻孔里打着转儿一溜烟地淌进了他的心里。
“好好睡一觉吧,睡会儿就会好的,”干豆腐的女人象哄小孩一样哄着他,他也如小孩一样很温顺地嘴里叭哒着白糖开水的甘甜,鼻孔里逗留着女人的乳香味慢慢睡着了。
干豆腐这一觉睡得的确很香很沉,当他醒来时已是万家灯火时分了。他的女人早已将准备好的酒菜摆上了桌子,这时的干豆腐心情和体力也都比中午好了许多,当他看到桌上女人为他准备的酒菜时更把中午在松柏塆看到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尽了。
“吃过饭你泡豆儿啊,我还要洗碗哩。”饭吃到中途女人对干豆腐柔柔地这么说。
干豆腐听了女人的话,心里咚地一声慌乱了起来。
“呃,周身软软的,心里也……。”然而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门外却突然传来一串咚咚的敲门声。
“谁呀?”干豆腐的女人停住了正翕动着的嘴,把瞅着干豆腐的目光投向了院门口,并粗着嗓门问。而干豆腐则紧闭着双唇不敢吭声,但他的心却紧张得咚咚直跳不停。
“是我,豆腐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门缝处挤了进来,这声音有些低沉,也使干豆腐和他的女人感到这声音既陌生又熟悉,但他们只相互望了望,谁也没能想起那是谁来。
“去开门阿。”好一阵后,干豆腐的女人沉下脸对着干豆腐有些生硬地说。
干豆腐听了女人这话,浑身不由一哆嗦,忙抬眼急急巴巴对女人说:“还……还是你去吧。”
“咋啦,还怕呀?”
女人这话,使干豆腐不由恹恹地低下了头,说真的,他真怕女人此时再骂出她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枉你裆里吊了一条卵子。所以,他没再敢抬头和女人说什么就无奈地跨了出去。
此时的屋外除了从堂屋门口透出的那一束光亮直亮亮地照在院门口外,四周全是黑漆漆的一片,一只夜鹰的咕咕声更把这本就阴森森的夜晚变得愈加恐惧了。也使一直惊魂未定的干豆腐刚一跨出堂屋门就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不过,他还是顺着那束从堂门口透出的光亮强撑着朝那院门口走了去,同时颤抖着声音问:
“是……是谁……谁呀?”
“是我,豆腐叔。”院外的声音很低沉,也让干豆腐觉得有几分熟悉,所以刚才还突突直跳的心转眼间就平静了许多,于是,他几步跨到院门后,随即抬起双手,把拴着门的两门闩儿啪啪拔了开,但当他正要开门的一刹那却又软了下来,只从裂开的门缝间探出了半个头,然而就在这时,他中午在松柏塆见着的那影儿此时正直挺挺地立在院门外,干豆腐见后随即哇地一声后退几步,并直挺挺地一头倒了下去。干豆腐的女人在堂屋里听见外面自己男人那一声喊叫心里也不由一紧,也慌忙跨了出来。
“咋啦,咋啦,豆腐你到底咋啦。”干豆腐的女人几步跨了过去,立即蹲下身,一手把干豆腐搂在了怀里,一手死死地摁住了他的人中。但是,当他把目光投向院门外时,她也不由打起哆嗦来。
“你……你是……是人还……还是鬼?”
“豆腐婶,是我,我是陈龙儿呀!”
“啥,你是陈龙儿?……”干豆腐的女人这下才昂起头,两眼直愣愣地望着院门外那段白影儿,一脸狐疑地问。
“是我,豆腐婶。”
“咦,陈龙儿,你更是想得出来哩,你对我们干豆腐那天的那一巴掌心里还记着阿,但你也没必要装鬼来吓他呀,你看你把他都吓成啥样了。”干豆腐的女人照例搂着一动不动的干豆腐,两眼狠狠地瞅着院门外那白影陈龙儿。
“不,豆腐婶。”话音一落,陈龙儿一头窜到干豆腐的身前,双腿随即咚地一声跪了下去。
干豆腐醒来时已躺在了自己的床上,他是被陈龙儿和自己的女人抬上去的。此时,陈龙儿仍是一身白衣白裤地站在干豆腐的床前,当他一看到干豆腐醒来了,就忙凑了上去。
“豆腐叔,你可醒了,我是陈龙儿呀。”陈龙儿的声音很轻很细,好像怕吓着干豆腐似的
干豆腐听了陈龙儿的喊声,才慢慢睁开眼睛,尽管陈龙儿此时仍披麻戴孝地站在他的床前,但他却没了先前的恐惧,因为眼下他不仅有自己女人陪在身边,况且他也认出眼前这影儿不是甚么鬼了,而是几天前自己给了一巴掌的陈龙儿,但他所不明白的是:陈龙儿为啥要把自己弄成这模样儿。
“陈龙儿你这是……”干豆腐的问话有些含糊,也有气无力。
原来,自从陈老太下葬后,在陈龙儿的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骚动,并随时间一天天地愈加强烈起来。
那天,在渺溪镇茶官里输了个精光的陈龙儿哭丧着脸回到家里已是张灯十分。陈老爷子由于丧子丧妻已心力憔悴了,再加上陈龙儿成天泡在堵场上更使他有了生不如死的感觉,所以,还没等天黑他就孤单单地躺上了床。此刻,陈龙儿垂头丧气地坐在门外的石墩上,两眼呆望着村子里那一一亮起的灯光,听着家家户户屋里飘出的彼此间的说笑声和孩子们的嚷闹声,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孤独和无奈,也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不过,他这并不是对母亲的思念,而是想着母亲生前还给他遗留下了什么没有,他早就听说了,母亲二十年前还是村支书兼村妇女主任哩,这几年她又天天领着不能担抬的大哥去镇上窜村落地捡垃圾,他知道,捡垃圾只是下贱了些,其实是很来钱的。一想到钱,陈龙儿如立即注入了兴奋剂似的,他呼啦一下站起身,又几步蹿进母亲生前的屋里。他想,若母亲遗留下了甚么,说不定他将起死回生,并在堵场上潇洒风光好久哩。然而,尽管他煞费苦心地在他母亲屋里抄家般地折腾了大半夜后,最终也只是在床头找到一封母亲留给他的信。
“龙儿。当你看到这信时也许娘已走得好远好远,也好久好久…..。娘原本想不这么作,但又老放心不下,因为你毕竟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呀。
龙儿,也许你现在还恨着娘,我承认我对你是严了些,可以说是苛刻了些,但娘这都是为你好呀,都是为了你不再像你二哥那样走上歧途,不但给老陈家丢脸,也毁了自己一生。
二十年前,你二哥就你这般年纪,当时你大哥在水库工地受伤身残了,你想,一个身体残废了的又还能作些甚么,又有谁家的姑娘愿嫁给一个残废了的人呢?所以,我和你爸都把希望全寄托在了你二哥身上,甚至把老陈家的未来也指望在了你二哥身上,那时你二哥正在区中学读重高呢,说真的,娘当时好高兴好高兴的,村里人也时不时地当着我的面夸上几句,于是我多自豪多骄傲啊,因此我对你二哥就更器重更宠爱了。每次回家不管娘有多累手头有多紧,娘总要办些最好的东西给他吃,尽管当时家里很穷,但每次走时,娘总要给他不少的钱,总想你二哥能懂娘的心,能好好学习,能出人头地,哪知你二哥却没把这钱用在学习上,而是用在了茶馆酒店和女朋友身上。那是我国恢复高考的第五个年头,娘以为自己对你二哥那么器重,你二哥准能考上大学的,没想到高考那天你二哥连考场也没敢去上。而他那女友却考上了,就这么她与二哥分了手,但你二哥不服呀,一气之下竟把她给毁了。”
陈龙儿看到这里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心里也同时透过一股寒气。
“龙儿,你想想,一个毁了别人的人不也同时毁了自己吗。你二哥就这么进去了,况且一进去又是那么多年。你二哥的进去也同时把娘的心给撕裂了,我感到是自己把你二哥毁了的,要不是娘放任娇宠你二哥,他也不会走到那一步。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怕你重走你二哥的路,对你就严格了些,深怕一点点的放纵都会使你误入歧途亡己亡家。龙儿,你这下可明白了娘的苦心了吧。你时常顶撞我,说我不是你的亲娘,那天,我一气之下狠打了一顿,但后来我又好后悔好后悔呀,那天晚上我心疼地哭了一夜,当时我真想到你屋里去说声对不起,但我是你娘呀,哪有娘向儿说对不起的,再有也怕再助长你那不求上进的坏习性。”
陈龙儿看到这里,只觉心在慢慢往下沉,鼻子也不由酸了起来。
“龙儿,我一直在想,我对不住的还是你的大哥,二十年前是我硬着心肠把他送去水库工地的。那时全国正大搞水利建设,建水库修渠道,戳山洞架渡槽。但当时又有谁愿意离开老婆孩子徒步百里之外的地方去过那既孤单又提心吊胆的日子呢,然而,那时的我又偏偏是一队之长呀,因此全队百多双眼睛都直愣愣地盯着我呀,上面的名额又压得紧,在万般无奈下我只好叫你大哥带头报名去了水库工地,那时你大哥才二十岁呀,一个很听话很会体贴人的孩子,但没去多久他就受了伤,并留下了终身残疾。你是知道的,近年来他每年都得住院动手术,况且人也一年不比一年了,到后来一天也不如一天了,就在他走的头天,你大哥的肚子又痛了起来,痛得他从床上滚落到了地上,嘴唇也被咬出了血,并呼天叫地的在地上翻滚着。
‘娘,我疼我疼呀,我要上医院,我要上医院呀。’
龙儿,你大哥当时把娘的心喊得直打颤,我甚至不敢跨进他屋里去,因为我不愿看到你大哥那生不如死的模样儿,更怕自己经不住他喊爹叫娘的恳求,重又把他送进医院里去……。没想到这天夜里你大哥就选了那么一种法子去了。
龙儿,当你看到这里也许会骂我不配作你们的娘,因为作娘的哪有不疼自己孩子的。但龙儿呀,你们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自己身上的肉哪有不知疼的,十指连心呀。龙儿,我是怕用钱呀。你大哥病了这么多年,家里早已没了呀,幸亏这些年我和他天天捡垃圾,多少也能挣上几个,但这也只是杯水车薪呀,再说,你大哥的病一天比一天更严重了,听医生说你大哥的时间也不多了,如果再把他送医院也只是用钱买时间了。不过这对娘来说已不那么重要了,在娘心里龙儿你才是最重要的,因为我们老陈家的希望和未来都全在你身上了啊。”
陈龙儿看到这里心陡然疼痛了起来,这种疼痛是他前所未有的,它是那种锥心的,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
“龙儿,尽管你恨着娘,娘也气着你,但娘仍给你存了一点钱,钱虽不多,但这是我和你大哥捡垃圾一分一分地攒起来的,这钱本来还可以让你大哥再活上一些时间的,是娘没那么作,因为娘考虑到还有你呀,如果娘一旦去了,我的龙儿该咋办呀。龙儿,当你看过这封信后,就把那钱拿出来,把欠下的堵债一一还了,因为欠债是要还的呀。
龙儿,你知道娘当初为啥给你取这名儿吗,而眼下娘不那么想了,只望你同一般人那样好好地生活,好好地作人。
龙儿,娘求你了……。”
陈龙儿看完信,一串泪珠儿再也控制不住地淌了下来,并淌过面颊扑簌簌地滴落在他手中那微微抖动着的纸页上。同时,一股过度的悲戚和悔恨直冲他的脑门。
“娘,娘啊!”
眼下,当陈龙儿讲完这事后,已是满面泪水。干豆腐听完陈龙儿的讲诉眼里也湿润了,同时,一天来的惊恐也烟消云散了,他整个儿人也象是脱胎换骨一样。他支起身抬起手臂拍了拍陈龙儿的肩说:
“唉,陈龙儿,你这就对了,你总算醒过来了,你不知你娘为了你们弟兄几个操了多少心,费了多大的劲。特别对你真是用心良苦啊,自从你大哥身残,二哥又进去后你娘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你的身上。那年头全国上下狠抓计划生育,然而当时身为大队干部的你娘却偏偏怀上了你,为此她丢官掉职东躲西藏地把你生了下来,那时你才七个月呀,一只小猫般大,你娘热天怕你热着,冷天怕你冻着,后来你一天天长大了,你娘又怕你重走你二哥的路,所以她一直都违着心儿地对你严格管教,哪知管得过了头,使你反感使你生厌。因而所得其反,但陈龙儿呀,你娘这么做全是为你好呀,每次她打了你,过后她又藏在屋里心疼得直哭啊。”
“豆腐叔您别说了……!”
第二天日落时分,村子里唢呐声锣鼓声齐鸣,陈龙儿披麻戴孝地站在家门口,对村里的前辈和曾给他母亲烧过纸的乡亲们磕头下跪,并请他们晚上就此坐坐,酒菜也很快上了桌。这是他昨晚想好的,明天就是他母亲出灵的日子,他要趁这个日子把母亲的丧事重新操办一下,以此来表达对母亲的忏悔,也以此来表达对乡亲们的谢意。
出灵这天早晨,老天很阴郁也很压抑,而村子里鞭炮声声,丧葬乐队的唢呐声,锣鼓声响成一片,唢呐声忧伤悲戚催人泪下,锣鼓声点点声声敲人心。此时的陈龙儿身穿百衣百裤,头拖长孝,胸前端端正正地端着母亲的遗像,眼里噙着泪三步一磕头地跟在乐队后面,缓慢朝松柏塆梛去。
然而,当他来到松柏湾外,竟一头从人群里冲了出去,并嚎啕着发风般朝塆里跑,当他跑到他母亲坟前,双膝随即咚地跪了下去,同时他又张开两手朝他母亲的坟头拼命地刨拼命地挖。嘴里还不住地哭喊道:
“娘,娘,您的龙儿来看您啦,娘啊娘……”
陈龙儿的哭喊声真切悲痛,在塆子里回荡着,使在场的人都潸然泪下了。当干豆腐随后赶来时,陈龙儿已把他母亲的坟头刨出了很大一个坑,干豆腐一见脸顿时变了色。
“陈龙儿,你这是在干啥?”
“我要看我娘,我要再看看我娘,我要向她说我错了,她的龙儿错了……。”
“你娘都死了,她听不见啦!”
“不,我娘听得见,我要亲口对她说……。”陈龙儿嘴里就这么不住地嚷着,双手仍不停地发疯般挖刨着他母亲的坟头。
干豆腐看着眼前的情景,知道此时的喝喊声是不能把已失去理智的陈龙儿从忘形中唤醒过来的,于是,他冲上前去,一把拎起陈龙儿随即重重地给了他一耳光。
“你知道不,你娘都死了,你再喊她也听不见,你要是后悔,就让她安安静静地躺在九泉下,你也好好重新做人。”
此刻的陈龙儿真的被干豆腐的那一耳光给打醒了,他停住了沾着坭土也渗着血珠儿的双手,两腿并膝跪在他母亲的坟前,泪水也不住地往下淌“娘啊……!”
几天后,在松柏塆里陈老太那新起的坟堆又大了许多高了许多,并在高耸的坟堆前立了一块二龙戏珠的石碑,上面工整地刻着:
“慈母严丽大人之墓,不孝子陈龙儿志哀。”
就这么,这槐树坪和松柏塆从此平静了下来。然而没多久在相隔数十里路外的渺溪镇却又沸沸扬扬地传说着镇上出鬼了,那鬼身穿白衣白裤,头戴长孝,在天不亮时他就亮着“鬼火”,在镇垃圾场周围游来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