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光影，我的流年：猪崽事件

顾述毫

　　我躺在襁褓中的时候，外面一个世界早已风雨如晦，地动山摇。

　　却很少落到我的梦里面。

　　我安静地睡在我的摇篮中，吮着小指头。我奶奶说，我乖得很，很少哭闹，让人省心。

　　是不是那时我把眼泪都给积攒着，留着长大后再哭呢？我严重怀疑。成年后，我是动不动就热泪双流。有时看电视，看着看着，也会红了眼圈。日月江河，阡陌人生，仿佛都与我关联着。

　　我姐比我大四岁。风雨飘摇的年代，她多少有点印象。她在“风雨”中蹒跚学步。她在“风雨”中咿呀学语。她在“风雨”中，背着我妈用头巾缝的小书包上学了。总有填不完的表格，表格里有家庭成分一栏，每每填到，教我姐的老师，都用极度鄙视厌烦的口吻对我姐说：“填上，快填上，你家是破落地主。”

　　据说当时我家受到不小的冲击，我爷爷病重在家，一些人也不放过他，用门板抬了他去批斗。家里能砸的东西都被人砸了。能抢走的东西，都被人抢了。大门上的两副铜环，也被人给卸了。一边门板上给刷着黄漆一行：“要听党的话。”另一边是：“要跟着党走。”那个卸走我家铜环的人，后来的命运并不因多了两副铜环而变好，他早早死了老婆，有两个女儿，一个患有侏儒症，一个腿有残疾。村子里别家都渐渐富起来后，他家仍住着茅草屋。某天，他被人发现死在堂屋中央，是趴着死的，死因不明。两个女儿也不知去了何处。一个家，渐渐被荒草淹没，直至，再无痕迹。

　　我姐在学校的日子不好过。她和别的孩子吵架，吵着吵着，那孩子丢下一句狠话：“打倒你个破落地主！”我姐立即哑了口，败下阵去。那是短处。被人捏住短处，是如何也动弹不得的。

　　一吉姓老师也竭尽全力欺负我姐。课上到一半，就把我姐提到讲台前，让全班孩子批斗。七八岁的孩子，懂啥呢？只能哭。哭着跑回家，委屈得要命。

　　我爸那时血气方刚。他跑到学校，把整我姐的吉姓老师大骂一通，套用了当时流行的很多语录，骂得吉姓老师哑口无言，却又发作不得。结果是，我姐在学校被孤立了，从此，对念书上学再也没有感兴趣过。后来，我姐初中没念毕业，就怎么也念不下去了，自己搬了凳子回家，扛起锄头走向田野，说干活比念书更有意思。

　　小时的经历，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巨大的，有时，甚至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我们兄妹四个，就我姐学历最低，只是个初中生。也只有我姐在家务农，泥里滚土里爬。我姐常常感叹，若是晚出生几年，她肯定不是现在这种活法。

　　我念小学的时候，已经是天晴日暖的了。

　　也极少要填表格。老师也很重视我，还让我当了小班干，第一批戴上了红领巾。

　　偶跟同学骂架，同学骂不过，最后扔出一枚“炸弹”，骂我道：“破落地主！”我虽不明白什么意思，但觉得羞惭，当即矮了下去。但这也只是极偶然的事件，总的来说，我的日子，是山河明丽着的。

　　也就到了年脚下了，村子里洋溢着年的味道。各生产队组织人下河捕鱼，站一河两岸的人观看。鱼白花花的，在阳光的岸边跳着，像洒着一堆碎银子。晒场上开始宰猪宰羊，猪叫羊叫的。哪家的烟囱里，飘出蒸馒头的味道，闻着，真让人快乐。我提着成绩单的一角，飞奔回家。我爸站在家门口看着我飞跑，远远问：“二丫头，考得怎么样？”我不懂什么考试，只把成绩单高举着。我爸看看成绩单，上面全优，很高兴，对我妈说：“这丫头是块读书的料。”我看着他们高兴，想趁机提出新年要做件新衣裳，这时，就听到锣鼓响，很喧闹的那种响法，震天震地。

　　家门口开始有人在跑。一个，两个，三个，一群人跑起来。很快，有消息传来，说是戴万旺出事了。

　　戴万旺我认得，在村子里养猪。那时，村子里都设有猪场，有专人负责养猪。设有牛屋，有专人负责养牛。我爷爷放过一段时间牛，我跟着他在牛屋睡过。冬天，西北风撕扯着屋顶上的茅草，屋子里，却暖和得像春天。牛的体温高，打出的喷嚏，都带着一股热流。我是极愿意呆在牛屋里的。

　　戴万旺人长得高大，遇谁都点头哈腰着，高大的背，看起来有些驼。他会讲笑话，还会唱《红灯记》。有时，队里集中开会，会结束，大家就说：“戴万旺，讲个笑话来听听。”他就点头哈腰答应一声：“好。”大家或者要求：“戴万旺，你唱一段《红灯记》吧。”他亦点头哈腰答应一声：“好。”好脾气得不得了。他唱起来，声音跟说话时有些不一样，似乎能穿透墙壁穿透屋顶。我有时跟着我妈去开会，人小，听不懂，却依然觉得好听。

　　村上让宰猪，戴万旺居然把一头母猪给宰了。那母猪，怀着十只崽。

　　这等于是谋杀。

　　戴万旺拼命解释，说那是头病猪，说是有干部让他宰的。可是，没有干部承认这事，他的话，就成了谎言。

　　他被人五花大绑起来。十只猪崽，被装进一只麻袋，拴到了他的脖子上。

　　锣鼓声中，他被一堆人推着搡着，游村。人越聚越多，使得一支游行队伍越拉越长，众人的神情，更趋向于看热闹的意思。有人振臂高喊：“打倒戴万旺！”喊着喊着，就喊成了一条声，在村庄上空回荡。人人都被扇动得莫名地兴奋起来，那是最后的疯狂。戴万旺整个的人，恨不得匍匐到地上去了，死猪崽在他胸前滴着血水，淌了一路。

　　阳光突然散去，冷风吹着。天变得阴恻恻的，要下雪了。

　　雪终于落下来的时候，戴万旺死了。

　　采取的方式是，上吊自杀。

　　消息在清晨的雪地里漫开。一夜的大雪纷飞，村庄银装素裹，美得像玉雕的似的。所有纷繁杂乱的脚印，包括那一路的血水，都被遮盖得严严实实。

　　村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议论一番，摇一摇头，莫明所以的叹息，发一回呆。然后，踩着积雪，嘎吱嘎吱，各回各的家去，收收洗洗，准备过年。小孩们出来玩堆雪人，打雪仗，闹腾欢跃。

　　年的气氛，越趋浓烈。鱼分到家了。肉分到家了。大红的喜钱和对联，都准备妥帖了。年三十晚和初一早上的鞭炮，该买的也都买了。

　　我奶奶在刨萝卜丝，准备做馒头馅，突然停下来，望着门外，叹了口气，说了句：“戴万旺真可怜，他家这个年，哪里过得起来啊。”

　　我听得怔怔的，有点难过。也不知为什么，就那么的难过。然很快，这种难过就被馒头的香所取代，被过年的快乐所取代。

　　戴万旺有个儿子，叫戴军，和我同班，长得眉清目秀的，特别活泼好动。他爱揪女生的辫子。爱模仿电影里的地主婆，翘着兰花指说话。爱唱顺口溜，张嘴就来，一串一串的，老把我们逗得发笑。

　　开过年，我们都到学校报到，戴军却没有来。后来听人讲，戴万旺一家在戴万旺死后，都去了他乡，戴军自然也跟着去了。直到我离开村小学了，戴军也没有再出现过。

——摘自《你的光影，我的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