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江南旧族打磨出来的苏浙吴越收藏风气之后,尾随踵至的徽商则是完全另一个套路。明代中叶以后,以新安为代表的徽商崛起,一方面地靠苏浙,近水楼台先得月,耳濡目染,对书画古玩的收藏风雅并不陌生。另一方面则本是商贾出身,于讲究收藏文化必有隔膜。前者的证据是“堂中无字画,不是旧人家”,越是商人,越不想被鄙夷为“土豪暴发户”,故把家中有无书画文玩摆设与收藏视作俗、雅之分界。大量的民间需求,又有为自己正名的急迫性,于是才有了上引的“曰千曰万,动辄倾橐相酬”的疯狂现象,从而在客观上哄抬了书画艺术品市场交易与价格。徽商“不惜重值,争相收入,时四方货玩者闻风奔至,行商于外者,搜寻而归,因此得之甚多”(吴其贞《书画记》)。
从市场培育的角度说,附庸风雅的徽商具有积极意义。大量资金流的涌入,书画文玩价格的抬升,市场上的不问价钱的饥饿式抢购,对书画收藏的需求形成一代风气,功莫大焉。但在这之中,就个案而言,经济目的反而是不明显的,而徽商赚了钱后渴望脱俗入雅的文化(它背后是政治和社会地位需求),却是十分正面的。換言之,“倾橐相酬”既不为买进卖出赚钱取利;也不为积累日久自己由商贾变身为收藏家鉴定家专业人士;而是为一个阶层的文化地位翻身。书画文玩的交易,在此中扮演了一个标志物与标志行为的角色。
明代书画收藏与市场交易呈现出这样一个规律:首先,是作为专业人士的吴门旧家望族持续介入,构成了明代的第一个标杆。建立起了市场框架,确立了交易游戏规则;奠定了行业、职业、专业的基础。其次,是借助于徽商的异军突起,以商业元素为先导,以资本为支撑,作为财富杠杆强势介入,打造市场抬升书画的大气候,最终形成了“千年以来未有之奇变”,即使在明代之后也持续沿循五百年的书画文玩交易、市场、收藏、鉴定的历史格局。诚如王世贞所指出的:
“画当重宋,而三十年来忽重元人,乃至倪元镇以逮明沈周,价骤増十倍。窑器当重哥、汝,而十五年来忽重宣德,以至永乐、成化,价亦骤増十倍。大抵吴人滥觞,而徽人导之,俱可怪也!”
说可怪也不怪,书画一旦进入巿场,除了原有的艺术标准之外,自然还有许多要素在互相牵制互相作用互相影响,社会的、经济的、地域的、政治的,都很难说谁是正面谁是反面。比如“吴人滥觞”,有开启之功,自然是正面的。但“徽人导之”,不懂装懂攀附风雅又拥资百万左右市场,难道就一定是负面了?没商业元素的介入,这明代如此兴盛的书画交易市场如何起得来?沈周文征明董其昌的日子哪有这么好过?再说了,在建立书画交易市场的商业规则方面,是艺术家懂行,还是徽商懂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