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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嫂娘
        我是大嫂养大的。
1965年夏天,大嫂十九岁。媒婆领着她来我家相亲,那时我刚五个月。
头天后晌,媒婆给我娘打了“预防针”:“俺跟人家闺女家说恁只有俩男孩儿,恁明早可得把三儿藏安实了!”
娘点了点头。
第二天上午,嫂子怯生生地跟在媒婆和娘家的哥、嫂、姐身后,进了我家。
媒人的嘴跟抹了蜜一样,先夸爹是个好把式,还夸娘针线活在全村都数得着……大嫂摸着辫梢不吭气,她的哥、嫂、姐平和地笑着。
晌午到了,娘舀了大半瓷盆白面,大姐、二姐搭手,娘儿仨给客人做了几碗鸡蛋捞面。
整整一上午我被藏在西邻家,那家的女孩十四五岁,按辈分该是我侄女。她抱了我一晌,我闹了大半晌。
晌午,我显然是饿了,哭着、伸着胳膊要回家。邻家侄女也不耐烦,抱着进了我家小院。
那时分,街邻们有的找爹“借箩筐”,有得向娘“借鞋样”,有的托大哥“给远方的亲戚写封信”,都是寻个借口瞅两眼未过门的新媳妇。
在围观的人圈里,我“啊啊”地叫着,朝娘伸着胳膊,脸上淌满泪水。娘只顾招呼客人,瞅都不瞅我一眼。媒婆嚷起了邻家侄女:“谁家闺女这么没眼色,还不赶紧把恁兄弟抱回家!”
邻家侄女委屈地不敢吭气,也没动身。大嫂的哥、嫂、姐搁下了筷子,爹、娘和大哥有些窘。
大嫂看看娘,瞅瞅我,走过来一把接着了我,说了声:“多个兄弟,俺不嫌弃,将来过日子热闹!”
旁人没说啥。
当年腊月,大嫂过了门。
大嫂在村小当老师,她得空就抱着我玩。我三岁前不会走路,大嫂在后面扶着我的腰,我才慢慢学会了迈步。四岁前,我几乎不会说话,大嫂比娘还着急。一天,大嫂牵着我的手来到一个街坊家的羊圈跟前。她指着羊羔一遍遍教着我:“羊羔、羊羔、羊羔……”突然,从我嘴里冒出了“gao、gao、gao”的声音。大嫂听见了,蹲下身把我高高举起,一连亲了好几口。
小时候,我体质出奇地弱。大哥的干爹是邻村一个会算命的瞎眼老汉。那老汉把我的头、脸摸了好大一会儿,扔给娘和大嫂两句话:“这孩儿活不长,即便长大了也是个傻子。”
我五岁那年的腊月生了场大病,两天没进汤水,裹着小被子僵硬地躺在里间屋床上,嘴唇紧闭,几乎没了鼻息。傍晚,村里的赤脚医生给我号罢脉,说了句“这孩儿活不过夜里头遍鸡叫”。
娘和大嫂的泪水涌了出来。爹狠狠地吸了两口旱烟,出门找替人家扔死孩子主儿去了。
那时,大哥在部队当兵。天擦黑时分,大姐、二姐从婆家赶来了。娘跟大嫂、大姐、二姐在外间屋流着泪,隔一会儿就进来瞅瞅我。爹蹲在炕沿儿,一袋一袋地狠命抽着烟。
我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鸡叫头遍了,“扔死孩子的”敲门了。娘舍不得骨肉,让人家回去再等会儿。
鸡就要叫两遍了,大嫂擦着泪说:“娘,俺想最后再抱抱三弟。”在里屋,大嫂借着煤油灯的光,见我的眼睛睁开了点,嘴唇也张了些,连声喊:“娘,娘,娘,恁快来看,俺三弟睁眼儿了!”
娘和大姐、二姐赶紧进了里屋,围在我跟前。大嫂端来一小碗温水,给我喂了几小勺。我的眼睛睁开了,咂着嘴唇。大嫂赶紧捅开炉火,做了碗蛋花汤。她把汤慢慢吹凉,搂着我,一勺一勺地喂进我嘴里。
鸡叫两遍了,“扔死孩子的”又敲门了。娘塞给人家俩烧饼:“俺孩儿活过来了。”
那年头,爹成天忙着挣工分,娘操持家务也不得闲,大嫂就领着我上学了。我六岁那年初春,娘害了场大病,在焦作住了个把月院。爹陪娘去了,家里剩下大嫂、二哥和我,头几夜我睡在二哥的床上,一夜都捂不热被窝。二哥都十五六岁了,隔几天就尿回床,还偷着吸烟。有一天夜里,我“哼哼唧唧”地不情愿跟二哥一起睡,他就发脾气了:“你人不大,毛病倒不少!”
我委屈地哭了。
大嫂听见了,啥也没说,抱起我走了。
大嫂的被褥软软活活,似乎还有几丝香甜的味道。
大嫂搂着我,我睡得很香。
上二年级的时候,我的腿上、背上长了疮,疼得走不成路。大嫂一天三晌背着我上学,隔天还得背着我转几道街去村里卫生所换药。
我念三年级的时候,大嫂不教我的课了。那年秋天,我长了一身麻疹,不能见风,在屋里闷了三个星期。我不能出门,大嫂恐怕我落下功课,心里很是着急。她放学回到家,除了干家务,就是给我补课。我病好了正赶上期中考试,语文考了98分,数学得了95分,名列全班第二。
大哥在安阳当了5年兵,大嫂领着我去部队探了两回亲。在那里我头一回看到了飞机。机场跑道周围长满了草,我问大嫂:“飞机那么大,飞得那么高,它一顿得吃多少草?”
大嫂摸着我的头笑了:“傻三弟,飞机不吃草,它喝油哩。”
每到寒暑假,大嫂都要参加公社组织的民办教师培训,她回来时少不了给我捎些糖块、饼干、苹果等吃食,有时还给我买几本连环画。
我上小学时下午放了学,就去割草挣工分。大嫂交代我:“三弟,你到地里头,可别糟害庄稼,更不要动队里的瓜果,想吃啥大嫂给你买。”
70年代中期,学校发动学生批判“师道尊严”。我学着人民日报“梁效”文章的口气,比葫芦画瓢写了张大字报,贴到学校厕所的墙上。那两天大嫂显然有些生气,爹知道了我写大字报的事儿,要狠狠教训我一顿,可还是被大嫂拦下了。
大嫂的几个哥哥有的当生产队干部,有的在县里当医生,家境比我家强得多。每次回娘家都捎上我,在那里住两天,给我做些好吃的饭菜。那年月家里也没辆自行车,十里土路上大嫂抱着我、背着我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大嫂娘家的街坊见了问:“白妞(大嫂的小名),恁的孩儿都长这么大了?”
大嫂笑笑:“这是俺三弟。”
大嫂婚后的第六个年头,我的侄子出生了,她回娘家照样捎上我,不知底细的街坊以为大嫂生了俩儿子。
1978年,大嫂带着侄子来到大哥工作的中原油田。她头一趟回老家就跟娘商量:“俺三弟是个读书的好苗子,您就让三弟跟着俺上油田吧。”
大哥那些年一个月靠几十块工资养活三口人,娘怕给大嫂添累赘,没吐口。
第二年,我考上了公社高中,大嫂回老家又给娘商量:“您不能再耽搁三弟了,就叫他去油田念书吧!俺在油田家属队干活儿,也能挣钱,亏不着他。”
我从小爱吃饺子(豫西北叫做“扁食”),在油田上高中那两年,每到星期六早晨,大嫂就交代大哥:“晌午下了班,别忘了割两斤肉,晚上给三弟包‘扁食’吃。”
过年了,大哥让我学着包“扁食”。起初,我包的“扁食”不光模样不中看,还不严实,有些一下锅就漏了馅。大哥朝我头上敲了两筷子,我两眼噙着泪。平日里一向柔顺的大嫂朝大哥发火了:“你生下来就会包‘扁食’?”
大嫂放下擀面杖,手把手教我:“你瞧,‘扁食’馅得填在皮中间,不能太多。包的时候使点劲儿,先捏严中间,再捏严两边。”
按大嫂教的办法,我一连包了十几个“扁食”,虽说模样不算太漂亮,可起码不再露馅了。
冬天到了,许多同学穿上了父母发的“48道杠”蓝工袄,还有黄色翻毛工鞋。我瞅着眼气,大嫂就买了些跟工袄一模一样的蓝布,花三个晚上工夫给我做了套“48道杠”蓝工袄,把发给大哥的翻毛工鞋找出来让我穿上。
我上大学了,离家前大嫂都塞给我足够花的钱和粮票,还背着几十斤的苹果、花生、大枣,把我送上长途车。
十七年前,我当上了记者,大嫂嘱咐我:“油田恁多人看石油报,你可不敢乱写呀!”
现在,大嫂已是66岁的人了,我几次张罗要给她过生日,她都不吐口:“你写文章挣那点钱不容易,别为俺破费!”
 如今,我已人到中年,可大嫂还像母亲一样时时把我记挂。世上只有妈妈好,我把大嫂比母亲。长嫂如母,长嫂同母。亲亲的大嫂,是我亲亲的嫂娘。(张松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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