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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出生在1949年,和共和国同龄,是大巴山里极普通的一位农村妇女,与农村土地打了大半辈子交道,吃过的苦堆起来比农村老屋后的小山都高。即使后来来了城市,念念不忘的依然是儿女孙辈们的生活,老家地里的庄稼,辛苦盖起的几间瓦房,精心呵护的自家山林,家里鸡鸭和小猫小狗好不好,还有对过去时光的琐碎记忆。
母亲个子一米六六,年轻时是乡里标致女娃,说媒的人挤破了门槛。外公杨家过去是名闻十里八乡的地主,高大英俊的外公是大少爷脾气,出身地主家庭曾口蔡家的外婆却恰恰相反,三从四德思想影响了她一辈子,全家事情包括儿女婚姻都是外公说了算。母亲和父亲是娃娃亲,母亲原本是不愿意的,可是外公点头了,母亲是丝毫不敢有反对意见的。
母亲出嫁时,好面子的外公置办了像样的嫁妆,宴请了亲戚和周围的邻居,还放了当时颇为稀奇的电影,婚礼是极为隆重的,据说晚上赶来看电影的人们散场时,折光了外公家将近半亩地的甘蔗。嫁到我们家,母亲的苦日子开始了。如果时光会倒流,我情愿母亲从不曾嫁到我们家,从不曾吃过这些苦,尽管母亲不与父亲结合也就不会有我们。
我的父亲本姓魏,本是我奶奶娘家粉壁魏家的亲侄子,由于爷爷和奶奶没有生养,在父亲三岁时,爷爷奶奶就把父亲从魏家抱养过来续香火,也就从了杨家的姓。我的外公和我的爷爷是亲兄弟,所以母亲和父亲的结合算是名义上的表亲结婚,农村所谓的亲上加亲。父亲不喜读书,没有什么文化,凭着亲戚关系,被招进巴中县国营罐头食品厂做了工人,在农村人眼里算是吃皇粮的人。
母亲和父亲结婚后,父亲在县城罐头厂上班,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由于生活、性格、环境、习惯和思想上的差异,母亲和父亲的感情趋于平淡。这对母亲和父亲来说,这样的婚姻其实都是不快乐的。罐头食品厂倒闭后,习惯工人生活的父亲不甘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生活,去了遥远的新疆,在石河子建设兵团的一家煤矿干上了煤矿工人,回家的时间就更少了。直到他生病,很早就离开了我们。
母亲生养了四个儿女,父亲的常年在外和早逝,家中三个姐姐和我四个孩子,生活的重担都压在母亲的身上,她很辛苦的操持这个家。家里没有什么挣钱的门路,家里日常开支都是靠母亲喂猪、养鸡、养鸭换点钱支撑的,一家人吃饭,穿衣,学费,人情,每一分钱都要考虑周全,精打细算。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在我老家的正房屋里,有一只柏木做的木箱,式样极为普通,做工算不上精致,也没有特别花哨的嵌饰,箱体涂着猪肝色的土漆,那是母亲出嫁时娘家陪嫁的嫁妆。从我记事起,这只木箱就是我眼里最神秘的物品,端正放置在家里大粮柜上面,钥匙随时放在母亲的衣兜里。“可能是母亲在里面放着什么宝贝吧?”儿时的我,经常这样想。
好几次,瞅着母亲开箱的时机,我撒丫子跑到院坝里,摇摇晃晃搬条小板凳,然后踩着小板凳,扶着大粮柜,伸出小脑袋,想顺着木箱边沿往里瞅,但是怎么也够不着高。这时候,母亲总是变戏法一样,从木箱里给我变出小花糖、麻花等极稀罕的东西,用小手捏出一颗含在嘴里,那种甜味可以陪伴我一下午。这只小木箱,居然可以变出吃的,在小孩子的眼里,那是拥有多么神奇的力量啊!
我家在店子河的杨家山上,人们出行爬坡上坎,赶场要到二十里外的店子河乡场或者四十里外的曾口镇场上,特别是到曾口镇场上,路途远不说,中间要翻过好几座山,还要趟过好几条河,道路都是山里人用脚走出来的,路上崎岖不平,荆棘丛生,特别是马鞍山那一段路,那时没有公路,一边是行人望断肠的悬崖,一边是密不透风的松树林,遇上下雨天,路面湿滑无比,行人稍不注意就得摔跟斗。
山里人家,没有什么别的挣钱门路,在我家里,母亲饲养的鸡鸭就是储蓄银行,家里开支就指望着鸡仔鸭仔们呢?所以,家里鸡鸭生蛋了,那是不敢随便吃的,等鸡蛋鸭蛋凑得差不多了,母亲就开始张罗,在竹背篼底部铺上米糠,然后小心翼翼放入一层鸡鸭蛋,再放上一层粗糠,再放鸡鸭蛋,如此反复这般,直到装满背篼。
为赶上早场,让自家的鸡鸭蛋卖个好价钱,母亲总是半夜三四点就起床,轻手轻脚的做早饭,自己吃过后,再把孩子们的早饭热在锅里,然后收拾停当后,就打着向日葵杆做的火把,背起沉重的背篼,天不亮就出门赶场去。其实,母亲走的时候,孩子们在被窝里都是醒着的,每次都会心生出无限的担心,可是我们是无能为力的。
母亲赶场去了,等到下午五六点钟,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姐姐们就会牵着我的手,站在屋后晒粮坝上远远望着母亲回来的路。等待的时间总是万分着急的,终于母亲回来啦。这个时候的我总是跑得飞快,前去迎接母亲。母亲拂去满脸的汗水,原本沉重的背篼已经轻了许多,鸡鸭蛋变成了家里必须的生活品。
母亲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木箱,将收入的钱理得平平整整,按照分、角、元的顺序依次夹在一本《毛主席语录》里面,然后仔细检查一遍,再小心的锁上。凡是经过母亲手里的钱,不管什么时候拿出来,必是平整干净的。后来我长大了,老家的村长不止一次对我说,你母亲是他见过的最有盘算的人了,钱的数目是分毫清楚明白的。每次做完这些,母亲就会坐在院坝阶沿石上歇息一会儿,母亲看上去多么疲惫啊,汗水总是浸透衣服,汗水打湿了前额的头发,紧紧贴在额头上。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总觉得场镇上是极其令人向往的地方,所以纠缠住着母亲,要随同去赶场,开始母亲不答应的,本来山路不好走,要背负很多东西,再带个孩子,不仅走不快也是很难的事。后来,我把母亲纠缠烦了,母亲就带我去了,在一个七八岁的山里孩子的眼里,场镇那是多么美妙的一个世界,吃的、喝的、看的、玩的,简直就是童话一般的场景了。
赶场的路上,我一个小孩子走不快的,到了河边水边,母亲就紧紧地拉着我走,遇到路上深沟不好走,母亲就把我抱一段路,再放下来让我自己走。有时候,我走累了或者不想走了,我就耍性子赖着不走,这个时候母亲叹口气,然后背着我走。在母亲的背上,我对自己的“聪明”极为得意。现在想起来,除了母亲对我的万般疼爱以外,也是无可奈何的。
母亲在场镇上卖东西的时候,我拉着母亲的裤腿,看着母亲和小商贩们讨价还价。每次我肚子饿了,母亲就会给在小面馆给我煮四毛五分钱一碗的包面给我吃,油亮亮的包面上撒着绿色的葱花,再加上几滴保宁醋,别提多香了。可是,母亲却从来不吃包面。这么好吃的东西母亲为什么不吃呢?我问母亲,母亲回答说,儿子,我不喜欢吃包面。其实,母亲是舍不得自己吃一碗在她看来非常奢侈的包面的。
散场回家的时候,母亲首先会买好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为什么非要等到散场的时候买呢?母亲说,那个时候的东西是最便宜的。然后,母亲会在小吃店给家里的孩子们买点小零食或者水果。到了最后,母亲才会给自己买八分钱一把的麻花,一边走一边吃,渴了,就在路边摘一片桐树的叶子,折叠成小水碗的样子,舀路边水井里面的凉水喝。现在想起来,心里就会泛起隐隐的疼。所谓,当家方知柴米贵,养儿始知父母恩。
父亲走得早,家里没有男劳力,这在耕种田地的农村是极其艰难的。尤其是我们家,三个姐姐和我都很小,遇到种水稻和种麦子的那一季,是能把母亲累出病的。母亲到处找人求人帮我们耕田外,还要出门换劳力给别人家干活。按照农村约定成俗的换劳力原则,别人家男劳力给我们家干1天,母亲就得给别人家干2天。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那时的农民都是靠天吃饭,遇到耕种季节和农活繁忙的时候,每个人家的劳力都是极其金贵的。
一季农活忙下来,母亲手里厚厚地一层茧,脸给太阳晒得又红又黑。每次换农活结束,母亲一身疲惫回到家,躺在床上翻身都喊痛。好几次,我曾在半夜,真切的听到母亲低声的抽泣。那个时候,我们姐弟的心里,如同刀子割过一样的疼,可是我们帮不到母亲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帮她。那个时候的我们一家人,是最无助,也是最难过的。在那艰难的岁月里,母亲带着我们,就像一只老母鸡护着几个小鸡仔,尽她最大的努力,在艰难的日子里熬着,跋涉在生活的路上。
母亲是自尊的山里女人,在我眼里,她从未向困难的生活低头,养的三个女儿都是按照乡里的风俗,风风光光的嫁出去,再把唯一的儿媳妇风风光光的娶进来。那个时候,家里生活和经济这么困难,母亲依然要坚持送我读书。到今天,我尽管从没有进入过正规学府,但还能够写一点东西,这都归功于我母亲的睿智,感谢母亲的远大目光,所以说我是幸运的。而几个姐姐就没有我那么幸运了,为了家庭的生活,她们都是早早的辍学,早早的承担起并不属于她们那时应该承受的农活和家庭压力。
母亲常说,人穷志不穷,人要活得有骨气,硬气。我记得,大姐出嫁时,家里倾其所有,为大姐置办了像样的嫁妆,办了当时我们农村最好的宴席招待客人,为的是大姐到了别人家不会说不上话,受尊重,有面子。把自己的孩子养大,再让自己的孩子们有个好的归宿,一家人能好好的生活,这就是母亲最简单质朴的心愿。
母亲常教育我们说,人活着要知道感恩,就如同农村人说的,屋檐水滴现窝窝。姐姐们出嫁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们和姐夫们相继为了生活出去打工,都先后把孩子教给了母亲带。对这些年幼的外孙,母亲没有半句怨言,就如同以前养育我们一样,默默承担起了养育孙辈的重任。如今,她的外孙们有的参加了工作,有的考上了外地大学,但是不管多远,孙子们都懂得感恩,心里惦记着年迈的外婆,每次回家都要帮助外婆做事,或者买点礼物,这让母亲很欣慰。在母亲看来,这一代人与一代人之间就是这么传承的。
如今,母亲年纪大了,头上的白发一年比一年多,身体一年比一年差,有时候走一段路都要休息好一阵子,如同慢慢被榨干了汁液的甘蔗。前些年,我接母亲到我工作的城市,妈妈开始执意不肯,我知道,母亲是不愿意离开辛劳了一辈子的土地,舍不得离开自己操持了几十年的家。在那里,在我的故乡,那里的山山水水,每个田坎地头,有母亲播撒的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沉淀了母亲太多的人生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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