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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14 16: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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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问题又来了?押庄子嫌漆园吏官小位卑,有苦劳没功劳,所以撂挑子不干,似乎说得通,可是当楚国国君千里迢迢派遣专使恭请庄子去当宰相,庄子还是不干,这又是什么道理?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高而名尊,职重而权大,应该是读书人所追求的最显赫、最荣耀的仕途顶点吧。可是庄子居然不识抬举,表示只做烂泥塘里翻跟斗的小乌龟,不做那庙堂里面供瞻仰的大乌龟,三言两语谢绝了楚王的一番盛情,让楚王的专使(相当于今天的组织部长或人事局长)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这简直是犯迷糊到了极点。实际上这样看庄子才是蠢,庄子本人可一点也不傻,倒是绝顶的聪明。在他看来,宰相这个官职太大太高了,就像《荀子·王霸》所称,宰相拥有“论列百官之长,要百事之听”的大权,一旦爬上这个位置,地位自然是高了,俸禄自然是多了,威风自然是有了,享受自然也是少不了了。有金银源源不断送上门,有美女纷至沓来偎上身,荣华富贵如春风似秋雨,挡也挡不住。可是常言说得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人出于众,毁必随之。”在拥有巨大权力的同时,也要承担巨大的责任,更得处于巨大的危险。在君主独裁专制体制之下,伴君如伴虎,一不小心,还不是让老虎一口吃了!范睢当年身为宰相,够厉害了吧,还不是被秦昭王用几句话便打发他送了命。连白起这样的功臣宿将,邯郸一战打得不好,自己的小命便莫名其妙给赔了进去。礼聘庄子的楚国,情况更是糟糕,做宰相的,下场大多都不是太妙:春秋时,城濮之战失利败北,令尹(也就是宰相)子玉只好引刀自我了断,让对手晋文公乐得心花怒放,连声叫好:“莫余毒也!莫余毒也!”战国时,吴起当宰相辅佐楚悼王辛辛苦苦搞改革,使楚国面貌大变,一跃而成为战国七雄中的龙头老大,可结果却让恩将仇报的楚国贵族大佬扣上“谋叛”的帽子,不由分说用乱箭射死。这说明官大有官大的难处,尤其是像宰相这样的特大号高官,完全不是聪明人该干的。庄子他学富五车,知古识今,自然懂得这层道理,哪里肯拿自己的生命去和功名利禄开玩笑,当然不会接楚王送来的宰相委任状。由此可见,庄子不愿当官,有时又是因为嫌官职太大,虽有当官的神气、威风,但有更多当官的危机,作为明白人,这种致命的游戏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么会掺和进去,同豺狼虎豹一起玩牌呢!
    小官不屑干,大官又不愿干,那么,庄子难道真的对当官持深恶痛绝的态度吗?我看其实也不见得。庄子成为大思想家后这方面的心态我不敢妄加揣度,但是其早年恐怕是不会彻底拒绝当官的诱惑的,否则,我们便不能解释他为何连漆园吏这样的芝麻官也一度做得。按我的看法,庄子内心真正想做的官是既不太大,又不太小的中等官。这种中等官一方面无须去承担过重过大的责任,不必一天到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似的侍候身边的国君,以至于稍不留意,颈上的人头莫名其妙给搬了家;另一方面又有一定的地位,一定的权力,一定的威风,有下属可供驱使,有“小蜜”可供消遣,有油水可供打捞,没有太大的风险,不必像最基层小吏那样忙得头昏脑涨,手足胼胝。庄子自己曾说过,做人要把捏分寸、恰到好处,应该处于材与不材之间,这实际上也可以理解为他在做官问题上的夫子之道:即做官也应该处于材与不材、不大不小之间。而历史也证明了庄子的远见: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苏东坡的《前赤壁赋》等永垂不朽的篇章,岂不都是在他们当太守、团练使这类中不溜儿官员时写成的吗!可见,对读书人来讲,当不大不小的中官,恐怕是“入世”与“出世”两不相误的较好途径,也是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一种比较理想的选择。
    在庄子身上,这种“材与不材”、不大不小的中官的机会一直没有出现,所以到后来他也就干脆完全杜绝了仕进的念头,“终身不仕,以快吾意”,以“游世”的立场与态度打发自己的生命,“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不谴是非而与世俗处”,在绝对自由的精神王国中驰骋自己的天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这就中国历史而言,或许是一件天大的幸事:少了一个普普通通、庸庸碌碌的官僚,而多了一位傲视千古、伟大不朽的思想大师。
    (本文原载于《历史学家茶座》第三辑,原标题为“庄子为何不当官”,作者黄朴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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