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上注册!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注册
×
    这几天想起她,有种既平凡又深刻的醒寤,原来如此,原来并非如此。醒寤这个词的意思,和醒悟是一样的。我用醒寤,是因为寤字还可组成寤辟这个词,寤辟的意思是醒来后以手拍胸。无论年纪大小,都会有寤辟的时刻。由果思因,如饮醍醐。
    认识她时,看不出她的年纪,后来她死了,也不知道她世寿几何。只知道她住在老房子里,旁边的马厩牛圈猪圈都拆了,大概是她用不着了,卖掉了或者拆开当柴烧了。老房子是一个地主的,被没收了,她分得一半,另一半是一户子女众多,整天鸡儿妈鬼的人家。
很多事都忘了,无法忘记的,是她对自己的拍打和对观看拍打的人的呵斥。
她晚年的主要生活,是不停地拍打自己,既像要好好教训某人,也像在极力吹捧某人。或者清晨,或者黄昏,或者正午,或者阴雨天,或者艳阳高照,她把草墩搬到山墙根,把裤子脱到脚踝,然后坐在草墩上,抡起巴掌拍打,从臀部一直打到小腿,每个地方打上几百下。打完两边,至少要用四个小时。她的个子很高,手臂很长,拍打时手伸展到最远处再打下来,这大概是她不能在屋子里拍打的原因。叭的一声打下去,声音很响,像放鞭炮。手举起来时,大腿仿佛是一块磁铁,手被吸住了,要用力拉扯才能分开,才能重新举起来。她拍打的仿佛不是大腿,而是一块热乎乎的大糍粑。拍打之前呻吟,拍打之后也呻吟,呻吟声调略有不同,拍打之前是难受,拍打之后是舒坦。
大人是不会去看的,因为她没穿裤子。小孩是不准看的,也是因为她没穿裤子。可无论大人小孩,喜欢谈论的,都不是她为何拍打,而是她没穿裤子。
最近才知道,她拍打的是筋络,是一种古老的源于道家的养生术。她不是养生,是因为难受。肉身凡胎,疾病如影随形。通过对穴位和筋络的拍打,可以去毒、出痧。我见过拍打效果,穴位出现一块块乌斑或者红点。我想,这乌斑是毒,红点是痧。懂医的人说,乌斑和红点都是痧,叫痧痕。我这种所见即所得的识见并非全错,可怕的是对了未必有多大好处,错了会贻害无穷。人是娃娃,上帝不负责我们长大成人,所以成人的路上往往错谬百出。
她的拍打留下很多笑话,因为笑她的人不知道她的痛。
当有人嘲笑我勤奋,写得太多时,突然意识到,我不是在写作,我是在像老太太一样拍打,用语言拍打出最深处的毒,以便出痧,以便生命纯净一点。
这不是比喻。想起她的儿子,她的孙子,我仍然怀着小小的嫉妒,叙述这些事情时,又因为这毕竟是过去的生活,有种早就摆脱窘境后的窃喜。这就是毒,这就是没刮出的痧。
常有人说写作是一种修行,直至《天眼》即将出版,我才意识到,如果以拍打的方式写作,确实是一种修行。但并不是所有句子都是老太太挥起的长臂,应景写作就不是拍打而是抚摸。如果叙事没有力量,没有静心思考,那么拍打就不是去毒除痧,而是自我安慰。
写作需用全力,因为我们的毒比老太太的毒藏得深。老太太的毒在身体里,我们的毒既在身体里,也在身体的磁场所及,甚至生命所及。
我的写作是为了拍打出最深处的毒和痧!毒和痧无时无刻不在,清醒时有,睡梦里也有,它们是生命的一部分,我必须努力拍打,用力拍打,用属于我的句子去拍打。这些句子看上去平淡无奇,像其貌不扬的父老乡亲,把它们好好组织起来,却有可能释放惊人的力量。
带着一个句子出发,其他句子陆续跟上,一页又一页,一章又一章。我是牧羊人,羊群越来越大。同时我还是财主,这些羊都是我的,无论多少都不用交租。写作时,我喜欢不时点开字数统计,就像贪婪的人查看自己的财富,看看自己写了多少。
写作对我更是一种愉快的旅行,徜徉在神奇的叙事当中,身心会彻底放松,全世界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更能吸引我。或者说,我是那种天生的喜欢单打独斗的人,感觉写作时自己是一个霸王,对词语的调兵遣将完全由我说了算,那些被删除的句子,全都是乱臣贼子。
《天眼》是一部既真实又荒诞的小说。小说中的地理、人物,都是真实的,其他都是荒诞的。前者代表的是物质空间,后者是社会现实。我们生活在无比真实的环境里,演绎着无比荒诞的社会生活。每件事都从对的地方开始,至无比荒谬的行为产生仍不能结束,不但不会结束,还会形成社会基因,社会基因形成血红蛋白作为个人免疫力的聪明药吞服,从此具有强烈的排他性,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众生于是无力自拔,甘愿饮鸩止渴,甚至饮毒为乐。
燕毛顶这样的地方在贵州有很多,地壳运动与石灰岩构造共同造就了悬崖上的村庄。在农耕时代,居住其中确实比较安全,就像秃鹫在悬崖上筑巢。由于土质的稀薄、缺水、交通不便,贫穷是注定了的。本地人安于这种贫穷,与不受管束和羁绊比起来,自得其乐是最大的财富。在现代经济社会面前,地理位置的安全感荡然无存,就像鲁宾逊的孤岛成了旅游胜地。高速公路实现了县县通,闭塞的村庄不再是世外桃源,当地人被惊扰被现代化的一切驱赶,赶上现代生活的高速公路,尤其是信息高速公路,宁静从此不再。
促成我创作这个小说的另一个因素是带刀侍卫。在去燕毛顶之前,我以为带刀侍卫不过是电视剧上的一种说法。没料到爬上梯子岩,当地人明确告诉我,他们全都是带刀侍卫的后人。带刀侍卫的后人在黔北的深山中已经生活了几百年,我被其传奇性深深吸引。
在地质队搞矿产调查时,我见过悬崖之上的城墙,当地人种玉米时犁出过大刀、箭镞、铜钱。村里人说那是石达开的兵营。实际上是当年抵抗石达开筑在险要处的营盘。流匪到来,他们搬上去,在山顶上种旱地作物。匪患不重时他们搬下来,耕作乡坝里的稻田。他们讲故事会用“吃米饭那些年”、“吃包谷饭那些年”作为起头。这是乡村编年体史书。
我喜欢把小说的发生地放在燕毛顶这样的地方,以便地理的特殊性增加小说的可读性。另一个原因是我熟悉生活在山区的人。人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和地理环境是有必然联系的,生活在不同的房间里会产生不同的思想。评论家说这叫差异空间。现代性努力抹平差异空间,作家则努力建构和寻找差异空间。
人活得越长越迷信,作家写得越多越迷信。我越来越相信一部作品的诞生,如何走到读者面前,走到哪些读者面前,是自有其命运的,是作者所不能控制的。
两年前的一天,我正在开车,花城杂志社一位编辑打电话给我,要为我向中国作协报一部重点扶持作品,我说报什么呢?最近什么想法也没有。我们在电话里商量了十分钟,由她填写申报表格。申报通过后,我收到主编朱燕玲签字的协议。协议中规定“甲方在约定期限内如未能按协议完成作品,又无正当理由,乙方有权对该项目提出复议直至取消立项,并将有关情况记入甲方信用档案”。估计燕玲主编没认真看就签了字,我的慢性子她是知道的。我也没认真看,心想写是要写的,但急不得。期间中国作协也没催促,足见他们的对作家的理解和宽容。只要有时间,我就会站在已经开头的句子跟前,和它们蜿蜒前行。写了大半年终于完成初稿。
改了几遍后,准备放一放再改。我是一个笨作家,每部小说不改上五六遍是不敢拿出去的。没想到一放就忘记了,有一天开车去朋友家吃饭,人称田老大的田瑛老师来电话,聊别的事,顺便问我有没有稿子,我干脆地回答说没有。聊了阵别的,快要掐电话时才想起这个长篇。稿子传给田老师没几天,他说,可以发,不改也可以发,不过如果愿意改的话,他会专门到贵阳来和我说说如何修改。我毫不犹豫,当即请他移步贵阳。我深知,改好一部作品远比新写一部更重要。
不知从何时开始,刊物不会再为一部小说稿专门和作者谈修改了,何况还是从广州飞贵阳。现在不会有,将来也不会有了。
田老师说,虽然要谈的内容不多,但面对面交流和在电话里说是完全不同的。确实如此,面对面交流时,田老师的眼神和表情让我知道,哪些地方要下大力气,哪些地方要用巧劲。电话里交流必须不停地说,面对面却可以冷场。谈论一部作品的修改,冷场和说话一样重要。这次修改让这部小说飞了起来。但我对结尾仍然不满意。批评家索良柱提出的意见让我茅塞顿开。一个月后,小说改定。
然而工作并未结束,看过这部长篇的人都对标题不满意,于是又发起一场对标题的择用,我自己想了五六个,朋友们帮忙想了十来个。一个好标题能抵半部作品,眼看《花城》发稿的时间要到了,我绝望地想,就叫“无题”好了。田瑛老师带着单行本的责编张懿、发行部经理蔡彬来黔,他们要与何士光先生签《何士光文集》的合同。我去机场接他们,在去酒店的路上,田老师说,叫“天眼”吧,这两个字可以的。说出来后,他心痛地说,这个标题是他几年前想出来的,本来是自己要写一部长篇的。我一脸夺人所爱的惭愧状,却不知道如何安慰他。第二天才想出来要这样回答:田老师你喝酒的时候太多了,小说就留给我去写吧。
我也是好酒之徒。有喜事,我要庆贺一杯。心情不好,喝一杯解愁。今天是不是没什么菜呀?没关系,我用酒下饭好了。菜好,不喝对不起菜呀。喝酒与写作带来的快乐是并驾齐驱的。
爱在屋檐下拍打大腿的老太太有个酒壶,放在床脚,睡觉前拎起来喝两口。当时以为,这酒是另一种糖水。这是贫困年代一个山村少年对糖的单相思,以为偶尔得到的糖块抿在嘴里不过瘾,要喝大碗的糖水才是最幸福的。现在才知道,老太太喝的其实是带苦味的青冈籽酒。这种酒特别容易上头,喝多了脑袋里像有一面锣铜咣咣咣敲个不停,还痛。
每天必须吃饭,无论是苦酒还是甜酒,也不管是米饭还是面包,它们在给我们营养的同时,也会带来毒性。我们的身体还会把一些对身体本来有利的东西转变成毒素,身体是由器官组成的,每个器官都有脾气。物质层面是这样,精神层面也是这样。那么,无论什么手法,要把身体里的毒全部逼出去是不可能的。写作这种手段,就更不可能了。
我写作,是为了对我自己进行强有力的拍打,即便不能打出多少毒,打出多少痧,我也必须坚持,因为我只会这一招。我能给予读者的,或许仅仅是一种表演。就像屋檐下的老太太,她拍打的永远是自己的大腿,去的是自己的毒,出的是自己的痧。
这也是我对“天眼”二字的理解。我不知道天在哪里,但我相信它一定存在。“吾不知其名,故强曰之为道”。我心里的天,和道也有区别。没有道那么宏阔,与人心有关,与世道有关,与天命有关,比道更具神性和灵性。心灵的深广,绝不亚于显在的天空。相由心生,自古以来一切贤圣都探讨这个问题,也正是对这个问题的探讨,人类才没有彻底堕落。人在做,天在看。人类的一切行径都逃不脱上天的眼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