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思考方式

笑看今朝

人是能够思考的动物，因此现代人类的动物分类学名称是“智人”。然而思考的能力须经过训练始得发展。不同文化训练思考的方法各有专长，于是每一种文化都尤其独特的思考方式。中国人的思考方式也许可由下列的几项特色，而这些特色也影响我们对人、对事、对物的视野与角度。

      第一个特色，相对于希腊文化与印度文化的细密逻辑，中国人比较取径于直观与体会。中国人日常语言中，成语特多；中国文学中，用典是其特色。两者都采用一连串的模拟，提供一些相近的印象，然后重叠这些印象，抽绎建立起一个新的印象。这一过程只能意会，不易言宣。中国人擅长此道，找出一个“悟”字，代表直观体会。印度佛教传入中国，在中国经过华化终于成为发扬光大的宗派，而不是理论严谨的唯识宗，而是直指心境的禅宗与诚心念佛的净土宗。在中国人的日常经验中，“悟”识时时出现的思考方式。

     第二个特色，中国人观察事物，往往重视统摄全面，而不喜欢局部的分析。以中医理论为例，经脉遍布一身，气血周流顺畅，则身体康健。若有病痛，中医不愿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从全身整治调理下手。中国的绘画，以气韵生动为上，也是看衣服画的全面性；为此，中国画家一落笔就定了全局，不能在中途修改。这一些例证，不胜枚举，说明中国人不注重局部分析的思考方式。

    第三个特色，中国人习惯于从有机的变化中看世界。中国人的诗词，最多的识对时节的感慨，中国人的宇宙感处处都是活泼的生命，而且生命本身就是值得尊重的价值。鸟飞鱼跃，是一个境界；绿满窗前，是一个境界；天心月圆，是一个境界。有机的宇宙观与上述全面性的考察，又是互相关联，难以区分的。因此，研究中国科技史的李约瑟曾经指出，中国人的有机宇宙观是中国文明的特征，截然不同于牛顿力学的机械宇宙观。

   第四个特色，是中国人对于“动态”的注意。《易经》一书，全是讨论变易的过程；五行相生相胜，也是不断进行的动态。“文化”一词其语根是“人文化成”，本身即是变化，而不是形态。太极图代表着进行中的变化，变化即是常态。这一命题，又与上述有机的宇宙观互为表里，陈述了中国人思考方式的特色。

     以上四项思考方式，其实也是彼此有关，互相加强的。全面、有机与动态三项，只是从不同的角度陈述相同的现象，而直观的悟性则以非分析的思考统摄上述三个思考的角度。这些思考方式，，落实在中国人的人生态度中，即是认识世事多变化，也准备面对变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日中则仄，月盈则亏”，“盛极必衰，否极泰来”……有了这些对变化形势的理解，中国人不是坐待命运降临的宿命论者，却随时准备面对变化的命运调整自己的反应。这是一种乐观的命运论，正如海边冲浪的弄潮儿，随时抓住变化的浪头，调整自己的动作。在满潮时，为即将开始退潮而警惕；在谷底时，准备抓住再次上升的契机。这种智慧，不能全由直觉获得，必须有一定深度的哲学探讨，始能浓缩为这些日常生活中的人生智慧。

思想与生活

         儒家思想的中心课题是如何做人，一切归结于以“仁”为修养之本，以“义”为社会层面的基本原则。儒家道德观以忠与恕作为仁的注脚，恭宽信敏惠为仁的衍生德目，而简约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语，非常简易明白的原则。儒家以“人”为主体，不必依仗本身以外力量的救赎。儒家求“仁”也是反求诸己，立下居仁求义的志愿，仁义便自然而至。因此，儒家的理想心态是积极进取的堂堂君子。不过，此处所说的“进取”绝对不是与强势凌人同科。

     儒家主张在形成意见时，执两用中，也就是考虑不同的甚至极端对立的意见与情况，裁取适当的中庸之道。“中”也未必即是调和，也可以在两个极端之间，取得辨证的第三种意见。儒家在“同”与“和”之间有所区别。用烹饪为例。“同”是咸上加盐，大家同声服从一个意见。“和”是五味调和，从不同的味道适当地创造诸味的综合。一个人要达到中和的境界，也必须有恭宽信敏惠五种心态才有发生的可能。

      道家思想是儒家思想的对立面。儒家积极进去，道家谦退淡泊。儒家以天下为己任，道家以自然养生保全自己。这两家刚柔的对立，却逐渐在中国人的心态中调和为另一种中道，不仅不互相排斥，而且还有互补的功能。

      佛教进入中国，只因最初借道家词汇为格义，以解释佛家思想，虽然后来佛家自创了许多词，力图摆脱道家的影响，一般中国人还是不知不觉地以佛道互释。不过佛家的因果观念，无论是复杂细致的因缘理论，抑是通俗的果报观念，都在中国人的思想中补足了缺乏的一个领域，使中国人在观察与讨论“时间”轴上的变化时能够注意绳绳不绝的因果长链。

      中古以后，儒道佛三家已逐渐融入中国文化。中国人生活在这一整合为一的传统中，事实上，每一个人都兼摄了三家的思想，落实到实际的人生。举例言之，一个传统的中国读书人，在壮盛之年，以儒家进取的态度问世，但在不能用进只能退藏时，他即以道家的恬淡寻求安身立命的内在世界。即使在他不可能有所作为时，一个有修养的人也不会迷失自己，因为他有道家与佛家的清凉，时时使他保持清醒。道家的淡泊宁静，正是保全志节的保证。相对的，恬淡的生涯，并不是完全永久隐退；中国人不会像印度的老人，退出人生就从此走向寂灭；中国人不论入世出世，都积极地休持，求取完成人生。

     有以上这种三家合一的思想背景，中国人能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或不同的际遇种，各自寻求适当的人生态度，用进退藏各得其宜。在人己之间，中国人在五伦的范畴中，也能记取“责人从宽，责己从严”的恕道。中国人毋须苦行休持，但可在平淡与平凡之中，修得人格的完整。由“生顺死息”的想法，寻觅生死的尊严。因为变化是常态，中国人也可以引用“白云苍狗”，泰然地面对世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