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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子
那些生命阴面,并不都是我们能一眼就看得出的,却像天气从晴转多云到多云转阴一样简单。医院里总是有那么多的人,要出院的还没走,要进来的已经在等待。于是,珍惜每一天增加生命的浓度变成了唯一答案。
1
被推进手术室孤零零躺着的那段时间,无端地想起一首歌里的半句歌词:拿着爱的号码牌。这一刻,我手中有一张怎样的号码牌呢?上天在某个不确定的时间放在我手中的,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有时候,觉得每个城市医院都像宫崎骏那座著名的《哈尔的移动城堡》,形状复杂造型诡异,里面全是匆匆而过的人影,面目模糊急切。人们哭泣或欢喜仅仅是因为一张检验单上的某个数据。而当你不得不成为其中的一员时,情况就开始变得不一样。你手上有了一张号码牌,你是一个床位号,你的名字将被一再地确认,你和这座城堡相依相连,你是它的一部分。
高深莫测的医生永远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我喜欢他那个样子,不把你当回事儿,是不是说明你没什么大事儿呢?我是容易信任别人的人,在街上,我相信路人甲路人乙,进来后,就信任医院医生和护士,这样,是否会少些恐惧?一个人如果有太多的恐惧对病情的改善是没有帮助的吧?
第一台手术的唯一坏处是护士们要交接班,你将被搁置无人过问。我在心里哼过几首歌之后,跟进出准备的护士说有点冷,要调高温度——总得找点事儿做。结果,后面跟进来的护士都说怎么这么热。我内心很抱歉。
麻醉师是第一个主动跟我说话的人。他头上裹着姜黄色的花头巾,那是暗绿色手术室里唯一的一抹亮色,已经失去所有头发的我当时就笑了:你的头巾真漂亮。他也笑了:是吗?你还是第一个夸我头巾的病人呢。
对于麻醉师,我们知之甚少,他们就如背负旷世秘密的挑担卖酒人一样神秘,他们出现不久我们就没有了意识,当我们睁开眼睛有幸再次看向这纷繁的世间,他们却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
他一边说是呀,一边说要在我的腿上打一针,会有点疼。他说人们对医生会更熟悉也会更了解,医生是病人清醒时要面对的人,但,真实的情况常常是医生是治病的,麻醉师是救命的。他说这些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影响他对护士提要求,注射多少剂量的我说不上名称的估计是麻醉用药吧,沿着小腿一路窜上来的疼痛让我叫了一声,他的轻柔的安抚声还在耳畔,我就开始进入深睡。连一声祈祷都没来得及说。
2
当你知道自己将要做一个开颅的手术,切除一点多余的部分,哪怕它再小再安全,说自己完全不害怕,那真是假话。可,如果害怕不能解决问题,除了接受它,并告诉自己因为上天觉得我能承受所以才交给我,还能怎么样呢?而且,它还很小在可控范围内,离主动脉还有几毫米,不是骇人的百分之几,它生长很慢。好吧,这样来看,内心除了感激还得庆幸了。
不是吗?生活的这个世间,唯一可以预测的就是它的不可预测。不管是影响人类生活,还是影响历史的意外事件——不论好坏,但以坏事居多,根本无法事先预测,被美国《时代》杂志的布莱恩·安普亚德誉为“最辣思想家”塔勒布把这类意外事件称为“黑天鹅”。智慧的人生并不能计算黑天鹅何时出现,而是要随时准备和黑天鹅不期而遇。
当黑天鹅降临,怀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有时甚至需要像打了鸡血一般地迎难而上,想方设法去搞定它,你真的别无他法。就像出院前我问医生,有什么饮食禁忌或其它忌讳没有?倒是医生乐了:“完全没有,这种事情,不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随便吃什么,爱干吗干吗,多出来的那一点点东西,不是你造成的。”当场,我就想拥抱他了。虽然,他一贯没什么表情。
“也许来自我们遥远的基因密码?”我轻轻嘀咕了一句。他饶有深意地看我一眼,似乎很满意我的猜测。
肥皂剧《Mad men》结尾,悲剧人物Don Draper对一位姑娘吐露心声:有一些人,当糟糕的事情发生时,他们看待自己的方式也随之变化。
有时候,我想,这才是真正的悲剧吧。
3
确定自己醒来,是身在重症监护室里。我必须在这里度过安全一夜才能进入普通病房。睁开眼,看见天花板上的灯管,和一块块四方格纹的天花板顶那样真实的存在,还有护士医生来来去去忙碌的身影,知道自己已经重返人间,轻轻叹息了一声,被包裹得太紧的头部让我不敢哈哈大笑,只好在心里笑了一个给自己看。
这一刻,我才如此强烈地感觉自己是多么热爱活着。而清醒是如此的珍贵与重要,需要被一再地确认。
安静地躺着,忍饥挨饿尽量不打扰赶着给这个病人用仪器吸痰给那个病人注射还要照看个别生命垂危的病人的护士,所有的仪器都在嘀嘀作响,值班医生的紧张,我隔着十多米都能嗅得出。护士们以为我在呼呼大睡,而其他人几乎都是没有什么意识的,他们的抱怨我瞬间全部理解,半夜里让他们手忙脚乱焦头烂额的不是病人,是死神。它在监护室里四下飘荡,找生命下手。急促的电话铃后,是嘈杂的脚步声:一个老人在洗手间摔倒,马上要做手术然后转入监护室。
在睡眠和清醒之间交替的夜晚,总想挣脱入眠的那一刻,在清醒中多呆一阵子,把那些熟悉的面孔想一遍,把那些记得的长短句过一遍,把我看过的风景回忆几处,以证实,没有丢失任何一条记忆的回沟。
超过24小时的忍饥挨饿完全不值得一提。那个高大的男护士路过我身边告诉我要忍耐,手术这么成功,明天早上就能吃喝了。忍耐!他看看我乞求的目光说:好吧,水,只能喝一小口。
胃口这东西,真是奇怪,30多小时的饥荒过去后,当你的身体里奔涌着消炎药脱水剂止血液以及氨基酸葡萄糖胰岛素之类的非常规东西时,它们将你本来想要吞下一头大象的胃口败坏殆尽。
4
终于盼到天亮,护工进来收拾污秽,亲人们进来探视,送一些流质给需要鼻饲的重症患者。明亮的阳光从我病床后面的某个位置照射进来,这来自遥远的光,就是“要有光”的光吗?再次见到主刀医生,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护士及时说了句:她是清醒的。
呵呵我到底忍不住咧嘴笑了,我知道,昨晚在这间监护室里,我是唯一清醒的,饿晕头时我
跟她也要过吃的。我追问医生: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换了药就出去。一句话之后,所有人都不再理我,有那么多的危重病人在那里等待他们解脱痛苦。这一刻,不用医生关注理睬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儿呀,你必须身在那里才能体会到。
病房或病区是个奇妙的所在。护士们随时进出,不管白天黑夜不管你是沉睡还是警醒,他们用温柔的声音要你说出自己的名字,拿小小的手电筒照你的瞳孔,仿佛你的名字或瞳孔包含着不容忽视的生命迹象。
平时你见到的医生一般不会是给你动刀子的那一个,只会是手术小组的一员。他语速极快,白大褂进出时好像都带着风声。两次换药包扎的都是他,他看我术后的CT片子,那个点没有了,这我们都看得出。嗯,切除处有一点血是正常的嘛,就像家里拖地总会留下一点水迹一样,不用担心,只要没有拖得水汪汪的。
从早到晚,还会有一种很用力的拍打声在病区空气中穿越,开始以为是有病人爱玩那种叫“欠揍”的游戏——拍打自己来强身健体。
后来才发现,是强壮的护工在为身体不能自理的病人做被动运动。在医院呆上几天,就有特别深的体会,无法自理或无法自主呼吸是多么可怕的词汇,也就能理解像《深海长眠》这样的片子带来的人文关怀与质疑——如何尊重人的选择。就算有朋友有亲人,他依然在身体瘫痪几十年后选择放弃生命。那真的是勇气不是懦弱。
只是,没有一个面色红润身强力壮靠护理重症病人挣取生活费的护工表情愉悦或神情中有快乐,但,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不都有这样的缺陷吗:在失去一件东西时的痛苦程度比得到一件东西时的高兴程度要大。我们拥有健康的时候,总发愁那些我们没有拥有或根本无法拥有的东西。
在医院呆上一段时间后,就会对所谓幸福、快乐、富足、爱这样一些冠冕堂皇的词语产生恍惚感,有了种种的不确定性:一切都可以不是原来的意思一切都可以置换成别的意思。
同病室的病友有同事来探望,结果,发现,病友的同事竟是我多年好友,看着我和她同事在一间病房相邻而住,惊得她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不是传说。虽然这样的事件不是总能发生,但,也绝不是不会发生。
苏珊·桑塔格在她的《疾病与隐喻》一书里说: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一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中一个属于健康王国,而另一个则属于疾病王国。
其实那些生命阴面,并不都是我们能一眼就看得出的,却像天气从晴转多云到多云转阴一样简单。医院里总是那么多的人,要出院的还没走,要进来的已经在等待。
于是,珍惜每一天增加生命的浓度变成了唯一答案。
来源:深圳商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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