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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 圳

发表于 2016-1-13 13:42:28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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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 裳

从广州开往深圳的火车上是装了空调设备的。季节刚过了谷雨,在北国、在江南还是乍暖还寒的时分,这里却已经是盛夏了。坐在阴凉的车厢里望着窗外的田野、农舍,满眼是绿,一切都覆盖在金黄色的骄阳之下。在人家屋角篱边、水溪山脚的高地上,时时出现单株或成丛的树,几乎接连不断。树身都矮而茁壮,各戴着一顶浓密如伞的树冠,有的枝头还缀满了白色的碎花。入粤以来时时可以看见榕树,它那带着南国的丰足与慵倦的巨大躯干,落地生根的习性曾经引起过诗人苏轼的惊叹。我自信已经非常熟悉,可以不必踌躇就能辨识了。可是眼前出现的这些树呢?似乎有点像,可是比起榕树来它们却更挺拔而秀特、壮健而整饬,何况有的还开着细白微黄的花。同座的朋友看出了我的专注与迟疑,就带着几分骄傲为我解释,“看,这就是荔枝。”

荔枝,我是知道的。从书本上,从书卷中,从诗句里。我也吃过。吃过新鲜的,也吃过制成罐头的荔枝,这使我明白了杨贵妃那么喜爱它的因由。在这一点上,她的欣赏鉴定倒是无可非议的。可是亲眼看到生长了这神奇果品的母树,这还是第一次。我的惊喜更远远超过了在洞庭东山第一次看到成片的枇杷林。

苏轼还唱出过两句几乎谁都知道也不会忘记的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里“不辞”有的本子作“不妨”,虽然只是版本的细微不同,也可以从中体会出诗人细微感情活动的差异。东坡真是一位快乐的诗人,就是在那样不幸的处境中还能随处发现生活中的美丽。从“不辞”到“不妨”,可以看出他不再是勉强的,而是有点心甘情愿地在这“万里蛮荒”地方作久居之计了。在北宋,这地方确是远离中原的荒徼,但不论如何边远,它依旧是在祖国母亲的怀抱之中,又是那么美丽、丰足。诗人的心思是与今天相通的,似乎也只有在今天人们才更容易透彻地理解诗人的胸怀。

东坡惠州诗中曾好几次说到荔枝,尽情地用最美的语言加以描摹、赞颂。“海山仙人降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怕是迄今最能写出荔枝神理的诗句。他又写下了长诗《荔枝叹》,从荔枝想到了封建统治者为了满足私欲加给人民群众的无穷灾难。从荔枝想到了列为贡品的名茶、奇花。终于喊出了“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他赞美为人民带来欢乐的“尤物”,又诅咒为人民带来苦难的“尤物”,这里表现的不是诗人的矛盾,而是现实生活中的矛盾。

铁路两侧连绵不断的荔枝树,就这样一直把我们送到了深圳。

走下深圳车站,停车场上是一片大太阳。

车站也许本来并不小,可是现在显得很小。到处是土、车辆。一阵阵土灰是给开过的汽车卷起的,形成了一阵阵混浊的旋风。太阳光好像把空气里的水分全吸尽了,只剩下弥漫着的汽油味,周围零乱地散布着木板、铁皮临时搭成的小房子,供应着饮料和杂货。等车时我们在太阳底下站了并不太久,可是感觉上却很长,四面察看也找不到一小块可以躲进去的阴凉。

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种场面。我喜欢这一切,喧闹、繁忙、杂沓、灰土、汽油味,这一切充满了生机的人间味。

我想,这也许就是小时候从电影里看到的那种美国西部小城镇的场景。

这是一种奇异的联想,那些描写美国中西部早期开发故事的电影,照例有牛仔、警长、强盗、美人种种角色出现,演出着几乎是千篇一律斗殴、枪杀的爱情故事,很有点近似我们的武侠小说。过去了许多年,故事早都忘了,只剩下一些零碎片段背景的印象。还有,就是那氛围。而这正是我所喜欢、怀念着的东西。

一离开车站,眼前就展开了更为扩大而真实的画面,也进一步落实了那点迷茫、朦胧、似乎是被唤醒了的喜悦与激动,一切都一下子变得明确了。在这里人们用双手紧张而忙碌地安排着未来美好的生活,而且是用了那样的速度,在这地方现在和未来的距离好像比很多地方都更小。这是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激动的。

平坦、宽展的路面几乎一半还是裸露的,没有披上柏油外衣。工人们在路上挑土、运料,使用的还是古老的扁担粪箕;可是就在那路侧,十几层的楼房耸立起来了。它们也是裸露的,只是一连串钢骨水泥的框架,没有一点装饰打扮。这样的高层建筑是整条街地兴建着的。有耸入云霄的吊装机的钢架,有五颜六色、各种型号的推土机、铲车和起重机械,大小卡车就在裸露不平的路上穿梭般来去,扬起了更高的阵阵烟尘。

深圳并不大,车子转了没有几个弯,只花了三五分钟就来到了住处。可是就在这块两平方公里的地方(后来知道这就是“罗湖小区”)几乎不留空隙地建造着高楼。到处都是一路上所见的忙碌施工景象。在这里,只有18层以上的才能算高层建筑。计划兴建的198幢高楼现在施工的就有近40幢,这中间就有48层150米高的国际贸易中心大厦。工人们平均六七天完成一层结构。更快的如湖心大厦是5天,翠竹楼只用3天半。他们采用的是滑模施工的新工艺。

住处一安置好,我就跑到屋顶平台上去看风景。4月半的太阳有一种透明的金黄色,从高处可以看到远山和天空中的云彩。这种澄明、鲜丽的彩云,好像除了昆明以外我还不曾在别处见过,只差不能那样快速地变换着颜色。身边近处是一块老城区,这就是宝安县的旧地。后来我们曾在这里走过,县人民政府的一些机构依旧设立在这里。人民法院门口照样放着两条黑漆长凳。整条街上无论是机关还是店铺,都还保留着旧日的风习,保留着一个古老的广东小县城的格调。可是围绕着这古老城区,一大群崭新的高楼拔地而起了。有的还只是空落落的骨架,有的则已完工。现代化的、高耸的、像孩子堆的积木似的高层建筑的群落包围了古老的城区。这真是一种壮观的风景。高楼脚下有临时建起的各种工棚,身边是各种型号的起重塔吊,它伸出了长长的手臂,稳重安详地将大小水泥构件提高、放下,从远处几乎听不到任何噪声。傍晚了,塔吊还在工作。吃了晚饭回来再看,塔吊依旧在默默地工作。天黑下来了,塔吊高处亮起了红色、绿色的灯,在深圳的夜空里缀满了炫目的星光,恍如迪斯科舞池的天幕。只是这里没有疯狂、急促的音乐,一切都是静静的,但建筑工人们依旧在默默地紧张地工作。夜已经深了。

在袖珍的《中国地图册》里,广东省《广州附近》附图中,在大鹏湾的嘴边,可以找到“沙头角”这个不起眼的地名。但在这一带,总共也只标出了两个地名,另一个是“宝安”,也就是如今的深圳。
沙头角是一个小小的沿海渔村。深圳河经过这里入海,注入大鹏湾。从深圳乘车来,要经过梧桐山。山上有盘山公路,公路两侧是布满山峦的松杉,葱葱郁郁,增添了山中的幽邃。除了行驶着来往的车辆,这里几乎是没有人迹的。车子攀上了山巅,眼前的视野顿时开阔了。极目望去,远处是一片碧色的海,与绿得带些沉黑的山相映衬,让人不禁眼睛一亮。这是很美丽的风景。从山头望海,与海滨所见感觉是不同的,并没有浩瀚、平衍、雄奇之类的感受。大鹏湾里的海,就像安置在书桌上的一只别致的注满清水的笔洗。圈口边缘处有异样的纹饰,细看时才发现这儿有一排小小的建筑物,这就是沙头角的一条街。

1898年,清政府在一项卖国条约中把从九龙到深圳河南的土地“租”给了英国,在划定新界时,沙头角的一条街被割成两半,取名“中英街”。这地方颇有点神秘,谁都有兴趣来看一看。一条街两侧居住的是黄帝子孙,但却生活在不同的社会制度之下。

汽车下山时沿着峡谷前行。在公路一侧三五十米的地方就是“分界线”,这是用高矮两重铁丝网组成的,不时还可以见到些碉堡。“十年动乱”中在这里搞过所谓“政治边防”,到今天我们还可以从人们口头听到一些有关的故事,不过从说故事人的口气中可以听出,他们已经丧失了一点必要的兴致,意思仿佛说,“事情已经过去,就不必再让它在心里占领不必要的位置了。”就在公路一侧,在山崖平地处有大树生长的地方左近,可以看到新盖起的一座座小洋房,有人就索性称之为“别墅”。这倒是有点夸张的。房子小巧玲珑,多半是双层的小楼,材料是砖木水泥,装饰带着明显的广东地方色彩,有点洋气但不多,还少少沾点俗气,质量也说不上是怎样高级。没有时间下去参观,可是听说,这种普通农民的住宅,里面装备了高级的家具,彩色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收录机、音响组合……人们述说这一切时,显得平平常常,并不以为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处。我相信这也确是普遍现象。

也许这就是人们称沙头角为“特区里的‘特区’”的原因。同样,人们为什么对十年前的“政治边防”带来的一些真正奇奇怪怪的事件丧失了兴趣,也可以从这种变化中得到解释。这两年,人们不是走出去,而是搬来定居了。这一切变化都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逐渐出现的。

进入沙头角前在海关入口处等候了好半天。人们排着长队在等候检查证件,这时是十时半,已经有人陆续从沙头角街上回来了。这多半是住在近处的农民,也许就是那些“别墅”的主人。他们是去采购食物和日用品的。每人都有一副小扁担,挑着饼干、快速面……以食物为主的杂货。引起我很大兴趣的是一些中年、老年妇女的装束。她们穿着可能称作“唐装”的民族服装。这是一套缝制得非常细巧的黑绸短衫裤,料子是讲究的,式样是纯粹中国式的,而且是古的,我想。她们头上有的罩着一块黑纱巾,顶端束着花样新巧艳丽的丝带,衬着黑底的绿叶红花好看得很,花样各不同。有的老太太头上戴的是竹笠,也编织得极精巧。顶部有一圈空隙,露出了发髻。圆圆的竹笠周边缀了一圈黑纱边,下端是精巧的流苏,恰好下垂到眼角处,这真是一种非常美丽实用的夏日服饰。猛然想起,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种竹笠。是了,那是昆曲《千种绿》里的建文帝,好像戴的就是这种帽子,也许细节上有点差异,但无疑造型是一致的。

建文帝在燕王攻破南京、火焚大内宫殿时下落不明了。是被烧死还是逃出了火海,后来就一直成为疑案,好像到今天也还没有定论。像《从亡随笔》这样的著作在明代中晚期也出现了,好像说建文帝确是逃出虎口,逃到西南一带,在许多地方住过,后来终于当了和尚。有一本《月山丛谈》就记着:“或又谓建文出走,自闽入广,止于贺县,娶妇而生孝穆。寻又他徙。”照野史的说法,他是到过广东的,后来又到了广西,那么舞台上建文帝的服饰与今天深圳妇女头上戴的竹笠有没有一点关联呢?
胡乱想着这类有趣的问题,不觉已经轮到自己进入沙头角街上的机会了。关于这条“神秘”的街,人们的结论是,如果只是走马观花地来回走一转,五分钟也足够了;如要过细地观察、浏览,怕就要两三个小时。这结论是的确的。这地方据说是“百货杂陈”的,但并没有书铺。

等我们走出海关,回到广场上等车时,太阳已经升到了中天。小榕树已不起作用,只能逃到一个堆放垃圾的水泥房子的檐下去。好在垃圾不多,还有很好的过堂风,也没有什么气味。

从什么地方看到过,现在每天来到深圳的中外客人已经几乎接近了它原来的人口数。这恐怕正是事实。就在我们住宿的旅舍,每天在餐厅里都能看到圆台面上放着好多张卡片,上面写着就餐者的单位和人数:××市政府、××矿务局、××校教授、××参观团……卡片常常调换,但从不空缺。这些来自全国各地不同身份的客人,当然都有他们各自的任务,交流经验、洽谈业务、讲课、开会……像我们这样只是来“观光”的是很少的,但也许并不少,我没有准确的统计材料,说不清楚。

观光也有种种不同的方式,其中又有许多讲究,各人的目标与收获也是不同的。像我们这样来去匆匆的过客,说不上什么深入的调查、了解,至多也只能感受一点气氛。但我觉得,即使如此,也还是得到了很大好处。譬如,当我们乘车驶进蛇口工业区,在新开的、很好的公路上行过时,经过了几个建成不久的厂区,看那规模并不太小,却几乎没有工人在这里走动,这就是一种看来奇特的现象。照我的经验,内地类似规模的工厂,照例必有一个堂皇的厂门,必有一间或几间传达室,经常会有不少人进出或聚拢来议论这样那样的事情。但在这里却一切都不见。

汽车再开进去,我在路边发现了一面熟识的大标语牌,注意看时,才知道上面写着的是少见的新鲜口号。还不等我取出小本,车子就匆匆地过去了,这使我一直很懊恼,直到在一张报纸上发现了口号的原文为止:“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事事有人管,人人有事做。”

最初看到这标语时的反应是,这不是资本主义的口号么?接着思路一转,忽地觉得它简直就是一道声讨“铁饭碗”和“大锅饭”的檄文。紧跟着自然就悟出了那些工厂“门前冷落”的真正原因。人人都去管自己分内的事去了,因而没有闲谈的余裕。悟出了这点简单的道理使我异常高兴。

没有找到负责人,我们真的是“走马观花”地转了一圈。一下子就开到了一处新辟的游乐场地。这在一个山坳里,中间还有个水塘。山边水涯都点缀了一些风景点,有红红绿绿的亭子、水榭……看得出这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匆促布置起来的。如果请园林专家来参观,大概可以指出不少缺点来。但我想也不必如此严格地要求这些创业者。太阳实在厉害,四处寻找可以遮阴的地方,忽然发现前面有几排铁皮搭起的小房子。姑且走上去看,不料意外地找到了带领一批年轻作者在这里修改作品的韦丘。

他们就住在这些小房子里,每间又隔开前后两半。一张床,一个小写字台、两张沙发,就占去了房间的五分之四,主人正穿了背心短裤在埋头修改文稿。要是没有空调机,这铁皮小屋大约就是一座利用太阳能的理想烘箱了。

韦丘同志给我们介绍了蛇口特区的概况。有一些报纸上没有作过报道的情况倒是值得思索的。

他提到特区中青年人普遍的“不满现状”,不过这说的是从积极方面对现状产生的不满。在经济生活得到改善以后,经济结构也随之改变,青年人站到十字路口了。在这地方,几乎每个青年人都成了拥有电视机……的“七机部长”,接下去要追求些什么?推动生活的力量从哪里来呢?

在我们曾经参观过的“西丽度假村”,25元港币一张门票的主顾是青年工人,1元2角一瓶汽水的买主也是他们。这是一个方面。青年人中更为严重迫切的“危机感”则是害怕落后。他们拼命地学文化、搞写作,探求人生哲理。他们中间确有人才,人才来自四面八方。业余学校人满为患了。这些新产生的问题,是不应被忽视的。

坐在铁皮小屋里(这种小屋租给假日从香港来度假的旅客时每天收费港币90元),听着新奇的情况介绍,我想了许多。想到20多年前,我在上海郊区闵行黄浦江对岸农村里劳动。在田里干活,有时会看到壮实如小牛犊的青年农民,忽然扔下手中的农具,向对江长叹,说:“一见闵行大烟筒,生产干劲就要松。”往往使我疑虑、畏惧,无从解答也不敢思索,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今天也听到了不少出现在青年农民中新鲜而奇特的问题,不过比起闵行农民的感叹,则是属于完全不同性质的了。何况人们今天是无保留地摊开,大声地议论,思索着问题产生的原因,寻求着解决的途径。这可完全不再是20多年前的情景了。要说这不是进步、不是飞跃的进步是不可能的。

带头在党的领导下奋勇改革、逐步摸出了“蛇口方式”的人们也会有过这样的感叹,历史上搞改革的都没有好下场。不过他们并未被这“历史真实”所吓倒,因为他们懂得今天的社会主义祖国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旧中国,也不会再走大的曲折、折腾的痛苦道路了。

离开了铁皮小屋,我们又到海滨去转了一转。为什么会有“蛇口”这个名字呢?那是因为在深圳湾畔有一座80多米高的小山,它延伸入海的部分正像扁平的蛇口。在正午的阳光下的海滨是非常美丽的。正是万里晴空,碧蓝无际。隔海对望就是香港的元朗。从地图上可以知道,珠江口这一带海域,就是著名的伶仃洋的所在。中国人民从文天祥的诗句中早就熟悉了这名字。海滨有新设的餐厅、百货店,顾客如云,我看旅游者并不多,多半是这里的建设者,而且多是年轻人。他们推着自己的自行车,停下来,走进去。极有兴趣地看陈列着的商品,研究着,挑选着。他们是这地方的主人。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建设着新的生活。

深圳是一个可爱的地方。这里正在进行着一种重要的没有前例的实验。实验的成果不论是成功的失败的,对向“四化”进军的中国人民都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可惜只有短短的三天,还没有细翻这本大书,就离开了。
1983年7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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