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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奥斯特是我十分心仪的那种类型的作家,但读他的作品越多,失望的情绪反而越发严重。为了有一个直观的印象,不妨把奥斯特与另外一位英国小说家伊恩•麦克尤恩做一个简单的比较。这两位分属于美国文学和英国文学传统中知识分子型的小说家在国内有着大量的拥趸,很多重量级的作品都已经翻译出版。麦克尤恩的处女作《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去年刚刚在国内翻译出版,奥斯特的成名作《纽约三部曲》前几年就有了中译本。这两部早期作品似乎已经预示了多年来的创作方向,麦克尤恩的这本短篇小说集中,八个短篇,八种不同的写法,每篇都是一种新的写作实验。麦克尤恩似乎具备了一个优秀小说家的所有禀赋,他对语言有种与生俱来的质感,对于写作各种类型和题材的敏锐,对各种形式的探索的痴迷,正是这种不断拓展自身写作领域的好奇心诱使着他写出几乎从不类同的作品。当然,麦克尤恩的每次尝试不一定都会成功,但至少每次读到他的新作都有惊喜。
某种程度上说,麦克尤恩的惊喜就是奥斯特的不足。在《纽约三部曲》中,奥斯特奉献出了他最初的令人眼前一亮的叙事选择,三个不同的故事,一个侦探和悬疑的外壳,故事中强烈的自我指涉,诠释出了人类在现代世界中自我迷失或寻找自我的孤独灵魂。但是这种最初惊喜并没有延续太久,奥斯特的成功在于他知道自己擅长写什么样的题材,一场偶遇,一个个互文性的文本,一个自我放逐式的主人公,大量哲学评论性的语言,就构成了他不断挖掘自我意识成长的所有因素。在奥斯特已出版的作品中,就连他奉献出的最好作品《幻影书》也能在字里行间看到一些成名作《纽约三部曲》的影子。作为奥斯特的书迷,我承认在读他时看到过一个优秀小说家惊艳一瞥的身影,但是对他的作品中一再出现的桥段,故事中重复出现的套中套,甚至总是一个自我放逐式的主人公,我总是很担心他这样的写作模式还能坚持多久。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不应该是这样的,至少不应该总是自我重复的。
我曾经反问自己,如果觉得奥斯特的小说一直都在重复,为什么我还能总能沉浸其中。我给自己解释是,奥斯特的重复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一种尝试,他很善于挖掘小说文本所能承受的哲学深度,这是一种提升自我写作的形而上方式。这可能也是为何总有人拿他的小说套路与博尔赫斯的迷宫相比较的缘故,但谁都清楚博尔赫斯的优势无可比拟,奥斯特也不具备博尔赫斯式的阅读和知识,当然也不可能具备博尔赫斯写作中自我意识的深度。奥斯特的重复某种程度上已经预示了他写作中困境。总体上来说,他缺乏麦克尤恩那种天生的直觉性的对各种题材敏锐的天赋,所以他才需要不断地阅读,不断地拓展自我的阅读视域,方能支撑他在小说中不断自我指涉的丰富文本。
在奥斯特的第十三部长篇小说《隐者》(2009)中,主人公亚当•沃克去世前一直在写自传《一九六七》,由于自己的健康状况急转直下,自传并未完成,残缺的手稿寄托给了他的大学好友詹姆斯•弗里曼。手稿共写了“春”和“夏”完整两章,“秋”之章完成了大半,草草收尾。詹姆斯猜想着手稿的凌乱程度:“别忘了,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几天,他一定是觉得太受创,太疲惫,他虚弱,无法像以前那样继续。就是先前,在前面的二十八页中,我也发现了一种缓慢但不可避免的力量的衰竭,对细节关注力的丧失,但现在他已经筋疲力尽到只能写下最基本的要素。”一种写作能力的丧失对一个作家来说是致命的,陷入到这种恐惧中,除了不断地重复,别无他法。也许这只是奥斯特的作品中的隐喻,奥斯特所丧失的就是这种对作品中细节的关注,“他描述的不再是物质世界,而是内在的状况”,“他能感觉到生命从他的躯壳中潮汐般用处,但他奋力前行,最后一次坐到电脑前,把故事写完”。奥斯特本人的创作能力十分衰竭有待于证明,毕竟对一个小说家来说,他还处于一种正当的创作年龄。也许年龄的增长对一个需要不断积聚经验和能力的写作者来说是唯一值得称道的事情,我们无法预知接下来他会写出什么样的作品,但是从他以往的作品序列来看,他近些年的作品值得称道的东西越来越少,就连这本《隐者》也免不了可疑的单薄的面目。
但《隐者》一书仍然有值得称道的地方,这本小说最为可贵之处在于奥斯特把自传这种最注重真实的形式作为虚构的文体进行了重新的尝试。小说的第一章其实是亚当•沃克的手稿《一九六七》的“春”之章节,以第一人称描述了年轻时的亚当•沃克在哥伦比亚大学偶然结识从巴黎来的访问学者鲁道夫•波恩的经过。这章的结尾,沃克和伯恩在夜晚的街上散步遭遇了拦路抢劫的年轻男孩,伯恩捅死了劫匪,偷偷离去返回到巴黎,而亚当陷入了一种道德上的自责,“我感到崩溃、羞辱、麻木、波恩打败了我。他向我展示了我身上令我恶心的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明白了憎恨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永远无法原谅他——我也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从《隐者》的第二章开始,我们才真正坠入了一个保罗•奥斯特式的的世界。叙述者的角度发生了变化,小说从詹姆斯•弗里曼的视角概述了沃克后半生的生活,他生命结束时把未完成的手稿陆续寄给了詹姆斯。詹姆斯提到了他读沃克手稿的第一章,即同为《隐者》第一章的感受:“要不是我事先直到这不是虚构作品,我或许会陷进去”,换句话说,奥斯特玩起了一贯擅长的圈套,作为读者的我们开始读的时候的确把它当成了虚构作品,而不是自传。当第二章开篇部分中,从詹姆斯之口我们获知之前的章节只不过是沃克自传的一部分,自然会形成一种好奇的心理落差,想对沃克的后半生一探究竟。但这里奥斯特又玩起了一个小花招,在詹姆斯的叙述中,沃克在完成手稿的第一章时,陷入了一种写作的困境——我总怀疑这是现实中作家奥斯特本人写作困境的真实写照——他需要一种新的冒险和尝试,第一章中的第一人称需要变换:“用第一人称来写自己时,我压抑了自己,成了隐形人,因此就无法找到所要寻找的东西。我得把我从我自己身上分开,后退一步,在我和我的主题之间雕刻出一块空间,于是我回到第二部分的开头,以第三人称写。‘我’变成‘他’,由这个小小的变化而产生的距离使我得以写完了这本书。”詹姆斯给了沃克如此建议,于是我们接下来读到了沃克完成的以“你”开始的“夏“之章,以“他”开始的“秋”之章。某种程度上说,沃克的自传已经不再完整,因为沃克不仅仅是接受了詹姆斯的建议,变换了人称,而是因为这种人称的变换也使得自传这一题材面目可疑,真实性成了自传书写的最大问题。
沃克的“夏”之章中主要写了沃克从哥伦比亚毕业后的一段生活,最大的看点是描述了他与姐姐格温的相爱乃至乱伦这一惊世骇俗的情节。我们能注意到这一章节是以第二人称“你”开始叙述的,这种人称的使用似乎很容易使作者摆脱书写的道德和伦理设置的界限,减轻自我意识中的罪孽感。沃克去世后,詹姆斯向在世的格温求证此章的真实性,格温却否认乱伦事件的发生,并说这是他弟弟一个“重病垂死者淫荡的幻想”,是为了满足沃克年少时的渴望。自传的真实性再次受到怀疑,而且难以求证。为了出版沃克的作品,格温建议对弟弟的自传进行修订,涉及到的人名和地方都进行了修改,于是,这部以真实书写为目的的自传变成了一部彻底的虚构作品,“多年前,所有关于那个不是沃克的人一九七六年在那儿居住的记录也都随之消失。”这种看似不涉及文本真实性的简单修订致使原本的自传发生了扑朔迷离的变化。
沃克的自传《一九七六》中的第三章“秋”并未完成,主要描述的是沃克远赴巴黎留学,再次遇到波恩,为了报复波恩,沃克打算在他求婚的女人面前揭穿他龌龊的真实面目。事情发生后,波恩恼羞成怒,借助别人的权力驱逐沃克回到了美国。这个章节中主要是为詹姆斯求证沃克的自传做铺垫。沃克去世后,詹姆斯远赴巴黎找到了波恩当年打算求婚的女人的女儿塞西尔求证一些细节。塞西尔把她日记中有关波恩的章节给了詹姆斯,这些日记某种程度上构成了沃克自传的结局。
也许,已经没有了自传这一说法,因为从沃克接受詹姆斯的建议变换写作的人称开始,经过格温的修改,詹姆斯的重新书写,塞西尔日记的补充,沃克的《一九七六》已经完成了从自传到虚构的巨大转变,借用书中人物波恩的说法“真实的故事永远不能被出版,存在太多的秘密”,唯一的解决办法是“为了说出真相,我们得将它虚构化”。因为只有小说,只有虚构的写作才能在我们面前打开无穷无尽的可能性,“我们可以说出真相,没错,但我们也有编造事实的理由”。保罗•奥斯特最终完成了这一完整的叙事,从真实到虚构,从自传到小说,改变的不单单是故事,还有欲盖弥彰的错位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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