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上注册!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注册
×
十八
记得文革刚开始时,我曾和一群同学到清华园里去破过四旧,一路上春风浩荡落曰辉煌,少年们满怀豪情。记不清是到了谁家了,总之是一位反动学术权威吧,到了人家的客厅里砸碎几只花瓶,又去人家的卧室里割破了两双尖皮鞋,然后便想不出再要怎样表现一腔忠勇。幸亏那时知识太少,否则就可能亲手毁灭一批文物,可见知识也并不担保善良。正当我们发现了那家主人的发型有阶级异己之嫌,高叫剪刀何在时,楼门内外传来了更为革命的呐喊:非红五类不许参加我们的行动!这样,几个同学留下来继续革命,另几个怏怏离去。我在离去者中。一路上月影清疏晚风忧怨,少年们默然无语,开始注意到命运的全面脸色。
待暴力升级到拳脚与棍棒时,这几个不红不黑的少年已经明确自己的地位,只作旁观了。我不敢反对,也想不好该不该反对,但知不能去反对,反对的效果必如牛反对拖犁和马反对拉车一般。我心里兼着恐惧、迷茫、沮丧,或者还有一些同情。恐惧与同情在于:有个被打的同学不过是因为隐瞒了出身,而我一直担心着自己的出身是否应该再往前推一辈,那样的话,我就正犯着同样的罪行。迷茫呢,说起来要复杂些:原来大家不都是相处得好好的么,怎么就至于非这样不可?此其一。其二,你说打人不对,可敌人打我们就行,我们就该文质彬彬?伟大的教导可不是这样说的。其三,其实可笑——想想吧,什么是我们?我可是我们?我可在我们之列?我确实感觉到了那儿埋藏着一个怪圈。
十九
几年以后我去陕北插队。在山里放牛,青天黄土,崖陡沟深,思想倒可以不受拘束,忽然间就看清了那个把戏:我不是我们,我又不想是他们,算来我只能是你们。你们是不可以去打的,但也还不至于就去挨。你们是一种候补状态,有希望成为我们,但稍不留神也很容易就变成他们。这很关键,把越多的人放在这样的候补位置上,我们就越具权势,他们就越遭孤立,你们就越要乖乖的。
这逻辑再行推演就更令人胆寒:你们若不靠拢我们,就是在接近他们;你们要是不能成为我们,你们还能总是你们?这逻辑贯彻到那副著名的对联里去时,黑色幽默便有了现实的中国版本。记得我站在高喊着那副对联的人群中间,手欲举而又怯,声欲放却忽收,于是手就举到一半,声音发得含含糊糊。你们要想是我们,你们就得承认你们是混蛋,但是但是,你们既然是混蛋又怎能再是我们?那个越要乖乖的位置其实是终身制。
二十
我曾亲眼见一个人跳上台去,喊:我就是混蛋!于是赢来一阵犹豫的掌声。是呀,该不该给一个混蛋喝彩呢?也许可以给一点吧,既然他已经在承认是蛋的一刻孵化成混。不过当时我的心里只有沮丧,感到前途无比暗淡。我想成为我们,死也不想是他们。所以我现在常想,那时要有人把皮带塞给我,说现在到了你决定做'我们'还是做'他们'的时候了,我会怎样?老实说,凭我的胆识,最好的情况也就是把那皮带攥出汗来,举而又怯,但终于不敢不抡下去的——在那一刻孵化成混。
二十一
大约就是从那时起,我非常地害怕了我们,有我们在轰鸣的地方我想都不如绕开走。倒不一定就是怕我们所指的那很多人,而是怕我们这个词,怕它所发散的符咒般的魔力,这魔力能使人昏头昏脑地渴望被它吞噬,像肯德基家乡鸡那样整整齐齐都排成一股味儿。我说过我不喜欢立场这个词,也是这个意思。我们和立场很容易演成魔法,强制个人的情感和思想。文革中的行暴者,无不是被这魔法所害——我们要坚定地是我们,你们要尽力变成我们,我们干吗?当然是对付他们。于是沟堑越挖越深,忠心越表越烈,勇猛而至暴行,理性崩塌,信仰沦为一场热病。
二十二
上山下乡已经三十年,这件事也可以更镇静地想一想了:对于那场运动,历史将记住什么?老三届们的记忆当然丰富,千般风流,万种惆怅,喜怒悲忧都是刻骨铭心。但是你去问吧,问一千个老三届,你就会听见一千种心情,你就会对上山下乡有一千种印象:豪情与沮丧,责任与失落,苦难与磨炼,忠勇与迷茫,深切怀念与不堪回首,悔与不悔……但历史大概不会记得那么详细,历史只会记住那是一次在我们的旗帜下对个人选择的强制。再过三十年,再过一百年,历史越往前走越会删除很多细节,使本质凸现:那是一次信仰的灾难。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