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肯劳动，一世不受穷”

屈联西

“只要肯劳动，一世不受穷”

——忆拾破烂的娘

▇连莉英

门外收破烂的人又在吆喝“收破烂喽－收破烂……”，高一声低一声压着韵角。往常，娘听到这个声音有如听到仙乐，用她最快的速度拄着拐杖挪到院外，跟人家一毛两毛的讨价还价卖出她捡的破烂，不过三、二十元钱握在手里，没牙的嘴就乐得抿成一条缝，很是满足的样子。娘这个样子曾一度让我脸红发囧。可是，今年三月份，娘撒手西去，我再也不能见到她的笑脸。
娘在的时候，日子过得平常，总是嫌她脏，嫌她不消停。娘去了，一日一日的生活由不得拷问自己的良心，才觉出自己的不懂事来。坟头的纸钱烧得再多也弥补不了心里的空缺，娘的影子白天夜里在眼前晃，便想起很多事来。
娘一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劳动，放下锄头拿起耙不把自己累的腰酸腿疼舍不得歇下。对我们这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工人”，她很是不屑，经常担忧地跟我谈心：“勤劳致富，勤劳致富，像你们这样好吃懒做啥时候能富啊。”语气里满满的全是失望。娘的思想怎么能理解我们的生活，现在的社会拼的是情商、智商、人脉，勤劳能供人吃好、穿美、住舒适？我眼里盛着不耐烦，娘固执己见。去年，几个朋友在我家小聚谈起企业降工资，唉声叹气为前途发愁。我娘私下里撇着嘴跟我说：“老话都说了，只要肯劳动，一世不受穷，你们就是吃不得苦。”这是娘用她一辈子的人生经验得出的生活哲学，她用劳动抗过了灾难、贫穷、疾病，也认为她的孩子只有老老实实劳动才能安稳的生活下去。
娘其实是我的二姨，她一生未生养，替我妈养大了三个闺女，还拉扯大了一个孤儿送老，我们叫她娘，感情比跟我妈还亲。她身上有着中国传统女性的坚强和韧性，在我们这个大家族，娘是公认的压不垮的“铁人”，靠劳动很是做出了让我们惊讶的壮举。不用说娘年轻的时候是村里的“铁姑娘”，跟男人挣一样的工分，能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爬坡过坎；不用说爹车祸瘫痪在床几十年，她一个人种了十亩地，还给表哥娶了媳妇儿；也不用说她七十岁开始沿街串巷卖油饺、茶叶蛋，给表哥盖起了一院房。单说娘捡破烂这事。娘79岁时，因为我爸和我爹都已去世，我们把娘接来家里跟我妈作伴，本意是想让娘享点清福，没想到呆了几天，娘就瞄上了附近几个小区的垃圾箱，翻出废铁、纸背、瓶子……再把垃圾箱附近收拾干净，早出晚归乐此不疲，她说多少挣俩，也能给家里添点菜钱。我理解，这是一个丧失了健壮和力气的老母亲，在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让自己生活充实的唯一办法。娘并不懂这些，但我们知道承认她的劳动承认她的独立存在，对她有多重要，因此，我们支持甚至有点放纵了娘的行动。
不久，出了个意外，娘捡破烂的时候被车撞倒了，很多人都同情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八十岁了连路也走不动还得靠捡破烂生活，我们俨然成了不孝子女的代表。这让我们很是脸上无光，一致抗议强行停止了娘的捡破烂生涯，轮流抽时间陪她去做城里老太太做的事，这让娘非常痛苦：逛街，她说又浪费钱又脚疼；信教，她说那是外国人信的，要我信还不如信动担（劳动的方言）；打扑克，她说坐着腰疼，动不了那个脑子。反正，话里话外就是她闲着难受，虽然不埋怨，神色却一天天恹恹起来。没办法，我们商量后只好解了她的禁，很快娘就不再念叨头晕脚疼，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经营她的破铜烂铁废纸片，每天晚上洗脚，娘就嗞着牙“嘶嘶”地抽着凉气，表情又痛苦又惬意地矛盾着，变形的脚泡在热水里红肿红肿的，实在是让人心疼。虽然心疼，我们却没好意思帮过她的忙，让人看见那像什么样儿，脸往哪儿放呀。我本来也是羞于露面帮她往回拿的，那一次街头偶遇让我不得已成了娘的半个帮手。娘当时的模样跟逃荒的也不差多少，佝偻着背，拄着拐杖，腰上拴着一根绳子，绳子后面拖着一厚摞废纸板，一步一步往前挪，简直是个旱地的纤夫，让人又可笑又心疼。我解下绳子把废纸板拖回家，忍不住数落她：“也不知道能挣几个钱，比公司老总还忙，累病了还不是都送给医院。”娘笑着不言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心里的老主意硬着呢。从此后我回家便多了一项任务，帮娘拿破烂，我红个脸拎着编织袋捡偏僻处“偷偷摸摸”往家跑，娘在后面拖着纸板或者饮料瓶往家挪。六年多了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继续下去，以为娘真是个铁人，不曾想忽然就结束了，去年冬天，娘突发脑梗住进医院，很快就起不了床，连话也说不清了，断断续续地吩咐我们：“床下有钱——拿来用——吃饭——买东西”，她是告诉我们，住医院的花销用她攒的钱。我妈从娘睡的床下翻出塑料袋裹着的一包钱，从五角到伍拾，花花绿绿的数了半天，一共是五千多。我们把这笔钱拿到医院放在娘的枕头下，娘每天都拿几张交给我们，她流着涎水说不了话，等我们接过钱，她脸上会露出得意的笑容，好象在说：“瞧，现在花的是我的钱。”真是一个可爱的老太太。
娘弥留的几个月，不止一次地攥着我的手，告诉我：“多吃，太瘦了。”我知道，娘还在担心我不能靠劳动吃饭，未来怎么办？清明前，86岁的娘去了，给我留下了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娘是个极普通的农村妇女，她一生信奉劳动可以创造一切，是劳动给了她尊严和傲骨，是劳动支撑她走出困苦。娘对我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今年企业又在降薪、轮岗，或者还有更艰难的考验，不改掉虚荣懒惰的毛病，没有从最低处开始的勇气，我怎么能像娘一样靠劳动生活？与娘比，我凭什么看不起劳动，看不起她辛劳的价值。
清明节到了，这是个生命与死亡并存的日子，来的尽管来着，去的尽管去着，在来与去之间，生命总是会留下些什么，就如我的老娘。
芳草萋萋，娘在地下，我在地上，阴阳永隔。想起娘，止不住泪潸潸，像一个乡村妇人一样嚎啕。

dongzi

劳动，醉美！劳动，最美！

屈联西

娘是个极普通的农村妇女，她一生信奉劳动可以创造一切，是劳动给了她尊严和傲骨，是劳动支撑她走出困苦。娘对我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今年企业又在降薪、轮岗，或者还有更艰难的考验，不改掉虚荣懒惰的毛病，没有从最低处开始的勇气，我怎么能像娘一样靠劳动生活？与娘比，我凭什么看不起劳动，看不起她辛劳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