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王蒙

为生歌唱

王蒙当代作家。河北南皮人，生于北平。1953年创作长篇小说《青春万岁》。1956年发表短篇小说《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由此被错划为右派。 1958年后在京郊劳动改造。1962年调北京师范学院任教。1963年起赴新疆生活、工作了10多年。1978年调北京市作协工作。 后任《人民文学》主编、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共中央委员、文化部长、国际笔会中心中国分会副会长等职。这时期著有长篇小说《活动变人形》、《暗杀—3322》、《季节三部曲》（《恋爱的季节》、《失态的季节》、《踌躇的季节》），中篇小说《布礼》、《蝴蝶》、《杂色》、《相见时难》、《名医梁有志传奇》、《在伊犁》系列小说，小说集《冬雨》、《坚硬的稀粥》、《加拿大的月亮》，诗集《旋转的秋千》，作品集《王蒙小说报告文学选》，散文集《轻松与感伤》、《一笑集》，文艺论集《当你拿起笔……》、《文学的诱惑》、《风格散记》、《王蒙谈创作》、《王蒙、王干对话录》，专著《红楼启示录》，自选集《琴弦与手指》以及10卷本《王蒙文集》等。 他的作品由初期的热情、纯真趋于后来的清醒、冷峻，而且乐观向上、激情充沛，并在创作中进行不倦的探索和创新，成为文坛上创作最为丰硕、也最有活力的作家之一。
　　近来我读了他的《我的人生哲学》，他如是说：
　　用理性指导自己人生又不惮躬耕实践的人才能讲出人生的理性。作为一个著名作家，他有高高的头衔却以平等的乃至天真的心态在与读者倾心交流，在娓娓而谈中讲述一种自己所思所悟的真实。他一方面不放弃人生哲学睿智与理想境界，另一方面也绝不高谈阔论，一切以生存为基点，以生活为背景，有科学与灵动的方法来剖析人生。
　　人生是一条长路，也许在它快要结束的时候你又发现它其实是那么短。你莫知就里地被抛在了路上。你不可能停下来。于是你蹒跚地走着，你渴望走上坦途，走上巅峰，走进乐园，走进快乐、成功、幸福或者至少是平安的驿站直到理想的家园。然而，你也许终其一生没有得到一天的心安。
　　人生一世，总有个追求，有个盼望，有个让自己珍视，让自己向往，让自己护卫，愿意为之活一遭，乃至愿意为之献身的东西，这就是价值了。
　　人生最重要是的什么？一是生存，二是学习。
　　我们必须珍惜个体生命，生存并不是简单地活着。我们所作的事决定着自己生存的价值和质量，而学习是最重要的。
　　生存，调准自己在人群中的位置，就会踏踏实实地生活在地面上。有利于改善人的生存境遇的一切思想论见有可能是正确的，虽然未必是足够的即理想的。其实，好的理念是和生存一致而不是相悖的。在生活中，有时候会遇到灾难，自己或是灾难的制造者，受人谴责，或是自作自受者，也被人谴责。有时候活者成为一些人耻辱，成为抬不起头来的一个主要原因。活着的人责备另一个活着的人，似乎未必高高在上。
　　学习，是我们能够战胜一切风浪而不被风浪吞噬的救生圈。是我们的营养钵也是我们的抗体。不受任何条件的限制，从不停歇，从来没有被怀疑过其价值和意义，从来都给我鼓舞和力量，给我以尊严和自信，给我以快乐和满足，从来都给我以无尽的益处的行为。学习最明朗，最坦然，最快乐，最健康，最清爽，最充实。特别是在逆境中，在几乎什么事都做不成的条件下，唯学习是我的性命之所系。学习使我不悲观，不绝望，不疯狂，不灰溜溜也不堕落。而且不虚度年华，不哭天抹泪，不怨天尤人，不无可奈何，不无所事事。
　　学习使我觉得自己年轻，学习使我觉得自己仍然在进步，在不断充实。学习使我感到了自己的潜力，生命力。学习使我的生活增加了新的意义，每天都不会白过，学习使我摆脱了由于一人孤身海外而有的孤独感。学习使我摆脱了不少低级趣味和无聊的纠纷，不是说我有多么崇高，而是我实在没有功夫搞那些没出息的事。
　　他愿意自称“我是学生”。他认为最好的老师是生活，最好的课堂是实践，学习是人的第一特点、第一长处、第一智慧、第一本源，是一种建设、一种节操、一种免疫功能，是人生的智慧之灯。
　　对待学习外语。他说，一个希望学习追求真理的人，一个希望有所贡献有所创造的人，能够允许自己始终处在这样被动的局面吗？母语好比家乡、家园。外语好比世界，走向世界才能更好地了解家乡，热爱家乡，建设更美好的家园。你的语言学得愈好就愈有利于交流，有利于真正地弘扬中华悠久的文明传统，有利于消除外部世界对中国的偏见与误解，也有利于消除国人对外部世界的偏见与误解，有利于博采众长为壮大与发展自身而用，至少也有利于树立改革开放的优美形象。
　　他说做学生是快乐的，所以清楚明白地以一个学生的身份自居。这不但是一种身份也是我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性格与感情的一部分，它不是空虚的颓废的幻灭的无意义的，而是有为的有关注有兴趣有成就有意义的。作为学生，应该是日有长进，为学日益的。不是自命精英和自我膨胀的，而是宁可低调的，我愿意从学生做起，从学习思考实验考察判断做起，不是独断与专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而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春风化雨，惠我良多的。是尊重历史尊重前贤尊重不同的学问和思路，接受一切合理的新旧成果与对同行对大众充满友善的。是力求接受、学到发明和发现新知识新观点新角度的，尊重理性，尊重智慧，笨重生活，尊重实践，尊重文明，它的前提是尊重与珍惜，而不是抛弃与压倒。我知道我远远算不上是一个合格的好学生，但我知道做一个学生多好！
　　学习的目的最终是为了能够解决实际的问题，新问题，能够训练自己得到过人的智慧，达到崇高的境界，做出更大的贡献，取得成功，做出更加完美的表现，享受更加光辉的至少是更加快乐健康的人生。
　　学会不如会学，所有的学问都是一种智慧更是一种态度，是一种职业，更是一种心胸，是一种日积月累，更是一种人性的升华。我们将学问本领的信条化为本能，化为生性，化为本色，化为爱好与习惯，化为快乐与内在的要求，化为审美的快乐与满足。于是诚于中而形于外，不露痕迹，不摆架子，不强求，不咋呼，不闹腾，不热炒推销，不以势压人，哗众取宠。致学，有慧根有悟性肯苦读更肯诚恳做事肯思索肯探寻，才能有几分希望。万万不能，没有真诚却又假作潇洒，没有本事却又故作镇静，原委都不清楚却要做出胸有成竹的假象，那就不是化境而狡猾虚伪，成了伪君子。
　　人的一生，有多少宝贵的良机本来可以使学到悟到大道大学问，可以使自己大大地成长升华，智慧和光明，而我们又有多少次错过了这样的良机，辜负了这样的天启，与真理，与大道，与智慧与光明失之交臂。
　　他的人生智慧和处事哲学。
　　人生会有许多困惑、许多悖论，许多一时看不清说不明左右为难进退失据之处。当你面临选择的痛苦的时候，你可以更有把握地去学习，用学习和思想抚慰你的焦虑，缓解你的痛苦，启迪你的智慧，寻找你的答案。学习归根结底是通向真理，通向光明，通向知识，通向正确的抉择。它同时能向快乐，通向胜利，通向精神家园的天国。它完全可以让我们避免冲动，避免极端，避免刚愎自用，避免出尔反尔，避免无所事事，避免精神空虚，避免消极悲观，更避免怨天尤人。
　　人生是有许多快乐的，智慧的运用与智慧的胜利，是人生之至乐，是人性之至喜。智慧有一种自信，有一种雄心，有一种光明，它不承认黑暗，不承认失败，它可以让我们一步一个脚印顽强地伸展着自身，拨开重重迷雾，照亮我们人生的这部分，又照亮那一部分。
　　他是怎样面对逆境的——被晾到一边时。正是不受干扰地求学的良机，深思的良机，总结经验教训的良机，是严格地清醒地审视自己反省自己自身解剖自身的良机，是补充自己，壮大自身，使自身成长，使自身更新的良机，是学大知识，获大本领，得大彻大悟的最好契机。
　　对人。
　　人际关系又永远是可变的，不羁的。今天蜜里调油，明天也可能出现裂缝；今天配合默契，明天也可能三心二意。出现裂痕出现困惑出现了猜疑也不必痛心疾首，更不要急火攻心，气急败坏，而大可付之一笑，视为自然。
　　不要在无所谓的事情上炫耀自己的实力，学人者人恒学之，助人者人恒助之，敬人者人恒敬之，爱人者人恒爱之。同时说人者人恒说之，整人者人恒整之，害人者人恒害之，耍人者人恒耍之。
　　不能更不可以出口伤人，随意中伤，到头来只能暴露自己的低级与幼稚。
　　无为不是不做事，而是不做那些无益、无效、无效，无趣，无聊的事，更不是去做蠢事。无为是一种境界，一种办事原则，无为也是一种豁达、聪明和风格。
　　怎样对待流言，你无法灭绝这种现象，只能以平常心而对之。要咬紧牙关，抓住自己真正要做的事情，进行自己基本建设。你嫉妒我，做我的工作，你散布我的流言，我还是做我的工作，你忽然大轰大嗡地吹捧我，我还是做我的工作，你弄一批人来围攻我，我照样做好我的工作，用工作的实绩回答一切起哄，用坚持不懈的负责的工作回答一切不负责的中伤，用不予置理回答一切无聊花絮的纠缠，用反求诸已来不断地反思不断地改进我完善自身。
　　对待做事。
　　他这样认为，一个人要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一个事无巨细都上心都操劳的人不会有成绩，一个斤斤计较于蝇头小利的人不会有所作为，一个热衷于关系学的人不会有真正的建树，一个拼命，一个拼命做表面文章的人不会有深度，一个陈规孜孜求成的人反而成功不了，一定要放弃许多诱惑，不仅是声色犬马消费享乐的诱惑，而且是小打小闹急功近利窍门捷径事半功倍的做事的诱惑，才能有所为。那些孜孜以求官的人，能做多大的官？那些孜孜发求名的人，能出多大名？那些自命精英的人？那些事事惟恐吃亏的人，又能点多少便宜？
　　艺术贵在创新，你教给他，还算新还算创造吗？其次，艺术是非常讲究个风格，个人独特性的，教师教给你的，只能是原则，只可能带上教师个人风格，却绝对不可能代替你创造你本人的独特性，教的最好的东西也是好东西，但不能算你的东西，直到你从创造中悟出了自己的东西，找到自己的风格与特色，才算学到了东西。靠了悟，靠感觉，靠直觉，靠联想。天道酬勤，这句话真是不错的。
　　人生也有孤独与难以沟通的一面，那就不要求周边的人包括配偶，亲人，情人，知音，密友时时事事与你保持一致与你呼应，遇到自己不被理解同情的时候，不必过于伤心。天道无常，万物有自己的时限，都有荣枯，消长，盛衰，直到存亡的变化规律。
　　我们可以少一点怨天尤人，少一点愤愤不平，少一点妒火中烧，少一点含屈抱冤，少一点一点悲观失望。
　　人的能力有大小，人的遭遇有偶然即凭运气的可能，人的地位有高低，人的财富有贫富，人的寿命有长短，人的体格有强弱，人的社会环境与自然环境有优劣、美丑、公正与极不公正之分。人比人该有多少不平、多少愤懑、多少怨言和痛苦！
　　我所说的快乐、健康、坦然、清爽与光明，是承担一切忧患与痛苦之后的清明；是历尽至少是遭遇一切坎坷和艰险的踏实；是不仅仅能够咀嚼而且能够消化的对于一切人生苦难的承受与面对一切人生困厄的自信；是一切责任一切使命一切批判和奋斗视为日常生活的平常平淡平凡；是背得起十字架也放得下自怨自艾自恋自怜的怪圈的大气；是不单单拥有智慧的煎熬和困惑的痛苦，而且拥有智慧的澄澈与分明的欢喜，从而是更包容更深一层的智慧；是大雅若俗大洋若土大不凡如常人，从而与一切浮躁，与一切大言哄哄乃至欺世盗名，与一切神经兮兮的自私、小气的装腔作势远离开来。
　　痴人多烦恼，妄人多烦恼，虚妄的欲望与追求只能带来自己的痛苦。克服过分的天真，克服软弱的浪漫，勇于面对现实的一切艰难，把烦恼当作脸上的灰尘，衣上的污垢，染之不惊，随时洗拂，常保洁净，这不是一种智慧和快乐吗？而那些被克服了的被超越了的烦恼，也就变成了一个话题，一点趣味，一些色彩，一片记忆了。
　　随王蒙先生作一次航行，接受他的忠告，学习他的经验，是一种极大的收获，是一种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