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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永鸣:坐席

发表于 2016-6-24 08:15:36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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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永鸣,男,生于1958年。内蒙古赤峰市元宝山人。著有散文集并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作品曾获全国煤矿文学创作“乌金奖”,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短篇小说《外地人》获“新世纪第一届北京文学奖”、《小说选刊》奖,中篇小说《北京候鸟》获《人民文学奖》。并有部分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和电视连续剧。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现在平煤(集团)公司驻北京联络处工作。

  马莲出阁那天,夜里下了一场雪。
  早晨我在被窝里刚醒,就听见父亲在外屋地上跺着脚说,这雪下的!有半尺多厚,我看马莲这孩子没什么福。
  母亲拉着风匣问父亲晴天了没有。父亲说天倒是放晴了。母亲说,只要晴天就不碍事了,人家今天才是正日子。
  马莲出阁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前几天,我就听见母亲跟父亲说,马莲已经有日子了,问我们家随什么礼。我们村有随礼的习惯,谁家有个大事小情,你一点儿表示没有,就会被人说成是灶坑打井、屋顶开门、不擗菜叶子的吝啬鬼。
  父亲想了想,问,四儿那时候他们随的啥?父亲说的“四儿”是我四姐,她是去年出的阁。
  母亲说,我记着呢,是一双袜子。
  父亲说,那就买双袜子吧。
  母亲说,不差差样?
  父亲说,送条围巾太贵了,送一对小镜子又怕重了,没用;还是送双袜子吧,到啥时候都穿得着。
  第二天父亲就骑着毛驴儿跑了十多里地,到供销社买回一双袜子,是那种大红色的,袜桩上还印着两只小喜鹊。母亲爱惜地看了看,说行,挺喜庆的。然后就让我给马莲家送了过去。
  送去袜子之后,我就把马莲出阁的事忘了,准确地说是没当成一回事。
  丫头出阁比不得小子娶媳妇,小子娶媳妇才叫热闹。新媳妇进了村,当天没大小,不管男女老少,都可以堵在门口里要喜糖,抢喜糖。抢不到喜糖的,就抢新媳妇从娘家带来的随身物品。捞着啥抢啥,扒鞋的都有。要想被抢去的东西物归原主,就得拿喜糖来交换。晚上,还得搅酒,摆一桌酒菜,让新郎新娘挨着个儿地敬,却不痛痛快快地喝,而是百般刁难,不是问新媳妇这个,就是问新媳妇那个,不是让人家这样,就是让人家那样……净出幺蛾子。羞得新媳妇一个劲儿地捂脸,还不许恼。一直闹小半夜才散场。估计小两口该休息了,睡觉了,一些好事的坏小子还可以踅回去,蹲在窗子底下听听声……特有意思。
  因此,村里的男女老少,都盼着娶媳妇。尽管娶来的媳妇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也盼。至少她可以给苦闷的山村带来一种短暂的喜庆与欢乐。
  丫头出阁就没这么热闹了。无非是在正日子那天摆上两桌酒席,请请那些随了礼的亲戚朋友和老邻旧居(都是大人们的事,与孩子无关)。第二天,婆家那边来一驾大马车,或来一辆小驴车,有的干脆牵来一头驴,把个哭天抹泪的丫头一接就走了。剩下一村子的寂寞与没趣儿。谁还把这样的事当一回事呢?
  吃早饭的时候,父亲突然宣布说,这次坐席他不去了。
  一般地说,坐席都是一家之主的事,或者说是男人的事。只有男人有事不在家的时候,女人才出面。
  母亲不解地看着父亲,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父亲不慌不忙地喝尽碗里的最后一口粥,然后,他郑重其事地叫着我的大名,说这次坐席让我去。
  我听了一怔。
  平常,父亲和母亲都是叫我“学生”,这次父亲意外地使用了我的名字,听起来感觉有些陌生,同时,父亲让我去坐席这件事的本身也很突然,让我吃惊。
  我说我不去。
  父亲问,今天不是星期天么?
  我说,那我也不去,我还想去套鸟哪。
  辽西的冬天漫长而枯燥,只有下了雪,才会给人一种别样的生机与乐趣。一场大雪之后,房子、树木,以及周围的山山峁峁,全白了,大地一片静谧。在这样的天气里,我们一些男孩子最喜欢做的就是套鸟了。套鸟首先得扎套子。我们跑到生产队的马圈里捡回一些白色的马尾,找来秫秸秆,揻成三脚架。然后,用小刀在架子上扎出小缝,再用一片席篾儿顶着马尾往缝里一塞,把马尾套子夹住。这样一个挨一个,越密越好。套子扎好之后,找一片鸟儿们无食可觅的地方,扫去浮雪,埋上套子,撒点谷糠之类的食物,人就可以回避了。估计差不多的时候,跑去一看,梦幻一般,果然有鸟儿在那里张着翅膀扑棱呢……会哨的,或者好看的,像“风头”、“三道门儿”什么的,就剪去翅膀,或装进笼子里,养着玩;要是麻雀之类,则包成个泥团埋在火盆里烧。烧得恰到好处时,剥去泥丸,喷香的一个小肉蛋儿就出来了。坐席有什么意思?
  父亲看着我说,你也干点儿正事!
  我不认为坐席就是什么正事,至少,对我来说不是。我还是个孩子。我没坐过什么席,也不会坐。
  我把目光转向母亲的时候,母亲也正在看着我。以往遇到我不愿意做的事,母亲差不多都会替我说话,可这次她分明地站在了父亲一边。
  她说,你吃还不会?你去了,也让赵旺家的看看,我的小子能坐席了!
  赵旺家的就是马莲她妈。过去我常听母亲念叨,马莲她妈一连生了五个丫头,自己没儿子,看谁家生出个小子她都眼气。母亲也是一连给我生下四个姐姐,怀孕第五胎的时候,马莲她妈逢人就说,等着吧,她要是生出个小子,我把两个眼珠子都抠出来!结果,后来母亲生下我的时候,马莲她妈是最后一个来下汤米的。一进屋,她还不太相信似的在我的腿裆里摸了一把……当时,她那才叫不好意思呢。
  听了母亲的话,父亲有些不以为然,他说,行了行了,都啥时候的事了,你还磨叽!
  母亲温下声来说,不是我磨叽,她不是要把两个眼珠子都抠出来吗……这么多年了,她咋一个也没抠出来?
  正说着,马莲的四叔来了,问我们家晌午谁去坐席,好安排桌。
  父亲又一次报出我的大名。而且语气郑重,听起来有一种隆重推出的意思。
  马莲的四叔看了我一眼,他说那就坐头悠儿吧。
  父亲不容置疑地说,让他坐二悠儿。
  那时候,遇到婚丧嫁娶,还不时兴上饭店,村子里也没饭店,都是在家里摆酒席。家也不大,差不多都是三间土房,最多的可以同时摆两桌:东屋一桌,西屋一桌。坐得下,就一勺烩了;坐不下,就得分“悠儿”。一般地说,头悠儿坐女桌,女的不喝酒,散席快;男人都被安排在二悠儿。
  我坐的是二悠儿。
  尽管十分不情愿,后来我还是去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我没有理由违背父亲的旨意。即使有理由也不行,他毕竟是父亲。再说,我也不愿让他骂我不闯荡,没出息,是个见不了大天儿的“夹尴头”。
  到马莲家去的时候,我走得磨磨蹭蹭。村子里到处覆盖着厚厚的白雪。沟沿的那棵老榆树上,聚集着许多麻雀,唧唧喳喳地叫着,像是在讨论雪天里到哪儿才可以找到食物。
  村子里很静。三十多户人家,一半靠近南边的大沟,另一半稀稀落落地散落在山坡上,中间是一条狭长而弯曲的村道。
  我们家住在村东头,马莲家在西头,平时除了万不得已,我很少到村子西头去。我怕老刘福多家的狗。老刘福多家在村西头的一个坡坎上。他们家养着一只大黑狗,整天趴在门口外边。人从坡下一过它就会跳起来狂吠。父亲的经验是,它不咬人,就是瞎咋呼。但是你可不能跟它对着眼瞅,也不能跑。因此,每次我不得不从老刘福多家经过时,尽管心里害怕得不行,却不得不硬着脖子、夹着腿慢慢地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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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24 08:16:16 | 查看全部
我来到马莲家的时候,坐席的人已经到了很多,沾满雪水的破鞋脱了一地。那时候坐席都是在炕上,还没有圆桌,要是有圆桌就好了,两间屋子,地上搁一桌,炕上搁一桌,就不用分悠儿了。
  那天,给马莲家“支客(qiě)”的是王少泉。村子里办红白喜事,都要请个能料理事的人,现在叫“知宾”。这人要能说会道,出了差错,会打圆场,死人也能说活了。还得好酒量,遇上能喝的客人,必须要一陪到底。总之,就是要替东道主把亲戚朋友都支应得乐乐呵呵,不能让亲戚朋友挑了礼。知宾的人不坐席,而是这屋那屋地转,来回视察,看有没有可料理的事。即使没什么事,也是一脸很忙的样子。
  王少泉五十多岁,长瓜脸,嘬腮。平时我不太喜欢这个得叫他“五叔”的人,见了面,他总是揪着我耳朵,问我睡觉又尿炕了没有。挺讨厌的。不过,这次他却很响亮地叫着我的大名,让我脱鞋,上炕,回腿往里……看来,坐席的确是一件很严肃、很庄重的事。
  最后到的人是老刘福多。
  他快八十岁了,腿脚已经不太灵便,是刘三背着他来的。刘福多六个儿子,除了老大去年娶回一个寡妇,其余五个还全是光棍儿。刘三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他把背上的刘福多放在炕上,抽身便走,王少泉招呼说,你站下得了。刘三却头也没回,跟谁赌气似的,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该来的人都到齐了。王少泉便招呼大伙开席。
  听说开席,我突然有些紧张。其实,临来之前,母亲就把坐席的一些注意事项跟我讲了。她告诉我,看别人吃菜了,才能动筷,夹一口菜就把筷子放下,不能连着吃。夹菜的时候,不能夹别人跟前的菜,更不能满盘子乱翻……没想到坐席会有这么多讲究。而且,吃菜不说吃菜,叫“取着”;喝酒也不说喝酒,叫“走着”。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既郑重而又陌生。特别是夹在一些大人之间,我感到非常拘束、别扭。好在那些大人似乎没怎么留意我,只是不停地“取着”、“走着”……
  菜一道一道端上来。
  我觉得每道菜都非常好吃,香!但是没有一个人说香的,所有的人都显得漫不经心,一种很见过世面的样子。村里人自有村里人的自尊与风度。
  赵素云今年多大了?
  虚岁十六。
  登上记了吗?
  登啥登,先结婚,到了岁数再登一样,啥也不耽误。
  也是。早打发早利索……
  他们说的赵素云就是马莲。她瘦高个儿,大眼睛,梳着两条齐肩的辫子。我进屋的时候,碰见她正在外屋里切菜,好像今天不是她出阁,而是在给别人忙碌。见了我,她还吐了一下舌头,莫名其妙地一笑。
  说了一会儿马莲的事,人们的话题就散了。开始谈天说地,说眼下的这场雪,说开春后的青苗……都是些枯燥无味的事。后来,妖精三扑哧一声乐了。
  妖精三是个有趣的人。不知因为什么人们都叫他妖精三,但我们一些孩子都叫他三叔。他四十多岁,矮小黑瘦,是个老光棍儿。按理说,他的生活里没什么快乐,但他却没乐找乐,整天快乐着。
  有人问妖精三笑啥。
  妖精三说,今儿个是赵素云小侄女出阁,让他想起一个和结婚有关的乐子。
  大伙一听,都问什么乐子,让他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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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24 08:16:56 | 查看全部
妖精三说,前几天我去了一趟赤峰,你们说,我在火车上碰到谁啦?他瞪着眼睛看着每一个人。
  王少泉站在地上,手里提着一个热酒的水吊子,装作生气的样子说,他妈这话问的,我们又没在跟前儿,谁知道你碰上谁了?
  妖精三说,碰上我老丈人了。
  大家一愣,你啥时候还有老丈人啦?
  妖精三说,可不?我老丈人一见到我,抓着我的手就哭了,一边哭一边给我赔礼道歉,他说,孩子,我对不起你呀,我一辈子没结婚不要紧,把你给耽误啦!
  大家怔了一会儿,然后,都忍不住扑哧扑哧地笑。
  当时我也跟着乐了。不过我却是装乐。主要是当时的理解力不行,觉得没什么可笑的。直到许多年以后,我想起这段话来,才突然体会到妖精三是一个多么幽默的人。又总是想,一点儿文化没有的妖精三,他的智慧是哪儿来的呢?
  一场婚宴,说说笑笑就结束了。
  我的头有点儿晕,还一剜一剜地疼。本来我一点儿酒不想喝,也不会喝。可妖精三不让,他说狗戴上帽子也算顶个人儿来的,不喝哪行?结果硬是灌了我两盅酒。到家后,我一头躺在了炕上。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这是十二月初,白天总是显得十分短暂。父亲和母亲正在吃饭。母亲问我是不是喝醉了。
  父亲说,两盅酒就喝这样?你得练着点了。又说,往后,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就都是你的事了。
  那你呢?
  我这么大年纪了,你还指靠我一辈子?
  人是慢慢变老的。可我发现父亲的“老”,却是在那极短暂的一瞬:昏黄的煤油灯下,父亲佝偻着身子坐在炕上,他两颊深陷,胡须稀疏,鬓角上的短发全白了……说起来,父亲算是老年得子。生我那年,他已经五十五岁。以前我就听村里人说过,别看老了老了还得个儿子,没用,得不上济……
  父亲叹了一口气,用一种很老的样子说,我看不到你出人头地,但是你得给我学着出头露面了。
  至此,父亲让我去坐席的用意,我全明白了。
  那年我十三岁。
  此前,我还从没有好奇地想过,我距一个真正的成人世界有多远?
  母亲让我吃饭。桌子上摆着的还是棒子面粥。在七十年代初的辽西山村,不吃棒子面粥吃啥呢?但那天晚上我感觉一点儿不饿。母亲问我中午都吃了什么,是八个碟子还是八个碗儿。
  我说,是四个碟子,四个碗儿。
  母亲问,有三尖吗?
  “三尖”就是把带着肉皮的猪肉切成三角块儿,在碗底下垫上三角形的土豆块儿,加好各种作料,放在锅里,蒸熟。一块入口,满嘴是油,能香你一个跟头。这是硬菜。
  我说有。
  母亲又问,有白片吗?
  “白片”就是肥肉片,底下垫上白菜帮儿,也是硬菜。
  我说有。
  母亲没再吱声。
  这时,父亲已经放下了粥碗。他用手抹了一下嘴角,自言自语地说,这个赵旺,席倒是还不赖呢。说着,父亲松弛的脖颈上喉咙滚动,像是悄悄地咽了一口唾沫……

  原刊责编  王霆
  【期刊精选】《小说选刊》。坐席(作者:荆永鸣)
  文章来源:http://yh1234.blog.163.com/blog/static/17467843120117160403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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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6-24 09:11:58 | 查看全部
学习!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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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6-24 09:12:18 | 查看全部
感谢老师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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