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上注册!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注册
×
刘庆邦:走过一庄又一庄
(短篇小说)
刘庆邦,著名作家,1951年12月生于河南省、沈丘县。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现为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北京市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等二十余种。短篇小说《鞋》获1997至2000年度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根据其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53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曾获北京市首届德艺双馨奖。
燕子的品格是保守的,他们一旦选定在谁家筑巢,就会长期固定下来。他们头年在谁家筑了巢,第二年,第三年,以后年年复年年都不再改变,仍在谁家筑巢。每年从南方飞回来的燕子,并不是一对老夫妻,而是一对新婚燕尔的新伉俪。一般来说,新婚配的小两口应该住新房才是呀,可他们愿意继承先辈的遗志,恪守优良的传统,对旧房没有任何嫌弃和挑剔。当然了,当他们飞越千山万水,在他们的出生地找到那所旧房子时,喜极而泣之余,很快就会飞出去,一趟一趟衔来一些新泥,也是春泥,把房子简单装修一下,给房子增添一些新的气象,营造一些春的气息。之后,他们就可以和这家的人日夜相守,开始新的生活。
过罢惊蛰,这对燕子估计北方的天气该转暖了,就展翅启程往北方飞。他们一家原来是六口,上有爸爸妈妈,下有四个兄弟姐妹。去年七月七日,为了牛郎织女的相会,在天河上搭鹊桥时,他们的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自愿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他们两个之所以没跟家人一块儿赴死,是因为他们负有神圣的使命,来年轮到他们参与为牛郎织女搭桥。除了搭桥,他们还要生儿育女,使子子孙孙传下去,一代接一代继续为牛郎织女搭桥。这神圣的使命,是爸爸妈妈赋予他们的。在赋予他们使命的庄严时刻,爸爸妈妈还分别给他们起了名字,男燕子叫山,女燕子叫英。山是梁山伯的山,英是祝英台的英。关于流传已久的梁祝的故事,男燕子和女燕子都听说过,知道梁祝之间虽然有过刻骨铭心的美好爱情,但最终却没能实现美好的结合,是以悲剧而告终。刚听到爸爸妈妈为他们起这样的名字,他们心里不免惊了一下。但他们很快就明白了,爸爸妈妈定是为梁祝未能完美结合感到惋惜,就把美好的愿望寄托在他们两个身上,既希望他们之间有着美好的爱情,又期望他们能够完美结合,过上幸福美满的夫妻生活。山和英都在心中暗暗发了誓,他们一定要相亲相爱,并生儿育女,决不辜负爸爸妈妈的期望。
飞过了大海,飞过了高山,又飞过了长江,他们日夜兼程,还在往北方飞。在飞行过程中,他们像是模仿梁山伯和祝英台十八里相送的场景,山在前面领,英在随后行。南方正在阴雨绵绵的雨季之中,山和英等于一路在雨中穿行。雨蒙蒙,雾蒙蒙,山蒙蒙,水蒙蒙,地面上什么都看不清。山不时地关照一下英,问英,英,你冷吗?
英说不冷,我还有点儿热呢!
山又问:英,英,你累吗?要是觉得累,咱们就找个地方歇一会儿。
不累,我哪有那么娇气!
飞过了淮河,雨就停了,地面的一切朗然在目。麦苗开始返青,青得碧波荡漾,无边无际。在麦苗之间,点缀着一些初开的油菜花。油菜花金灿灿的,如暗夜里闪闪发光的灯盏。村头塘边,一树树杏花正在盛开,几近白热化的状态。羊在河坡吃草,狗在菜园边看蜜蜂采蜜,鹅在春水里缓缓游动。英触景生情,轻轻唱起祝英台唱过的一些戏文:走过一庄又一庄,庄上的黄狗汪汪汪,它不咬前面的男子汉,只咬后面的女娇郎。
山听见了英呢喃似的吟唱,心里很是受用,不禁笑了一下。
英问山笑什么。
山说:我没笑呀。
你就笑了,我听见你笑了。
你说你是个女娇郎,我怎么不知道呢!难道你像祝英台一样,是女扮男装吗?
难道你像呆头呆脑的书生梁山伯一样,是男是女都认不出来吗?
我可不像梁山伯那么傻,闭上两只眼,只用鼻子闻,我都知道你是个女的。
飞过一条小河,英模仿祝英台婉转深情的唱腔接着唱:走过一滩又一河,河里漂着一对大白鹅。公鹅它就在前面游哇,母鹅在后面叫哥哥。
这次英刚唱罢叫哥哥,山马上爽快答应:哎,哥哥来了。小妹妹,咱们快走呀!
英禁不住掩嘴笑了一下,说这还差不多,还像个当哥哥的样子。
进入平原地带,很多村庄千篇一律,不过是房子、水塘、树林、竹园等等,村庄与村庄之间几乎看不出什么区别。那么,山和英会不会认错他们所出生的村庄呢?不会的,不管他们走出千里万里,还是曾经漂洋过海,他们出生的村庄都像他们的翅膀,或像他们的眼睛一样,似乎成了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他们绝不会认错。他们不必使用导航仪,也不必借用什么卫星定位系统,他们的身体本身就具有导航和定位的功能。眼看就要来到他们日思夜想的村庄,他们心跳加快,不免有些激动。大概也是近乡情怯的意思,英这才对山说:咱们歇一会儿吧。
在村头的一根电线上,山和英双双停了下来。那里有松树、柏树、杨树,还有桐树、椿树、槐树,他们没有停在任何树上。既然白鹭、乌鸦、喜鹊、斑鸠等鸟喜欢在树上生活,见过世面的燕子就不跟那些鸟掺和了。燕子也不会落在房顶、房檐、墙头和草垛上,只有麻雀才在那些地方跳来跳去,生性高洁的燕子历来不愿与麻雀为伍。电线有些细,不大容易立足。但燕子有着极强的平衡能力,如同音符标在无线谱上,他们立在电线上显得非常适宜。山往英身边靠了靠,想和英亲近些。英有些害羞似的,往旁边挪开了一点。英说:别让人家看见。
山说:反正咱们俩的恋爱关系是确定的,别人看见也无所谓。
虽然恋爱关系确定了,可咱们还没有举行婚礼呢!等咱们把房子装修一下,举行一个婚礼,再那个也不迟呀!
噢,明白,心急吃不得热豆腐。
你才是热豆腐呢!英说着,给了山一个明媚的媚眼。
在想象里,他们已经把房间打扫过了,装修好了。装修用的材料,草是春草,泥是新泥,一切是那么漂亮,又充满了喜气,真不愧是洞房呢!在亲朋好友的操持下,他们举行了简朴而温馨的婚礼。随后,他们就入了洞房,度起了蜜月。度罢了蜜月,他们就开始生儿育女。像他们的爸爸妈妈一样,他们也是生下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都是帅哥儿,女儿都是美女。山和英的想象顺着同一个方向走得远一些,他们的眼神儿都有些迷离,都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然而,短暂的休息之后,当他们来到村子里老地方一看,不禁惊住了。他们的吃惊没有很快结束,在院子上空盘旋了好几圈,吃惊仍在继续。奇怪呀,原来那所老房子呢,怎么不见了呢?山和英都相信自己的记忆,坚信他们不会找错地方。是呀,院子还是原来的院子,包括院子一角的压水井,院子中间的石榴树,扯在两棵椿树之间的晾衣绳,还有那只黑狗和那只黄猫,都是原来的模样,只是不见了那所老房子。老房子没有了,在老房子的旧址上盖起了一座新房子。山和英立在那根晾衣绳上,在对新房子进行仔细打量,并和老房子作了对比。老房子是拱脊,新房子变成了平房;老房子的房顶排列的是细瓦,新房子的房顶是用钢筋水泥浇注的预制板。老房子拆掉了,意味着他们祖祖辈辈建在二梁子上的巢也被毁掉了,毁得无影无踪,不可寻觅。巢没有了,他们装修什么呢?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他们何谈结婚呢,何谈生儿育女呢!英的情绪低沉下来,眼里几乎有了泪水。山赶快安慰英,说没事儿,没事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让我看看,咱能不能在新房子里建一座咱们自己的新房子。
严重的问题在于,这家的女主人外出干活儿去了,家里的新房子门窗紧闭,既把他们拒之门外,又把他们拒之窗外。山先到门口那里看过。以前的门口,门框上方是横跨的门过木,过木与上门框之间留有一拃宽的空隙,那样的话,即使房主人把房门关上,燕子照样可以从门框上方的空隙里自由出入。现在的门口就不行了,一扇钢木结构的门,自上而下把门口封闭得严严实实,别说是燕子,恐怕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山又到两个窗口那里看过。以前的窗口,安装的是木头做的窗棂子,除了窗棂子木条之间有空隙,窗框上面也有窗过木,过木与窗框之间也留有空隙。现在窗口上了三道封锁线,外面一道是用钢筋栅成的铁栅栏,中间一道是网格密集的纱窗,里面一道装的是玻璃。他们想从窗口进去,一点儿可能都没有了。看罢门和窗,山表现得并不是很失望,他回到英的身边,对英说不要着急,等这家的女主人中午回来,他们进屋看看再说。
山和英都知道,这家的男主人常年在外打工,只有女主人带着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在家里留守。儿子上高中,女儿上初中,两个孩子都在学校住校。女主人虽说没到远方的城里打工,但她参加了邻村组织的建筑包工队,就在附近的建房工地打工。只有在吃饭和睡觉的时候,女主人才会回到家里。山和英等啊等啊,直到太阳当头的时候,女主人才骑着自行车,从外村的建房工地回来。看到女主人进了院子,他们有些欣喜,马上飞起来,朝女主人迎过去。他们还叫了几声,像是在向女主人问好。
女主人注意到了燕子的归来,她说,啊,燕子回来了。女主人仰脸看了看,像是把两只燕子辨认了一下,对燕子说:俺家的房子去年秋天翻盖过了,新房子没有檩,你们可能垒不成窝了。
趁女主人把房门打开,山和英飞进新房子里去了。新房子没有了梁头,也没有了二梁子,他们飞来飞去,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原来,堂屋两侧用以隔开房间的是高粱秆儿编织的箔篱子,箔篱子不够高,还不及梁头,燕子可以在箔篱子上方停留。现在,堂屋两侧都垒成了夹山墙,夹山墙直接顶在房子上面的平顶上,一点儿缝隙都没有。除了堂屋,两道夹山墙还隔开了东间屋和西间屋,两间屋都装了门,门上都安了暗锁。按照燕子家族祖传下来的老规矩,他们一般是把巢筑在堂屋后房坡的二梁子上。在二梁子上筑巢很是方便,好像二梁子是房主人为燕子筑巢预留的一个基础,燕子直接在基础上筑巢就行了。如今二梁子没有了,筑巢就失去了基础,山和英怎么办呢?在这种情况下,山和英没有放弃在这家筑巢。他们经过反复观察,发现后墙和两道夹山墙形成两个夹角,说不定在其中一个夹角上可以筑巢。
说干就干,山和英飞到村外的一个河坡里,各从河坡的水边衔回了一口泥。他们知道,直接把原泥往墙上粘,是粘不住的,因为原泥黏性不够,必须把原泥加工一下。加工的办法,是把原泥含在口里,加上一些自己的口液,也就是加上一些类似胶质的东西,把原材料变成打上自己心灵烙印的新材料,才有可能粘在墙上,形成一个建筑。山先把泥往墙上粘,他要给英作一个示范。尽管墙的夹角是直角,墙体是垂直的,墙面也有些光滑,但山把口泥轻轻往墙角那里一粘,还是粘上了。英学着山的样子,也把口泥粘到了墙上。刚粉刷过的墙面是白的,他们粘在墙上的泥是黄的,退后一看,雪白的墙上像是开出了两朵小小的黄花,真是漂亮!
紧接着,他们衔回了第二口、第三口泥,都顺利地粘到了墙上。就在他们粘第四口泥的时候,女主人中断了他们的建设。下午女主人要接着出去干活儿,出门时就把门关上了。这一关门不要紧,就把山关在了门外,把英关在了屋内。女主人关门时,山刚把第四口泥沾到了墙上,飞了出来,而英粘泥的动作稍慢一些,没能在女主人关门之前飞出来。就这样,一道新式的钢木门把山和英隔离在里外两个世界。山赶快到门口喊英,他一着急,竟把英喊成了英台:英,英台,你在哪里?山听到了英的回应,但声音很细小,恍若隔着一个世界。
英台,英台,你到窗户那里去,让我看见你!
山飞到窗户那里去了,两手抓住窗户外面的钢筋栅栏,脑袋贴在纱窗上,瞪大眼睛往窗玻璃里面瞅。他一边瞅,一边喊:英台,英台,我在这里。
好在东间屋的屋门没有关,英循着山的喊声,来到东间屋的里边。英看见了山,山也看见了英,可他们既不能拉手,也不能拥抱,一层薄薄的玻璃把他们隔在两边。窗玻璃不是天河,在他们看来,透明的玻璃比天河还要冷酷。英贴着玻璃往上飞,山也往上飞;英往下飞,山也往下飞。他们互相都能看到对方的身影,就是不能有所接触。不知为何,英想到了监狱,她怎么跟被关在监狱一样呢!她安分守己,处处小心谨慎,一点儿对不起人的事都没干过,干吗把她关起来呢!于是,英站在窗台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山和英心连着心,看见英在落泪,可把山心疼坏了。他真想一头撞在玻璃上,把玻璃撞碎,把他的心上人拉出来。然而他知道,玻璃结实得很,就算他撞得头破血流,乃至把头撞扁,也不会把玻璃撞碎。他只能隔着玻璃,大声劝英别哭,不要着急,女主人总会回来的。等女主人回来打开门,你就可以出来了。
就这样,山和英隔着一层玻璃一直互相瞅着,直到太阳西沉,女主人下工回来开了门,英才从屋里飞了出来。好像久别重逢,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山说:小妹妹,让你受苦了!
英说:我还以为不能和你在一起了呢!
哪能呢,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把咱们俩分开。
有了英被关在屋里的教训,山和英都意识到,在新的屋子里筑巢是筑不成了,他们必须另换一个地方。天黑下来了,他们并没有马上飞走,双双立在那根晾衣绳上,对房子久久地注视着。女主人把新房子盖成这种封闭的样子,等于把他们拒之门外,这对他们的情感和尊严都构成了一定的伤害。此处不留燕,自有留燕处。既然如此,山和英另换一个地方筑巢就是了。但山和英没有因变思迁,他们相信,女主人把房子盖成这样,并不是针对他们的,并不是对他们不再友好,而是潮流使然。大家都把房子盖成这样了,你让女主人还把房子保持以前的样式,那是不现实的。还有,盗贼越来越猖獗,入室盗窃的事时有发生,谁不想把房子盖得结实一点呢,谁不想把门窗封闭得严实一点呢!男人不在家,家里只住着一个女人家,她也是没办法呀!
住在椿树上的斑鸠夫妻注意到了山和英的窘迫处境,对山和英很是同情。斑鸠夫妻建议山和英把窝也搭在椿树上,做他们的邻居。山和英都笑了笑,谢绝了。山和英的祖祖辈辈都是人类的好朋友,都和人类住在一起,到了他们这一辈,怎么能跟人类分开呢!就算人负我,我也不能负人哪!
女主人养的还有一只公鸡,两只母鸡。更让山和英觉得好笑的是,鸡们也向山和英发出了邀请,说夜里天气凉,让山和英先到鸡窝里凑合着住吧。住鸡窝?这简直太小瞧山和英了。人各有志,有的志向在天空,有的志向在地面。鸡们自毁飞翔的能力,放弃了对高远境界的追求,山和英怎么能以鸡们的意志而转移呢!就算他们冻死饿死在外面,也绝不会到鸡窝里去苟且。
新房是四间,三间是堂屋,最西边一间是灶屋。四间屋前面都建有廊厦,罩在廊厦下面的走廊有一步多宽。有廊厦的好处是,在下雨期间,人从堂屋到灶屋,雨水淋不到人身上,人也不用踏泥巴。第二天早上,固执的山和英在廊厦里有了新的发现,发现门口右侧的廊厦顶部吊着一盏电灯,电灯上罩着一只天蓝色的灯罩。灯罩也是一个平台,在灯罩上能不能筑巢呢?山先到灯罩上方看了看,随后把英也招呼过去。山刚落到灯罩上时,灯罩有些晃荡。等英也落在灯罩上时,灯罩就平衡了,不晃荡了。山和英都有些欣喜,禁不住互相击了一下掌。车到山前必有路,看来他们的新房完全可以建在灯罩上方。时不我待,在建设新巢的施工中,山和英把时间抓得很紧。他们忘了吃饭,顾不上喝水,飞得像穿梭一样,只想着赶快把新家建起来。下雨了,他们也不停工,照样在雨中穿行,一口接一口往回衔泥。往往是,山刚把一口泥垒在巢上,英也把泥衔了回来。他们的嘴很小,每次衔回的泥也很少,只有那么一点点,比书本上的一个字大不了多少。但他们知道,任何文章都是一个字一个字积累起来的。只要有理想,只要肚子里有文章,再加上勤劳,有耐心,文章最终总会落实的。他们的新巢就像他们共同创作的文章,总体构思有了,基本的框架有了,他们用精当的文字,精美的细节,一丝不苟地把文章写好就是了。山一再关照英,劝英悠着点儿,累了就歇一会儿。英说不累,等把房子建好再歇也不迟。英还跟山说了一个笑话:山伯哥,你看我干起活儿来像不像一个男的?
什么像个男的,你本来就是个男的嘛!山也跟英说笑话。
我是个男的,那你跟我在一块儿干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同学呀,是我的贤弟呀!
那你送我回家去吧。
那好吧,来来来,拉着我的手,我先送你过这座独木桥。
英刚拉住山的手,山却把英拉到自己怀里紧紧抱住,说:你真是我的小傻瓜!
新巢建成后,山和英没有打扰朋友们,没有举行婚礼,自然而然地就成婚进入了蜜月期。比起梁山伯和祝英台来,他们深感幸运。他们呢呢喃喃,卿卿我我,幸福得都快要流泪了。
女主人看到了这对小燕子在灯罩上垒的窝,对小燕子没有放弃在她家垒窝持赞赏的态度,她说:你们还怪会找地方呢!女主人也看到了燕子小两口形影不离的亲密样子,难免想起她的丈夫。丈夫常年在外地打工,一年到头难得回家一次。两口子东一个,西一个,过的是分居的生活,还不如眼前的这对小燕子,真是让人叹息。
蜜月过后,英就怀了孕,接连产下了四个孩子。他们的孩子不像人的孩子,一生下来就会哭,就会吃奶。他们的孩子还包在蛋壳里,得经过燕子妈妈和爸爸给予持久的温暖,加以不间断的孵化,小燕子才会成形,破壳而出,成为真正的孩子。山和英配合默契,称得上天衣无缝。英在窝里孵卵时,山到外面找吃的。而山张开翅膀孵卵时,英到外面找吃的。他们干净得很,只吃活食,不吃死食;只吃在空中飞行的昆虫,不吃地上的东西。山捉到好吃的东西时,舍不得自己独享,马上叼回家,喂给正在孵卵的英吃。山穿着黑色的燕尾服,雪白色的衬衣,打着棕色的领结,还是一副新郎倌的模样。倘若不是什么意外,大约半个月左右,他们的孩子就会孵化出来。
意外的变故发生在女主人的娘家。女主人的娘家爹是卖冥币的,他卖的冥币说是由天堂银行发行,每一张冥币的面值都很大,不是千万元,就是亿元。他骑着一辆电动三轮车,哪个镇上逢集就到哪里去卖。这天他又到一个镇上去卖冥币时,被一辆大货车撞到了,连人带车栽到路边的河里,车毁人亡,水面漂满了冥币。女主人闻讯,立即哭着回到娘家去了,参与办理爹的丧事。作为娘家爹唯一的闺女,女主人在丧事中担负着重要的角色,她一去就是四五天。这期间有两天是双休日,在镇上住校读初中的女儿回家来了。女儿这时候回家挺好的,至少可以往地上撒把粮食,喂喂家里的几只鸡。按理说,女主人娘家所发生的变故不会波及山和英的正常生活,不会影响燕子夫妻生儿育女。可是,女主人的女儿一回家,事情就变得有些出乎山和英的意料。女儿一进家门,刚把双肩背的书包放下,就打开了电视机,看一个比赛唱歌的节目。女儿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声浪一直波及山和英筑巢的灯罩,把正在孵蛋的英震得头皮都有些发麻。女儿一把电视机打开,就不再关闭,看了这个频道换那个频道,任电视机一直轰轰作响。以前的双休日,女主人不许女儿老看电视。这两天女主人不在家,女儿正好可以放任自流,把电视看个够。
女儿老开着电视还没什么,顶多噪音的分贝大一些,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头。天一落黑,女儿就把电灯拉开了。女儿把屋里的电灯拉开不算完,把廊厦下面吊着的电灯也拉开了。当廊厦下面的电灯骤然亮起时,山和英都吃惊不小。尽管灯光隔着灯罩,灯罩与灯座连接的缝隙里透出的光亮还是把英的眼睛刺了一下,英不由自主地从燕窝里站立起来。山赶快过来安慰英,让英不要害怕,是女儿把电灯打开了。从开始筑巢到女儿进家之前,廊厦下的电灯从没有打开过,山和英原来还以为廊厦下面的电灯不会亮,只是一个摆设。现在看来,他们对遇到的问题还是准备不足。山还对英说,女儿还是一个孩子,胆子会小一些,女儿打开廊厦下面的电灯,大概是为了给自己壮胆,这事儿可以理解。经过山的劝说,英才重新俯下身子,把蛋抱在怀里,继续孵蛋。
亮着的灯泡会散热,加上灯泡不算小,塑料制成的灯罩又不隔热,热量逐渐传导到灯罩上方的燕窝里。先是传导到燕窝的底部,接着传到英正在孵的蛋上,再接着英的身体也感到了徐徐袭来的热量。英说坏了,灯光的热气烤上来了。
山让英出来吧,他进去试试。山卧在窝里一试,果然感到了一股异乎寻常的热气。山的担心更大些,预感到前景非常不好。但山还算沉得住气,没把担心表露出来。他还小声安慰英:这没什么,是灯泡帮咱们孵蛋呢!
灯泡是个大坏蛋,我不要灯泡帮咱们。
你知道吗?现在的母鸡都不自己孵蛋了,人们都是把鸡蛋放在电暖箱里孵,孵出来就是一大群。灯泡发热,跟电暖箱的道理是一样的。
要是灯泡发热发过了头,把咱们的孩子烤坏怎么办呢?
这也正是山没说出来的担心,但他说:不会的,等天一亮,小姑娘一把灯拉灭,窝里的温度就会恢复正常。山说着站立起来,用两只翅膀轻轻为身子下面的四枚蛋扇风,让多余的热能散去一些。山和英都盼着天赶快亮,盼天亮为的是盼灯灭,他们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灯灭上。
然而让山和英深感失望的是,天亮了,电灯没有被拉灭。太阳都升得老高了,电灯还在燃烧着。原来小姑娘看电视看到很晚,第二天上午一直在睡觉。直到天快晌午了,小姑娘大概饿了,需要到灶屋找点吃的,才起了床。小姑娘刚起床,又把电视打开了。因太阳的光芒遮蔽了电灯的光亮,小姑娘去灶屋找吃的东西时,没有看见廊厦下面的灯泡还亮着。此时,整个燕窝被烤得有些发烫,蛋壳里已经成形的小燕子大概热得有些受不住,挣扎着向爸爸妈妈求救。山和英救不了自己的孩子,就在小姑娘面前飞来飞去,并不停地叫着,发出求救的信号,他们仿佛在说:小姑娘,求求你,快把电灯关掉吧!再不把电灯关掉,我们可怜的孩子就没命了!
小姑娘听见了燕子的叫声,但她听不懂燕子叫的是什么。她从屋里拿了一个馒头,一边啃着干馒头,一边又到屋里看电视去了。
就这样,灯泡一直亮了两天两夜,把燕子窝变成了一只火炉。等女主人回到家把电灯关掉,为时已晚,山和英四个孩子的生命已经胎死壳中,不可挽回。
燕子窝的温度恢复正常之后,英卧进窝里继续孵蛋。她明知孩子不可能起死回生,但她像患了某种固执病一样,不吃不喝,就是抱着蛋不放。山想把英拉起来,他一拉,英一挣,拒绝起来,英说:你别管我,我也不活了!
英,英,别这样,要死咱们一块儿死!
说着,两口子抱头痛哭起来。他们哭着,想起了梁山伯和祝英台。梁祝最终没能成婚,成为一场悲剧。他们虽然结了婚,却失去了几个连心的孩子,他们的悲比梁祝的悲还要悲上几分。
秋风凉时,山和英一块儿向南方飞去。这年他们没有去为牛郎织女搭桥,因为他们的孩子没有存活,没有完成生儿育女的使命。他们不是不愿意参与搭桥,不是贪生怕死,按他们悲痛的心情,他们很想在搭桥时一死了之。可是不行啊,如果不把生命一代接一代传下去,不把接班人培养出来,以后谁去为牛郎织女搭桥呢!
到了明年春天,山和英还会飞越千山万水,来到这个人家。他们不会使用筑在灯罩上的巢了,至于新巢筑在哪里,到那时再想办法吧。
(原载《福建文学》2016第7期)
文章来:http://www.chnxp.com.cn/TxtEbook/QiKan/WenXue/(特别鸣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