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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意] 严文井:啊,你盼望的那个原野

发表于 2016-8-22 14:51:13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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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你的画像,我忽然想起要举行一次悄悄的祭奠。我举起了一个玻璃杯。它是空的。
        你知道我的一贯漫不经心。
        我有酒。你也知道,那在另一个房间里,在那个加了锁的柜橱里。
        现在我只是单独一人。那个房间,挂满了蜘蛛网,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我没有动,只是瞅着你的面容。
        我由犹豫转而徘徊。
        我徘徊在一个没有边际的树林里。
        这儿很丰饶,但有些阴森。几条青藤缠绕着那些粗大的树干,开着白色的花。青藤的枝条在树冠当中伸了出来,好像有人在那儿窥望。
        我绊绊跌跌。到处都是那么厚的落叶,歪歪斜斜的朽木,还有水坑。
        我低头审视,想认出几个足迹和一条小径。也许我是想离开树林。我可能已经染成墨绿色了,从头到尾。我干渴,舌头发苦,浑身湿透。
        我总是忘不了那个有些令我厌烦的世俗的世界。我不懂为什么还要回到那里去。可是我优柔寡断,仍然在横倒的老树干和被落叶埋着的乱石头之间跌跌绊绊,不断来回,不断绕着圈儿。这儿过于清幽,反而令人感到憋闷。
        “七毛啊——回来吧!”一个女人在叫喊。
        “回来了!”另一个女人在回答。
        “七毛啊——回来吧!”
        “回来了!”
        一个母亲在为一个病重的儿子招魂。一呼一应,忧伤的声音渐渐远去。
        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记不清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但那的确是一个夜晚。那个小城市灯光很少,街巷里黑色连成一片。
        “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一片黄色的木叶在旋转着飘飘而下,落在我的面前。也许这就是他,他失落在我的面前。我张口呼喊。然而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一片寂静。难道我也失落了?我又失落在谁的面前?
        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我很想看见他。只有一阵短促的林鸟嘶鸣,有些凄厉,随即消失。那不能算回答。
        那飘忽不定的是几个模糊的光圈,颜色惨白。那一定是失落到这儿的太阳。
        有微小的风在把树林轻轻摇晃。

        “不要看,快把眼睛闭着。你的眼睛反光,会暴露目标。”
        九架轰炸机,排成三排,正飞临我们上空。它们的肚皮都好像笔直地对着我们躺在里面的那个土坑,对着我们。
        “驾驶员看不见我的眼睛。”
        “不,看得见的。你的眼睛太亮。”
        你伸出一只手来遮住我的双眼,又用一只胳膊来护住我的脑袋。你毫不怀疑你那柔弱的胳膊能够拯救我的生命。上帝也不会这样真诚。
        轰炸机从这片田野上空飞过去了,炸弹落在远方。战争过去了,我们安然度过了自己的青春。但是,总是匆匆忙忙。
        你躺在那张病床上。

        你并不知道那就是你临终的病床,说:
        “明年我们一定要一起出去旅行,到南方。你陪着我去那些我没有去过的地方。”
        你还说:
        “可怜的老头儿,你也该休息休息。”
        在昏迷中,你还有一句不完整的话:
        “……那个花的原野,那个原野都是花……”
        就这样,你一点点地耗尽了灯油,熄灭了你的光。
        我和几个人把蒙着白布的你从床上抬起。我真没有想到你有这么沉。
        护士们来打开这间小房的窗扇,让风肆意吹。这些窗扇好久没有打开过,你总是幻觉到有股很冷的风。

        我提着那个瓷坛走向墓地。瓷坛叮当作响,那是我母亲火化后剩余的骨殖在里面碰击。
啊,你盼望的那个原野--严文井
        我尽量走得慢一些,也不断调整我走路的姿势,但无法找到一个更妥当的办法,避免这样的碰击。
        一些路人远远躲开我。他们认得这种瓷坛。
        我母亲不会这样对待我。当我在她肚子里的时候,我得到的只能是温暖和柔和。即使我有些不安分,她也不会让我碰击作响。她用自己的肉体装着我,我用冰冷的瓷坛装着她。那个给予和这个回报是如此不相称。我的后悔说不完。
        我正在把母亲送往墓地。一片宁静,我没有听见母亲说话的声音。
        我仍在密树和丛莽之间转圈儿。

        这也许是一个我永远无法穿过的迷宫。树叶沙沙作响,无边无际,无始无终。也许一阵暴风雨就要来临。
        突然响起了一个闷雷,在一个不知道的远方。
        我也许会永远失落在这里,也许。
        我是这样矛盾。喜欢孤寂,可又害怕与世隔绝。
        这么热。这里可能有一团厚厚的水蒸汽正在郁结。可是我又看不见那股灰白色的热雾。
        我已满身湿透,我仍在转悠。
        我多么希望听见你的一声呼唤。哪怕是嘲笑,甚至斥责,只要是你的声音。
        你太善良了。我有失误,你总是给以抚慰;我有不幸,必然会引起你的忧伤;我对你粗暴,你只有无声的眼泪。
        “魂兮归来!归来!”
        只有树叶沙沙作响。

        那个时候我们真是无忧无虑,只要能够行走就会感到海阔天空。
        那片高原上有黄土,有石头,有酸枣刺,还有溪流。溪流里还常常看到成群的小蝌蚪。我们老是沿着弯弯拐拐的山沟跋涉,不知道哪儿是尽头。
       
        我决没有想到你后我而来,竟会先我而去。决没有,决没有。
        “魂兮归来!归来!”
        现在我脑子里独自装着那些山沟,我只好勉强承认那个有些神秘的尽头。
      
         现在我正跟着一大队奇装异服的人去开垦一块“沼泽地”,一个美丽的湖。大水还没退尽,一片泥泞。这是一个多雨的地方。我们不少人滑倒了,每个人都是大汗淋漓。如果你看见这个场面,肯定又会说:“可怜的老头儿!”
        不,我们不应该讨人怜悯,更不必为自己伤心。
        前面有一片高地,地面铺满了小草,竟然一片翠绿。
        你定会代我感到高兴,再前面又突然出现了一丛丛野花。
        紫色的一片,红色的一片,蓝色的一片,都是矮矮的,紧紧贴着地面。它们没有喧嚣,更不吵嚷,只是一片宁静,一片安详。
        我叫不出那些小小的野花的名字。我的最高赞美只有一个字:花!
        正如同你就是你一样,它们就是花,就是美,就是它们自己。
        我很想为那些野花野草多流连一会儿,但是没有办法。我们并没有参加一场战争,也没存心冒犯谁,一夜之间却变成了自己同事的“俘虏”。我们还得继续在无尽的泥泞里东歪西倒,去开垦那片“沼泽地”,那个美丽的湖。那是命令。唉!那个年代!

        虚妄逐渐退却,幻影慢慢隐去。我终于在树林中找到了一片开阔地。这里有许多蘑菇,许多野花。一片宁静,一片幽香。这不就是你说的那个“花的原野”!
        我想你早就想象过这样一个原野,而你白白盼望了一生,等待了一生。
        我终于明白了你未说完的话的意思。
        我颠三倒四地向你说了这么一大堆,你当然记得这是我的秉性难移。你在倾听,带着我熟悉的那个笑容。你从来不嫌我罗嗦。
        不必再呼唤你的归来,你根本就没有离开。你就在我的身边,每朵花都可以作证明。
        我放下了酒杯。
        原谅我,我忘记了你是不会喝酒的。美好的感情,不靠酒来激发。我们的心很柔和,还要继续保持柔和。
        你应该高兴,我们正在走向花的原野。
        啊,你盼望的那个原野!


1983年7月28日晚
原载《人民文学》1983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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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8-22 15:02:30 | 查看全部
严文井(1915--2005),原名严文锦。湖北武昌人。当代作家、散文家、著名儿童文学家。著有《南南和胡子伯伯》、《丁丁的一次奇怪旅行》等。中共党员。1935年到北平图书馆工作,1938年赴延安,历任延安鲁艺文学系教师,《东北日报》副总编辑,中宣部文艺处处长,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书记处常务书记,《人民文学》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总编辑。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审委员会委员,国际儿童读物联盟中国分会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儿童文学委员会主任,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全国第五、六、七届政协委员。1932年开始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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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8-22 15:03:19 | 查看全部
代表作《啊,你盼望的那个原野》,写给他去世的爱人——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小姐,他们在投奔延安的路上相遇,然后相爱,直至她生命的尽头。时至今日,还有读者感叹:“奇怪,一个老头,怎么能写出那么唯美、感性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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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8-22 15:04:38 | 查看全部
轶事:
严文井十分爱猫,最多的时候,家中曾养过7只猫。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他自己吃清汤挂面,却给猫开鱼罐头;送人照片,也是他和猫的合影。他还不时借猫幽默一下,说猫和人一样,有感情,但人有时候还没猫伟大。比如,“我们家的猫寻找爱情,会毫不犹豫地从三楼跳下去,人有这样勇敢吗?”
有人问过严文井,喜爱小动物和写童话,两者有什么关系?他回答道:“没有孩子,没有孩子的眼睛和心灵,没有美丽的幻想,没有浪漫精神……则一定不会有童话。”
柔和,是严文井最爱用的一个词,在他的作品中频频出现:“我的心是柔和的”、“妻看着我,目光逐渐转向柔和”、“我们的心很柔和,还要继续保持柔和。”
他的代表作《啊,你盼望的那个原野》,写给他去世的爱人——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小姐,他们在投奔延安的路上相遇,然后相爱,直至她生命的尽头。时至今日,还有读者感叹:“奇怪,一个老头,怎么能写出那么唯美、感性的文字?”
于是,便有文学评论家把这个有着“苏格拉底似的谢顶”,长着又圆又大额头的“童话爷爷”,比喻成“一口井”,“那种流淌出的柔和的美感,好像是底色,铺陈在他作品的字里行间。”
但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这样的“资产阶级情调”,无疑不合时宜。
尽管长期担任作协的领导,但在旁人眼中,严文井似乎属于“刻意被权力边缘化的角色”。“文革”中,他的一次检讨竟这样开头:“春天,我看见一个穿红衣的少女骑着自行车从林荫道上过来,我感受到一种诗意和美……”
还有一次,作协组织批斗丁玲,旁人的发言都很激烈,他却站起来说:“陈明配不上丁玲。”顿时哄堂大笑,批判也就进行不下去了。
作家阎纲回忆,“5·16”之后,他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白天干活,晚上接受批斗,用强烈的灯光照着,不让睡觉。一天夜里,他经过严文井床头,蚊帐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塞给他几颗水果糖,使得他“原本绝望的心,顿生出强烈的感激”。
严文井喜爱西洋古典音乐,经常去琉璃厂买旧唱片,“文革”家被抄时,仅交响乐、奏鸣曲之类的唱片,就有几十公斤重。他曾无意中见到沈从文在挨批斗之后,听音乐听得泪流满面,便说:“真正喜爱音乐,打心里欣赏音乐的人,都是好人。”
在韦君宜出版了《思痛录》后,许多人劝严文井也写写那段岁月的回忆,他却拒绝了。因为“不好说”,而且“会伤害许多人”。他宁愿用一幅自画像来解剖自己,并郑重地钤上了自己的印章,分赠给同事和朋友。于是,这幅嘴和脸都扭曲了的自画像,被人视为“他和他同时代的知识分子的精神肖像”。
严文井留世的最后一篇文章,是一篇不到300字的散文。向他约稿的编辑回忆,严文井反复修改,整整写了一年零八个月。他用这样的笔调写道:“……我本来就很贫乏,干过许多错事。但我的心是柔和的,不久前我还看见了归来的燕子……”
2005年,严文井离世。一个前去他家采访的记者惊讶地发现,这个中国儿童文学泰斗的家,只是一套不到70平方米的“陋室”。除了老旧的单人床和书桌,剩余的空间都被书本占满。屋内能见着的唯一亮色,就是窗外的一棵绿树。树下,埋着他亲手安葬的爱猫“欢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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