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人的命运和情感是永远在变的常数

何爱平

今天讲的主题“讲述中国，对话世界”是一个无比宽阔的题目，宽阔的几乎是可以泛泛而谈，不知道可以从哪里下手。我们这两年有一个非常时髦的词，就是“讲好中国故事”，确实是很不容易的。
我们过去几十年来，中国很多作家跟我一起在努力地写作，我们当时没有意识到，我们写作是在讲中国故事。现在，讲中国故事作为一个口号响亮地提出来后，我们可以这么想，我们几十年来的工作，实际上就是在讲述中国故事。中国故事就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概念。中华民族有五千年的文明历史，那么在这五千年的历史中，又产生了无数可歌可泣，可以讲述的故事，这又让人不知道从何讲起。这五千年来，我们的祖先留下了口头的、文字的非常优美的故事，这是我们的文化遗产，可以用汗牛充栋来形容。
所以，作为一个作家来讲，生在这样的一个时代，生在这样一个把讲述中国故事当成一份重要的工作来做的时代，需要我们认真地思考一下，怎么样来讲中国故事，怎么样来讲好故事。我个人经验是，我写作的时候，我没想到我是在讲述中国，我想到的可能是我身边的故事。我最先讲到的可能也是我个人的故事，我个人亲身经历的事情，我所熟悉的家庭成员的故事，我所了解的左邻右舍、乡里乡亲的故事，以及后来我通过阅读、通过聆听，通过读前面作家的书，通过读历史方面的书，通过听自己的爷爷奶奶、村子里的大爷大娘他们讲述的故事。这样的故事也就变成了我所讲述的素材，这样一些我亲身的经历也变成了我讲的故事。
一个作家对于自己讲述的故事都有自己的感情，没有想到我们讲的故事代表了中国的形象。也没有想到，会让外国人把这些文字当作反映中国特定情况的故事来看，把它跟中国人联系在一起。所以千百个作家的讲述，合起来就代表了中国的故事。但是我们认真想一下就是我们既然提出了中国故事的概念，那到底有哪些需要讲述？
我想第一就是历史故事，我们几千年的历史上，发生了那么多壮烈的史诗，发生了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历史大事件，无数次的改朝换代。尤其近百年以来，我们中华民族饱受了外国列强的欺凌与瓜分，然后我们中国人民，中国知识分子、中国的老百姓奋起反抗，这一百年的历史，是我们中国人民在反帝、反侵略、反压迫，争取民族独立的历史。在这样的光辉的历史长河当中，有多少灿烂的精神文化需要传承，这就是一开始我讲述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我们生活在当代，我们的历史引导我们的故事，引导我们故事的构成。
要了解我们中国的发展，肯定要讲当下的中国。我们应该重点讲一下最近三十年来的工作，因为中华民族的历史中最近三十年来的变化最值得我们关注。中国历史上不乏老百姓饥寒交迫的年代，也不缺少被欺负、被侵略、被主宰、被荼毒、任人宰割的年代。我们同样从一个贫穷落后的国家变成了一个强大的国家，在世界上具有影响力的国家。这样巨大的变化就是在近三十年来，改革开放的三十年里完成的。我们亲眼目睹了我们周围所发生的变化，首先从我们个人来讲，我们看到了我们家庭的变化，我们村庄的变化，看到一个县的变化，看到一个城市的变化，最后看到了我们国家的变化，看到我们在这样一个变化的时代，中国怎样一步一步在世界上树立我们自己的形象。
中国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让人瞧不起的。我还记得在80年代很多中国人出国都被当成日本人，我们也甚至受到过一些带着有色眼镜的西方人的歧视。但是这种现象现在越来越少了，现在中国人出去都会吸引很多尊敬的目光。由于中国人强大的购买力，世界很多的商店都很欢迎中国人前来，所以中国人走到哪里，就把消费带到哪里。我们亲眼目睹了中国的巨大变化，三十年来我们的国家更加繁荣。那么，目前对于我们来说最重要的问题，也是我们正要讨论的问题是，小说最初作为一种口头文学的存在，我们每个人很小的时候听到我们的长辈们给我们讲故事，天上的牛郎织女，地上的妖魔鬼怪之类的故事，可以说我们每个人都是听着故事长大的。即便是我们拿起笔来写小说、写故事，我们也要像长辈们一样，给我们的孙子、外孙等小一辈的孩子讲故事。但是我想说的是小说作为一种艺术形式，人们已经不满足于将小说看作是一种简单的讲故事的方式了。
讲中国故事的人也是中国故事中的人。既然故事已经变得这么普遍，那么作为一个小说家，作为一个用艺术在创作的人，我们也应该开始讲究讲故事的方法……
小说除了故事的内容之外，还有更重要的意义，这个意义就在于思想。讲述故事也不仅仅是作家这一个群体，讲述中国故事的人实际上是由很多群体来共同构成的。音乐家用音符和旋律，用他手中的乐器也在讲述他们心中的中国故事；画家用色彩、用线条也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讲述中国故事；舞蹈家用他们的形体，用他们的表演，歌唱家用他们的歌唱都在讲述中国故事。实际上，所有的艺术工作者都在用自己所擅长的方式在讲述自己理解的中国故事。
难道只有艺术家在讲述中国故事，别人就没有讲了吗？我们的普通人也在讲述中国故事，我们的农民，用劳动用智慧使我们的粮食产量大幅提高，使我们过去在寒冷的冬天里无法生长的蔬菜，在大棚里能茁壮的成长，这样一种发明创造。本身也是向世界在阐释中国农民的形象。无数的农民、工人、知识分子，在用劳动与智慧创造财富，他们本身也是故事中的人，成为我们故事中的主人公，讲中国故事的人也是中国故事中的人。既然故事已经变得这么普遍，那么作为一个小说家，作为一个用艺术在创作的人，我们也应该开始讲究讲故事的方法。
那么我想说，小说它首先是一门语言的艺术。我用什么样的语言讲述一个故事是非常重要的，甚至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应该非常非常地重视这点。因为说穿了我们出了这么多的小说，我们演过这么多的戏剧，你认真地考虑一下，分析一下，实际上不过几个背景，过去我们的戏剧舞台上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那么，我们现在戏剧舞台上，电视剧里的人物，电影里的人物，讲来讲去无非是爱恨情仇，无非是家庭纠纷，无非是人跟人的私欲，好人与坏人的一种矛盾，讲来讲去也还是这么一些事情。但为什么大家对这些基本类似的故事，基本类似的戏剧剧本，都具有那么强烈的兴趣，这源于每一个创作者它讲述的方法不一样。
同样是剧作家，同样是小说家，写的同样的故事，那我写的可能就跟别的作家是不一样的。我们中国历史上伟大的小说家们，除去他们讲的故事有特点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语言，每个人都有鲜明的风格。像鲁迅的语言，鲁迅小说的语言，巴金小说的语言，沈从文小说的语言，即便我们把作家的名字盖住，阅读其中的一段，我们都能知道是谁写的。如果当年让鲁迅和沈从文讲同一个故事，写同一个故事，那么写出来肯定也是完全不一样的，即便他们没有对故事进行任何的改造，单单从表达故事的语言上，就有不同的地方。所以，我想对一个作家来讲，在讲故事的过程当中，怎么样锤炼自己特色的，有鲜明个性的语言，这是第一要务，也是很多作家清楚认识到的问题。
在写作的时候，故事内容的重要性是其次，语言更为重要。尤其是到了长篇小说这样一种艺术形式时候，怎样把一个小说写得中式的建筑物一样，像江南园林一样曲折有致，变化多端，这需要作家在写作的过程当中去注意的，使自己的小说像一个非常奇特的，外观美丽，进去以后曲折变化的园子。
简单点讲什么?讲历史，讲现实，你如果对一个国家的整体面貌不了解，那你很难找到一个适合的角度。你如果对一个城市也缺乏一个整体性的把握，只是去过一些小地方、小村庄，也是很难去讲好一个故事的。每一个作家的创作都是从自己熟悉的、身边的事物出发的讲述，有历史的，有现实的。
要写90后、00后，困难就太多了。我觉得他们现在所使用的语言，跟我所使用的语言不一样，他们的梦想跟我的梦想不一样，他们的想象力跟我的想象力方向不一样……
尽管每一个作家都是从不同地方长大的，每一个作家的亲身经历都可以从中提炼出一段精彩的故事来，每一个作家的写作也都是从当代个人出发的。但是，作为一个职业的写作者，如果想要长期的坚持下去，要想自己的作品不断的挑战，不断的超越，就要从新鲜事物中去提炼素材，就应该跟当下生活保持一种非常密切的联系，过去也有一种口号叫“深入生活”，我在我年轻的时候对这个口号提出过质疑。我说我的想象力足可以使我的写作永不枯竭。原来的文章里曾有些狂言，说没看过大海，我写的大海比起看过大海的人写的更像大海。虽然我没有恋爱，但是写爱情已经比那些情感老手写的还更加动人。这仅仅只是年轻时候的狂言，到了这个年龄，回头一想，其实是不对的。那个时候在读书，个人成长的经历还是提供了比较丰富的创作资源的，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写了几本书之后，在家里呆的时间越来越多，这个时候你创作资源也就开始枯竭了。
尤其是我们这种上了年纪的，这个时候你如果要想描写当下的年轻人，是困难一点的。比如我写50年代出生和60年代出生的那部分人，在70年代出生的人还能感觉到他们之间能够沟通，没有身份的沟通障碍。而写80后就非常吃力了，和我们这一代就已经区别很大了，现在更是要写90后、00后，困难就太多了。我觉得他们现在所使用的语言，跟我所使用的语言不一样，他们的梦想跟我的梦想不一样，他们的想象力跟我的想象力方向不一样。

我说过，我做梦梦到的，还是田野、高粱、玉米，还像几十年前那样一些的物质。我曾经问过90后，你们现在会梦到什么？他说，我会梦到跟日本漫画里的小孩一起玩，梦到穿越。我记得我们当年，小时候也爱画画，都画一下牛等一些在农村经常看到的事物。现在的小孩画画，都画日本漫画里的美少女。所以，我想，时代的变化发展、科学的进步，使现在的年轻人，做梦的材料和想象的材料都跟我们不一样，所以我们对这样一些年轻人的了解越少，对当代的社会就越不懂。因为社会中最有创造力的，还是年轻人。所以我想，作为我这样的一个老年人，如果不想被社会淘汰掉，就要向年轻人学习。
看他们看的书，跟他们交朋友，你不可能对这个如此广阔的社会的每一个方面都了解到。这个社会分成这么多行当，我了解农民，也了解某些比较落后的工厂的生产方式，但我对办公室对着电脑搞开发的人的想法、生活不了解。我也知道70年代、80年代提倡的特长生活、文艺生活等，但是对现在孩子们的生活不知道。所以面对如此变化多端的社会，要做一个无所不知的作家，这实际上也是不可能的。那么这就是对我们这些作家提出了一个要求，体验生活要精准体验。扶贫要精准，打击敌人要精准打击，作家体验生活也要精准体验。你不能走马观花地体验，要选择一个自己过去比较熟悉的地方，然后扎下根去，深入进去，这会才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最后一点，说一千道一万，讲故事也好，讲故事的方式也好，小说与文学是已经完成的，最终的任务、目的是没有变化的。
讲好中国故事，最终的一点，还是要牢牢记住人，盯着人讲。要有情感，这种情感是人的情感……
尽管现在有众多的文学家提出了，有传统的小说、有历史的小说，有科幻小说，有穿越、有职场、有情感等等的小说门类，但我想无论什么小说，无论什么艺术形式，最重要的，很传统的一点是塑造人物，写人，写人性，这一点是不会变的。无论是写多么现代的，哪怕写一个我们大多数人熟悉的行当。但是我想，我们有的时候并不会对这些行当的技术细节太感兴趣，我们最终还是看这个作品所描写和塑造的人物，一个作品之所引发不同的感情共鸣，就在于人类的非常普遍的情感。怎样让中国的故事感动外国的读者和观众呢？一定是主要的、有个性的，描写着人类普遍的情感，有这样典型的人物形象，表现人类普遍情感的感受，才能够引发共鸣。
展示下我们的阅读历史，我们当年读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的时候，读外国的翻译的小说的时候，我们一直在学校，根本没有到过这些国家，甚至没有看过这些国家的图片，但是我们依然会被这样的作品所感动。正式因为这些作品里面，表现出了人类最普遍的情感，塑造了人类最基本的形象，我们甚至会忘掉他们生活的背景，感到他是我们生活中的熟人，是我们的邻居、亲人、朋友，甚至是我们自己。所以我讲，讲好中国故事，最终的一点，还是要牢牢记住人，盯着人讲。要有情感，这种情感是人的情感。
对画家来说，无论是山水还是景物，实际上把画家本人的人性，品格，通过这样的形式表现。对于作家来讲，这样更加直接，直接讲人的命运，讲人的情感。怎样讲人的情感呢？人的命运和情感是永远在变的常数。读红楼梦，我们依然为贾宝玉林黛玉的情感所打动。但是现在社会发生了如此的巨变，道德、价值、观念，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过去很庄严、神圣的事情现在被忽略。
我们既要坚持对人，传统感情的深度开掘，也要关注这个时代，人的情感方式发生的变化，要能够预测到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之后人的情感……
我们在五六十年代所学习模仿的标兵，现在被年轻人认为是傻瓜。过去我们可能会为了这样或那样的一句话，付出自己最宝贵的一生，现在也不是这样了。我们的社会发展不仅仅是物质科学的变化，也是道德价值的变化。我们既要坚持对人，传统感情的深度开掘，也要关注这个时代，人的情感方式发生的变化，要能够预测到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之后人的情感。要去关注，人的情感变化所产生的新的人物形象，这样才能产生伟大的作品，被一代一代的人所阅读。所以，为什么几百年前的作品，能够让几百年后的读者为之感动，产生共鸣。我想在他们作品中的人物身上，已经具备了超越他们时代的情感。
红楼梦里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情感不属于他们的时代，他们属于当今的时代，因为在当时他们是离经叛道的，像是异类。他们跟大多数人不一样，大多数人是循规蹈矩，按照教条，按照宗教伦理，按照功名利禄，一步步通过科举走上升官发财的光明道路。贾宝玉不读四书五经。在当今世界里，我们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认真学习，报补习班。继续学，最终考上大学，大学毕业，读研究生，读完研究生，硕士博士出国留学，完成自己最光辉的一页。我们是不是在激情冷却之后，会不会静静地观察他们，看孩子是不是不愿意读？
所以对目前的教育方式产生反叛的孩子，有可能代表着未来。所以我们说，在阅读当中，我们能成为非常理智、非常清楚，从情感方面出发的观察者。从未来出发的角度，对这件事有个评判。我们读书时，作为一个读者的角色。但实际上，如果我们在生活中遇到书里的情节的时候，当我们亲人扮演书里面反叛的形象的时候，我们会给他们什么样的判断？
所以我想通过这样辩证的思考，对当今快速的变化，多样的价值，应该有种超前的思维，起码预测到，或大概想象到，几十年后，我们的社会会变成是什么样。现在的年轻人，再过二三十年后，他们跟我们有什么区别？如果能理解这个，我们的写作那还有一点希望，否则，按照我们几十年来不变的价值来塑造我们理想中的人物，来批评、反对和我们的文化不一样的人物，那注定是很陈旧的。
根据莫言现场演讲录音整理，转自微信号：看见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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