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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意] 刘成章:压轿

发表于 2016-10-13 15:07:13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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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陕北的花轿,现在是早已绝迹了,早已用汽车拖拉机代替或者根本不要它了;但我小的时候,却常常能见到,常常给我带来无限的乐趣。
    每当花轿过来,必有吹鼓手领头,咿咿哇哇地吹着;必有迎亲的以至送亲的妇女(称做“硬姑”),穿得花枝招展,骑着牲口,以花轿为中心,走成长长的一串。这支队伍的两侧,也必有娃娃们跟着,跑着,他们有时会不小心被石头绊倒,灰土抹靥地爬起来,胡乱地拍上两把,跟着又跑。这娃娃们里头,往往就有我。
    要是花轿到了娶亲人家的埝畔上,噼噼啪啪地放起炮来,我们就更乐了,没命地抢那落在地上的哑炮。有时可以抢到好几个,还带着捻子,我们就再往地上东瞅西瞅,拣起一个还没熄灭的烟头,顾不上再看花轿,走到一边自个儿放起来。
    看蒙着红盖头的新媳妇下轿,看拜天地,那自然是更有意思的,我们就使劲儿往人缝里钻。被挤撞了的大人,无论脾气多么不好,此刻也不会骂我们,也会把我们让到前边去。等这一套结婚的礼仪全进行完了,人们入席吃起来,我们又会凑到新媳妇身边,而新媳妇往往又会悄悄地给我们手里塞一块冰糖,于是我们受宠若惊地拿着跑开了。至于新媳妇穿着什么衣裳什么鞋,她的脸蛋是俊还是丑,我们却是不怎么注意的。我们只是为了凑热闹。热闹上这么一天,晚上睡得极香极香,有时候还会笑出声儿来呢。
    使我十分高兴的是,有一年,我的一个叔叔也要娶媳妇了。那期间边区刚刚进行了大生产,到处丰衣足食,喜事都操办得非常隆重。我家也不例外,我记得,几乎是一年以前,家里已忙活开了:打新窑,喂猪,做醋……到了临近婚期的时候,推白面呀,磨荞麦呀,轧软米呀……样样项项,真有忙不完的事情。我年纪小,重活干不来,零碎活却总要插上手去。我高兴啊!
    喜日,鸡叫二遍,全家人就都起来了,都穿上了新格崭崭的衣裳。到鸡叫三遍,前来帮忙的亲戚也都陆续进门。于是,大家烧火的烧火,切菜的切菜,扫院子的扫院子,家里家外,灯火辉煌,忙成一片。接着,踏着上午暖堂堂的阳光,亲友们,拖儿带女,在相互问好声中,也都上了埝畔。
    花轿要出发,人们喊叫着,要我家的一个男娃娃去压轿。所谓压轿,就是坐在去迎亲的轿里,及至到了新媳妇的娘家,才下来,再让新媳妇坐进去。这是陕北的风俗,不能让花轿空着。我一听,高兴得简直要疯了,呼踏踏跑过去,就要上轿。谁知管事的大人硬是不让我上,而把我的堂弟推进轿门。我于是躺在地上,打滚搏躐地哭闹起来。
    他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不让我去压轿?
    尽管只有六七岁,我却联想着平时听到的一些事情,心里倏地明白了。原来,我不是这个家里的人;我一岁的时候,爸爸便死了,当时妈妈很年轻,过了几年,她后走到此,把我带了过来。平时,一家人对我还好,所以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觉;而在这种关键时刻,在堂兄弟中,虽然我的年龄最大,却不让我去,事实上的不平等表现出来了。想着这些,我委屈透了,躺在地上越哭越厉害,别人拉也拉不起来。
    为我历尽艰辛的妈妈,使我至今一想起来就不能不下泪。她当时看着这个场面,一定极度伤心,以至没有勇气走到人们面前来,乖哄我两句。我猜测,那时候妈妈或者在炸糕,或者在洗碗,她的泪水花花的眼睛抬也不敢抬一下。多少年来,每遇到伤心的事情,她总是这样。她不喜欢把自己的辛酸讲给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那时候,我的每一声哭嚎,都像在她心上扎了一刀啊!
    就在这种情境下,一个邻家姑娘走上前来,双手拖起脸上满是泪水泥土的我,跟管事的人力争,要叫我也压轿去。她名叫秦娟,比我大十岁,梳着一根长长的单辫子。她父亲是卖瓜子花生的。我常见她每天都起得很早,不是拣蓝炭(煤渣),就是和弟弟一块抬泔水。
    秦娟动了感情,高喉咙大嗓子,争得面红耳赤,但终于在众口一词的情况下,没有争得任何胜利,眼看着花轿抬走了。她气鼓鼓的,当着众人的面,忘了姑娘家的娇羞,把搭在胸前的黑黑的辫子往后一甩,对我说:
    “听话,别哭啦。到了我的那一天,保证叫你来压轿!”
    她的这句话,引得人们哄堂大笑。她一拧身走了。她没有坐酒席。后来人们打发娃娃三番五次地去请她,她到底没来。
    由于这一层原因,我以后见了她,心里就泛溢着一种特别亲切温暖的感情。她也对我格外好,常常从家里拿出瓜子花生,大把大把地塞到我的衣袋里。有次来到我家,和妈妈一起做针线活儿,她笑得甜甜的,望着我,让我把她喊姐姐。我心里虽然很乐意,嘴却像生铁疙瘩,叫不出来。她佯装生气了,眼一忽闪,头一扭,不再理我。
    这年的冬天,秦娟家搬走了。搬得并不远,还在延安市区;但在我当时想,却好像搬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难得再见面了。为这事情,我心里很难受了一阵子。
    我常想她。特别是遇到不愉快的事情,更想她。
    过了两年,一个傍晚,我在外边耍渴了,跑回家去,舀了半瓢凉水,咕碌咕碌就是个灌。忽听有人喊我,扭过头来,却是一个脸盘红扑扑的女八路,坐在妈妈身边。看了好半天,我才认出,她竟是秦娟!妈妈告诉我,秦娟到了队伍上的剧团,当演员了。秦娟兴奋地笑着说,马上要办个喜事,叫我去压轿。我问:
    “给谁办喜事呀?”
    “给我!”她响亮地说。
    “好!我压!我压!”
    妈妈却笑道:“别听你秦娟姐姐瞎嚼!”她又对秦娟说:“你当的是八路军,可又坐上个轿……”妈妈说着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用手擦着笑出的眼泪,最后好不容易才又吐出几个字:“像个什么!”
    秦娟脸上虽然带笑,却非常认真地说,她已决定了,同志们也很支持,一定要这么办。她说,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让我压一回轿。她还说了些什么,我现在印象很模糊;但中心意思是十分清楚的,就是要让我一颗稚嫩的、受到伤害的心,能够得到平复。
    秦娟结婚的时候,我去了。我是下午去的,大概怕影响太大,晚上月亮升上山头,才闹腾起来。
    穿着灰军装的人们,这个给我塞一把枣子,那个给我塞两颗苹果,然后把我领到花轿跟前。花轿不像老百姓那样的,很简陋,是用两个桌子腿对腿扎成的,上面缠绕了一些演秧歌用的红绸子。他们嘻嘻哈哈地把我抱进花轿,又嘻嘻哈哈地抬了起来。花轿前头没有吹鼓手,只由三个人拉着小提琴。
    那晚月光很好,他们抬着花轿,抬着我,沿着山腰,喧闹着向秦娟住着的山那边走去。没走多远,忽然有人报告,一个很厉害的首长上山来了。大伙慌了,赶紧把花轿抬到月光照不到的暗处,悄悄地蹲了下来。
    过了好大一阵子,看看首长还没离去,闹不成了,大伙正准备彻底收拾摊子;却不料又有人前来报告,说是秦娟亲自找上首长,说明了情况,首长居然笑呵呵地同意这么办了。于是,寂静的山坡,又喧闹起来。于是,人们再一次抬起了花轿,抬起了我。
    月光洁白得就像牛奶,而我所乘坐的花轿,红得就像花;花的红颤悠着,颤悠着,连同提琴之声欢笑声,连同我心上的欢愉,浸润开去,于是,牛奶般的月光粉红了,浅红了,大红了,载着花轿载着我,流向山的那边……
    这情景,以后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儿时的我,只像一片小小的树叶,这树叶只碰伤几乎看不见的一点儿,却被牢记于心,以至终于引起整坡森林温存关注的颤动——让我压轿。
这回压轿,虽然不在白天,虽然没有吹鼓手;但那红红洋洋的热闹劲儿,那重若宝塔山、清似延河水的情意,那革命圣地的春风般的抚爱,却是我终生难以忘怀的。

原载《散文》1983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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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0-13 15:11:00 | 查看全部
刘成章:老黄风记


它还在山的那边,离这儿少说也有十多里路吧,我分明已经感到它的威势了:树梢,泉水,连同我的衣襟,都在簌簌抖动。我看见,缩起一只爪沉思着的公鸡,忽然睁大了眼睛;正在滚碾子的农村妇女,慌忙卸驴,慌忙收拾簸箕笸箩。

它来了。它从苍白的远处,席卷而来,浩荡而来。它削着山梁,刮着沟洼,腾腾落落,直驰横卷,奏出一首恐怖的乐曲。它把成吨成吨的土和沙,扬得四处都是。天空登时晦暗起来。我抬头看太阳,太阳失去了光辉,变得就像泡在浑黄河水里的一只破盆儿。

它尖厉地嚎叫着,狂暴地撕扯着。

本来,世界是和平的,宁静的:禾苗上滚着露珠,花瓣上颤着蜂翅;可是,它一来,这些景象都不复存在了。大片大片的庄稼,倒伏于地。飞鸟撞死在山崖上,鸡飞狗跳墙。

本来,那边刚刚栽下一片树苗,树苗都扎下了根,长出了嫩绿的叶片,可是转瞬间这些树苗被连根拔起,和枯草、羽毛、纸片、干粪一起,全被旋上了高空。

它肆虐着,破坏着,炫耀着粗野。

而我,早已看不见许多了。我只顾背着身子。我无法睁眼。我的耳朵、鼻孔、嘴巴,全都灌进了沙粒。我像被一只巨手搡着,站不住,走不稳,身不由己,五脏六腑都被摇乱了,像鸡蛋乱了黄儿。我赶紧去找安身之所,于是,我在慌乱中挤进了窑洞。

窑洞里,庄户人们,男男女女,一个个也是刚挤进来;一个个头发上是土,眉毛上是土,肩膀上也是土;一个个变成了灰土猫儿。

按照陕北的说法,这是老黄风。“老”是“大”的意思,这黄风是够大的了。

庄户人嘻嘻哈哈地咒骂着:

“黑小子风!”

“儿马风!”

“叫驴风!”

话不一样,却有共同之处,这风,是雄性的。我想起,两千多年前的楚人宋玉曾把风分为雄风和雌风。他们竟想到一起去了。

这风,是雄性的,雄性的粗暴,雄性的狂烈,雄性的蛮横。也许女人们意会到这一层了,一齐咯咯咯地笑起来。

“笑什么?牙龇得就像脚趾甲一样!”一个后生玩笑地说。玩笑也有一股雄性的野气。

风,越来越响地呼啸。

整个黄土高原在痛苦地抽搐。

风,扑打着门窗。

门窗外,黑小子砰地一声摔了酒瓶,掂起丈二长的一根大棒,无法无天,打家劫舍;儿马和叫驴挣脱了缰绳,尥着蹶子,狂奔乱跑。草棚被掀翻了。瓷盆被打碎了。水倒了一地。一会儿,黑小子登上磨顶,而儿马又从他头上跃过,咬住了叫驴的脖颈;叫驴被激怒了,疯狂地反扑过来。蹄下死了几只羊羔和小鸡。黑小子的怪笑声,有如夜空中腾起一条冰冷的长蛇。到处烟喷雾罩,混沌一片。

渐渐,人们不再注意它了,互相攀谈起来。庄户人是耐不住冷寂的,没说几句,就热闹了。一个汉子站起来,凑到一个胖大嫂的身边,扯长声儿唱道:

山羊绵羊一搭里卧,我和妹子一搭里坐。

他真的紧挨胖大嫂坐下了。人们一片哄笑。接着,他硬扯着胖大嫂站起来,又唱道:

山羊绵羊并排排走,我和妹子手拉手。

人们又是一阵哄笑。胖大嫂只是笑骂着,不知该把自己的手往哪儿藏。

陡然间,外面轰轰隆隆,圪里震捣,窑洞的门窗都快要被推倒了。正午的天气,立即变得就像愁惨惨的暗夜,人们不得不点起灯来。

外面,那掂着大棒恣意横行的黑小子,不是一个,足有三百个、四百个!那横冲直闯胡踢乱咬的儿马和叫驴,不是一匹、两匹,足有七八百、上千匹!黑小子都脱光了脊梁,儿马和叫驴都竖直了鬃毛,都是一副凶相,都是汗水淋淋,都红了眼,疯了心,走了形!黑小子长出了尾马。儿马和叫驴都用后腿直立行走。它们都像山石,山石都像它们。一切模糊不清。而喧嚣声一阵高似一阵,掀起层层气浪,冲击着四面八方。

窗户纸上,被冲开指头蛋那么大的一点窟窿;于是,气浪进来了,比锅盖大,比碾盘大。墙上挂的铜勺儿、笊篱、锅铲铲,一齐叮叮 脆响。炕头上娃娃的尿垫子,被旋上窑顶又落了下来。灯被吹灭了。黑暗得就像蹈入死神的峡谷。

但是即便在这时候,我也不必惊慌,不必惧怕。我紧靠着乡亲们。我看见他们是镇定自若的。他们历过不少这种险境,心中有数。窑洞是垮不了的。黄土就是护佑人们的铜墙铁壁,有时候比铜墙铁壁还要可靠些。

人们又说笑起来了,后生们跳了一阵又像秧歌又像迪斯科的舞蹈,缠着一个花白胡子老汉讲一段他进城买尼龙网兜的趣事。老汉不讲,他说他给大伙念一段古诗。他清了清嗓子,清了清拦羊回牛的嗓子,朗诵起来了:

清明时节雨沙沙,

路上行人该咋价;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在那达。

几个青年男女,还有两个毛圪蛋娃娃,一齐畅怀笑了起来。老汉感到十分欣慰。他前些年就念过这首诗,可是全村没有一个人感到好笑。老头对我讲,这说明了一个大问题。

这样说笑着直到晚饭时分,天才明亮了,喧嚣声才住了。我和乡亲们一起走出窑洞,眼见到处一片狼藉,惟有村头的大树虽然断了劲枝,却仍然像石崖一样高高耸立着,而碧草和田苗就像扑倒于血泊中的少女,正两手撑地挣扎着抬起身子,我的心头蓦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悲壮感。

那帮黑小子们、儿马们和叫驴们,终于裹进一股沙尘,逝去了,无声无息了。

河沟里有几滩棕红色的污泥。我忽然想到,它应该是那帮可恶的家伙遗落下来的。

它不像沤烂了的红袖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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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0-13 15:26:02 | 查看全部
你瞧《老黄风记》,写得多棒!它还在山那边呢(少说也有十来里吧),还没刮过来,可它的“威势”却已让人感到了。它一来,你再瞅吧:“大片大片的庄稼,倒伏于地。飞鸟撞死在山岩上。鸡飞狗跳墙。”天呢?成吨成吨的土和沙,扬得四处都是。天空登时晦暗起来,太阳“变得就像泡在浑黄河水里的一只破盆儿”。人呢?“像被一只巨手搡着,站不住,走不稳,身不由己,五脏六腑都被摇乱,像鸡蛋乱了黄儿。”陕北刮的这“老黄风”──又叫“黑小子风”“儿马风”“叫驴风”──这特有的“雄性之风”,真让“章娃”这支笔给写“绝”了!写“风”当然也是为了写“人”,写人的“精神”。当老黄风肆虐横行、狂奔乱跑、不可一世时,你再看那些汉子、婆姨们,他们却是那么镇定自若、处变不惊、谈笑风生!这才是内外相符、表里相映的真正的“陕北魂魄”!看罢此文当知:陕北这方宝地,其“自然环境”是雄浑刚健、野性大气的;其“人文精神”更是乐观幽默、豪气勃发的。此文的结尾:“它不像沤烂了的红袖章吗?”真可谓“神来之笔”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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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0-13 15:26:26 | 查看全部
刘成章,当代诗人、散文家
共产党员,陕西省延安市人。1937年出生,1961年毕业于陕西师大中文系,他在中学时代就开始了文学创作,高中写诗,然后又转写词,后写了戏剧,再写散文。曾任该系助教、延安歌舞剧团编剧、《文学家》主编,陕西人民出版社文艺部副主任、陕西省出版总社副社长。现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常务理事,一级作家。主要成就首届鲁迅文学奖《羊想云彩》,陕西省双五文学奖特别奖等。代表作品《羊想云彩》《安塞腰鼓》等,其中《安塞腰鼓》入选七年级人教版下册17课及六年级苏教版14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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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8 11:33:53 | 查看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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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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