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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6 08: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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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虚之间的创作
我先讲第一个层面,从实到虚。实是什么?实是现实,是存在,是生活,也是一个人的阅历、经历和人生经验的积累。实对创作来说,是源,是本,一切文学创作都是从实出发,都是从实得来的。如果离开了实,创作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就无从谈起。换句话说,一切虚构都是从实处得来,没有实便没有虚。我打个比方,飞机起飞,先要在跑道上跑一段,并逐渐加速,才能起飞。这个跑道就是实的东西。鹰的翱翔也是同样的道理,它不会凭空起飞,起飞前需要有一个依托,双脚在山崖上或枯树上一蹬,翅膀才能展开。树和山崖就是起飞的基础。人的生命和做梦的关系,也是一组实与虚的关系。每个人做梦,都是对生命个体的一种虚构。梦的边界是无限的,可以做得千奇百怪,匪夷所思。但梦有一个前提,梦者必须有生命的存在,如果没生命了,就再也不会做梦了。树和树的影子,必须是先有树,再有树的影子。在不同时段,树的影子有时长,有时短;有时粗,有时细,变化很多。但它万变不离其树,树的存在才是树影赖以变化的根本。我这里反反复复说明实的重要,是想提醒从事写作的朋友们,还是要劳其筋骨,饿其皮肤,在生活积累上下够功夫。老子说过,实为所利,虚为所用。我们利用砖瓦、水泥、钢筋等建筑材料,建设了一座房子,房子里面的空间,是为我们所用的。而我们要想得到空间,得到虚的东西,建筑材料作为实的东西,还是第一性的。
有了虚拟的线索,或虚构的框架,不等于我们已经拥有了小说。要把小说落实,创作就进入了第二个层面,从虚到实。如果说第一个层面是想象、构思和规划,第二个层面就是实战、实证和具体操作。与任何建设项目一样,我们有了蓝图还不够,还要把它变成写在大地上的宏图。往小了说,我们仅仅做成了一副鞋底的样子还不够,这个鞋底还是虚泡的,还是样子货,我们必须拿起针线,通过一针一线、千针万线,把鞋底纳得结结实实,鞋底上才能上鞋帮子。
不是每个人都具备写实能力。有的人口才很好,能把故事讲得云里雾里,天花乱坠。你建议他把故事写下来,可一写就不行,不像那么回事。还有一些眼高手低的人,他看别人的小说,好像都不太看得上眼。那么有人就说,你来写一篇试试。他一写,十有八九抓瞎。这些道理都说明,写实是一件扎扎实实的事,来不得半点偷懒儿、虚假和耍花活儿。你尽可以想象,尽可以虚构,但是紧接着,你必须使用写实的逻辑,来证明你的虚构是合情合理的,是真实的,是能够自圆其说的。哪怕你虚构了一匹马的脖子上长了一个人头,这没关系,下一步你得用细节证明这匹人头马确实存在才行。否则,读者不认为你是荒诞,而是荒谬,是瞎编。
那么,我们怎样才能够把虚构的东西作实呢?很简单,就是写我们所熟悉的生活。这话听起来有些老生常谈,但常谈不衰的话很可能含有真理的性质。有记者问我:你为什么老是写农村和煤矿的生活呢?我说:因为我对这两个领域的生活比较熟悉呀!我在农村长到十九岁,锄地耙地,挑水拾粪,割麦插秧,放磙扬场,啥样的农活儿我基本上都干过,写起来不会掉底子。我在煤矿干了九年,掘进工、采煤工、运输工,主要工种也都干过,说起煤矿上的事,谁想蒙我不太容易。熟悉什么,只能写什么。你让我写航天,写航海,打死我,我也写不来。
我一再说过,写作是一种回忆状态,是激活和调动我们的记忆。人有三种基本能力,体力、智力、意志力。智力当中又分为三种基本能力,记忆力、理解力、想象力。作为一个写作者,记忆力是第一位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的写作就是为个人保存记忆,也是为我们的民族保存记忆。一个人如果失去记忆,这个人无疑就是一个傻子。一个民族失去记忆更可怕,有可能重蹈灾难的覆辙。关键是,我们记忆的仓库里要有东西,要有取之不尽的东西,写作时才能手到擒来。一个人如果没什么经历和阅历,记忆的仓库里空空如也,你能指望他写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呢!
我们所调动的记忆,不一定都是什么大事件、大场面、大动作,更多的是一些日常生活的常识。曹雪芹在《红楼梦》一开始写到一副对联,上联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下联是:人情练达即文章。这副对联看似简单,实则大有深意,耐人咀嚼。什么是文章呢,人情练达即是文章。我理解,所谓人情练达,就是你必须懂得人生世故,熟知日常生活中的常识。说白了,你如果没下厨做过饭,就很难写出油盐酱醋的味道。你如果没谈过恋爱,就很难写出恋爱的真正滋味。你如果没结过婚呢,写婚姻生活也会捉襟见肘。当然了,一个人的生命有限,经历有限,我们不可能把人世间的生活都经历一番。但在这里我还是想忠告朋友们一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还是要抱着学习的态度对待写作。比如我曾写过一篇涉及养蚕的小说。我小时候看见过母亲和姐姐养蚕,但自己没养过,对养蚕的整个过程不是很熟悉。就向母亲请教,让老人家详细讲解养蚕的过程和细节。有母亲给我当老师,我写起养蚕心里就踏实多了。再比如曾写过一篇关于童养媳的小说。听说有一个当婆婆的对童养媳很苛刻,要求一个才八九岁的童养媳每天必须纺一个线穗子,纺不成就不许睡觉。白天,小女孩光着膀子在树下纺线。夜晚,小女孩在月亮地里纺线。我吃不准,一个小女孩一天能不能纺一个线穗子。我大姐虽说没当过童养媳,但她也是刚会摇纺车就开始纺线。我给大姐打电话,问一个人一天能不能纺一个线穗子?大姐说可以,在起早贪黑的情况下可以纺一个线穗子。噢,这样心里就有数了,就敢写了。
要把虚构的东西写实,写得比真实的生活还要真,比真实的生活还要有感染力,这不仅要求我们写得细节真实,情感真实,符合常识,更重要的是,还要做到心灵真实。写每篇小说,我们都要找到自己,找到自己真实的内心,并通过抓住自己的心,建立和这个世界的联系,继而抓住整个世界。这一点,曹雪芹在《红楼梦》的“好了歌”里早就说得很明白。“好了歌”里涉及到金钱、权力、妻子、儿女等,也都是物质性的东西。好就是了,什么都没有,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那么,人到世上走一遭,真的什么都抓不到吗,一点儿东西都不能留下吗?我的看法,还是可以抓住一些东西的,这就是抓住自己的内心,再造一个心灵世界。我们之所以热爱写作,不放弃写作,其主要的动力就源于此。曹雪芹通过写《红楼梦》,抓住了自己的内心,也抓住了全世界所有人的心,遂使《红楼梦》成为不朽的世界名著。老子说过,死而不亡者寿。曹雪芹虽然死了,但他所创作的作品将永葆艺术青春,永远不会消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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