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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中国石化报 作者: 张冰
母亲拿本小册子，打开翻看时，指着“抑郁”两个字，说妈记不住咋念。读了几遍给母亲听，母亲绕口地学了，问：妈是不是又抑郁了？病房里，笑声如晚秋的阳光灿烂。
这是医院编印的《精神病防治手册》。带母亲去见当院长的朋友，母亲说，最好给我发本书。院长好奇地看我，问，老妈识字？我笑，说，得病这些年，学了不少字。安排母亲住下，院长送来这本小册子。
母亲七十三了，谈不上高龄，在同辈乡邻中，识字算比较多的。比如册子封面的书名，母亲能完整地念出来，念完又满脸的委屈，说自己没精神病。“精神病”三个字如三把刀，刺得母亲遍体鳞伤。心情好时，母亲切菜剁肉，料理父亲的生活起居，也跟着父亲去滩里割了芦苇，自个琢磨编些方方正正的草箅子——蒸馍或者盛饺子用得上。母亲就鼓动着父亲拿到集市去卖，竟然每次有百八十元的收入。这时的母亲是开心的，谁也看不出精神有什么不对。
但过于内向又好强的母亲，遇事不能生气不能急。烦躁了，就使着性子不好好睡觉，吃饭也不香。三五天扛不下去，便一次次麻烦我当院长的朋友。院长给母亲号着脉，问，又跟谁生气了？母亲一下子泪水汪汪。这一次是为二舅，还是过年的时候，二舅的儿子没来看她，母亲就藏了心事。五月里，有亲戚婚嫁，母亲和二舅坐一张桌子，二舅敬酒的时候，偏偏忘了心眼小的姐姐。母亲又记下了这不快。
国庆节刚过，也是二舅遇着难事了，来家里想借母亲为老三娶媳妇攒的一点钱。母亲要秋后算账了，就护着仅有的这点家底。母亲私下对我说：不是妈不借，妈不忍心动老三的钱。我知道，不仅仅是老三的婚事让母亲彻夜难眠，这些年和娘家说不清的矛盾，常常让母亲泪流满面。当亲情就剩下势利和偏见时，母亲得到的是清官难断家务事的伤害。
母亲每次病了，会埋怨过世多年的姥爷和姥姥。用母亲的话说，念完一年级，新书都领了，但姥爷不让念。因为三个弟弟——就是我的三个舅舅先后上学，家里负担不起。辍学的母亲，经常在弟弟们睡下后，偷偷看书包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书，一年年过去，母亲便识了些字。
识些字的母亲，凡事都有主见。从我记事起，我们家就是母亲当家。孩子多、家里穷，但母亲心里仍惦记娘家。姥爷和姥姥病了，母亲喊着父亲送去舍不得让自己孩子吃的白面，娘家几个弟弟盖房包括春播秋收，母亲一样地催着父亲带着大哥去干活儿。母亲对娘家在人力、物力上的投入，换来的是自己最小的儿子老五，开着四轮车给工地送砖，车坏了，老五跑到舅舅家借钱修车，却没有借到。这些猴年马月的恩恩怨怨，母亲深藏在心里，遇着不顺心的时候就渐渐发酵。
母亲生病的时候，是孤独无助的。不愿给她的儿子说，说我们忙上班，忙生意，妈这病就这样，又死不了。一夜夜地失眠、煎熬、头疼。憋不住了，只能拿父亲出出气。父亲和面蒸馍，母亲捏捏发好的面团，埋怨父亲多了或少了。父亲去玩纸牌，母亲整整皱巴巴的五角纸币，数落父亲赢了或输了。甚至于父亲照顾着母亲喝药，母亲都要摸摸水杯，抱怨父亲烫了或凉了。
大哥不让父亲再种地，父亲空落落地又不愿待在家里，就让老三买了鱼竿，去滩里钓鱼，经常一蹲一守就是半晌。母亲知道父亲烦她，就在家里翻腾老三平时看的那些闲书。晚上睡不着，灯开着但不亮，母亲就拿着手电照着，一行行一字字地看。母亲说，不看书，心更急。这次在医院，母亲对我说，还用手比画着，家里有这么厚一本杂志，里面有你写的文章，妈一眼就看到你的名字了。母亲问我：能不能写写咱们家？写写我的五个好儿子和媳妇？我笑：哪有自己表扬自己的？病房里的人又笑起来。我的母亲，我的识些字的母亲，开心又有点得意。
母亲识些字，在医院里便省了许多麻烦。上厕所，因为认识这两个字，母亲从不让我满院子找。有朋友来看母亲，我去送，又担心护士来输液。母亲说，没事，瓶子上有妈的名字。每次护士来，母亲看了自己的名字才放心地躺下。当然，因为母亲识些字，也多了一些小聪明。有一种静心安神的中药丸，院长在盒子上写了“早晚各一丸，饭前吃”的字，母亲问我吃半丸行不行？我问为啥？母亲说，说明书上写着，酌量减半。“酌”字，母亲都认识？原来这种药母亲一直在用，是父亲教的。我说不行吧，还是听医生的。母亲又找理由，说：这丸子，苦。甚至于趁我不注意，偷偷掰了半丸藏了。我发现以后，母亲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很听话地再拿出来吃下。我的母亲，我的识些字的母亲，老顽童一样让人哭笑不得。
夜深人静，哄着拍着，母亲终于能好好睡个觉了。熟睡的母亲有时会忽然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话，我以为那不是梦话，而是母亲曾经读的文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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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25 10:44:18
发表于 2016-12-25 12:43:29
问好老师周末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