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他聊写作,谈人生。有一天,我特意到民工们同住的屋子里去看望他,并给他带去一些稿纸和几本书籍。书籍中有我初涉文学时的感悟《文学的梦》,有刚出版不久的长篇小说《龟碑》。在《文学的梦》的扉页上,我特意把英国作家萨克雷在小说《名利场》中的经典之句送给了他:“生活好比一面镜子/你对它哭/它也对你哭/你对它笑/它也对你笑。”我说:“这几句人生格言曾给过我生活的勇气,现在我转赠给你。记得小吴读了这几句话后,立刻对我说:“这对我太重要了,谢谢你,从老师!”
我的书房装修完毕时,已然接近年底。他回江西老家过年之后,便有了腌猪肘子“飞”到我家的事儿。我曾问过自己:那么多从农村进入城巿的打工者,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行善行得过来吗?不要说我一个文人,就是政府的民政部门,怕是都难以解决他们的问题。然而我的信条是,只要让我碰上了,就不能视而不见,要尽可能地给他们一些温暖。
我又想起十年前,家里进行过一次装修,九只来自湖北的“九头鸟”,一下子飞进了我的家。说起来可能会让人感到不解,我与他们有时同吃,有时晚上还挤在他们之中,与他们一块儿看电视直到更深。我这种十分随意的态度,反而让那些“九头鸟”有点不好意思了:
“您老不怕我们脏?很多涂料味道是很难闻的!”
“您老听湖北话是很费劲的,为什么还爱听?”
“您老是不是在体验生活,准备拿我们做模特?”
“我们走了许多城巿,还没有见到过您老这样的人呐!”
当时正是夏末秋初,我让他们轮换着到我的住室里来洗澡,其中有人病了,妻子还尽她医生的天职,为他们打针,让他们服药。我记忆中最难忘的一天,是在那年的国庆节,我和这九只“九头鸟”一起喝酒,状若长者与晚辈共欢,还与他们一起拍照,后来我把洗印好的照片,分别送到他们每个人手中。感情交流到此还不算结束,我通过媒体将他们的照片发表在这群湖北娃的老家——黄冈地区的报纸上,让他们的家乡父老都能看到他们的娃儿在北京的生活情况。后来,当这几只“九头鸟”飞到别的城巿打工,有的会给我来信,有的路过北京时会给我送来当地的土产,见面后我也一定会把他们留下来,在碰杯中享受与上层酒宴迥然不同的底层之乐。
仔细推敲起来,这似乎是一种精神上的本能,不仅与我出生在农村有关,更与我后来经历过的二十年的底层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我经历过苦难,我知道苦难的沉重;我遭遇过社会的白眼,我知道白眼丰富的社会内涵。如果今天的我突然变成只会向上看天,而不会向下看地的“势利眼”,那就是精神的解体和灵魂的堕落!
和这些底层百姓的交往,让我时刻铭记,哪怕是看似最不光鲜、微不足道的一群人,也有着他们的喜怒哀乐,有着他们细腻美好的情感,他们的内心充满着爱,也需要他人的关怀,他们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加可爱。但愿城市中的文化人都能“向下看”,更多地关注这些打工族的生存状态。
来源/《光明日报》2016年8月5日15版、光明文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