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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滢洁 小城很小。城东的猫儿偷个腥,城西的狗仔就会撵着猫沟子满街汪汪地跑;城北的公鸡打个鸣,城南的母鸡就会咯咯地遥相呼应;最糟糕的是城中心的婆姨要是放个屁,满城的汉子就会噙着涎水狠狠地骂:“沟门子都夹不紧,还有脸在世上活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些生活在中国地图上找不到的小城里的人也得养家糊口,也有七情六欲,也时刻梦想着政通人和、小康社会。近些年,小城里也建起了文化广场、购物中心,开发了商住小区、旅游景点,高速公路直通山外,高档轿车通达四海,原先没见过的世面能见识的都见识了,确实没法见识的大都也听说了,也满足了,小城的人们似乎在追求与平庸间寻找到了自慰式的心理平衡,该干嘛的照常干嘛,太阳依旧东起西落,大家仍然饥餐渴饮。
    任何事情往往都有两面性,交通便利带给人们出行方便的同时,也给小城增添了些许麻烦。小城地处两省交界,东边相邻的是关中,那里相对富裕文明,基本接近小康社会,贫穷与落后的任何因子都被他们毫不留情在甩给了西邻的小城,这其中就包括傻、瓜、痴、呆之人。每隔一半月,关中的班车司机总会拉满满一车瓜、傻、痴、呆的各色人等一路西行,进入小城地界后走一段路放下一批,再走再放,直到全车清零,于是小城里时不时满街会出现一大批傻子、瓜子。常言说瓜子天养活,这些人天不收、地不管,自生自灭,小城人也算憨厚,总有人会拿残汤剩饭接济他们,这种接济没有规律却有极限,不可能按时按点送饭,有些人抗不过疾病与严寒,在时间的催化下永远离开了,但有几个却命不该绝,好几年了,依然混迹在小城的街头巷尾。其中一人较为独特,略显痴呆,会唱小曲,喜好抽烟,小城人常说他是“曲不离口、烟不离手”。这人倒也不祸害别人,只要吃饱了,要么躺在阳坡下胡说乱唱,要么满街道随意乱蹿。
何谓小曲?小曲属于民俗文化中一种,没有固定内容和格式,一般多是歌颂死者功德,检讨人生不足,祈愿老幼平安,或诉说人生疾苦,总结生活教训等等,这玩意儿在关中较为流行。比如那年长的瓜子就经常这样唱:活在世上有啥好, 不如路边一棵草;长得旺时人踩了,寒冬腊月霜打了。
草死落叶根还在,人死哪有复活来。人死就像油灯灭,好似开水来泼血,死了若要魂魄还,恰如海底捞明月。
哪怕银钱雇骡车,千金难买阎王爷。 起初那瓜子唱时,听得人脊背发凉,毛发直立,大人、小孩都撵着那瓜子打,但时间久了,知道是瓜子在“激情演出”,无所谓了,见怪不怪了,反倒是几天听不见这唱腔心里还空落落的。
    二毛也是小城里人,其实他的根没在城里,在乡下,因为提拔升职才进的城。据说他的老家在小城最偏僻的山区,那里山大沟深,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在二毛的老家至今还流传着一个真实得近乎悲哀的故事,说是村里有个姑娘去城里打工,被人贩卖到洗浴中心从事色情服务,村里人知道后,旁敲侧击地对他家人说让孩子回来,在外面混得不怎么好,她父母问同村人孩子在外面干什么活计、工资高不高,那人说在卖淫,收入还可以,她父母竟然不知道卖淫是什么行当,以为是出售银子,感慨道:“我想工资应该可以,就算卖银的比不上卖金子的,但总要比卖铜、卖废铁的强些。”那人听不下去了,直接告诉老人她的女儿在坐台,老人心疼地问:“那台高呀不高?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娃娃坐上去吃力不吃力呀?”这个故事让二毛感到非常郁闷。尽管他进城之后在穿着打扮、言谈举止各方面努力向城里人看齐,由于出身农村,根在农村,未免少了许多奸诈、虚伪、圆滑、世故的城市本色,老实本分使得他既同情瓜、傻、痴、呆,又成了同行们开心逗乐的首选。其实这一点,从他的名字里早就能看出几份来,跟他同龄的城里人起名免不了某振国、某小龙、某伟业之类的,而他的名字却是二毛,按照农村的风俗来讲,起名越简单、越通俗,孩子越容易拉扯,好比喂猫、养狗一般。
    其实二毛这个名字已是他的第二个名字了,他的原名叫连毛,但自上初中时学习委员好心好意地给他讲了一个有关连毛的故事之后,二毛痛下决心,将连毛改成了二毛。
   据说那时候二毛的历史学得不怎么好,老是拖全班后腿,时间久了,二毛便对历史课甚至历史老师都厌烦了。学习委员为了调动二毛的学习积极性,就给二毛讲了一则有关诸葛亮的历史小故事。大意是说当年周瑜派鲁肃诓说诸葛亮,打算假途灭虢诱杀西蜀全盘,鲁肃摸清诸葛亮居所之后,前脚离了西蜀地面,周瑜后脚就派出一班细作埋伏在诸葛亮府内。这细作为头两人胆略武功皆非一般,一人名叫连毛,一人名叫一半,俩人早就耳闻诸葛亮神机妙算,但临危受命,不可推辞。当晚连毛带队,一半为先锋,夜半蹿至诸葛亮卧榻窗外细听动静,听得诸葛亮在屋内与妇人黄月英行房,俩人窃喜:死到临头还惦记着苟且之事,诸葛老儿此番必死无疑。于是连毛差一半破窗而入,一半脚掌刚落地,听得黄妇人问道:“进来多少了?”诸葛亮答曰:“进来了个一半。”一半听说后惊惶失措,不敢轻动。连毛在窗外等候多时不见一半动静,亲自越墙进屋,这时又听得那妇人问:“这下进来多少了?”诸葛亮答道:“这下连毛进来了。”连毛顿时瘫痪在地,动弹不得,暗杀行动宣告失败,诸葛亮不费一兵一卒擒获二贼,隧修书一封,嘱咐连毛务必亲呈周瑜。一半和连毛垂头而归,携书回报周瑜,细说暗杀经过,周瑜拆书一观,脸色大变,立斩二人。那书信中写道:今奉一半连毛还,请君择时取西川。平定中原天下事,皆在孔明床第间。 诸葛亮是何等人也?他早已料到周瑜差人暗杀之事,当晚并未真正行房,而是故意导演了一场假情景剧,并修书讽刺周瑜,似乎说你那点小伎俩,我费着干私事的力气就识破了。《三国演义》上说周瑜是被诸葛亮气死的,其实三气周瑜的时候,周瑜除了表面上生气之外,内心多少还有些惭愧与不安,两者双重攻心,最终一命呜呼。不知学习委员是从何听得这故事的,也不知他讲这故事时是否观察了二毛的眼色,但事后二毛偷偷改名和继续厌烦历史课、历史老师,甚至对学习委员态度极差的事实却千真万确。
    这些事都是二毛的心事、秘密事,知道的人不多。但有关二毛升职的故事,小城人人皆知。说是二毛提拔为副科级后,按照组织人事管理的惯例,须在县电视台公示七天。公示开始的第一天,二毛下班早早回家,拉了正在做饭的妻儿打开电视机直勾勾地盯着屏幕瞅,等电视屏幕里打出“关于对拟提拔任职的二毛等同志进行公示的公告”后,二毛激动地喊了声:“全家起立,行注目礼!”娘儿俩被那猝不及防的喜讯感染得五体投地,身不由主地站了起来猫着腰儿定定地瞅着屏幕看,等公示完毕方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子打趣地说道:“爸爸,我们学校升国旗时行注目礼之后还得有段领导讲话哩,你也来两句呗!”二毛涨红了脸,顿顿噪门高声讲出四句话来:人生短暂难度,本人成才艰辛。科级来之不易,大家都要疼惜。这件事自小城人口耳相传流行开来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先是传到了县委书记、县长和组织部长等县内高层的耳朵中,后来一传十、十传百,竟然传到了省府大院,省府领导责成县里专门召开了会议,特别强调基层干部升职空间有限,提拔事关全家成长、发展,组工、人事部门务必认真反思,吸取教训,慎之又慎,既不可亏人,亦不可误人。
     其实,这个故事是同事们编的,逗乐子的,原因是二毛老实,性格开朗,从不斤斤计较,好开玩笑,大家觉得有意思才添油加醋地捏造了这么一折,并非真事,也不可能成真事。倒是二毛升职后发生的两件真事却鲜为人知。
     第一件事是二毛升职后儿子问副科级是个什么东西,二毛老婆一时语塞,随口说:“副科级不是个东西。”二毛不悦,刮了媳妇一眼,媳妇赶紧又改口:“知道你们副校长吗?你爸和你们副校长一样,砖头上画老爷——一般大。”儿子失望了:“原来才和我们副校长一样大,我们副校长天天挨校长的骂,跟孙子似的。”二毛听后训斥儿子说:“你懂个啥?上房(即‘堂屋’)里的老鼠比猫大,把他个二级单位的副职,还和我不对等哩。”
     第二件事是上坟的事。那天天气跟心情一样晴朗,半空里无一丝云彩,二毛和几个要好的朋友一起回的家,临出发时,那瓜子还在西城口的阳坡下晒太阳,看见二毛穿着笔挺的西服,佩戴着鲜红的领带,瞅着瞅着就开口唱:走上前来把头抬,哥哥这幅好棺材。金邦银底玉石盖,滚龙杠子两边排。金山抬到银山埋,不出文官出秀才。     朋友们哄堂大笑,二毛一听这唱词有点不对劲,但碍于同行人的面子,不好发作,连忙给那瓜子递上一支烟,瓜子看见香烟就不再唱了,低头在口袋里搜寻打火机去了,大伙趁机忍着笑开溜了。      家人消息闭塞,对于提拔升官之类的事既不过问,也不奢求。他们一行人原本是想吃老家粗粮饭的,比如玉米面馓饭、炒洋芋粉之类的,便提前安排弟媳张罗,二毛便和朋友们在堂屋里喝酒行令。      常言说: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少顷吃得酒浓,不觉春心拱动。三杯酒水下肚,局面有些失控,朋友们东一句、西一句,开始讲些风流韵事、街头闲弹出来,父母二老觉得尴尬,借口离了自个家院外出闲逛。这些朋友们一看老人离开了,借着酒兴胆子更大了,放得更开了,其中一人闪动三寸不烂之舌讲出一个荤段子来。说是某一天,几个村妇围在村口边晒太阳,边做针线活,一个小屁孩缠着他妈一会儿要这,一会儿要那,骚搅得那村妇不耐烦了,指使说:“去看你爷干啥去了?”说着轻巧,遇事更巧,那位爷爷刚好喝毕罐罐茶,从大门口出来端在粪堆上撒尿,小孩子便绕着爷爷屁股的四处乱蹿,随后飞奔到那村妇跟前大叫:“妈,妈,我看见我爷的下面长毛着哩。”那村妇急了,制止道:“小声些小声些,我知道我知道。”段子尚未讲毕,朋友们早就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四起,场面越发失控。
     孰料,此时家中除朋友和二毛弟兄一帮全是男人之外,仅剩厨房里忙活的二毛弟媳一个女人,因为天气较热,那女人做饭时敞开着门,这荤段子也传进了女人耳中,女人心想这帮男人太没拿自己当回事了,不免心中生起气来。恰巧家养的公鸡带着一群母鸡围在厨房门前啄食吃,那女人正愁没地儿出气,顺手操起拨火棍朝鸡群里就是一扔:“好你个嘴长的畜牲,这儿有你好吃的吗?得是细粮把你吃得腻了,还想换个口味哩?”那鸡受了惊吓,闪动着翅膀扑愣愣夺门越墙而去,尖叫声和着鸡毛四处飘扬。
     调戏不可怕,挑衅才吓人。这帮男人隔窗听见了女人口中的火药味,顿时哑然无语了。内中一人原本与二毛兄弟相熟的,主动站出来从中周旋,对二毛兄弟说你哥最近提拔副科级了,大家图个高兴,一时失语,教你家妇人不必计较云云,二毛兄弟方才明白原由,回告妇人。妇人听后大惊:“原来人家做了官了!”只觉得先前言行举止欠妥,心生悔意。男人宽慰道:“没事,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收都收不回来了,再别扫大家的兴就行了。”女人听后顿了顿,指使自家男人将案头一饭清水倒于院内,男人倒毕转回上房,说明情况之后继续喝酒耍笑,一切如初。
     不几时,那女人隔着厨房门喊:“你把案头的和面水放哪儿了?”男人说:“你不是让我倒了吗?”女人埋怨道:“你败家呀,我让你把泔水倒了,你怎么把和面水倒了哩?快把铁铲找来。”男人问:“要铁铲做啥呀?”女人答道:“谁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就收不回来了,你把铲拿来我铲地,我不信就收不回来了。”众人一听即知其中深意,内心窃喜,二毛弟兄亦觉得脸放光彩,兴致倍增。须臾间饭上桌,酒满杯,一顿胡吃海喝,个个小腹便便,人人醉意如熏,二毛猛记起上坟祭祖一事,草草结束饭局,直奔祖宗坟茔。
 到得坟前,免不得一番点香烧钱、磕头作揖,自不在话下。且说大家先前一时兴起,喝酒有些超量,再加上磕头作揖间反复摇晃,二毛霎时魂驰梦游般竟记起出城时那瓜子唱的小曲来:金山抬到银山埋,不出文官出秀才。顿时纳闷,心想这冥冥之中难道说真有风水、迷信之说?要说有,哪儿可见?要说没有,这祖宗们拳头般大个土堆堆里竟真能埋出个副科级来?怪不得亡人下葬都得选个好阴宅?想着想着,竟把正事忘得九霄云外去了,同行的朋友等得不耐烦了,提醒道:“快干正事,发啥呆!”二毛方才缓过神来,从怀中摸出事先准备好的提拔任职文件的复印件,在坟前烧了起来。边烧边口中念叨道:列祖列宗在上,不孝男二毛谨此祈告天地、先祖:自立业以来兢兢业业,未有丝毫懈怠,孜孜以求只图满门昌盛。今擢升副科级职位,实乃仰仗先祖庇佑,当铭记来之不易,夙兴夜寐,继往开来,以承先祖盛德,光复后世之脉。……
   起初时,那复印件燃烧得挺旺,等二毛正张口说到“呜呼哀哉,伏维尚飨”时,突然迎面吹来一股旋风,将火吹灭了,不管大伙怎么点,复印件就是不着,折腾了足足半个时辰,还是不着。二毛弟急了,忿忿地说:“都怪你们这些好干部,天天拿着复印件哄老百姓,现在连鬼都不认了。”同行者除二毛弟之外,其余人全是公职干部,大家一时尴尬无奈了。
   就在那时,二毛的小侄儿站地坟头上大喊:“爸,爸,不好了,谁在坟头上撒了一泡尿?”众人听得,扭头朝坟头上张望。倒是二毛镇定,问道:“你看看,是男人尿的,还是女人尿的?”小孩子说:“我看不出来。”二毛答道:“男人尿的是一个坑,女人尿的是一条沟。看看形状就知道了。”小孩子说:“好像是一条沟。”二毛气愤地骂:“哪个狗×的这么缺德,敢在我祖宗坟头撒尿?早知道会这儿撒尿,我就在下面埋个×,看她还敢不?”大伙一听,不觉窃笑,二毛亦觉得言语不妥,低头继续烧那复印件。这次刚一点火,那复印件呼啦啦一下子重新复燃,须臾殆尽。同行一人打趣道:“看来二毛这下给先人把气出了呀!”大伙又是一通乱笑。
     回城的路上,二毛醉意更甚,时而窃笑,时而发闷。那先前讲了荤段子的朋友又煽动着众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逗着二毛寻乐子。二毛朝那朋友脸上唾了一口唾沫,道:“有本事你再讲个荤段子来弟兄们听听。”那朋友张口即来,真个又讲出一个来。
    说是同村三个青年自幼为发小死党,成人后同在县城工作,职务同是副科级,其中一人姓孟,甚好女色,时常拈花惹草,全城皆知,县城里人一提及此人,总会说“你看那个村里的人,有几个是好东西”。久而久之,另两人觉得孟姓朋友丢尽全村人脸面,决意共同劝导,维护全村人形象。至晚间,俩人将孟姓朋友约至酒坊,酒过三巡,直奔主题。
    甲说:“老孟,你我同年同村生,偌大年纪,尚不戒色,有损全村形象,哥劝你切记男人本职,收了此心,不可再犯。”
    孟姓朋友说:“但凡男人皆好色,怎奈你俩狡猾,犯了那事没人知道,本人笨拙,一干那事就让人看见了。”
    甲听后半晌无语,忽又发问:“你是说男人皆好色吗?请问你爸是男人吗?也好色吗?”
     孟姓朋友一听诅咒他爸,怒道:“你说我爸干啥?难道我爸把你妈给×了?”
     俩人顿时扭作一团,只打不歇。乙看不下去了,劝解道:“不打了,不打了,何必动手?我一听你俩还是个隔山弟兄呀!”按小城人的讲究,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弟兄俗称“隔山弟兄”,大概是受“宁要命,不改姓”的传统思想影响而形成的。俩人一听此话,还有心思打架吗?
   故事一毕,同行人无不拍手叫好。
   说时迟,那时快,不觉间已回到小城脚下,夕阳正懒懒地照着城中的景物,城门口那瓜子迎着斜阳依旧痴痴地唱: 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好比树木到深秋,风吹叶落光赳赳。
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好比河里水行舟,顺风船儿顺水流。
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好比猴子爬竿头,爬上爬下让人逗。
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好比公鸡爱争斗,啄得头破血长流。
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庄稼有种就有收,收多收少在气候。
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好比春蚕上了殂,自织蚕茧把己囚。
人生在世没讲究呀,说是得走就得走,不分百姓和王侯。 二毛望着那夕阳和瓜子,似醉似醒地跟着搅和: 人生在世没讲究呀,好是弟兄歹是仇,隔山弟兄怎出手。 人生在世没讲究呀,男人好色坏兆头,该收手时就收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