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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可以让童颜变成苍颜?时间,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可以让沧海变成桑田?古往今来,人们费尽了无数的口舌、写下了无数的诗文,试图阐释和表现时间的魔力。每个人都愿意去谈自己对时间的感受,其中光耀千古者有之,传诵一时者亦有之,湮没无闻者更是有之。 到底什么样的东西最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有人说没有,因为时间永远流淌,而世间万物都会消亡;有人说有的,因为时间也会消失,而物质不灭、精神不死。谁更有道理呢?站在童年的脚印里,时间就是可以大把大把戏耍的玩具,即使再苦再难也阳光灿烂;而揪住老年的尾巴尖,时间却又完全变成再怎么节约都无法不流失的无形资产,酿造了大量的金玉良言,还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一百年,那又是一个怎样的概念?小时候,我们真的无法想像。有人说,人对于时间的感觉,是与年龄成反比的:一岁的时候,一年是一年,365天;两岁的时候,一年只是二分之一年,182天半;百岁的时候,一年只相当于三四天的功夫了。快,实在是快呀!按照这一理论,当我们百岁的时候,日子过得就像翻书,童年往事真的就好像只在昨天,并不是什么夸张哪!
那么,当我们把某种特定的情感放到一百年这样一个时间跨度里去衡量,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呢?
比如说师徒情。
我当了几十年的老师,在没当老师之前和当老师之后,我也有很多老师。因此,对师徒之情的体会恐怕比一般人要丰富或者深入一些的。当我走在街头,忽然从人群里窜出一句亲切的问候——“章老师”,我的内心总会涌起一种幸福感。尤其是当我知道当年的小萝卜头、鼻涕大王都已经功成名就、生活幸福的时候,当我从历经沧桑的面庞上读出几十年前的稚气、几十年前的笑容的时候,我会因为他们成长过程中有我的印记且印记至今不灭而自豪。那种幸福和自豪是没当过老师的人所无法体会的。
师徒情和师生情有区别吗?从字面上看,当然是有的。从实际上看,似乎也是有的。师徒情属于师生情之一。师傅带徒弟往往是以一带几,和老师带学生可以一带几十不一样,朝夕相处中的密度更加紧致。我们当然不可以简单、刻板的方法去揣度、去评价特定的师徒情和师生情,但从我的亲身经历看,只要真正用心的情谊,都是可以经受时间冲刷的。
这么一想,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个梳着长辫的少年来。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少年的形象细节,可是,我凭想像,带着情感的想像,还有自己对他老年的记忆,以为这少年和鲁迅笔下的少年润土应该差不多,淳朴、善良、俊朗、勇敢,但是比润土更有眼界和胆识。出身农家,十二岁小小的年纪就独自从玉环跑到外乡,最后到达瑞安,请求素昧平生的拳师收自己为徒,而且一学就是五年,这不很像润土又强过润土么?这个少年,就是我的曾祖父。
我的曾祖父章仁兴出生于1889年,屈指算来,他比开国领袖毛主席大了四岁。毛主席十几岁离开家乡去求学的时候,曾经给父亲写过一首诗:“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需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曾祖父不算伟人,恐怕不会有如此的境界和才情,但当年民不聊生、地痞恶霸横行乡里,为了从苦难的生活中得到光明和温暖,他离开家乡时也应该是充满壮志豪情的。
在我的童年、青年记忆里,曾祖父精神矍铄、鹤发童颜,温台地区有数的“寿老本”名号稳稳地罩在头上,如耀眼的光环一般。由于大家都敬称“寿老本”,曾祖父的本名反而很少有人知道了。他九十高龄才驾鹤西去,在生活条件落后的当年是很少见的。这完全要归功于他少年时期开始且终身坚持不懈的武术训练,以及学武、练武过程中科学积累的养生之道。我无法还原曾祖父全部的人生经历,但在他的晚年,确实经常听他念叨他的师傅谢成楠祖师,尽管由于乡下人不识字和“成”“堂”二字在家乡方言中音近的缘故,我们这些晚辈一直把他师傅的名字记成了谢堂南。
朝夕相处的五年学艺,使曾祖父对自己的师傅产生了深厚的感情。谢师傅对这个秉性仁厚、极肯吃苦的小徒弟也很满意,但毕竟人心难测,谢师傅并没有倾授平生所学。瑞安荆谷山鹤法拳变化多端,骨伤科医术精湛独到,人生阅历非常丰富的一代宗师谢成楠当然深知轻易传授这些绝学将产生多大的风险。但是,徒弟回乡之后,他又抑制不住自己对爱徒的想念,不甘心让一棵好苗子仅仅获得一些肤浅的学养。不久之后,谢师傅就住到了我们的田岙老家,像家人一样和增祖父生活在一起。
谢师傅要进一步深入考察曾祖父的人品。
人心确实是会变的。尤其在环境条件更改的情况下,原来的情深意笃也可能只是暂时的表面功夫。相爱容易相处难,没有经过反复的真实情境抗刺激测试,谁也不敢保证原来的那份情感是否可以躲过岁月这把杀猪刀。谢师傅恐怕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据说在我家住着的这几年,他经常故意找茬,目的就是看看我曾祖父会不会被激怒。
曾祖父一如既往的宽厚,面对责难总是以笑了之,盛待恩师如故。谢师傅反复得到的行动答案都是“可信”、“不变”,于是他放心地将看家本领倾囊相授。他在我家住了五年,曾祖父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孝顺了五年。所以,两人实际像家人一样朝夕相处的日子有十年,这是一个可以让寒窗苦读的学子中秀才、中举人、中进士甚至中状元的时间条件!
不知谢师傅离开田岙的那天是杨柳依依还是雨雪霏霏。但我估计会是个晴朗温暖的日子,他应该比较开心。因为自己的爱徒在田岙开起了医馆,可以治病救人、教练武术了。
从玉环到瑞安,陆路总该有二百里吧。旧时交通不便,我也不全知道他们师徒二人后来有过一些怎样的联系。“寿老本”的名号在温台两地逐渐传开,田岙南拳和骨伤科也逐渐发展壮大。从曾祖父晚年的不断絮叨来看,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恩师,始终要求自己的传人知道田岙南拳和骨伤科医术根在瑞安,不能给谢师傅丢脸。这种情感是那样的朴素和真实,让我这个当老师的后人印象极其深刻。凝视着曾祖父鹤发习武的黑白照片,我的思绪总是飘到很远很远……
2016年初,瑞安市南拳协会会长何光新通过百度搜索到“田岙南拳”,这让他非常高兴。何会长马上联系玉环武术协会,自报家门,表明想了解田岙南拳祖师章仁兴的意愿。玉环武术协会给他提供了我小叔秀坤、弟弟人才的手机号码。从此,两地传人开启了再续前缘的新篇章。
2016年5月12日,何会长发来一条信息:“谢成楠(1867——1943),字君植,瑞安市马屿镇荆谷乡沙垟上人,人称成楠的步:马步实,出步快。荆谷乡,古又称警觉山(不是金家山)”。这条信息纠正了我们对谢老先生模糊甚至错误的认识。我们只在曾祖父在世时听说过他的名号和里籍,没见过相关文字。后来因写怀念曾祖父的文章,问家族中最年长的母亲,她也说谢老名堂南,住金家山,我也就这么写了。想不到何会长工作一丝不苟,才几天功夫,就把准确信息传过来了,真令人意外和感动。
几番信息来往之后,就是见面了。6月15日,何会长携夫人并谢成楠孙谢学金、曾孙谢世佩、谢晓东,徒孙何尚顺、谢卿学等,从瑞安出发,来玉环楚门寻亲。这在瑞安和玉环两地的武术界都称得上是件大事,玉环武术协会会长陈万清、常务副会长黄德智亲自陪同贵客来到田岙。我家田岙石角村故居整洁的庭院里桂树参天、人声鼎沸,两地武术传人难得相聚,积累了几十年的思念和牵挂骤然爆发。
虽然当年的师傅和徒弟早已不在,但双方共认武术亲缘,谈笑间一如家庭聚会。切磋武术、合影留念,那份亲情和天气一样的热烈!半个月之后的6月28日,农历五月廿四是瑞安市一年一度的民间传统武术节——隆山武术庙会,何会长热情邀请我章氏武术家族参加。这是一个极好的回访机会!
田岙南拳传人纷纷行动。秀坤叔和婶婶郭小妹带着两个孙女娴雅、琳佳27日下午就出发了。我和弟弟人才、妹妹晓洁及晓洁的帅儿子徐阳28日凌晨2:30也从楚门出发,黑夜中开了三个小时的车,高兴地到达目的地。堂弟银忠比我们晚一个小时从玉环城关出发,路经田岙老家接上他父亲秀友叔,从大溪上高速,6:50也到了瑞安隆山脚下。
这是一场盛大的聚会,也是瑞安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隆山庙会”的重头戏。160名武术爱好者上台表演,南拳、棍术、大刀……十八般武艺轮番上场。血气方刚的青年打的是刚劲有力的少林拳;不让须眉的巾帼舞的是刚柔相济的武当剑;台下观众的阵阵掌声把武林大会的热闹气氛一次次推向高潮。我秀坤叔、人才银忠两位兄弟也在众人的喝彩声中一展武艺。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同根同源的武术华章再次同台展示,怎不让人感慨万千!
武术表演结束后,我们一行十人正式去瑞安陶山镇荆谷乡沙垟上“认祖归宗”。为了这次武术归宗,临行前我们特意请书法家题写了“德艺流芳”匾额,借以表达对谢成楠祖师的敬意。当两家亲人相见,热络和喜庆自然流淌,就和没有经过几十年时光的阻隔一样。我们就茶论古今、围坐话当年,更再试身手,把两地同承的武术招式比较来比较去,总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情。
多么奇妙的体验呐:两个家族的后人围着“德艺流芳”匾额依序就位,笑意盈盈中,仿佛我们不曾异地生活,就是一家!这一刻定格是那样的精彩,以至于回家之后我忍不住把照片传给一个又一个亲人看。谢成楠祖师离开田岙应该是爆发辛亥革命的那一年,可能谁也没有想到,一百多年过去了,家国天下早已换了容颜,不变的却还是当年的师徒情谊呀!倘若谢成楠祖师和曾祖父泉下有知,应该也相拥而喜吧。
生活是个过程,时间也是个过程。我们无法摆脱任何一个滚动前行的过程,却可以调节自己的内心,去找到曼妙的安宁和喜悦。师徒情,穿越百年依旧浓烈如初,不算传奇也是佳话;人间味,天老地荒还有动人魅力,寤寐求之却在你我心头。
没有人告诉我,情谊的终点在哪里。我也不想去摸索,百年的厚重到底有几分。我只愿躺在曾祖父打造的这条船上,用风帆也罢、油料也罢、甚或核动力也罢,向着我们都认同的方向一直前行,绕着地球,转,转,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