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关注中国保安：生活在夹缝中的黑白面孔

马兵

　    ●殴打业主，体罚工人，他们会在上司授意下滥用权力和体力
　　●被骂作看门狗，被视作下等人，他们的人格也常常被践踏
　　“春节回老家，就不再回来了。”
        2003年12月末的一天，广州天气遽然变冷。翠湖山庄的北门笼罩在一片阴影中，坐在阴影中的湖北人张镇(化名)喃喃自语。
　　张镇是翠湖山庄的保安，但是他没有全国或广东省统一的保安服装，以前穿的是白衬衫、牛仔裤，天气变冷之后，他们穿着黑色的外套，戴着黑色的帽子。“以前还有墨镜，最近才开始不戴了”。
　　张镇在这里做保安已有大半年了，但是至今没有参加培训，没有保安资格证和上岗证，他所供职的公司没有为他买任何保险。他和他的同事们一个月休息4天，每天上班12个小时，每月工资1000元。
　　1984年底，深圳蛇口诞生全国第一家保安服务公司，经过近20年的发展，全国经公安机关审批、在工商行政管理部门注册登记的保安服务公司已有1500多家，保安从业人员近50万人。而在广东，除了保安服务公司和经公安机关批准的内部保安组织等合法的保安外，还有相当一部分非保安组织和人员从事类似保安的工作，如物业管理公司的“物业管理员”等等。估计，此类人员在整个广东省超过10万人。
　　他们成为暴力工具
　　由于保安打人事件时有发生，由此在不少地方，保安曾被列为“公害”之一
　　他们，会殴打业主
　　“现在，外面的人一听说我们是××花园的保安，就会说，你们这些保安真牛，连业主都敢打。”李海明(化名)一脸无奈地说。
　　李海明当然会感到委屈，因为200名保安围殴业主事件发生时，他还没有到××花园做保安。
　　打业主一事发生在前年8月份，已经入住××花园的部分业主在阳台上悬挂了五条巨型标语，上书“拒绝污染”、“拒绝噪音”、“小心骗局”、“抵制发展商建垃圾站变电站！”等等。
　　8月20日，200多名保安进入小区，准备拆除标语。于是，部分业主与保安发生了争吵。后因业主们对保安行为的指责越来越激烈，现场带队的保安经理遂指挥保安对他指定的业主进行殴打。
　　据媒体报道，被打的人当中，有白发老人，有几岁的幼童，也有体弱的妇女。最后有13名业主因伤势较重被送到医院。
　　“当时(事发地)一片混乱，到处是保安追打业主的场面，有的保安从腰间取下皮带向业主们的头部抽打，有些业主被追得满小区乱跑，而有些业主则被打倒在地满身血迹，还有人被打到水池里。”当时被围殴的业主黄先生回忆说。
　　有被殴者告诉媒体，有些保安打完人后还笑，还边笑边唱歌拍掌。
　　去年2月11日晚，广州某楼盘也发生业主被打事件，业主认定打人者都是保安。当晚，1000多名业主聚集起来，指责物业管理公司提高管理费但其服务质量并未提高。结果，多名业主遭受数十名身着“黑色西服、平头”人员的殴打。据称，几十名黑衣人轮番上阵，3次殴打业主。
　　一位物管公司的管理人员告诉记者，楼盘在没有销售之前，开发商往往会组建物业管理公司，“一旦开发商与业主之间出现利害冲突，物业公司总是挺身而出，而保安就是冲锋陷阵的人”。
　　“在这种情形下，物业管理公司的负责人一般不会直接叫保安打人，但是会做些暗示，比如他们会说，我们退出就意味着你们失业。这样，保安必然会全力捍卫小区的物业管理权。但是一旦出事，负责人就会说‘我没有叫你们打架啊’。”刘利市(化名)告诉本报记者。自1998年以来，他一直在广州某物业管理有限公司做保安。
　　他们，会体罚工人
　　1997年，郑正丰(化名)从部队退役，随后到深圳的一家台资企业做保安。郑回忆说，前几年工厂招聘保安，一般直接在厂门口贴一张招聘广告，或者通过职业介绍所招聘，而提出的最主要的条件是身体强壮。聘用后，直接上班，根本没有培训。
　　“在企业里面，保安直属总务科或者总经理办公室，地位比较高，包吃包住，还有1300元的工资。那时侯，保安管理的是所有后勤工作，如工人上下班的打卡、职工宿舍管理以及其他日常生活的管理等等”。
　　除此之外，保安还帮老板摆平其他的事情：比如老板在外面结怨了，给保安塞点红包，让他们报复对方；如果工厂出现要不回来的死账烂账，就会让保安去追讨，给予一定的提成等等。郑正丰回忆说：“那时的保安半黑半白，基本上是打手的角色。”
　　“有些工厂发不出工资，工人闹事时，老板会指定保安将带头闹事的人关起来，并进行体罚。再比如，当劳动强度与报酬不符时，有工人想辞职不干，老板也会让保安将他们关起来，把他们强留在工厂。”
　　保安也按老板的吩咐执行对工人的体罚。体罚的方式有：站在烈日里暴晒几个小时，做繁重的体力活，干脏活儿臭活儿，甚至把工人吊起来打。“有的无聊的保安让受罚工人搬砖块，从东搬到西，再从西搬到东”。
　　“在企业，保安保卫的是公司的利益，也就是保卫老板的利益，老板叫做什么就做什么。”郑说，“工资是由老板发的，所以上面的指示都要执行；另外，保安的工资在当时相当不错，谁也不想丢掉这份工作。而且，为了能够调动保安，工厂从不拖欠保安的工资。”
　　“其实，2001年以前，保安打人事件，在各个场合时有发生。”刘利市说。
　　“酒楼里，如果客人和保安发生冲突，一般情况下，保安考虑到酒店的生意，不会当场打人。但是会找人穿上便装，在离酒店比较远的地方，将客人打一顿。”
　　而楼盘社区里，保安罚款或体罚的对象一般是装修工和外来的推销员。“比较老实的，批评两句就算了，态度稍微强硬的，就罚款或者体罚。”
　　“装修工一般没有钱，于是找包工头，包工头也是外地的民工，他们对我们也是毕恭毕敬的。另外，也会对外来的推销员进行罚款。罚款所得交给班长，由班长进行分配。”
　　如果没钱，就没收东西，比如推销化妆品的，就没收化妆品。其次是体罚，最主要的体罚方式是罚站，站两个小时，才让他们离开。有的在头上顶一张白纸，如果白纸掉下来，保安就会走过去踢他两脚。“一般情况下，没人敢反抗”。
　　刘利市说，现在，对保安的管理比以前严多了。
　　各为其主，他们也会互殴
　　张镇对去年7月份的那场械斗记忆犹新，当时他刚到翠湖做保安不久。
　　此前，翠湖山庄业主委员会决定炒掉原来的物业管理公司，聘请新的管家，但在新管家入驻后，老管家并没有撤出，这样翠湖山庄出现两家物管公司共同管理的局面。
　　去年7月15日晚到16日凌晨，两家物管公司的70名保安，在小区内展开械斗，小区内价值上百万元的消防监控系统被砸，价值50多万元的收费亭被破坏。
　　械斗发生时，张镇在翠湖山庄北门值班，凌晨左右有同事来喊，“打架了，打架了”。于是，张离开岗位，赶到现场。　　“但是我没有打，看见打起来了就跑了。一个月才1000块钱工资，谁会为他(指物业管理公司)卖命？”张镇说。
　　广州市公安局后来的调查表明，当时两家物管公司均未取得经营保安业务的资格，当时参与械斗的70多名“保安”也全是“黑保安”。
　　在这次械斗中，有近20名保安受伤，双方都有数名保安被刑事拘留，有3名保安被劳动教养一年。
　　据透露，其中一家物管公司对参与械斗的保安进行了行政处罚。很多保安因不服从处理结果，已经辞职。
　　然而不是所有保安都有张镇面临斗殴时对月收入的“淡定”心态。在新管家进驻翠湖山庄时，几名业主站在高处向老管家保安组成的人墙高喊：“保安兄弟们，不要当炮灰，让开一条路，不要为几百块钱卖命！”对面一位保安高声回应：“不阻拦的话我们的几百块钱就没了！”
　　“保安的目的很单纯，就是为了一份收入而工作。所以谁‘出粮’(指发工资)，保安就维护谁的利益。”现任深圳市公安局特警支队副支队长的张中方说，张曾创办了全国第一家保安服务公司。
　　他们也有无助和烦恼
　　作为一名保安，他们有时是权力的滥用者，而他们自己的权利也时时被侵害
　　他们的委屈
　　“在外面，如果有人问我是做什么的，我一般不说是做保安的。因为会被人看不起。”刘利市说。
　　刘利市在工作中经常会遇到不愉快的事情。“比如有陌生人进入小区，我们都会上前了解身份，询问去哪栋楼。但对方是来访友，他往往会不耐烦地说：‘你要不要跟着一起去’。”
　　“在刚去某楼盘时，还不熟悉业主。一次我拦住了一名业主，想查看其身份，结果对方说‘是我们花钱雇你们来的，你管我们干什么’，转身的时候，她还说，‘看门狗，自己都管不好，管这么多干什么’。”
　　23岁的保安李海明也有相似的经历。李所服务的小区不少业主有私家车，因此管理车辆是一件很头疼的事情。“业主们都有自己的车位，但是为了方便，他们经常将车子停在路边，影响交通。所以我们会让业主换地方停放，但是业主一般都很不高兴。一次，我的手扶了一下一个业主的车子，他就说，这车子你摸得起吗？”
　　他们的眼泪
　　据新京报日前报道，新年将至，可北京市朝阳区某住宅小区的保安小张还没拿到工资，有家难回。这个小区中还有很多保安像小张一样没有拿到工资。该小区的另一保安小陈说，几天之前曾有同事放弃工资回家，走的时候都哭了。
　　他们有时失去的不只是工资。去年9月，冯克飞到广州市天河区裕景工业园做保安，9月24日晚，刚上班4天的冯在追小偷时，被车撞身亡。远从河南农村赶来的冯的亲属，向工业园多次索赔，但工业园始终表示，由于冯刚刚入职，尚未与工业园签订劳动合同，而且，其追贼行为发生在下班时间，所以，工业园不会对此负任何责任。10月30日，天河区劳动和社会保障局作出的《工伤处理决定书》，认定冯是工伤死亡，享受工伤保险待遇，工业园才对冯的家属作出相应的赔偿。
　　他们的前路
　　李海明是中专学历，学的是无线电技术，2001年以前，在部队服役3年，学过驾驶。退伍后，在河南周口一家企业开车，但是因为企业濒临倒闭，所以去年年初，来广州打工。李的哥哥在周口市委工作，希望他回去，但是“我想靠自己，在外面闯闯”。
　　李海明说：“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才在朋友的介绍下来做保安。过渡一下，将来肯定重新找工作。”据记者的调查，这也是大多数保安的心态。
　　“做保安比在工厂做工轻松些。但是饿不死，又发不了财。”现在翠湖山庄做保安的郑正丰说。1997年退伍后，郑一直做保安。
　　2002年，郑终于开了一家大排档，但是那里很快就拆迁了，在找不到合适地方继续开大排档的情况下，郑重操旧业。
　　刘利市利用和别人换班的机会，参加培训班，拿到电工证。他说，不能做保安的时候，就做电工。2002年，刘结婚了，妻子是湖南人。他说，结婚的时候什么也没有买，只是请亲戚吃了一餐饭。2003年，刘利市利用自己多年的积蓄为妻子开了一间发廊。
　　2003年12月12日下午，记者到广州市颐和山庄采访时，广州市远洋宾馆物业管理有限公司保安部经理姚靖飞正在看一本名为《地产首脑》的书。1998年，姚从中央警卫团退伍，从保安做到现在的保安部经理。如今，姚仍在参加成人自学考试，专业是物业管理。
　　生存中的暴力与孱弱
　　在以往的印象中，我经常看到的是“保安殴打外来民工”之类的报道，这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我对于保安群体的看法，认为他们“以强凌弱”、是“帮凶”，……可从总体来看，保安仍然属于城市中的流动阶层和弱势阶层，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在城市中占稳脚跟，他们根据自身的特长选择了保安这一行。相对其他行业来说，保安收入偏低、工作时间长、强度大，有时甚至面临各种风险，包括职业风险(我们屡屡听说保安被歹徒报复受伤乃至牺牲的事情)、岗位风险(工作不够稳定，被解雇的可能性随时存在)，他们仍然属于外来务工群体的一部分，这似乎注定了他们与这个城市的某种疏离和隔膜。
　　我们都知道，保安手中相应地拥有某些权力，如果手握权力又肩负保护民众人身财产责任的保安群体，总是处于一种不稳定的状态，总是与城市户籍人口保持“一个城市、两个世界”的距离，甚至自己的权益都无法得到保障，他们是否会产生某种积怨呢？他们是否会对自己的工作责任产生某种松懈推脱呢？在那些保安犯法事件中，是否隐隐有这种情绪的宣泄呢？
　　像解决其他外来打工者公平待遇和权利保障问题一样，政府也要关注这一容易被忽视的群体，既然我们需要他们来维护这个城市的秩序、保护市民的安全，那么，先给予他们起码的待遇吧，比如按时发薪、提供社保和福利，等等。　

       来源：《南方都市报》

张硕御月

●殴打业主，体罚工人，他们会在上司授意下滥用权力和体力  
●被骂作看门狗，被视作下等人，他们的人格也常常被践踏
这两点真的是太矛盾了！最底层的生存者拿什么坐稳自己生存的踏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