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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现实与超现实——也谈《百年孤独》
作者:江弱水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这次重装上阵,合法地进入中国了。但是,国人已经有点吃撑的样子,面对满桌珍馐而往往无处下箸,难道还会像八十年代那样饥饿地吞食吗?翻译也许更准确,装帧当然更精美,但是它还会给我们多少滋养,像当年那样铸成我们文学骨骼的一个坚实部分呢?我相当怀疑。
重读这部当代经典,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在拉美“文学爆炸”的无数火花中,它会成为最绚丽的那一朵?为什么在二十世纪杰出的小说家之林里,加西亚•马尔克斯能够跻身最高标的那几枝?
我想借两位享有盛誉的拉美作家说说事儿。博尔赫斯,尽管没有得到诺贝尔文学奖,但他的小说绝对独特,受到读者的喜爱远远超过很多的得主。与诺贝尔奖只差一个月的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里说,二十世纪有一种非主流的文学倾向,在极少数作家——诗人瓦雷里,小说家博尔赫斯——身上体现得最为充分,那就是用智力建构和精神秩序战胜世界的混乱。博尔赫斯把世界看成一面面对映着的镜子,无限切割并延伸出去,好像是武则天聆听的《华严金师子章》里所谈到的那一套时空一体的玄妙理论,六相圆融,十玄无碍。八年前得了诺贝尔奖的J.M.库切,其评论集《异乡人的国度》也有一篇说,博尔赫斯别出心裁地发现了通往“文本性”(textuality)之路,因为他在封闭的文本中用语言和人物虚构出大胆的理想主义小说。
好了,博尔赫斯在全世界的成功,以及在一部分拉美人心目中的失败,全系于这种对现实世界的疏离。在阿根廷,博尔赫斯的祖国,并不是所有人都以他为自豪的。阎连科访问布宜诺斯艾利斯,回来说,连“博尔赫斯图书馆”的工作人员都不知道博尔赫斯是谁。对于这位市立图书馆的前任馆长来说,这真是个讽刺。博尔赫斯对印第安原住民的非议,对美国雇佣军入侵古巴的“猪湾事件”的支持,以及他从大独裁者皮诺切特将军手中接受过勋章,都是他一生沉重的负资产。
像瓦雷里一样的智力上的倨傲,也使博尔赫斯刻意地蔑视一般民众的感受。他说,他一生没有读过报纸,那些潦草写就、转瞬即逝的消息。他又说,他从来不在自己的生活中寻找素材,想不通为什么还有作家要下基层体验生活。他还说,他写作并非是为了那个叫做“群众”的谄媚的柏拉图式的整体。1978年世界杯决赛在阿根廷举行,东道主队战胜荷兰队夺冠,举国欢腾,他的女秘书兴奋地报告他消息,他却说:“亲爱的,我还没战胜斯宾莎诺呢!”博尔赫斯把世界看成文本,文本衍生的文本。而另一位作家,乌拉圭的爱德华多•加莱亚诺,正处在博尔赫斯的相反一极,关心的是大地上的血肉。他是《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的作者。两年前这本书忽然登上了畅销书榜,因为委内瑞拉总统查维斯在美洲峰会上将它送给了奥巴马。当然,没有这样的推动,这本书依旧是拉美人的长销书,自从1971年初版以来,“被切开的血管”(Venas Abiertas)已经成了美洲那丰饶的苦难的代名词。十年前我读到此书,作者对美洲大地上自殖民时代以来骇人听闻的惨剧的描述,令我震骇不已。他写到波托西,世界上最大的银山所在地,因为用水银提炼白银所产生的毒气以及非人的生活,三百年里耗掉了八百万条印第安人的生命。他写到美国对拉美后院的经济掠夺,优雅的白手套里隐藏着血腥,而且这掠夺还看不到头。我终于理解了切•格瓦拉的决绝的革命,也终于懂得了博尔赫斯为什么要让他同胞不满。
加莱亚诺的文字,精确,灵动,幽默,简直是神采飞扬,但是这些优点却并非反映在《血管》一书中。去年世界杯前,他的另一本书,《足球往事:那些阳光和阴影下的美丽和忧伤》推出了中译本,给了我跟世界杯赛事同样激动的阅读经验。只举一个例子。“猪湾事件”第二年的1962年世界杯开始,加莱亚诺给每一届杯赛的背景回顾中都有一句话:“迈阿密的消息灵通人士称,卡斯特罗即将倒台,只是时间问题。”不依不饶地一直重复到2006年世界杯,令人绝倒!整整半个世纪了,而卡斯特罗仍旧活得好好的,美国人情何以堪?
据说,加莱亚诺还写过三部曲《火的记忆》,用故事和札记串连成他个人的拉丁美洲编年史,可惜还没有中译,我们只能看他的《足球》,特别是《血管》。但看着看着,我也渐渐滋生出遗憾。被无边的愤怒和忧伤淹没,加莱亚诺的记者本色削弱了其作家天分,这本书给我们的激动,仍类似于最为成功的报告文学。他本人给《血管》一书的最终定位是“一本宣传手册”。于是,加莱亚诺在拉美的成功,以及在世界大部分地区的声名不彰,也都源于这种对文学本质的疏离。“加西亚•马尔克斯以拉丁美洲的诗人、乞丐、音乐家、预言者、战士和流氓的名义接受了诺贝尔文学奖。”在对1982年世界杯做背景回顾时,加莱亚诺提了这么一句。这么复杂的身份,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受奖演说中对拉美芸芸众生的概括,也顺便勾勒出《百年孤独》的作者不同凡响的诸多混合。
直白地说,在拉美作家中,加西亚•马尔克斯将战斗和预言,与诗和音乐,结合得最为完美。像马孔多这个小镇一样,其中“汇聚了不可思议的奇迹和最纯粹的现实生活”。去年刚得了诺贝尔奖的巴尔加斯•略萨说,《百年孤独》借一个家族七代人的事迹,浓缩了人类从原始社会到资本世界的全部文明史。但如此宏大的主题里,你可以听到青草生长、白蚁啃食的声音,也可以听到博尔赫斯和加莱亚诺等等好多作家的声音。第一代布恩迪亚执迷于科学实验的情景,仿佛是对博尔赫斯式重复的重复。第四代开始,共和国、美国人、火车、香蕉公司,在加莱亚诺那里有太多的回响。拉美的苦难和荒诞的现实,在加西亚•马尔克斯高度技巧的叙述中,被凝结成血肉俱全的文本,有灾难也有美好,有末日也有生机。
我们看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诺奖演说,深远的历史感与尖锐的现实感兼具,是对拉美几个世纪的苦难成因的一纸诉状。但是,作为小说家他怎么说呢?“我憎恶那许多卖弄学识的故事、那许多神圣威严的短篇小说和那许多不是试图讲故事而是企图打倒政府的长篇小说。”跟鲁迅一样,他深知文学的本质及其局限。鲁迅说,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一炮就把他轰走了。加西亚•马尔克斯也说,我们搞了这么多年文学,却没有能够用它推翻任何一届政府。在他看来,小说家的天职就是讲好他的故事。这与加莱亚诺锋芒毕露的写法大不一样,他与现实,不即不离。他用充满自信的平静语调讲述一个难以置信的故事,并且不打算与批评家共谋,来蓄意导向具体的现实批判。这是《百年孤独》拥有恒久魔力的奥秘所在。
不即现实,不离现实,伟大的艺术家往往如此。巴尔加斯•略萨前不久在上海演讲时说,他不喜欢把自己与现实隔离起来,生活在幻想的世界里,尽管有些伟大的作家可以这么做。我懂得他是在批评博尔赫斯,因为他后面就提到新闻。前边讲过,神游物外的博尔赫斯从来不看报纸的。但略萨认为,新闻的从业经验对他的写作非常重要。
“新闻专业使我能和社会、和人民生活在一起。这已经不光是在文学方面,而是你作为一个公民以及你道德方面的力量。”博尔赫斯遗世而独立,他笔下的所有人物,只有大脑,没有血肉,没有心。而他自己,可以活在任何一个世纪,任何一个地方,难道不是吗?加莱亚诺和加西亚•马尔克斯也都做过多年的记者。但是,后者却带着记者生涯给他的全部馈赠而超越了新闻事业。加西亚•马尔克斯认为:“正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新闻工作埋没作家的才华之说是不真实的,与其相反的是,只要他迅速摆脱这个职业就行了。”新闻对小说家而言最多只是素材,小说的艺术就是要用独创的语言对素材作神奇的转换。最伟大的艺术家不仅要有对现实世界的深切体察,还要有对语言的爱,对光影声色加以调配的绝活。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诺奖演说的现实指控之外,他还有很多艺术经验谈。他读别人的小说,只是想拆解其内部的发条装置。他留心语调的真假、句子的松紧、节奏的快慢、结构的缝隙等等纯属手艺活儿的东西。当一个精心营造的故事讲述完毕,浊重的现实已经化堆垛为云烟,像美人儿蕾梅黛丝那样抓住一张床单就飞上了天!
加西亚•马尔克斯说:“每一部好小说都是一个关于世界的谜。”《百年孤独》就是这样一个谜。但作者本人却并没有把看它做自己最得意的小说,他甚至说,其实这是他所开的一个玩笑。这是我最为崇敬的莎士比亚式的态度,重大主题,轻松游戏,战术上重视,战略上藐视,像造物主一样在进行神圣的创造,却又不以为意到简直不当回事儿。相比于詹姆斯•乔伊斯的几乎带有对读者的恶意的写作,我更喜欢加西亚•马尔克斯。只有这位牛人,才会穿着哥伦比亚农民的白麻布衣服,带一个六十人的马戏团到斯德哥尔摩去领诺贝尔奖。他才不要穿那规定要穿的燕尾服哩,因为他说过,那是死人穿的。
摘自《赖床》,江弱水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1月,32.00元。
(责任编辑:黄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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