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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妙宇宙创生的奥秘:读《他创造了百年孤独》
作者:季红真
读了史国强先生所译[美]伊兰·斯塔文斯所著《他创造了百年孤独》一书,耳目为之一新。在众多的传记作家中,他独标文化理论研究的方法,而且是以宗教式的专业精神,表达对传主由衷的感谢与敬意:“……因为他在作品中提炼才华的方式把写作推到了极限。”由此启发了他对文学的顿悟:“原来文字是有魔力的:经过刻意安排之后,文字能营造出不同的宇宙,比我们的宇宙更有魅力。”《百年孤独》改变了他的人生,使之从一个爱好户外活动的人成为一个文化批评者。这使我自愧不如,敬业的精神从未上升到他这样的人生观高度。而且,他对文化研究方法富于创造性的实践,对于我的理论启发也是值得特别写下的心得。
一
文化研究理论兴起于上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是十九世纪末社会历史批评与二十世纪初开始的形式主义研究潮流汇合的结果。彼时,我还在读本科,仅仅在动态一类的杂志上读到介绍性的文字,已经看到了理论批评大可作为的新天地。在中国业内的同人中,介绍这个理论流派的不在少数,相当程度上已经是常识。一般是应用于通俗文化与文学的研究,极端的说法是文化研究专门研究垃圾。而依兰·斯塔文斯却成功地应用于二十世纪最为经典的文学奇书的剖析,无疑把这个理论带入了文学理论的中心殿堂。无论用何种方法,“说到底,如马修·阿诺德所说,批评家的使命是把艺术当成那复杂之力的显现来审视,而这复杂之力又总在限定我们。”这是文学批评的一般原则和具体方法的科学结合,还有基本的批评伦理问题:“那里(拉美)文学批评还不是一种民主的行为,所以大唱颂歌是表达敬意的廉价方式之一”,这对我们国内文学批评界无疑也是一种针砭,在话语权力与市场规则的夹击之下,批评的不民主状态显然是所有批评家共同面临的尴尬。而“这部传记要剖析马尔克斯的生活与事业”,前提是把他当成一个独立的宇宙,在探索他与其他宇宙乃至星系的关系中,发现这个宇宙创生的奥秘与独特构造,这一点深得我心。
文学批评的民主化,不仅是批评家独立于权力话语与市场规则的职业前提,也是批评家自身修养的需要,不与任何权力合谋,也不使有限的自我无限膨胀,把作家作品当作和自己平行的宇宙,无论对象的质地,都尽可能地摆脱仰视与俯视两个视角的局限。伊兰·斯塔文斯是把马尔克斯看作一个自给自足的、莱布尼兹式的宇宙。事实如此,好的作家都能够建立一个自我完足的艺术世界,好的批评家则能够建立一个自我完足的阐释系统。即使是在痴迷的状态下,也要立足于学理的原则,把非理性的感觉体验转化为理性的分析。归根结底,文学是编码,阅读是解码,而评论则是重新编码。批评家与作者之间不确立平等的关系,就无法使编码的操作程序客观地呈现出来,解码的工作就会谬之千里,而重新编码也免不了削足适履。依兰•斯塔文斯为了保持和马尔克斯的平行距离,在论述中严格不使用过份亲热的赞誉、不使用爱称,尽管他对马尔克斯几乎爱到极致。
当然,文学批评是见仁见智的事情。首先是选择,其中包括特殊的机缘,如果不是21岁时在故乡墨西哥初次阅读《百年孤独》,就不会有依兰·斯塔文斯的人生转折,这部书就无法成型。其次,是心灵的趋向,不同的宇宙彼此吸引必有内在相等的质量,否则,只会碰撞与排斥,一如伊兰·斯塔文斯所坦言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不是大城市里的知识分子,这一点格外吸引我,”此后,他四处旅行都随身携带着《百年孤独》:“这是引力的中心,是我作为读者存在的理由。”这真是一个有专业敬畏的批评家,一直把自己摆在读者的位置上。而这共鸣的基础,则是心灵所面对的共同外部现实与来自血液的神秘体验。一如马尔克斯和妻子去旅行,结果文学女神不请自来,他赶紧驱车回家,将自己关在室内,手稿完成之后才出来。按照他自己的说法,那时候的他与其说是艺术家,还不如说是抄写员,仿佛《百年孤独》从头至尾是别人口述的。通读了马尔克斯的所有小说之后,他感慨, “对我来说,这位哥伦比亚的作家正在以崭新的目光扫视我身在其中的环境——拉丁美洲的世界。”然后才是方法的选择,两个平行的宇宙处于相同的引力场,才会有灵感爆发之后持续的追寻。他最终选择了文化研究为基本方法,解剖“居然改写了20世纪后50年拉丁美洲的文化版图”的一部巨著。
这样的理论背景使他的传记文体的理念也自成一家。他以生态学的眼光,探索文学产生的过程、文学的意义、谁在创造文学,谁又在阅读文学,历史与虚构,真实与谎言,这之间是什么关系。以区别传统的传记写作,并因此而解决了传记作家的自我确立。他认为 “传统的传记作家与吸血鬼不相上下,吸允传主的血液。”他将之比喻成犹太传说中的恶灵,与他同行、同吃、一同做梦。而“出于选择,传记作家并不是放弃自我,变成另外一个人,他所希望的是从另一个人的生活里提取所有的成分。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来寻访对方的足迹。”他也排斥事无巨细的乏味写作,“我的研究不是搜集资料,因为数据不是知识。我所感兴趣的是《百年孤独》的写作背景:小说因何而写,在怎样的环境下酝酿出来?或者说,我在寻找原始的文学材料。作者从哪里来的灵感?他如何将生活变成小说?我的兴趣集中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个人旅行上,还有他一次次旅行的历史背景。”意识到数据与知识的差异,使他确立了简洁的叙述风格,那些对马尔克斯的宇宙创生作用不大的细节都被他有意忽略,以《百年孤独》英译在美国出版、获得巨大成功为终点,30多万字的篇幅就概括了一个尚在世的传主四十几年的生命历程。而且,严格遵循传记文体的线性时间原则,为了生活的真实顺序与讲述的生活一定要平行,只有出于历史社会与文化全景的需要,才另有选择。这些经验之谈都是传记写作的真知灼见,对我们的启发是多方面的。
二
归根结底,文化研究就是综合性研究,把文本置于对其形成产生决定性影响的广大场域中考察:“我从历史的、政治及文化的角度出发,以此为背景,凡是塑造那一时期拉丁美洲的重要事件,都是我追寻加西亚•马尔克斯足迹的出发点。”为此,他在漫长的时日里,从事着复杂艰苦的解码工作。他用希伯来语中的首位字母,形容自己孜孜讫讫的解读工作:“总之,《百年孤独》是我的阿列夫(aleph)。”在数学的领域中,阿列夫表示实数集合的基数,所谓基数的含义大致为一个集合中所包含点的数目。而且,伊兰•斯塔文斯在马尔克斯人生轨迹的每一个点都发现了特殊的元素,以精辟的语言阐释这些元素经由心灵的化合之后,对《百年孤独》的形成所发生的具体功能。
他从马尔克斯的故乡小镇阿拉卡塔卡的自然地理、人文景观和历史沿革入手,体现着“出生地影响着一个人的世界观”的理念。他从高温潮湿的气候与海天一色、宝石蓝般色调的瑰丽景色,带霉斑、砖石结构、覆盖着“可怜的薄铁片”的民居与枝蔓横生的自然生态融为一体的环境开始,描述这座马尔克斯生活了八年的小镇。简要概括它的历史、依赖种植、畜牧等农耕经济的民生状况,重点放在马尔克斯出生前后的历史变迁,香蕉引来跨国资本联合果品公司,铁路也由此开通,带来各种不同的文化形态,一战期间,香蕉价格下跌,迫使大雇主联合果品公司收缩经营,经济崩溃导致失业人口剧增,定居者纷纷离开,政府与插手政变、臭名昭著的联合果品公司沆瀣一气,为了经济的效益镇压罢工的民众……触目的贫困,被他的外祖父称之为“穷人送死的地方”。这一切都编入了《百年孤独》的程序中,连“铁路也是一大主题”。除此之外,环境生态学的观念几乎遍布解读的所有过程,他反复强调马尔克斯作品中的瘟疫主题,自然是比历史更强大的存在,种族兴衰只是这个大系统中的微小局部,而且人与环境的关系也是魔幻之谜,《百年孤独》里的流行失眠症、蝴蝶雨和连年的暴雨安知不是种植园、铁路、城市规划等等对环境破坏的结果?
伊兰·斯塔文斯以马尔克斯外祖父的老宅为原点,以“童年记忆”为主线,扫描了他编码的原始资料,发现所有生活世界里的重要人物几乎都进入了《百年孤独》,而最重要的布恩迪亚·奥雷连诺上校则取材于千日战争中的军事领袖乌里布·乌里布将军,素材来自在他帐下为将的外祖父口述。马尔克斯家族的历史与精神的传承,则是他叙述立场形成的心理基础。肆无忌惮的私通者外祖父、体现着古老女性家长制的外婆、私生子出身的外省人、备受歧视的父亲,整个家族对天主教的反感,家人对罢工血案的记忆,都决定了他确立左翼立场。尽管他一再宣称只是共产主义的同情者,没有任何党派组织,但客观上最终成为民间的历史叙事者。加勒比海边无人顾念的小镇马孔多,从神话般的开始到覆灭的宿命,内化在由乱伦始到乱伦终、环形结构的家族史叙事中,讲述了加勒比无望挣扎中的孤独。故乡的地理位置也影响了他看待世界的角度与方法,阿拉卡塔卡“位于南美洲的西北地区和加勒比海盆地的边缘,这使他感到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一部分,即属于大陆又属于岛屿。”“加勒比教我从不同的角度看待现实,教我把超自然的东西当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仅如此,故乡对《百年孤独》被称为新巴洛克的风格也具有决定性作用。“……加勒比是与众不同的世界,这里的第一部魔幻文学作品就是《哥伦布日记》,书里讲到了奇特的植物与神话般的社会。加勒比的历史充满了魔力……”从热带的生物群、植物群到人种的混杂,首先在视觉上就带给人驳杂丰富的魔幻感觉。历史把它造就成混融的世界,出售护身符的印地安人、瑞典荷兰英国的海盗送来的黑奴、各种冒险家与探索者、衣着奇特的中国人……“加勒比的种族杂糅和强烈对比,是你在其它地方找不到的。”殖民主义又切割出新的人文景观:“一方面岛上的小镇灰头土脸,这里的房屋被龙卷风一吹就垮,另一方面是镶着颜色玻璃的摩天大楼和七色的海洋,”“到处都有民间传说和殖民时代留下的故事。”而且,加勒比还有一种不用文字的通用语言和统一的美学原则,这对《百年孤独》整体风格的形成无疑起着发酵的作用。马尔克斯坦言:“加勒比这个世界教会我如何写作,而且我在这里才真正感到是在自己家里。”在此后的篇章中,依兰·斯塔文斯依次考察了马尔克斯人生行旅中所有定居过的地方,以及他在那里遭遇的重大历史事件与生活事件对他世界观与文学观构型的模塑。比如,马尔克斯为实现深度的文学梦,由法学生转为记者的直接催化剂,是民粹派领袖盖坦被刺的波哥大事件,这次事件也是哥伦比亚由多党派共生的平衡状态走向持续混乱的历史转折点。他很深地卷了进去,被迫转学、回乡,并且由此坚信好的小说是要以文学的方式表现现实。而在欧洲的游历则深度体验了二等公民的痛苦处境,激发了他的种族身份意识,对殖民文化的自觉反抗使他的目光更集中地凝聚在拉美土著的生存中,以区别奥斯卡•博尔赫斯那样的“有英格兰血统”、“胸怀世界主义”、“王尔德传统的知识型花花公子”。依兰•斯塔文斯由此得出结论:马尔克斯和他的朋友们的关系,“突显出政治与文化的结合,这也是那个时代的一大特点。”这和二十世纪以来中国主导的文学观念不谋而合,也可以说明《百年孤独》在中国引起大范围震动的深层原因,遭遇现代性的相似历史创伤是近似的文学观念的心灵培养基。
这样的实证方法是上个世纪初形成的新史学理念,早已为中国现代的文史大师们心领神会,与乾嘉学派训诂考据学的传统合流,陈寅恪是集大成者。王国维具体概括为“双重证据法”,文献必须与实物互相印证。文化研究的综合性,也容纳了这样的学术理念,依兰·斯塔文斯严谨扎实的工作是创造性的卓越实践。
三
对于文学批评来说,特别是传记写作,仅仅有双重证据显然不够,还要加上一重文本的证据,文献、实物与文本互读才会有最接近真实的发现。这就是文化研究的诱人之处,因为它又吸纳了形式主义研究的理念与技术,使文本批评的细读方法也有用武之地。依兰·斯塔文斯对此了然于心:“我引用小说里的文字解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生活,再用他生活里发生的事情走进他的小说。”他因此震惊于自己的发现:“《百年孤独》不仅仅是一部小说,还是一部历史,60年代之前哥伦比亚发生的重大事件无一遗漏。”
与文本互读带来的惊人发现,对于主题的探幽发微无疑是这部传记中最令人折服的段落。《百年孤独》中令人叹为观止的叙述——被谋杀者的血辗转回流到自己的来源、母亲脚下,在依兰•斯塔文斯的实地考察之后发现,“……马尔克斯不仅以极为准确的文字描写出镇上的街道。还描写了大屋里的每个房间。但真正引人入胜的还是血流构建出的暗喻:毫无疑问,在《百年孤独》里,这座大屋才是根基的化身。”由此推断,马尔克斯以童年度过的地方为自己的根。
对于马尔克斯童年的爱好与阅读的发现,成为解读《百年孤独》的另一种知识考古。除了发现他喜爱涂鸦、阅读诗歌、迷恋睡美人之外,在不少的幻想读物中,尤其熟读波斯经典《一千零一夜》,在两部著作的互读中得出重要结论“这部传说和故事集与《百年孤独》之间有着众多的关联。《一千零一夜》里的叙述人——在波斯语中指‘镇上的女人’”她与《百年孤独》中的吉普赛人有共同之处,大于现实,未卜先知,如同幽灵,死后再度现身,为布恩迪亚家族的故事拉出大纲,为家族史定下调子。原始说话中的人物,写进了小说。“……加西亚•马尔克斯把自己的小说变成了民间故事手册。随着一个个故事不停地展开,不同的次要情节也在要求自己的生命,但这些情节都是通过人物与布恩迪亚家族联系起来。”这对于《百年孤独》编码的程序无疑是深入的剖析,足以让人拍案惊奇。
其他那些深入到字里行间的索引,也是艰苦研究得出的精彩结论。外祖母不仅是乌苏拉的原形,而且善于不动声色地讲述离奇恐怖的故事,与他日后阅读卡夫卡的感受相契合,加上对海明威新闻与文学结合生涯的崇拜与简洁的电文式语体的激赏,对他叙事风格的决定性影响。与妻子梅赛德斯20岁时的热恋,“才发现爱情的宽度与深度”,后者以埃及女神似的“一个尼罗蛇一样的美人”,出现在18章的小药店中。而马尔克斯与巴兰基亚社艺术家群体的交往,也转换为最后一个布恩迪亚的身份,和他们相会在小书店里,以讨论蟑螂何以能生存下去转喻布恩迪亚家族的存亡,以此和朋友们开着玩笑。他的文学启蒙者、长久的朋友、巴兰基亚社的“引力和灵魂”堂•拉蒙•维耶斯成为《百年孤独》中的“加泰罗尼亚的智者”,进入了永生。以及接触电影对《百年孤独》的影响,墨西哥的喜剧大片喜欢用镜头探索热带风光,“现代性与贫穷、哥伦布以前的传统与粗放的感情并存,……希望借此走出民族集体身份的迷宫”。依兰•斯塔文斯在早期中短篇小说中发现,“小镇马孔多那奇妙的宇宙和居民才渐渐显出轮廓,”《百年孤独》的雏形则追溯到十七年前发表的《宅院》。他大量引用时评证明马尔克斯的文风已经成熟,“每个句子都是一次惊讶,总得说来,这惊讶真的丰富了我们对生活的知识或感觉,并不仅仅是炫耀”,以及在他的环境里独一无二的情节。走访他所崇拜的福克纳故乡,则使小镇马孔多的精神血缘追溯到了约克纳帕法卡镇,这也近似于血缘回流式的叙述,福克纳从乡土内容到新巴洛克风格的魔力,都启示着表现相似历史经验的独特方式,是拉美作家们崇拜借鉴的内容。结识胡安•鲁尔夫、阅读他为数不多的著作,“使马尔克斯发现了自己”,创作灵感勃发,是《百年孤独》的宇宙由聚集到创生的关键时刻……这样三重证据的考据,使一般的比较研究具体化为对复杂操作程序的细致分解,发现作家心灵的奥秘,使“能把超自然的变成自然的,自然的变成超自然的”论点,落实到生动的具体分析中,可谓游刃有余、切中肯綮。
四
和所有好的批评家一样,依兰·斯塔文斯具备文学史的广阔视野和活跃的联想能力,并且能够言简意赅地提炼出感觉到的隐密联系,以熟练的批评术语重新编码。并且把《百年孤独》对拉美文学史的影响也纳入考察范围,使这个宇宙的外延在文字——时间的链条上扩展为罗兰•巴特所谓不断被编织的“纹”。
他认为西班牙语文学的两部巨著《堂吉诃德》和《百年孤独》,极大影响改变了人们对拉丁美洲文化的理解。“《堂吉诃德》不怕在国外的一次次挫折,面对国内及大西洋彼岸咄咄逼人的天主教裁判所,以伊拉斯谟的风格来讴歌自由思想。”《百年孤独》则是“……通过一个家族的变迁,以大河流水式的叙事,讲述一个大陆和大陆上的人民发生的故事:政治腐败、宗教狂热、性别歧视及自然的和历史的灾难”。据说《堂吉诃德》是一个摩尔人写的,羊皮书则是一个吉普赛人写下的手稿,连西班牙语世界也要仰仗,“然而巨著的创造者居然来自社会的边缘”,再一次重申他初读《百年孤独》时的兴奋认同。其实,一般来说,文学就是边缘的事业,出自边缘人之手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为了证明自己的感觉,他找到了马尔克斯的自述,从厌恶到惊喜与反复细读,《唐诘诃德》“宛如火焰,之后我反复咀嚼,最后小说里的不少故事都能默念出来。”带给《百年孤独》编码程序以最深刻的影响,是“现实与虚构平行推进是这部作品的精髓所在”。被称为“神话制造者”的拉美作家共同的巴洛克风格,与二十世纪拉美文学爆炸作品的新巴洛克风格,几乎完全可以由这两部作品分别代表。
此外,他在阅读的开始就发现《百年孤独》与《圣经》的联系:“情节上的环状结构、全能的第三人称视角、一个个事件的魔幻色彩,为这部作品打上了《圣经》的烙印。故事里的核心问题正是《圣经》里的最大诅咒:乱伦。……小说里的语言能使人想到巴别塔、兄弟相残,如同该隐和亚伯、约瑟和他的兄弟们,故事里还有大于生活的帝王式人物,如布恩迪亚·奥雷良诺上校,他能使人想起古代以色列的国王们,此外就是神秘的疾病,比如流行失眠症,以及大灾大难,如近乎瘟疫的蝴蝶雨。”这样的联想对比,显然把《百年孤独》的意义从拉美的历史中提升出来,带有普遍的人类寓言性质,与马尔克斯对殖民主义的愤怒相适应,也把拉美的文学爆炸纳入欧洲文化的源头。在行文中,他深入考察了哥伦布带来的《圣经》渗入哥伦比亚民众日常生活中的广泛影响,马尔克斯的故乡有教堂,他受洗与否的曲折等等,使这样的类比具有了可信性。他找到了布恩迪亚家族命运的原型,《圣经·创世纪》第12章1——2节里,记载亚伯拉罕之后的以色列人,上帝令他们离开家园,外出寻找新的土地,他们在那片土地上将成为一个大国的族长,但又不能事事顺心如意,与此相同,布恩迪亚家族必然能够见到荣耀,但又少不了被诅咒。由此得出结论“这部小说写的是记忆与遗忘,殖民地社会里资本主义造成的种种创伤,……官方历史与民间历史的差别,智慧与愚昧不是指各自的对立面,而是指各自极端的形式。”丰富的意义转化为精准、简约的重新编码得到归纳,这正是文学批评最基本的功能。
依兰·斯塔文斯对《百年孤独》影响的研究,则使“拉丁美洲痛苦的殖民岁月”的发散与延展,以对文学递进与反动的矛盾叙述呈现出来。他一开始就“……关注作品在读者和批评家那里被接受的程度。”小说一出版,在墨西哥、哥伦比亚和阿根廷就引起轰动,三年后翻译成英文在美出版,永远确立了他在美的著名作家身份。对拉美的知识分子来说,他仗义执言,为古巴辩护,是精神的偶像。而由此引起“影响的焦虑”,带给以后几代作家的“是祝福又是诅咒”。“他虚构故事的能力是如此巨大,后来的好几代作家都生活在他的光环之下,他们不停地探询如何才能写出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品,其实这种风格对他们依然陌生。而这一冲击波对八十年代中国寻根文学的决定性影响也同样显著,中国新锐作家的乡土经验被催化,自信心也由此确立,模仿者群起,成功与否姑且不论,但对文学表现领域与方法的革命具有巨大推动作用。
如依兰·斯塔斯文所说:“这种又爱又恨的关系是极为明显的,是所谓马孔多形态的必然后果,这一概念——或者说成熟的意识形态——能说明那里的大陆,国家和地方无不希望向世人证明自己。要成为马孔多主义者,就要把拉丁美洲视为“无法破解的,超越编码的地方,作为一个地区,断裂才是此地的特点。”几代作家的艺术反动,出现了拉美八十年代的“麦孔多”文学思潮,“他们不希望拉丁美洲成为布满马孔多的大陆:被流行失眠症围困的外省小镇。”描述城市生活,点缀犯罪或毒品,不能不提流行文化,讨论全球化和性等。“在一般极度政治化的大陆上,年轻的、不问政治的作家们现在从事写作并没有明确安排,他们写自己的经验。”这些经验早已远离传统的生活方式,魔幻想像的土壤逐渐流失。这样的处境也符合中国新生代作家的经验世界,乡土正以不同的方式迅速消解,新起的作家必然要寻找新的表达方式。而且,依兰•斯塔文斯将这种艺术的反动,归之到人性的根源:“弑父是成长过程中不能缺少的一部分,”应该说是带有普遍性的结论。但尽管如此,和《堂吉诃德》一样,“……《百年孤独》在拉美文化迷宫里依然是无法取代的作品。”
这样一种文本序列的排列,使拉美的文学史编码呈现为联续的过程,是不同文字材料编织出的大同小异的纹样。一如文学女神突然降临、《百年孤独》的灵感勃发之后,马尔克斯把自己在家里关了十八个月,像听写一样完成文字记录,所有的杰出作家其实都是在复杂程序的操控下,完成同一纹样延续的织工;所有的伟大作品都是这纹样的重复性改编。依兰·斯塔文斯对马尔克斯文学连续性的描述,体现着这样的文学史理念,对于习惯非此即彼思维方式的批评家具有警世的意义,也与作者的批评伦理相呼应,呈现出开放宽容的学术胸襟。
五
依兰·斯塔文斯对马尔克斯文学接受的考察中,搜集了大量评论家的言论。这些批评家有美国权威媒体的撰稿人,也有马尔克斯的朋友们,尽管距离的远近不同,但呈现出了广泛的接受场域和多种接受的角度。这些言论主要发表在美国的重要新闻媒体上,从最初的赞赏到他成为第四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拉美作家,对《百年孤独》的形成与世界性的影响,无疑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这就是语言的地域文化优势,西班牙语和英语的亲属关系形成临近的接受场域,迅速的语言转换成为影响传播的便捷方式。而其中不同文化立场的阐释,则形成这个宇宙独特的光谱。
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叙述香蕉种植园引来移民潮的《枯枝败叶》出版之后,美国评论家费雷泽·卡金就在《纽约时报书评》发表文章,指出“马尔克斯——钻研的是后帝国主义时代民族发展遇到的一次次反讽。他有着不同一般的力量和充沛的想象力,他的写作从容不迫,因为他知道他能变出怎样的奇迹来。……他的每一个句子都能打破一大片空虚留下的沉默,那著名的新世界的‘孤寂’,这是他笔下人物无意识的绝望,但确是马尔克斯天才的证明。”在称赞他成就显著的同时,也发现“……他是一个道德负担太重的人,是几个世纪以来殖民主义、内战和政治动乱的终极结果;他所有作品的一大主题是不可避免的乱伦,带来遗传基因的破坏,……”对他艺术的特征也作了准确的概括,“想方设法用每个主题写出一个故事来——故事不太长,但风度不减,自成一章。……这些故事讲述的是奇迹,奇迹又变成了行动。”并且由此推论,“今日拉丁美洲创造力的勃发,是不是说明他们正从多年来对西班牙人和法国人亦步亦趋的模仿中挣脱出来,如同我们摆脱了英格兰的魔咒之后,创造力的猛然喷发。”显然,这是一个有预言能力的评论家,敏锐地感应到了未来拉美的文学爆炸。
美国著名小说家约翰·厄普代克,则从创作的角度评价他报道著名沉船事件中水手故事的长篇纪实文学:“……真实水手那坦率的、未加修饰的讲述自有其真实性,这真实性与作者‘魔幻现实主义’的发轫之作合而为一。”《百年孤独》的英文译者拉沙巴推测:“粘连和混乱是这部小说的一部分,说明我们这个物种的所有成员外表与猿和马何其相似,连我们自己也很难分清楚。”约翰·列昂纳德在《纽约时报》著文:读完这部“大作之后,仿佛从梦里出来,灵魂着火。”“一个黑暗的永恒的人物站在中央,半是史学家,半是巫师,其声音是天使般的,或者疯子般的,将把你从可控的现实推入梦境,之后把你紧紧地锁在传奇和神话里。《百年孤独》……再现了我们进化和理性的经验。马孔多是萎缩了的拉丁美洲:地方自治不能违抗国家;反教会的倾向;党派政治;联合果品公司的到来;徒劳的革命;历史对纯真的强暴。布恩迪亚们(发明家、艺术家、士兵、恋人、神秘者)似乎注定要骑在生物学的三轮车上兜圈子,从孤独骑到魔术、诗歌、科学、政治、暴力,然后再骑回孤独里去。”“先是家族史,然后是政治权术,玄学推测,最后再有意地建造起一座词汇、概念、传奇的大教堂,成为灵魂的宣言:孤独是承认让你们必须死亡,孤独是发现那可怕的恐惧也要死亡,与你一同死亡,然后再发现,再次遗忘,周而复始。加西亚·马尔克斯一下子跳上台来,身后还有君特·格拉斯、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他的胃口与想象力一般大,但他的宿命论比那两个人还大。”并以“炫目”结束自己的文章。迈克尔·吉利在《纽约时报书评》发表评论说,“他的《百年孤独》里创造了一个着魔的地方,但这里有没有离开现实。……这是诗人的语言,作为梦想者的敌人,他知道大地,他不怕大地。”V.S.普里奇特在《纽约客》著文:“……作者总是从现实跳向神话,故事里的神话又是一出喜剧。这显然与拉伯雷有关。……这个故事就是一部社会史,但不是写在书里的社会史,是在家族生活罪恶和经贸事件的浑水里爬来爬去的社会史。……《百年孤独》是无法解释的。……你可以说,他们创造了一个不大的世外桃源,但又被钻进小镇大胆创造者脑袋里的‘反叛精神’毁掉了。或者说,那些迷失的小镇有其定数——文明皆如此——最后分崩离析。”《时代》发表未署名的文章:“……超现实主义与纯真合而为一,构成了作者独特的风格……令你感到既陌生又熟悉的布恩迪亚们伸手可及——然而又如同神话般诱人……这位作家真正创作的是一部精神史,拉丁美洲的方方面面尽在其中。……他以迷人的方式揭开了拉丁人的灵魂……”拉丁美洲几乎是所有评论的基本前提,阅读的体验与对人性、文明的宿命,最直接地体现“改变了二十世纪后五十年拉丁美洲文化版图”的结论。
一直到瑞典文学院的授奖词,都是“因为他的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编制了一个虚幻与现实交相辉映的世界,表现出一个大陆的生活与矛盾。”异质文明的读者反应,基本关注的都是《百年孤独》的拉美历史内容和大而化之的艺术形式,文学自身的因素、作家心灵的奥秘则被遮蔽,解读不免隔靴搔痒。正如耶鲁大学艾米尔•罗德里戈斯所说,“杰克斯•瓦奇是正确的:‘代表一个国家才让你生不如死。’”异质文化中的读者指望他代表拉美,重要的是拉美味儿足不足。种族身份比作家的身份更重要,“批评家们似乎更关注地理和历史,文学方面的事还在其次。”而“……他搞创作当然不是为了满足其他人的审美需要。马孔多的神话世界之所以是原创的,正是因为马孔多代表着他对世界的看法。”这无疑是包括中国在内所有不发达国家作家们的共同窘迫,在全球性文学话语霸权笼罩之下,仰仗异质文化权威确立经典带动市场,必然要牺牲文学自身的价值,作品最终贬值为文化资料,最多也就是人类学意义上的文物——化外文明生态的证据。拉美文学爆炸正是这样的效果,经纪人的出现使拉美出版业进入世界轨道,西方的迅速反应使之成为世界范围的现象,由此才带动了国内的市场。“对于一些文学史家来说,这次是‘蛮人的归来”,是从属的艺术家为掌握自己命运而掀起的一场运动,其他人将这次绚烂的文学事件视为‘后殖民心态的勃发’。”依兰·斯塔文斯这些鞭辟入里的分析,对中国作家无疑具有警世的作用,最大限度地放弃任何一种方式的迎合,忠实于自己的心灵,是艺术创作的前提。
比较而言,博尔赫斯的朋友们更能深入堂奥地理解马尔克斯的文学贡献,因为处于同样的历史情境和文化语境中。从西方文明的角度来说,拉美地区生活在深深的阴影里,正如帕斯所说:“拉丁美洲人民生活在西方和历史的边上。” 依兰·斯塔文斯认为,这种压抑感才是拉美文学爆炸后面的发动机。对于本土文化资源的重视则是拉美作家们共同的语义场,而异质文化中的批评家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复杂性。卡彭铁儿说:“因为这片未被开垦的大地,因为大地的构成,因为大地上的存在论,因为印第安人和黑人浮士德般的存在,因为革命大地上近来的发现还在继续,因为大地上选择的五光十色的种族混合,美洲大陆上的神话财富还远远没有枯竭。”真正从文学价值的角度评价马尔克斯的创造还是本土的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以《加西亚·马尔克斯:弑神者的历史》为题做博士论文,认为《百年孤独》是一部完整的小说。他称赞《百年孤独》“与那些伟大小说的传统一脉相承,这些作品渴望在同一起点上与现实比一个高低,以画面和现实格斗,从生命力、无极性和复杂性的角度与现实对抗。”这无疑契合马尔克斯的文学理想,与文字角力,当一个颠覆成法、自己制定规则的“恐怖分子”。马尔克斯的挚友富恩特斯说,“这些文字太好了……‘虚构的历史’与‘真实的历史’并存,梦想与史实并存,因为那些谎言、那些夸张、那些神话……马孔多成了普遍的地方,几乎是一个圣经式的故事,书写是根基、一代又一代的人及其堕落,这是一个有关起源、人类命运、梦想和欲望的故事,人们靠着这些生存下来,又因为这些毁掉自己。”另一个朋友姆蒂斯则惊呼:“《百年孤独》打破了19世纪的文学成法,与那时重要的小说家分道扬镳……这是一部横空出世的作品,无法划入——高兴!幸运!——任何已知的范畴。”为《百年孤独》寻找到出版人的路易斯·哈斯和芭芭拉·哈斯采访他之后说,马尔克斯讲故事,“与其说是开发主题,不如说是发现主题。与波长相比,主题并不重要。他的实事是临时性的,作为推测是有效的,但作为陈述就无效,他今天感到的东西明天就能扔掉。等到最后所有东西相加并未达到最终结果的话,那大概是因为我们要用减法才行,不能用加法,如此这般才能达到最后的平衡。他的宇宙无始无终,没有极限。这宇宙是向心的,是内部的张力将宇宙固定下来。这宇宙几乎就要显出形态,但最终依然还是无法触及的,这彩虹是他要的状态。大脑还是一个永不安定的画面,在特定的亦可出现的事物格外惊人,但到底为何物,又无法确定,这就是他的宇宙与客观现实的关系。”这些评论都跳出了两个基本的范畴,一个是拉美的历史文化,一个是魔幻现实主义的美学定位。进入了文学的纵深领域,也接触到马尔克斯宇宙的内核。他们由衷的赞美,也实现了马尔克斯从童年开始的人生愿望:继续为我的朋友们所爱。
而一开始就确立了客观冷静学术立场的依兰·斯塔文斯,则是以清晰深入的知性考辩,对他的成就在整个人类文学史上的地位、边缘文化处境的心灵优势、与本土文学的特殊传承关系、创作灵感最初神启一样不期然而遇的瞬间和他的美学理想,进行具体而精细地分析,并且由表及里挖掘出《百年孤独》的核心思想。使这个宇宙的光谱逐渐收缩,呈现出一颗燃烧的心灵,把文化批评的综合方法推向美学的极致。别人看见的是马尔克斯的色身,而他索引出来的却是马尔克斯的法身。
依兰·斯塔文斯对魔幻现实主义的概念追根寻源,以本土生存的经验进行了解构与重新定位。他辨析出魔幻现实主义概念起于对西方美术新潮的描述,专指后期表现主义,“对奇幻的、宇宙的、遥远的物体格外迷恋”。移入文学批评领域之后,论者多以之为对欧洲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一次反驳。“真实与想象、日复一日的感知与疯狂,它们的区别正是启蒙主义运动这一知性革命的核心问题。”文学史家则以为,“重新确立与传统的联系才是动力所在。”因为“19世纪和20世纪现实主义模仿性的约束暂时遮挡了传统”,一如批评家对马尔克斯与拉伯雷的类比。由此进入思维方式,“超自然不是简单的或明显的事物,而是普通的事物,司空见惯的事物——被人承认,被人接受,被人装入文学现实主义的理性和物质性之中。魔幻不再是疯疯癫癫的,而是不可缺少的,不必大惊小怪。魔幻是最为复杂的简单事物。”批评家路易斯·里尔则说:“与其他事物不同,魔幻现实主义是对现实所采取的一种态度,可以通过大众或文化的形式表达出来,其风格可以是复杂的或者纯朴的,其结构可以是封闭的或开放的。魔幻现实主义对现实采取怎样的态度?……作家面对现实,希望解开现实,从事物、生活、人的行为上发现神秘的东西。”这意味着神秘的东西也是现实的一部分,由此推论魔幻现实主义是超现实主义的发展。他索引出超现实主义的领军人物安德烈·勃勒东1938年到墨西哥发出的惊叹,“秩序与混乱并存,”现实如此诱人,“正是因为混乱在这现实里扮演的角色”。“那里神奇的事物与光怪陆离是同义语,无法遏制的性欲越发不可收拾。”作为一个旁证,说明拉美现实超出欧洲前卫美学潮流的土壤,也强调了魔幻现实主义产生的本土依据。依兰·斯塔文斯翻阅了当时拉美文化界的出版与阅读范围,发现弗洛伊德对他们的深刻影响,拉美知识分子普遍对非理性事物的重视,一致推崇斯威夫特、爱伦坡等非写实的作家,因为“这些作家放纵他们内心里的孩子,解释出人类生活中冲动的、未开化的一面。”突出拉美作家对这一术语的独特理解,卡朋铁尔说,魔幻现实主义是对现实的不同态度,即魔幻现实主义将其现实视为正常。这就意味着承认荒诞的现实也是正常的现实,从理性的绝对逻辑中逃逸了出来。依兰·斯塔文斯认为,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思维方式里,“有一股强烈的反知性的品质。”一如拉沙巴在评论《恶时辰》的时候所说,他可能是以更辛辣的语言告诉我们天堂的黑暗面。我以为,魔幻现实主义就是要表现理性覆盖之下,人性宿命的黑暗。
依兰·斯塔文斯着重强调拉丁美洲文学的独立传统。他回顾文学史,在拉美西班牙语文学中,与马尔克斯们相似的文学爆炸还有一次,是1885年尼加拉瓜诗人鲁文·达里奥22岁出版诗集《蓝……》,现代派运动由此发生,早于欧洲30年。就是与马尔克斯同一时代,早于《百年孤独》出版前四年,在国外流浪的阿根廷作家胡里奥•科塔萨尔出版了长篇小说《跳房子》,成为魔幻现实主义运动的第一块基石。依兰•斯塔文斯指出,“在拉丁美洲文学里,房子是无所不在的象征”,和《百年孤独》起于《布恩迪亚的大房子》到《宅院》的演进文理相通,所有拉美作家都有以房子命名的作品,横向的联系也是这个宇宙和现实关系的一种。马尔克斯是魔幻现实主义的领军人物,但是他的宇宙一开始就旋转在拉美文学历史的星空中。这样的论述方式,显示了作者整体、客观和开放的学术伦理。
依兰·斯塔文斯特别让人叹服的,是他把对文体独特存在的考察也纳入文学环境的范畴,而且是放在世界范围内比较,描述出《百年孤独》横空出世的文学生态。他认为,二战之后,长篇小说作为文学类型生存空间的狭小。战争的创伤迫使拉美人意识到,因为现代技术的出现,后工业社会已经走进死胡同。苏联将小说变成政治宣传的工具,西方阅读的是卡夫卡的寓言,表现官僚政府的罪恶和集权统治下中产阶级的困苦。而普鲁斯特则以鲜明的内省,为自给自足、自我专注的类型确立了典范。不注重情节,关注人类经验,不顾读者,个人至上。乔伊斯不写现实,只写语言。整个欧洲都朝着这个方向发展,而历来作为“文化反应者”的亚非拉则出现了“小说类型的复活”,因不必因旧世界的破坏而愧疚,自由感和创造性为文学的再生提供了条件。这样的分析把边缘文化的独特价值凸显了出来,所谓“小说类型的复活”就是以人物为主的故事叙事的复活,而这正是冲破压抑的原生态心灵的复活,文化的不平衡态被打破,边缘种族获得了自己的话语权和艺术言说的能力。
依兰·斯塔文斯看到了世界的变化,后起的作家以为西方文明这一概念太狭隘、太束缚人,世界越来越开放,越来越充满活力,文学不可能总是来自几个固定的地方。文学是民主的,平等的,应该遍布各个国家。他们试图使小说这一形式为己所用,吸收其它文化传统的民间传说。而且,也出现了新的读者,要求更能表现自己心灵的文学。作家们用小说来探索他们当地的话题,以当地的读者为目标,但中奖又赢得国外的读者。这其中隐含着一个由内到外的传播途径,尽管接受的角度不一样,但是对文学变化的欲求是一样的。
即使如此,依兰·斯塔文斯仍然表现出一个学者的诚实,他认为二战以后,新作品的原型没有变化,作家消化了欧洲的传统,根据各自的环境自由创造。“虽然《百年孤独》是绝对的原创,但毕竟脱离不了拉美文学传统,而拉美文学是欠了欧洲一大笔债。如果没有欧洲文学榜样的话,这位哥伦比亚作家永远也无法写出马孔多世家传奇。但他有能力颠覆并发展上述外国传统,即将小说作为一个文学类型来创新,然后将美洲特有的成分写进去,这才是马尔克斯的高明之处。”这才是真正超越了种族立场的学理性分析,从基本概念的考辨、本土文化特征与文学传统的回顾、世界文化潮流的变化、边缘种族的心灵优势到文体借鉴继承的久远因缘,《百年孤独》的创生被置于一个广大的立体坐标系中,依兰·斯塔文斯成功地制作了一幅旋转的马尔克斯宇宙的星系图谱。
这本传记层层递进,最后的落点是从创作论的角度探讨《百年孤独》的形成以及所达到的艺术成就。他认为马孔多并不是在外表上和水平上模仿我们世界的另一个平行现实,而是那个世界的外延,……有其自己的生态系统。……在我看来,那里的生生死死已经染上了拉丁美洲的DNA。他评价马尔克斯感应民间历史记忆的听写式创作,使“这座小镇在这一地区心灵上打下的烙印已经把马孔多的形态变成了拉丁美洲的形态。”找到他灵感的源头和基本的叙事立场,“浪漫派就把诗人视为沟通者,他们的灵感来自上天。”现代主义运动中的诗人是“上帝之塔”。马尔克斯的“灵感来自身边的罪恶和不公正,并非来自神明,若是为他画一幅肖像:他是执着的、不信神的、人民中不折不扣的一员,是现状的敌人。”
与此同时,他特别强调马尔克斯的艺术自觉,其间也容纳了他对政治与艺术关系的明确见解。他对采访者说:“我有坚定的政治信念,但我的文学信念是根据消化发生变化的。”明确政治与文学的分野,是所有伟大作家艺术自觉的重要部分。他引用马尔克斯的话,“所有的东西都来自内心,或在我的潜意识里,或者是政治立场的自然结果或者来自我没有分析提炼的经验,我希望以纯真的态度来使用这些素材。我以为,在写作上我是很纯真的。”这种纯真就是对自己理解世界的忠诚,依兰•斯塔文斯所谓一个作家和一部作品生来就是一对。而马尔克斯进一步阐述这纯真的含义,“一个作家写的仅仅是一部作品,虽然这部作品可以有好几卷,每一卷有不同的名字。”马尔克斯很早以前就怀有一个梦想,要写一部小说,表现自己童年的经历和对世界的整体看法。无论他写多少部中短篇,都是“马拉美所谓无所不包的煌煌巨作。”依兰·斯塔文斯以对马尔克斯作品的熟稔,分析一些主题与素材的反复使用,一个故事是对另一个故事的反驳与深化,与马尔克斯的说法互相印证,显示了作者文本细读的深厚功力。而题材鬼使神差般对作者的无意识强迫,也体现着纯真,是《百年孤独》的奇妙宇宙创生最基本的元素。
和所有视写作为劳作的诚实作家一样,马尔克斯以最简单的比喻,表达他对传统的敬意:“对我来说,文学是个很简单的游戏,文学里的所有规则都要接受才行。”他每写一部作品,都要搜集大量的资料,体现了一种严谨的创作态度,“这种背景资料才是我私人生活中最亲密的部分。”依兰·斯塔文斯认为,马尔克斯将自己视为“十全十美主义者精确性的奴隶”,“他修饰每个句子,确保每部作品的故事之弧是圆的,把每个人物当成不听从别人摆布的存在,在对话上更是删繁就简;以上各点就是他所谓一个大作家的执着所在。他心目中的力作同时要有如下特点:语言华丽,内容丰富、结构复杂,但又要开门见山,高度提炼,自给自足。”这样的叙事伦理,也体现着民主平等的精神,和炼金术一样精益求精的技艺磨练。写作《百年孤独》的马尔克斯把自己囚禁在名为“魔巢”的书房里,依兰•斯塔文斯说“魔巢里烟雾弥漫,他在里面与魔鬼角力。” 一如马尔克斯的自述,“……一个话题在后面追你,这个话题又在你的脑子里生长了好长时间,当他爆炸之后,你一定要坐在打字机前,不然就肯定该杀了自己的老婆。”这就是文学缪斯的魔力,作家是她的奴隶,灵感降临的时刻,写作者必然陷入迷狂。
依兰·斯塔文斯在描述了一个原马尔克斯的同时,也没有忘记描述原马孔多潜在的历史心灵疆域。马孔多是种植园的名字,马尔克斯与它相遇在故乡,22岁与母亲乘坐那列黄色的火车返回阿拉卡塔卡,他看见乡间那片土地。这三个字清楚地写在大门上,“……自从我和外祖母首次外出,这几个字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但我进入成年之后才发现,我喜欢这个字里诗一般的韵味。我从未听到有人说过这几个字,也没问问自己这几个字的意思。”后来,他在《不列颠百科全书》里发现,在非洲的坦噶尼喀有一个游牧民族被称为马孔德,他相信马孔多就是这么来的。这也和他在有深厚殖民传统的卡塔赫纳城的生活阅历有关,那里流行的是非洲——哥伦比亚文化。依兰•斯塔文斯以良好的感觉,分解出它的诗性内容:“马——孔——多这几个字在小说开始的地方出现之后令人耳目一新:这个名字连同名字指代的地点好像出自必然。原始的、伊甸园般的特点才是这个名字的弦外之音,仿佛这个地方在世界的边上,从未被西方文明碰触。”
马孔多的意象种植在马尔克斯的心灵中,从破土、生长为枝叶繁茂的大树到衰老、枯朽、死亡,最终由他的潜意识转化为不朽的文字,因为他说自己的写作一开始总是写“不折不扣的视觉意象。”应该还包括意象浓缩的语音象征形式,唤起沉入无意识的视觉记忆。终于有一天,“我仿佛看见的已经被写了下来,坐下身来,把现成的东西和读到的东西抄写下来,这就是我要做的。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演变成文学,我可以信手拈来:那座宅院、那里的居民和那些记忆。”这是所有作家与题材无比亲近的审美之爱,升华为意象和文字感觉的最佳状态。
而且,马尔克斯的文学观念中有边缘人面对苦难的乐观,依兰·斯塔文斯以“逗乐的人”概括他的文学追求,一种轻松的写作方式,“不论生活里遇见何等大事,问题如何严重,乐子总是要逗的。”他引用马尔克斯的话,“这部作品一定要以很大的乐子结尾才行……因为,不然的话,这将是一部让人很伤心的小说。”“写到一半之后,我像鱼在水里游泳,……因为我相信小说的后部要表现我找到这部作品的欢乐。” 这欢乐就是依兰•斯塔文斯的推测:马尔克斯在小说的结尾亲自走了出来,以隐蔽的方式提到卡朋铁尔等朋友同事,可能是和他们开一个玩笑。再次印证了马尔克斯的人生愿望,“继续为我的朋友们所爱”,“文字与朋友”是他唯一的财富。他的朋友们对此也心领神会,“能成为最后那些布恩迪亚的朋友,他们很高兴。” 《百年孤独》正是以奇幻的文字和朋友的玩笑,构造出一个与众不同的宇宙。
以逗乐子的艺术讲故事也是西班语文学的幽默传统,对极端理想主义的善意嘲讽中包含着对人类谵妄的恐惧。依兰•斯塔文斯从羊皮手卷的拉丁语词源“再写一次”的考证,发现《百年孤独》和《堂吉诃德》反复运用元文学的手法相呼应,两个文本同出一源,皆为史家所写(一个是阿拉伯人,一个是吉普赛人),都是在西班牙语文明中不为他人所容,并且推测这个巧合是马尔克斯私下对塞万提斯的纪念。这也表现出一个卓越作家的诚实——对伟大传统的深深敬意。
行文至此,依兰·斯塔文斯才抛开所有的引文,以一个专业读者——批评家的身份,概括《百年孤独》的所有特征。
“第三人称叙述——这叙述人是那个吉普赛人梅尔卡迪斯吗?——作者以令人震惊的准确性讲述了马孔多的兴亡,从地理的、时间的、政治的及文化的角度探索小镇马孔多。” 小说的主题是乱伦,“那些布恩迪亚似乎在各自之外找不到性欲的目标。”最核心的意义是:“……这个家族几乎漂浮了一个世纪。漂浮但又未必同心:乌苏拉的后人不知何为真正的爱。”他认为这部家族史“……首先还是一部传奇剧,虽然很显赫,但其中总充满了徒劳的爱、兄弟阋墙和内斗。这部小说原来的名字可能是“鲜血与激情”。这不正是所有一流小说所描述的吗。情感大起大落,要求读者将信将疑。”低调的叙述,将所有残酷离奇的故事,“以炫目的风格讲述出来,但叙述人依然镇定自若,仿佛这是见怪不不怪的故事。”而 “……小说里最令人震惊的特点是炫目的、巴洛克风格的语言,没有一个字写得不是地方;没有一件事不各得其所。”这是超级浪漫主义的境界,也是依兰•斯塔文斯所谓长篇小说类型复活的具体特征。唯其如此,《百年孤独》才能如编辑马蒂尼斯多年以后所回忆的,在滂沱大雨中拿到手稿,一卷卷地铺在过道上,踩着稿纸经过,居然没有一个句子丢失:“……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读者还在继续以执著的态度复述这些句子,仿佛是祈祷词”。
依兰·斯塔文斯就是以这样深入细致的综合性研究,展开了此书扉页上的题辞,华莱士·史蒂文森之语:“半句话成就一个民族!”
(责任编辑:黄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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