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两个新世界》的卷首插图
福尼尔·达尔贝在另一本书《不朽新观》(New Light on Immortality,1908)里详述了这些观点,并且他尽力折腾出了一套人类灵魂的概念在原子时代究竟意味着什么的理论。在对不朽这个话题发言之前,他说道,谁现在比物理学家更有资格发言,谁最理解能量和物质?他猜想我们叫做灵魂的事物也许是真实的物质,只不过这种物质比蒸气还要稀薄,由一种叫做“psychomeres”的粒子组成。这种粒子具有一定的智能,可以通过心灵感应相互作用。
福尼尔·达尔贝宣称他推断出一些事物具有psychomeres的性质,但实际上都是无端的臆测。为了估量一个人类灵魂中psychomeres的数量,他无中生有地甩出了一个十万亿的数字。根据这个数字,他计算出一个灵魂的重量大约是50毫克,并且断言,如果把一个人的灵魂物质浓缩成6英寸高的小人,它的密度会恰好和空气一样,从而能在空气中自由漂浮。这种密度的psychomeres恰好处于人类视力的极限:就像一缕鬼火。“而且尽管所有的精灵、小鬼、气仙、地精的飞舞,后来都用科学解释为闪光了,”福尼尔·达尔贝耀武扬威地宣布,“它们并没有被这种不着边际的解释流放到不毛之地。”
一旦这种灵魂离开了肉身,它的“尘世记忆……将会开启,并占据支配地位”,然后它或许会聚拢起来,化身成它记忆中的尘世形态:“首先,一团清雾,然后是一片云,一长条形稀薄蒸汽,从这个形态再转化成完全体,就像这个灵魂生前那样的形体和衣着,再像生前那样行走在大地上一小会儿。”换句话说,它就是我们传统上叫做鬼魂的东西。

福尼尔·达尔贝在《不朽新观》中展示的人体不同尺度的组成,注意在原子层之下标记着“内世界”。
并没有哪怕一小条真实的科学证据支持这些狂放的猜想。但是难道最终福尼尔·达尔贝做的和科学的方式有什么不同吗?都是把复杂的、令人困惑的现象缩减为最小的一组命题,从而能够合理化这些现象。除此之外,福尼尔·达尔贝设想的不可见世界,为我们这个因为现代科学一再进逼而愈发显得荒凉的世界平添了几分慰藉。从自然史的角度,他写道:神学已经被无情地驱逐出境了。可见世界的生命从今以后对它关上了大门,它只能在不可见世界里避难,在那里它很自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且,不可见世界仍将为疲惫的心灵敞开“家”的大门,这些心灵来自一个变得彻底干净、明澈、卫生的世界,但同时却毫无希望、虚空一片,且不论它的不公和残忍。
神学热力学
19世纪末的一些新发现,特别是1895年首次发现的神秘的X射线[两年后赫伯特·乔治·威尔斯(Herbert George Wells)受此启发写了《隐形人》(The Invisible Man)],更加坚定了人们认为存在着一个完整、不可见、富有生灵的世界的信念。尽管以现在的眼光来看,用这些猜测解释降神会上报道的可疑事件——尽管有像神智学者这样的神秘主义者作证——实在是过于牵强附会了,但我们要记得,基督教信仰一直都在做同样的事。如果一些19世纪的科学家,例如丁达尔和托马斯·亨利·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开始质疑这些猜测,大多数人就会认为它们不过事出寻常。然而,当对世界的科学认识增进之后,一些科学家仍然感觉有必要为上帝、灵魂和来世保留位置。不会有人用望远镜或显微镜来寻找它们;它们必须是不可见的。
在基督教的语境下,为不可见的灵魂世界提供科学上可行的解释中,或许最著名、最彻底的一次尝试是巴尔弗·斯图尔特(Balfour Stewart)和彼得·格思里·泰特(Peter Guthrie Tait)在他们的书《不可见的宇宙》(The Unseen Universe,1875)中做出的。他俩都是苏格兰的著名物理学家。尽管19世纪80年代斯图尔特成为了心理现象研究所的主席,但他们俩都对唯灵论持怀疑态度,认为它不过是人类易受暗示影响的结果。泰特在1871年英国科学促进协会的会议中攻击了唯灵论者,把他们和“化圆为方者、永动机制造者和信仰地球是平的的人”相提并论。然而他和斯图尔特极其渴望理解《圣经》要求的“不可见的事物”——不朽的灵魂的存在——如何与物理学定律一致。他们想要驳斥丁达尔在1874年的英国科学促进协会会议上提出的观点,在这次于贝尔法斯特召开的会议中,丁达尔宣称不应该允许“宗教介入知识的领域,因为它这里毫无发言权”。与之相反,斯图尔特和泰特坚称,科学和宗教是可以完全兼容的。然而从《不可见的宇宙》可以看出,他们对基督教的看法是完全唯物主义的:他们站进了一个历史悠久的长队中,这个队列里既有宗教的拥护者,又有反对者,双方都坚持把宗教构造成一系列关于物理世界的信念,将这些信念用以证明自己的观点或反驳对方的观点。
“我们不得不相信在可见的世界之外还存在着什么东西,”他们写道,“它们是一系列不可见的事物,现世的身体去世之后,它们仍将存在,并具有能量。”这个不可见的领域无需多么遥远,反而恰好就在我们身边——如果那里有什么东西能让我们摸到的话,那简直就是触手可及。它的组成部分或许就是一种极端不具有实体形态的物质,这种去实体化的进程我们在物理世界中早有所闻,比如电场、磁场、热、光、引力等,紧随在固体、液体、气体这三种物质形态之后,成为“半物质”的存在。

爱德温·D·巴比特(Edwin D。 Babbitt)所著《光和颜色的原理》(The Principles of Light and Color,1878)一书中的插图,展示了构成世界的要素和力的谱系,从最坚实的岩石直到虚无缥缈的“灵魂”。
而生命本身,斯图尔特和泰特争辩道,是一种“特殊的构造,由不可见世界传递给可见世界”。这种传递依赖于这两个世界之间的交互,经由19世纪物理学的彩虹桥——以太得以实现。这种以以太为媒介的交流,对于作者认为人类灵魂具有不朽性的理论至关重要。他们说,我们每个人在不可见世界里都拥有一个灵魂之体,而我们在可见世界里的行动和冲动都会为其充能。“大脑中特定的分子运动或者易位”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灵魂(不可见身体)的交流,并在灵魂中储存下来”作为潜在的记忆。这种积累的能量使得灵魂之体在身体死亡后仍然“能够自由地行使各种功能”。换句话说,我们活着本身,就是在为不朽充能。
然而这里却有一个问题。1850年德国物理学家鲁道夫·克劳修斯(Rudolf Clausius)表述了热力学第一和第二定律:能量守恒定律和热量从高温流向低温的不可逆性(即熵增定律——译者注)。一年后威廉·汤姆森(后来被封为开尔文勋爵)指出,这种热量的流动将不可避免地耗散能量,把能量转化为分子的随机运动,而且永远不可能恢复原状。他说,这种过程最终必将产生一个处处温度相等的宇宙,在这个宇宙里不可能做有效功(做功一定会等价于一个热量从高温流向低温的过程——译者注),实际上什么都不会发生。那么,这种“热寂”的宇宙怎么可能与不朽的灵魂调和一致呢?
斯图尔特和泰特只好依赖于他们共同的朋友詹姆斯·克拉克·麦克斯韦(James Clerk Maxwell)。麦克斯韦担忧无情的热力学第二定律隐含的后果将会导致人类自由意志无处安放,就提出了一个主意。这个主意在1867年麦克斯韦写给泰特的信中首次明确表达。他说,假如存在一个看不见的小生命——后来被汤姆森称为“恶魔”(即麦克斯韦妖——译者注),它可以识别出“热”原子,并将其从“冷”“热”混合原子中分离出来,那么是否就会制造一个热池,从而能够做功?于是斯图尔特和泰特宣称,这种小生命或许“能够在现在的宇宙里储存能量,而无需做功”。事实上没人知道,麦克斯韦发明他的小妖仅仅只是提出一种猜想,还是有别的目的。但对斯图尔特和泰特而言,这个小妖就是不朽生命的原动力。
不可见的宇宙几乎可以为任何信仰背书。“如果我们关于不可见宇宙的观点为人所接受的话,那么我们觉得,关于神迹的科学困难就将彻底不复存在,”斯图尔特和泰特宣称。“基督啊,如果祂的确是从不可见世界降临到人间的话,很难想象,如果没有某种特定的生命在两个世界之间沟通交流,祂怎么能(说这句话时带着崇敬之心)做到这一点。”
这就是不可见的力和射线指给19世纪末一些科学家的路线:朝着我们或许认作是有关上帝、基督、来世、神迹、永恒的地狱的热力学理论前进。或许担心自己是不是走得太远了,斯图尔特和泰特匿名出版了他们的书。
隐藏的现实
自从一个半世纪之前,物理学踏上了将世界去实体化的道路后,就再也没有回顾过这段奇妙的历史。巴雷特、福尼尔·达尔贝、斯图尔特和泰特,以及其他人[例如著名英国科学家威廉·克鲁克斯(William Crookes)和奥利弗·洛奇(Oliver Lodge)]提出的猜想实际上是在建议,我们的可见世界并非唯一的现实。然而,这恰好也是今天的物理学家所主张的,他们提出了五花八门的理论,例如多元宇宙论、11维的弦论、额外维度(“膜世界”)、量子力学的“多重世界”诠释——存在着无穷多个平行世界,在各个世界里,不同版本的我们奔向不同的道路。当下的隐喻,譬如“隐藏的现实”[见物理学家布莱恩·格林的科普书《隐藏的现实》(The Hidden Reality,2011)],能够精准地推介自己,是因为这种隐喻古已有之。有谁会怀疑,唯灵论者听到“暗物质”和“暗能量”之后将欣喜不已?这两个概念假设存在看不见的粒子和力,一方面大大稀释了我们宇宙里可见物质的分量,一方面具有排斥引力的作用,将可见物质排斥开。在描述这些概念时,宇宙学家们会使用“解开不可见宇宙之谜”这样的说法,他们此时无意中唤醒了一段悠久的遗产。
历史的进程教育我们,通过发明不可见的现象来填补我们认知中的裂缝是把双刃剑,因为这种做法既有用(使得科学在面对神秘现象时不至于哑口无言),但常常又是错的。不可见世界理论的两个版本,即19世纪末版本和当下的基础物理学、宇宙学版本之间的遥相呼应——额外维度、不可见的智能生命、物质是纯能量的结点、无限细分的粒子——应该警醒我们正在踏入一片什么样的疆域,在这个疆域中,传统的比喻正弥漫在我们创造的宇宙图景里。这些比喻提醒我们,科学会不断唤醒旧梦,拿新瓶装旧酒。也许有一天,一些有关“隐藏宇宙”的当下理论,也会变得像福尼尔·达尔贝的灵魂粒子、斯图尔特和泰特的热力学不朽灵魂那样怪里怪气、古色古香。如果我们的后代足够公平,那么他们不会对之大加嘲笑,因为他们将会认出创造这种瞎主意的源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