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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中国石化报 作者: 范永光
每年的五黄六月,我的双手便开始季节性脱皮。虽说这是一种常见的生理现象,新陈代谢,但在我心底却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摸物件少,没经过打磨的手,热气一熏就掉层皮,还是多撸撸锄把有好处。”这是从记事起,父亲对我说过最严厉的一句话。现在细想起来,总觉得有些荒唐,可当时我并没有足够的理由反驳父亲。
我十二岁开始跟随教书的姑夫到外乡读书,半个月回家一趟,地里的农活儿很少干。十六岁考到城里上中专,更没有机会下地干活儿了。就算假期回来,也很少帮父亲打下手,因为家里人都知道我细皮嫩肉,没有多少力气。
父亲去世的时间也是在五黄六月里。
听母亲讲,父亲临走的那天中午,天上的太阳像个火盆,炙烤着被树荫遮盖下的院落,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院子里两棵碗口粗的大槐树底下,父亲侧躺在轮椅上乘凉,时而用蒲扇驱赶着苍蝇。母亲在堂屋东侧搭建的简陋窝棚下烧火做饭,木制的锅盖上面压着两块烟熏火燎过的青砖,生怕锅里的蒸汽一不小心就溜走。母亲不时扭过头来跟父亲搭话:老头子,千万别睡着了,锅里的馒头一会儿就熟,这是你最爱吃的新面馒头。
父亲偏瘫三年了。我和老三在城里上班,老二在村里组建了一个瓦工班,给十里八村的庄户盖房子。父亲的吃喝拉撒睡都由母亲照料。母亲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你们弟兄仨都有家有业了,各家有各家的心操。我和你爹有吃有喝有花,自个儿过日子很满足。
等母亲揭开被蒸汽打湿的锅盖,一锅香喷喷的新麦面馒头出笼了。母亲迫不及待地用手蘸点凉水,依次把一个个白胖的大馒头拾到筐子里,端到父亲跟前。
老头子,你先尝尝。母亲轻轻推了一下父亲的手,父亲没有动弹。
这老头子,喊着喊着又睡着了。母亲使劲晃了晃父亲的肩膀,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母亲下意识地摸了摸父亲的鼻子,感觉没了呼吸,差点晕过去。就这样,父亲没有吃上这年的新麦馒头,没任何征兆地走了。
每年回老家给父亲烧纸添坟,母亲都唠叨。
五黄六月天气最热,你爹却一刻也舍不得歇。越是天热,越要下地干活儿。大晌午,别人都在树荫下打盹,他却顶着草帽在太阳底下除草。庄稼地里像个蒸笼,锄把晒得直烫手,地皮像烧红了的鏊子一样烙脚。越是这样,你爹干得越起劲。他有个说法叫“趁热锄地”,天越热,除的草很快就被晒死了,会省不少工夫。
五黄六月里散活儿最多,今儿铲麦茬,明儿晒麦子,你爹只穿一条短裤,光着膀子从早干到晚,满头满脸的汗。用脖子上搭的那条又苦又咸的毛巾擦擦脸,拧一把,汗水哗哗地流。脊背上被晒得脱了皮,真叫人心疼。劝他穿件衣服去,他说干活儿不利落,一夏天的衣裳都省了。
五黄六月里赶集也多,村头荒地自家种的豆角、茄子、辣椒、黄瓜使劲地长,很能结,吃不完就去集市上换点零花钱。你爹不会骑自行车,全靠两条腿走路,推着胶轮车去,推着胶轮车回,一双大脚磨得全是血泡。
父亲走了已经整整十年。现在的五黄六月,早已不用捆麦子、碾场了。收割机到麦田里转一圈,麦子就收到家,省略了好多程序。五黄六月里也不用顶着太阳下地除草了,如今家家使用高效杀虫剂,犁地施肥的时候一同埋在地里,寸草不生,省了庄稼人的大工夫。
一切都越来越好,唯独我的那双手在五黄六月里照样脱皮、修复、完好,但现在我已经有足够的理由告知父亲,这是一种季节性皮肤过敏,多吃些新鲜水果和蔬菜,一些时间后自然就好了,完全跟撸锄把没一点关系。
五黄六月里,想起父亲那句最严厉的话,直想笑。想起在祖祖辈辈耕种的黄土地里安息的父亲,直想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