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注册!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注册
×
来源: 中国石化报 作者: 史学英
母亲七十岁了,她忽然感慨起生命的无意义。她说,想想人这辈子,从前为了工作,为了面子,那么卖命,现在看其实没多少意思,那些都是为他人忙。到老了才明白只有身体是自己的,可惜当初又为了那些身外物付出太多身体代价。
孔子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我猜想孔子大约是因为时间的积累,领悟了一种生命的自由。我母亲到七十岁,因为时间的缘故,体会到的也许是生命的虚无。年轻人总是说时间如流水,是因为时间太少,欲望太多,时间从指缝里流走,停留不下。抓紧时间,其实是勃勃生命力的姿态。
而属于老年人的时间太多了。这个多,是生活的停滞感。一天和一百天差不多。倘若身体不适或者失眠,这一天又变得格外长。有时母亲跟我描述这种长,我心里总生出蓝色深海的意象,深蓝的波澜不惊的海面,人在里面太小了,像是要被淹没。对于这样的海,母亲没有沉潜的能力。与如此多的时间相处,沉潜是安于时间的能力,而她恐慌。我有时猜想这种慌,是不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轻。
身体于她,是分外有存在感的事物。她对疼痛变得敏感。莫名其妙的疼痛总伴随着她。肌肉抽筋、关节积液、8年前埋入皮肤的手术线开始排异,这些耗掉了她几年的时间。她说“身体是自己的”——这是对衰老和疾病充分体验的无奈。她的神志又分外清明,说起外界的人和事,思路清晰,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生活,总有些现实看透了。
有时我倒愿意她糊涂些。像别人家的老人浑然不觉,困在灶台上抬不起头来回望自己的人生。有时又希望她更透彻些,对生命本身安之若素。当问出生命的意义这样的问题,若不能寻出答案,那种生命的漂浮感未必是好滋味。年轻人可以问一问、想一想,是寻找的动力。老年人再自问这样的问题,问出的是无处安身的惊慌。
为了抵御这个问题,母亲尝试成为一个手艺人。她用大大的花盘生绿豆芽,每天按时喷淋浇水,等到豆芽长大,一个个剪去须根和豆瓣,只留下中间白白嫩嫩的一截。豆芽呈现出一种精度加工后的奢侈姿态。对于剪掉豆瓣这种事是不是有必要,她从来不解释,我们也不追问。
她学会了用蒲草编制锅盖。知道我素来不蒸馒头,她说,那就蒸野菜的时候用一下,返下来的水气少,菜好吃。她花了许多天精织细编。自己用着两个,送大姨家一个,送牌友一个,送我一个。她思量着,要不要送我公公家一个呢?
她缝制所有人的鞋垫,各种花色、尺寸和样式。有一次儿子跟她要一个坐垫在学校里用,她问:要不要给你们每个同学都做一个,我们家有足够的材料!她此时是认真的、热烈的,斩钉截铁。可谁又会同意呢?儿子回:一个,只要一个!
母亲有个自建的房间,堆满了那些积攒的旧物。去年听说我要搬家,她积攒了几米高的空纸箱,以备我搬运那些瓶瓶罐罐的零碎,还有各种材质和长短的绳子。尽管我搬家时,并没用上几个纸箱,但那些纸箱并没有因为无用而消失。它们被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再派上用场。房间里还存着许多过时的衣服、边角布头、过期的报纸杂志、样式老旧的电器……它们长久地待在衣橱或者角落里,散发着轻微的霉味,或者落满灰尘。母亲以前是大夫,有点轻微的洁癖,可她现在对这些视若不见。
有时,她也会看着这些东西说:我现在喜欢攒东西,我知道这不好,这些东西其实没什么用。但我不想改,就这样吧。
母亲逐渐能理解过世的姥姥。她说:我和你姥姥越来越像了。姥姥过世前也喜欢缝鞋垫,喜欢攒东西,喜欢改装,还喜欢整理用过的塑料袋。先用洗涤剂洗过,晒在太阳下,风过喧哗,白得耀眼,一点也不寂寞。
这些旧物是母亲心态的投射。她期待被人们(包括我们)需要,而找到生活的意义。在过去长年累月的工作和生活中,她体验过别人对她强烈的需要感,这形成一种巨大的生活惯性。
母亲是适合做大夫的。许多人跟我说,从来没见过这么有耐心的医生。有位实习的护士因为看她总是细致地回答别人感动不已,定要认她做干妈。母亲就这样凭空多了一个干女儿。
那时她因为竭尽全力无私忘我而生机勃勃。无私忘我的代价是她不知道如今如何与自身相处。她对我们有许多期待。她的期待有时会不自觉变成一种要求。比如她希望弟弟不要再像她一样那么为了工作拼命加班,她跟在他后面不断说:无意义、无意义。正值壮年的弟弟怎么能听得进去。她希望我不要因为孩子升学而焦虑,她跟我说:莫强求、莫强求。说得多了,双方都有些不耐烦。她又伤感,觉得自己老了。
我常常看着母亲顶着一头白发,试图进入一种忙忙碌碌而忘我的状态。有时也会想想生命的意义,还有衰老。在我看来,衰老更像是一个被不断剥夺的过程,体力、健康,还有期待和幻想。当这些都渐渐褪去,什么才是自身?
这算是母女间另外一种形式的言传身教吧?她七十岁了。我四十三岁。我只能靠时间来理解她,或者说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