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上注册!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注册
×
小说------《青花瓷》第三章3
青花瓷
第三章
2017年06月09日17:03 来源:中国作家网 流风飞雪
母亲抱着再也站立不起来的杨涛跟着父亲身后,想哭,哭不出眼泪;想喊,喉咙干涩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走出公社卫生院大门,天空挂着几颗冰冷的星星,凉飕飕的风吹得她全身颤抖,牙齿咬得喀喀响。父亲的脚步越走越快,已经从卫生院的小路走上了通向远方的大路。母亲抬头看看前面的路,那是通往县城的路,那次凌晨蒙光中跟着父亲就是行走在这条路上走向县城的。母亲停了下来,看着父亲单瘦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远处,毅然调转头来,朝着回村的路上走去。
母亲好几次对我说,当时她手里抱着杨涛,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一个杨波,好几天不见了。她感觉心里一阵揪紧,又累又饿。身上没有一丝毫的力气,完全是被夜风推动着往前走。走在回村的路上,像游魂野鬼。周围太安静了,一切都朦胧缥缈。走着走着,她甚至希望四周围是深深的黑暗,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也没有路。最好是一个趔趄踏入虚空,没有任何感觉没有任何存在,一切就这样解脱。可脚下的路是那么实实在在,而且越来越明亮清晰了。这是村里唯一通往外界的沙子路,再次让她想起了那次跟着父亲走出村子,走向城里的情景。同样是在下半夜里,同样是天空中挂着几颗星星,心情却是大不一样。那时一心只想着往前走,不会再回来了。没想到的是又走回来了,前面的路简直不敢想下去。 好比一个吃惯了青菜萝卜的人,突然让他鸡鸭鱼肉的大吃一段时间,回过头来青菜萝卜还能吃得下吗?本来母亲在农村习惯了,父亲却带她进城去享两年福,皮肤养白了,手也变细嫩了,又让她重新回来干农活,带着两个小孩,其中一个还永远站不起来了,这日子怎么过?
母亲抱着杨涛昏昏沉沉走回村里时,天色微亮。春婶家的大黄狗从暗影里蹿出来,朝着母亲直摇尾巴。母亲走进老屋,把已经沉沉睡去的杨涛塞进那只箩筐里,自己的身子也软了下来,靠着箩筐昏昏沉沉地睡了。醒来时,天已大亮,母亲想,今天队里该干什么活呢?她已经好多天没有下地挣工分了。
春婶过来了,母亲突然抱着春婶大哭起来,泪水奔涌。等母亲哭够了,春婶对母亲说:“哭过了就好了,好好把他们带大,我也是一个人把两个孩子带大的。”
春婶说话的语气很平静,春婶的男人去世早,一个人把英子和她哥哥带大。母亲不管怎么说还有个男人,尽管男人很少在身边,也帮不到她什么。可是春婶把两个孩子带大了就有了希望,母亲把两个孩子带大最多只能看到一半的希望。
门前那蓬竹子里的麻雀总在不厌其烦地叽叽喳喳,母亲突然想起杨金贵说过的话,心里有些后悔当初没有认真听他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母亲动手砍了那蓬竹子,连竹根也斩尽挖绝,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双手也被竹子夹出了血。那段时间我家天天烧竹子煮饭,做起饭来总是噼里啪啦像在不停地放鞭炮。
母亲不知从哪里挖来一棵桔树苗,种在门前土坪上挖竹子挖出的洞里,浇上水,嘴里念着:“种下桔树,大吉大利。波波……还有涛涛也一起吧,和这棵树一样,快快长大,早日结果。”
我的老家有一个很好的名字:祥云。村东头靠山旁有一口很大的水塘,叫龙塘,传说是一条孽龙在此留下来的。龙塘宽阔深远,像一座大水库,水源充足,长年澄清,滋养着祥云村的万物。晴日里的傍晚时分,晚霞映照得龙塘水红彤彤的,一群白鹭落满塘头裸露的石块上,与落日红白相衬,相映成辉。白天在生产队田地里劳作了一天的母亲,收工后还得在祖上留在龙塘边的一块菜园忙碌一阵子。那块菜园已经荒弃两年了,长着茂盛的荆棘杂草。母亲费了很大的劲才重新开垦出来,共开出了四块地,一块种青菜,一块种番薯,一块种毛豆,一块种黄瓜,家里吃的菜和我们的零食,母亲都谋划好了。她每天都要给菜地松土拔草,清早施肥,傍晚浇水。
天完全黑下来后,母亲才回到老屋里来。回来后的母亲刚放下农具,揩一把汗,在老屋里被关了一天的我哭闹着要母亲抱。杨涛坐在一只箩筐里一把屎一把尿的涂得到处都是,散发着一股臭味。在县城养成了爱干净习惯的母亲很想抱起杨涛擦洗干净,肚子里一阵绞痛,饿得实在的没有力气了。母亲面对着杨涛露出一脸无奈,亲亲我的脸,做饭去了。我和杨涛比赛着哭闹,直到英子端着饭碗走到我们身边。
那只发黑的箩筐渐渐显得小了,我在里面再也呆不下去了,每天只要一见到母亲,我就会急不可耐地向她伸出双手。母亲看着那只摇晃着的箩筐,伸手把我抱了出来,往地上一放,笑着故意要甩开我走了,我紧跟着她迈动着一双小腿。
我快速的生长倒让母亲多了一份心事,我需要人看护。杨涛反而让她省心,只要让他吃饱不饿肚子就行,他每天坐在家里不动,也不会多事。不像我这么顽皮,迈着两条小腿到处乱跑。母亲最担心我一不小心走进村里那种没有门关,在一个大粪坑上搁两块木板的厕所里去。或者走得更远,走到水塘边上去玩,村里四周都是大大小小的水塘。
春婶每天晚饭后都要带着英子来我家串门,坐在大厅上和母亲唠家常,英子在一旁逗我们玩。母亲看着我们被逗得很开心,对春婶说:“要是他们能有英子这么个姐姐多好呀。”
春婶对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母亲说:“以后让英子带他们玩吧,英子也很喜欢他们,就像带自己弟弟一样。家里的事有她哥哥。”
母亲头疼了许久的事情让春婶一句话就给解决了,英子七岁了,还没上学。老家的孩子上学都比较晚,尤其是女孩子,要在家带弟弟妹妹,帮爹娘做家务,一般要十岁以后才能上学。春婶不要英子做家务,让英子带着我和杨涛。英子主要是跟我玩,在我家门前的土坪上玩游戏。当然是她玩,玩给我看,逗我开心,逗我笑。杨涛只能坐在门槛上看,有时候也在一旁开心地笑起来,那笑声像被什么压着,很尖锐。有一次他笑得从门槛上翻了下去,在地上磕痛了脑袋,那笑声被呛住了,很快变成了哭声。吓得英子忙撇下我,跑过去抱着他揉了半天,嘴里像大人一样哄着杨涛。
第二天英子从家里拿来一个蒲团,那是春婶用稻草编的,蒲团用一根草绳牵着。英子让杨涛坐在蒲团上,双手抓住草绳,她用力拉着蒲团在土坪上转圈,嘴里囔着:“坐车车啰!坐车车啰!”引得她家那条老狗也跟着使劲地摇着尾巴欢快地转着圈。我哭闹着也要坐到蒲团上。英子不让我坐上去,蒲团太小,只能一个人坐。英子对我说:“你不坐车,你开车。”硬把草绳塞在我手里。我趔趄着被草绳拉得左右摇晃。英子便帮我拉动着蒲团继续转起圈来,囔着:“开车车啰!开车车啰!”
杨涛不会走路,每天都是英子用蒲团拖着他跟我们一起玩。但他学说话比我快,我们学说的第一个词语不是“妈妈”,也不是“爸爸”,而是“姐姐”。英子教我们喊“姐姐”,她夸张地张开嘴巴,要我们学着说:“姐——姐。”
“姐——姐”杨涛抢着学喊起来,嗓音尖利急促:“姐、姐。”
我也紧跟着毫不示弱地喊了起来:“姐——姐。”我家老屋门前想起了一片“姐——姐”“姐、姐”“姐姐”声。英子忙不迭地答应着,开心极了。
杨涛常常从那只蒲团上掉下来,蒲团已经容不下他日渐见长的身子。英子从家里拿来她哥哥做的两条小木凳,换下了杨涛屁股下面那只蒲团。我也不太安分,总想走远一点,去和村里其他的孩子玩。杨涛没有办法走远,英子让我也只能在老屋门前的土坪上玩。我趁她不注意时,飞快地跑向远处。英子急得没办法,见国华带着他叔叔杨金贵的儿子国民从土坪前走过,连忙叫住他们,要他们和我们一起玩。国华和国民比我们大,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玩。英子急了,对国华说:“别忘了你家国民小时候张不开嘴,还是去县城找的杨波爹娘帮忙的,他那嘴巴上的刀疤都还在。”
英子这话一说,国华和国民便乖乖地和我们一起。我们也不知道该玩什么,只是在一起追追打打,人多热闹。
忽然有一天,英子对我说:“明天开始,我不能带你们玩了,以后要你带着杨涛玩了。”
晚上,我问母亲:“英子姐要干嘛去了,怎么就不带我们玩了呢?”
母亲说:“英子要上学去了,你们也长大了,可以自己玩了,不能再耽误英子姐。”
我说:“那我也要跟着英子姐去上学。”
母亲说:“等你长到七岁了,才能上学。”
英子背着一只用各色小布条缝制的书包上学去了。很快,国华和国民也上学去了。我每天陪着杨涛在我家门前玩,晚上还得和他一起睡。我家老屋的东屋里,丁字形摆着两张床,母亲晚上都带着我和杨涛睡在里面那张床上。外面那张床多半空着,父亲偶尔回家才派上用场。夜晚是漫长的黑暗,是在老鼠叽叽喳喳的欢叫声和母亲的叹气声中慢慢流走的时光。而我却仿佛是在夜里悄悄长大的,一觉醒来后,母亲对我说:“波波长大了,以后自己一个人睡外边这张床吧。”
我问母亲:“杨涛几岁了?”
母亲反问我:“你几岁?”
我回答:“我七岁了。”
“七岁了呀?”母亲感到有些突然,望着我说:“那你弟弟也七岁了。”
我奇怪:“他是弟弟,怎么会和我一样大?”
母亲说:“你出来只喘了一口气,你弟弟就出来了。”
杨涛也吵着要自己睡,不跟母亲一起睡。母亲没办法,只好说:“好吧,你们都长大了,一起到外面那张床上睡吧。”
春婶也像是突然间发现我长大了许多,对母亲说:“你家波波真会长个,都这么高了。”
母亲说:“我们家波波是不是该跟着英子去上学了?”
英子在大队民办小学上三年级,正好可以照应我。母亲从箱子里翻出那只小时候背我们用的布袋子,中间剪开,用一边缝好一只书包。原本可以缝两只书包的,那另一边只能派作别的用场了。母亲让我试着背一下新缝制的书包,我斜挎在肩上,抬头挺胸地走了两步。母亲看着,开心地笑了。杨涛也囔着要背书包,他抢过我的书包背在肩上,直拖到地上。母亲说:“这书包是你哥的,快给还他。”
杨涛说:“我也要书包。”
母亲不耐烦了:“你能天天背着书包走到学校去吗!”
学校所在的大队部,离我们村隔着一座灰色的山,杨涛凭着那两条小板凳是无法逾越那座灰色的山。我们上学去了,杨涛只能一个人坐在家里,没人管他干什么。他也干不了什么。
上学回来,我坐在门边摊开学校新发的书和本子,摆开架势学写字。杨涛不声不响的坐到我旁边,不停地翻着我的书包,也不知道他翻什么。等我写完字收拾东西的时候,他突然我问:“哥,学校好玩吗?”
“好玩。”我回答说,样子有几分得意。我刚刚上学,什么都觉得新鲜。
第二天早上英子来叫我去上学,杨涛竟吵着也要上学,他哭着拉住英子的裤腿说:“英子姐,你带我去上学吧!”
英子正急得不知所措,母亲走过来对杨涛说:“你以为你哥他们是去学校玩呀?学校苦着呢!要是学不好,回家我打他!快放手,要不他们会迟到的!”
母亲强掰开杨涛的手,让我们快走。我们背起书包跑了起来,把杨涛的哭声远远抛在脑后。
晚上,春婶带着英子来我家,春婶和母亲唠家常,英子和我坐在一块写作业,这样可以省点灯的煤油。我做完算术,见杨涛坐在一旁,手里拿着我的语文书胡乱翻着,我对母亲喊:“杨涛拿了我的书!”
母亲瞪一眼杨涛:“快把书给你哥!”
杨涛却把我的书紧紧攥在手里,冲母亲说:“我要读书!”
我不干了,要他把书给我,母亲一把抓住他的手,要硬从他手里把书夺了下来。没想到他把书攥得死死的,嘴里只有一句话:“我要读书!”
母亲火了,狠狠心把他拖了出去。母亲一个人回来时,脸上、脖子上都是一条条的抓痕,肯定和杨涛之间有过一场搏斗。我隐约听到一阵夜风中龙塘头传来杨涛的呼号:“我要上学,我要上学……”
春婶担心地说:“会不会出什么事?”
“真出什么事倒好!”母亲看样子横下了一条心。“我这是前世作的什么孽呀!”
春婶说:“千万别这么说,他也是一条命呀。”
我天真地说:“不让他出来多好,什么都要和我争。”
母亲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谁知道呀,也真是少见,我们家祖上也没听说过谁生双胞胎呀。”
母亲说,早知道会这样,生下我之后就该紧紧夹住双腿。万万没想到她费了那么大劲把我生下来后,正想松一口气,下面突然伸出一只脚来,还有一个在后面要跟着出来。母亲说:“他怎么就先伸出脚来呀,那没用的脚。医生急的没办法只好给我开了一刀,把他抱了出来。”
说话时,母亲大概想着那刻骨铭心的一刀,一脸痛苦的样子,苦出满脸皱纹。
过了一会儿,母亲走了出去,从黑暗中背着杨涛回来了,他在母亲背上睡着了。母亲把他放在床上,帮他脱了衣服,擦洗身子。
第二天是周末,不用上学。国华跑过来叫我们去剃头。我们村里男人的头,都是包给了上岭村的一个剃头师傅,他每个月来帮我们剃一次头。在国华家院子里,以前国华每次来叫我们,杨涛都要抢先动身,用两条小木凳往国华家摆去。这次他却没有反应,躺在床上生气。
我理过发回来,人更轻松了,也更精神了,嘴里念着:“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杨涛听了不屑:“这歌一点也不好听。”
我说:“不是歌,是二十四节气歌。”
他说:“不还是歌吗,还二十四节呢。”
我说:“我们老师说,一年有二十四个节气。”
他说:“你们老师会教瞎了人家的子女。”
我说:“你乱说。”
他问我:“你一年过过二十四个节吗?”
他身上有一股邪火,说话的语气顶得人受不了。我被他说得有点懵,说:“你不懂,不跟你说。”
杨涛错过了一次剃头,他的头发长得比别人快,不长个光长头发,热天顶着一头蓬乱的厚发,像戴着一顶棉帽子。母亲忙得没有时间帮他洗,他的头发散发出一股怪味。我不愿跟他睡一头,宁愿睡在另一头闻墙角上的尿桶里散发出来的尿骚味。他晚上总是不停地抓头,蚊帐被他扯动着,飘散着一股腥臭味。搞得我的头也是痒痒的,夜里还做梦头上爬满了毛茸茸的虫子。我早上起来后,见睡在另一头的杨涛没有一点动静,靠头的蚊帐上涂满了脓血。我连忙喊母亲,母亲从床上一把抱起昏睡着的杨涛,看着他那颗不断留着脓血的脏乱的头。母亲要我喊来春婶帮忙,她抱住杨涛,春婶动手用剪刀帮杨涛剪光了头发。头发里全是虱子,春婶说是长虱疮。杨涛的后脑勺完全腐烂了,烂出一个洞,里面蠕动着两只蛆一样的虫子。两只虫子被杨涛身上的精血养得白白胖胖的,在一起缠绵着,打开了杨涛的脑洞。看着那蠕动的虫子,我感觉脑袋被钻动,仿佛也要开窍。我说:“杨涛把这两只虫子养得这么肥。”
母亲说:“瞎说!只有养鸡养狗,哪有养蛆虫的!”
母亲把那两只蛆虫夹出来往地上摔去,虫子还在空中翻着跟头就被一只大公鸡叼走了。母亲用清水仔细洗干净杨涛那颗狗咬般的头,从王奶奶手里接过紫药水涂在杨涛头上。整个过程杨涛像死去了一般,直到最后母亲搽完了药水把他放了下来,他才睁开眼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