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届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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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届选举
2017年10月09日10:35  张幸福
一
李雪梅穿一件素色花衬衫，着一条蓝色西裤，踏着绚丽无比的晚霞，离开村会议室，心情愉悦地回家去。
面朝黄土北朝天的农村妇女，人到中年，全都面色黧黑，岁月的沧桑堆在脸上，要比实际年轮苍老得多。李雪梅虽然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年纪也40来岁了，但皮肤白皙，与实际年轮相比，要显得年轻。李雪梅高中毕业，头脑灵活，这些年和丈夫段德远在家里养猪，一年要出栏三四百头，年收入20万元左右。李雪梅因为常年在家里喂猪，地里的活都是丈夫包了，所以养得很白皙。她胖瘦适度，身材姣好，容貌端庄秀丽，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美人。美中不足的是，她身上常年有一股淡淡的猪粪气味，尽管李雪梅外出总是洒很浓的香水，但李雪梅总认为那股猪粪的臭味，无论如何挥之不去，在她心里投下浓浓的阴影，尤其是她外出与城里的妇女站在一起的时候，她特别地自卑。即便如此，但是她还是没有抛弃生猪养殖业，她很实惠，因为这几年生猪养殖业很有赚头。能把大叠的钞票赚到手，那股猪粪臭味又算得了什么？
李雪梅是青岗村妇女主任，她待人总是一脸笑，说话轻言细语。心地善良，谁家有困难，向她开口借，她从不拒绝。谁家有病痛，她总是嘘寒问暖。李雪梅嫁到青岗村二十来年，还没和人红过脸。村里的妇女有什么烦心事，总喜欢找她聊，她耐心地听完人家倾诉，便和风细雨地安慰人家，再替人家出主意解决矛盾。一场看来地动山摇的矛盾，最后就这样不显山不显水地冰释了，让人家高高兴兴地回家去。因此，她的人缘很好，在村里担任妇女主任15年，每次都是高票当选。
今年“村支两委”换届，选举委员会按1﹕2的比例选举产生了“村支委” 8名候选人。这8名候选人中，李雪梅、郑正午、陈树民、邓晓敏是原任“村支两委”成员，谢东方、姚长根、杨传颂、艾芳华是新人。李雪梅得了满票，排第一。李雪梅为自己的满票高兴着。
回到家里，听着猪场里的猪们因为饥饿而发出的哼叫声，李雪梅赶忙换上工作服，走进猪舍，调好饲料，一个栏里一个栏里投放。猪们立刻欢快地吃食。李雪梅看着猪们蜂拥吃食，眉毛嘴角都是笑，嘴里唠叨着：“咧咧咧，你这花尾巴，别逞能，别猴急猴急地挤，会让你们吃饱的！哎呀呀呀，你这黑脑壳，你也太懦弱了，大胆地过来吃呀。喂喂喂，你们这栏的也别叫，按程序来，马上轮到你们了……”
李雪梅的丈夫段德远，挑着一担洗好的青饲料，汗流满面地走进。段德远长相魁梧，美中不足的是左腿有点瘸，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段德远并不是先天残疾，他是在去年押车卖猪途中因为车祸伤残的。段德远和李雪梅是高中同学，自由恋爱，感情基础牢靠，所以并不因为段德远的伤残影响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听说谢东方、姚长根、杨传颂、艾芳华他们结成一团，新一代要替代你们老一辈。” 段德远见面就说。
“有这事？”李雪梅波澜不惊地说。
她想，选上就干，选不上就不干嘛。李雪梅向丈夫微微一笑，弯下腰，继续投料喂猪。
二
吃过晚饭，李雪梅忙着收拾餐桌，段德远用牙签悠闲地剔着牙。
支书郑正午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郑正午50余岁，中等个子，单瘦身材，穿一件乳白色的衬衫，因为走得急，汗水津津的，他敞开胸怀，用衣角不停地扇动着。
李雪梅笑着放下抹布，端上凳子，然后开动风扇给郑正午扇上，笑着问道，“郑支书，还没吃吧？”
郑正午让胸部对着风扇，很享受地扇着风，笑着说：“吃了。”
段德远递上一支烟，郑正午接过，叼在嘴上，掏出打火机点上，一边抽一边坐下。
郑正午满腔怒火地说：“谢东方、姚长根、杨传颂、艾芳华他们结成一团，新一代要替代我们老一辈。你听说了吗？”
李雪梅笑着说：“想当就让他们当吧，只要群众选他们。”
“娘的，主要是他们无中生有，散布谣言，说我们贪污。好气人的。”郑正午气愤地说。
“有这事？”李雪梅宁静地说，“这样做他们就不地道了，我们哪里贪污了？”
郑正午说：“两个小时前，驻村干部粟军旗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村里明天要成立清算小组，清理我们历年来的账目。”
“清就清，怕什么？”李雪梅自信地笑着说，“郑支书，通过清算，还我们清白，好事。”
“怕的是他们混淆视听，蒙蔽群众，今天村支委候选人推荐选举，我只有46票，这是一个不好的信号。”郑正午气愤地说，“当不当无所谓，主要是气不平！”
“那怎么办？”李雪梅笑着问。
“活动自己的人，压他们的票。”郑正午态度坚决充满自信地说，“我就不信斗不过他们。”
李雪梅笑笑，不置可否。李雪梅不想参与派性斗争，她觉得自己这个妇女主任当不当无所谓，搞得大家仇人似的，不值。
郑正午前脚刚走，谢东方后脚就进来了。
谢东方是一个退伍军人，年纪很轻，不到30岁。他上穿白衬衫，下着蓝色牛仔裤，浑身上下整理得整洁利索，给人以干练的感觉。
“姨妈，姨父。”谢东方恭敬地向李雪梅、段德远招呼道。
谢东方的母亲姓李，是李雪梅娘家一个院子的，所以谢东方这样称呼李雪梅和段德远。
李雪梅笑眯眯地递上一根凳子说：“坐。”
谢东方坐下，开门见山地说：“姨妈，很多村民怀疑你们老一届村干部有贪污行为，尤其是郑正午，都告到镇里去了，镇里让选举委员会明天组织人手查账。我是相信姨妈的，家里大把大把的钞票，您是看不上村里的那几个小钱的。郑正午是只老狐狸，他或许背着姨妈私自贪污了。还有，我是担心姨妈无意中占了一点点边，所以直言相告。如果拿了一些不清不白的钱，最好在清算小组清帐前退回去。”
李雪梅笑着说：“哟哟，姨甥还是姨甥，亲呐，处处为姨妈着想。”
“当然亲啦，不要听外面的谣言，说什么新一代要替代你们老一辈。姨妈的满票可以说明一切。”谢东方说。
李雪梅觉得谢东方说的话很有道理，笑眯眯地看着谢东方，轻轻地点了点头。
三
一个星期后，村里再次召开选举会议。
李雪梅早早地走进村会议室，选举委员会主任陈华将清算小组的财务审核书递给李雪梅。李雪梅笑盈盈地接过财务审核书仔细地看了起来。
财务审核书只有薄薄的5页，却是经过镇纪检组、经保站、财税所、村务公开组核查的，很有权威性。财务审核书的结论是：青岗“村支两委”财务往来没有贪污行为，却存在严重的违规使用资金行为，资金总额28万元。主要表现为：设立账外账，挪用经费，违规套用资金这三个方面。
李雪梅看完财务审核书，心中像吃了苍蝇一样很不舒服。李雪梅感觉自己在原“村支两委”里被边缘化了，有很许多资金的使用，自己竟然毫不知情。但李雪梅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嘴角依然弯着笑意。
全村与会人员到齐后，选举委员会主任陈华宣布开会。
镇领导祝翠林说：“同志们，今天的会议共有两个议题。第一个议题，村里的财务问题。村财金清算小组的清算结果，经过镇纪检组、经保站、财税所、村务公开组核查，已经打印成财务审核书，进行了公布。我就不啰嗦了，现在请郑正午同志给大家讲清楚违规使用资金的问题。”
郑正午上前发言：“关于村里的财务问题，我现在来讲一讲，有些人为了达到竞选上村干部的目的，不择手段，昧着良心造谣说我们贪污，现在清了帐，还了我们清白了，我们没有贪污！”
杨传颂插言说：“郑正午，你说话干净点，不要指桑骂槐。难道我们要求清帐错了吗？”
姚长根立刻呼应说：“就是嘛。我们竞选村干部也没有错，我们是青岗村公民，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难道只有你有被选举权？”
跟杨传颂他们新一代竞选人关系近的党员纷纷附和，跟郑正午关系近的党员立刻反驳，会议室立刻吵吵嚷嚷乱了起来，很有火药味，似乎要将房顶掀掉。
李雪梅嘀咕着：“闹什么，有理说得清嘛！”
驻村干部粟军旗和镇领导祝翠林制止争吵，会议室慢慢安静下来。
祝翠林对郑正午说：“郑正午同志，就事说事，不要说叉了。继续说。”
郑正午继续说：“好。我现在解释第一个问题，关于设立账外账的问题。大家都知道，村里没有公用经费，村里每次开党员组长会议，每人发10元钱外加一包烟，做为误工费，这钱从哪里来，就是从这笔钱里来，没有账外账能行吗，大家能来开会吗？其实不仅仅是我们村里这么做，所有的村里都是这样做的。”
李雪梅想：这个问题其实不是问题。
“关于挪用经费的问题。”郑正午继续说道，“我从村里借用了3万元，村主任陈树民从村里借了4万元，我们都打了借条的。借钱的目的是解决燃眉之急，有借有还，我认为没有错，只是占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利而已。”
杨传颂轻声说：“说的比唱的好听，你这个借条是后补的，如果我们不清账，说不定就贪污了。”
杨传颂周围的几个人立刻附和。
李雪梅只是静静地听着。
郑正午立刻反驳：“你这是说冤枉话。”
杨传颂张嘴又要反驳。
“别叉题，郑支书你继续说。”眼见他们又要争吵，祝翠林及时制止。
郑正午继续说道：“第三个问题，违规套用资金。为了争取村里的经费能宽裕一些，我们虚设了一些项目套用国家经费。但我们没有贪污。”
谢东方站起来说：“郑支书，请问你哥哥没有修建房屋，却能得到1万元建房补贴，这是什么行为？你弟弟评上困难户合理吗？你家多报了5亩田的田亩补助这合法吗？”
郑正午脸红脖子粗地说：“我哥哥建房补助没有占用村里的指标，我弟弟为什么就不能评上困难户？我家多报了5亩田的田亩补助是为了村里套用资金。”
……
整个会场又闹哄哄起来。
镇领导祝翠林站立说：“安静，大家不要争执了，我来说说。”
会场慢慢安静下来。
祝翠林说：“财务审核书已经旗帜鲜明地表达了我们镇党委政府的态度，我们将督促整改，让村里资金的使用良性化、常态化。郑正午、陈树民挪用的公款，昨天我们已让他们全部归还村里的账户。村公用经费只能用于村里的公益事业，今后我们可以通过加强监督，财务公开来预防贪污。下面我们进行第二项议题，选举产生村支委。”
李雪梅觉得祝翠林很有驾驭能力的，这么闹哄哄的场面，她轻而易举就扭到正常轨道上来了。
陈华宣布选举程序、让村支部选举委员会成员到台前各执其事。两个小时后，选举结果出来了。
选举委员会主任陈华宣布道：“我现在宣布候选人得票数：李雪梅26票，邓晓敏20票，谢东方18票，陈树民16票，杨传颂9票，姚长根6票，郑正午 5票，艾芳华4票。全村应到党员26名，实到党员26名，没有弃权票，没有无效票，实际有效票26张，这次选举符合程序，没有违法行为。李雪梅、邓晓敏、谢东方、陈树民得票过半，当选本届村支委。”
会场一片掌声。
郑正午落选了，脸上一块青，一块白，一块红，成了大花脸，心里五味杂陈，堵得欢。
四
段德远用农用小四轮运了一车饲料回家，李雪梅协助丈夫把饲料从车上搬运到饲料房里，一来一回，汗流浃背的。
郑正午低着头闯了进来，见状赶紧上前帮忙。
“郑支书，别弄脏了你的衣服。”李雪梅笑着阻拦。
郑正午执拗地将一包饲料往肩上扛说：“当农民还怕弄脏衣服？”
“这怎么好意思。”李雪梅难为情地说。
郑正午将饲料卸下说笑着：“脸皮厚一点就行了。”
卸完饲料，李雪梅将满身是汗的郑正午引到房间里吹风扇，递上毛巾，歉意地说：“你看，满身是汗，擦擦。”
郑正午接过毛巾擦汗。
段德远跟着走进房间，递上一根香烟给郑正午说：“郑支书，辛苦了，来，抽支烟。”
郑正午将毛巾还给李雪梅说： “支委落选了，我心有不甘，你们可要帮我。”
李雪梅问：“郑支书，我该怎么帮你？”
郑正午说：“帮我在你组上拉拉选票，争取进入村委候选人名单。”
段德远大大咧咧地说：“这个我们应该做得到。”
李雪梅很同情郑正午，笑着说：“我们尽力帮你做工作。”
郑正午十分感激地说：“拜托了。”
五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李雪梅开完村委候选人选举会，不急不缓地回家去。她的步子没有平常的轻盈，略显迟凝。
在村支委选举中，从候选人选举到正式选举，李雪梅都是满票。但这次村委会候选人选举，李雪梅却戏剧性地落选了，郑正午得票最多，余下依次是邓晓敏、谢东方、姚长根、杨传颂、艾芳华。
选不选上村委干部，李雪梅本来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但临到真的落选，还真有点失落感。
李雪梅看到原村主任陈树民和谢东方站在路边一棵高大的柳树下的树荫里说话。
这次陈树民也落选了。
陈树民见到李雪梅，招手说：“雪梅，知道你和我这次村委会候选人失败的原因吗？”
李雪梅摇摇头。
谢东方笑着说：“姨妈，你太老实了，对选举的事一点也不热心。”
“是啊！”陈树民说，“雪梅呀，你知道吗？这都是郑正午和邓晓敏搞的鬼。”
李雪梅不相信地说：“怎么可能呢？”
谢东方叹息说：“姨妈，你太善良了。”
陈树民说：“郑正午和邓晓敏在选民代表中搞你的名堂，说你是妇女代表，支委上去了，这次选不选无所谓，反正要一名妇女主任，你又没有竞争对手，这次村委会进不进无所谓。”
“原来这样。”李雪梅终于相信了，她对郑正午和邓晓敏这种做法很是反感，但想到候选人败北了，十分颓唐地说，“既然候选人资格选举落选了，海选也就没有希望了，随他去吧。”
“姨妈，别悲观。我们可以发动群众填你的票，在海选中战胜他们。”谢东方说。
“这……”李雪梅犹豫着。
“姨妈，你胆子小，也很善良，这事你知道就行了，余下的事我们来做。”谢东方很理解地说。
“行，就这么办。”陈树民说。
李雪梅看着谢东方和陈树民，心里想：他们这样做合适吗？
六
月夜，李雪梅站立自家院子里，仰望着那高远的深蓝色的夜幕。
村委海选的结果充满戏剧性：陈树民得票第一，余下依次是李雪梅、谢东方、姚长根、杨传颂、郑正午、邓晓敏、艾芳华。陈树民、李雪梅、谢东方票数过半，按照选举法，陈树民、李雪梅、谢东方可以进村委，支书和村主任在陈树民和李雪梅中间遴选。
更戏剧性的结果在后面，郑正午和邓晓敏不甘心失败，向镇党委政府举报，在陈家和谢家两个村民小组选举中，候选人将选民召集在他们家中投票，这显然是违纪的。镇党委政府调查，的确有部分老年选民因不识字或识字不多，不会填写候选人名单以外的被选举人，于是请候选人教他们填写。将这些票剔除，陈树民票数没有过半，李雪梅的得票数依然过半。
一个星期后，镇干部祝翠林、粟军旗将李雪梅请到镇里做思想工作，为了消除郑正午和陈树民这两个对立派的矛盾，为了青岗村的工作良性开展，李雪梅必须村支书和村主任一肩挑。
李雪梅没有担任村支书和村主任的思想准备，因而推辞，但祝翠林、粟军旗锲而不舍地做工作，李雪梅只得得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段德远走出房门，见妻子独自凝望夜空，上前问道：“雪梅，有心事？”
李雪梅回首看着丈夫，莞尔一笑，柔声说：“德远，我现在村支书、村主任一肩挑，家里的事你要多担待些，我不能对不起乡亲们的选票。”
“对对对，应该这样。”段德远说，“雪梅，好好干，我支持你，以后家里的事我包干。”
李雪梅说：“德远，谢谢你的支持。”
“你怎么谢我？”段德远眼睛亮亮地看着妻子，暧昧地说。
李雪梅妩媚一笑，给丈夫美美的一个吻。
段德远回应着，一对老夫老妻，在如水的月色里慢慢地融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