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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心里的镯

发表于 2017-10-14 00:04:54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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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心里的镯
2017年03月27日08:12 来源:中国作家网 江俊涛
姨妈到底是怎么死的?你问。
自杀。我回答道。
自杀?怎么可能?你吃惊地说。
你的问话在我的心中激起了波澜,我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这样的画面:雪梅站在楼顶上,漠然地望着青石桥方向,泪水在脸上肆意奔流。她用手抚摸了一下肚子,如果仔细看,就能发现她的腹部微微隆起。突然,她纵身一跃,从楼顶上跳了下去……
你问,姨妈是自己跳下去的?
我知道,你对这个问题追寻了好多年,可始终没有找到答案。你说,可能因为时间早已尘封了往日岁月,也可能由于人们惯于遗忘伤心往事,所以让你找不到答案。但我却认为,是时候该揭开这个谜底了。那么,就从我的讲述开始吧,为了那些不该忘却的记忆,也为了悲剧不再重演。
我想对你说,这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是由一只金手镯和一只银手镯传承下来的,跟你的祖辈和父辈有关。也就是说,这是一个由金手镯和银手镯传承下来的跟你的祖辈和父辈有关的凄美的爱情故事。
可你却说,我只想搞清楚姨妈真正的死因,不想听凄美的爱情故事。我知道,你总是喜欢直奔结果,对过程视而不见。不仅是你,现在有好多人都是这样,重视结果而忽略过程,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殊不知,任何结果的出现都必然要经历过程,目标正义也要通过程序正义来实现……对不起,我扯远了,其实我想说的是,要想搞清楚雪梅真正的死因,就必须耐心听完这个故事。
可你却说,没看见我正忙着吗?哪有时间听你讲那么多?我知道你最近在忙着闹离婚分割房产。你又说你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所以不再相信爱情。尽管如此,你可以不相信爱情,但你不能怀疑你的祖辈和父辈对爱情的坚守和执著。好吧,就算你小子不相信,我还是要讲完这个故事,为了那些不该忘却的记忆。
故事发生于一九八二年夏天。
这天午后,在县剧团学唱戏的雪梅回到了青石桥镇,跟母亲见过面,就匆匆来到了李家茶馆——她是听李家茶馆“掌门人”李大妈讲故事长大的,所以对李大妈很有感情。此时茶馆里人客稀少,李大妈正在躺椅上闭目养神。雪梅悄悄走过去从背后捂住她的眼睛。李大妈不紧不慢地说:“哪个该死的啊?”雪梅转到李大妈面前说:“是我,大妈。”
李大妈稍稍愣了一下,笑呵呵地说:“雪梅?你好长时间没到大妈这里了,是不是把大妈给忘了?”一边说一边拉过椅子让雪梅坐下。雪梅说:“大妈,我这不回来看你了么。”随后从包里掏出一袋东西递给李大妈,“大妈,我给你带了一些风湿止痛膏。”李大妈说:“哎哟哟雪梅,还让你破费呀?”接过风湿止痛膏笑眯眯地看了一会儿,随后又问:“这次回来好好玩几天吧?”
雪梅点点头,说:“大妈,老师还交给我一个任务,让我回来顺便收集一下民间故事,说是以后创作用得上。我晓得大妈你肚子里的故事多,所以就来请教你了。”李大妈呵呵一笑,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说:“嗨,我说啥任务呢,原来是这个呀。说吧,想听哪一个?”雪梅说:“随便,大妈讲的我都喜欢。”李大妈想了一下说:“那,今天就讲个金手镯和银手镯的故事……”
大庆等几个孩子刚好洗完澡回来,路过李家茶馆时,听见了李大妈跟雪梅的对话,急忙停下脚步。大庆兴奋地叫一声:“雪梅姐?”雪梅招招手,几个孩子便一起涌了进去。李大妈说:“来来来,一起听吧。大庆,快来给老子捶腿。”——李大妈的腿患有严重的风湿病,每次讲故事时都要孩子们轮流给她捶腿。
就像很多流落在坊间市井中的故事一样,这个故事的开头也难免落入俗套:“多年以前,据说就是大炼钢铁那阵子,那年春节过后,一个村子里开始唱大戏,散场的时候天快黑了,路过一座小石桥时,一个无赖忽然怪叫一声‘鬼来啦’,桥上的人一阵慌乱,争着往前跑,一不小心把一个女子挤到桥下的河沟里去了。人们都往前挤,谁也没理会那女子的呼叫。这时,就见一个小伙子‘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一个人影在门口晃动了一下,李大妈叫了一声:“宏成,进来。”宏成走到门口问:“大妈,有事儿吗?”李大妈说:“一个椅子坏了,你帮我修一下吧。”宏成抬头往屋里看,目光忽然扫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禁叫出了声:“啊,雪梅姐?啥时候回来的?”
雪梅站起来回答:“哦,宏成啊?”没等宏成言语,李大妈却先说话了:“哎哟,我倒忘了,你们是表亲哩,从小就玩在一起……人家宏成现在是安木匠的得意门生,手艺可好了,快满师了吧宏成?”宏成回答:“还有两年。”
这时,已有午睡醒了的茶客三三两两地踱过来了,李大妈于是就对孩子们说:“你们看,客人来了,我要忙活了……雪梅,明天再讲好吧?”抿了一口茶,转身向茶客走去。雪梅便站起来离开茶馆,身后跟着一帮孩子。
宏成走在雪梅旁边,但两个人却没有讲话。在宏成眼中,雪梅比原来长高了,衣着打扮及言谈举止都有了县城人的样子,少年时代的影子似乎再也找不到了,两人之间便也有了若隐若现的隔阂。他想跟雪梅说说话,却总是找不到词儿,试了几试,终于开口了:“雪梅姐,学戏很辛苦吧?”
雪梅回答:“也很有意思。”
宏成问:“那,县城是不是很热闹啊?”
雪梅却反问:“你去过没有?”
宏成说:“没去过,有时间去了一定找雪梅姐。”
寒暄了几句,却没有话讲了,雪梅于是又沉浸到刚才李大妈讲的故事中。很快就到家门口了,玉竹刚好出门,忙迎上前说:“姐,你回来了呀?我正准备去叫你呢。”说完飞快地瞥了宏成一眼。雪梅拍了一下玉竹的头,笑着说:“你就是一张嘴,等你叫我黄花菜都凉了。”
玉竹抿嘴一笑,问:“宏成哥,你们咋走到一块儿了?”宏成回答:“是啊,碰巧呗。”雪梅抬脚准备进门,忽然又停下来,大约发现孩子们眼睛里有依依不舍的神情,就说:“要不……大家都进来坐会儿吧。”然后又对宏成说:“宏成,你也来吧。”
几个孩子便冲进雪梅家的院子。雪梅母亲正在院子里洗黄豆,准备明天早上磨豆腐。宏成进来后叫了声“舅母”,雪梅母亲立即放下手里的活,说:“宏成?哎哟,来了这么多?好热闹!都快坐吧。”随后起身给每人倒了一杯茶水。
喝了几口水,大庆忽然说:“雪梅姐,你给我们唱歌听好不好?”雪梅问:“想听啥歌呀?”宏成接过话头说:“啥歌都行,只要雪梅姐唱的,我们都喜欢。”雪梅说:“哟,宏成也学会恭维人了?”宏成腼腆地笑了笑。
雪梅唱歌的时候,宏成屏声静气,一边听一边细细体会。宏成觉得雪梅姐的嗓子越来越好了,再高的音都能上去。雪梅姐会唱的歌可多了,比如《红梅赞》啦,《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啦,《螃蟹歌》啦,等等。宏成目不转睛地看着雪梅,他的眼前似乎打开了一个绚烂多彩的世界。雪梅偶尔跟宏成对视一下,却又飞快地移开视线。
唱了好一会儿,雪梅丝毫不觉得累,而且感到从未有过的愉快。瞅个空子,宏成把一杯凉茶递给雪梅,说:“雪梅姐,歇一会儿,喝杯水吧。”雪梅接过杯子,说:“谢谢宏成。”宏成又说:“雪梅姐的嗓子真好,以后能当歌星呢。”
雪梅笑了起来:“宏成真会说话,姐怕没那福气哟。”
宏成像得到某种鼓励似的,提高声音说:“雪梅姐别谦虚,凭你的长相、气质、嗓音,不当歌星真是亏了。再说了,有些歌星出名前还不一定比得上雪梅姐呢。你们说是不是?”说完,宏成用征询的眼光看着大伙儿。
几个孩子一起回答:“是。”
雪梅飞快地闪了一眼宏成,嘴角流出了一丝微笑。
随后,雪梅忽然说:“我唱半天了,你们也唱一首吧?”
几个人却都不说话。
玉竹在一边起哄:“宏成哥唱一首吧?”
大家立即附和:“宏成哥来一首!宏成哥来一首!”
宏成红着脸说:“可我、我唱的不好听啊。”
雪梅满面含笑地看着宏成,她晓得宏成自小就唱不好歌,但她仍鼓励宏成:“没关系,随便唱,又不是上台演出。”宏成迎着雪梅的眼光看过去,心里的一根弦忽然就颤了一下,他似乎得到了一股力量,于是便伸长脖子张开嘴巴,准备像公鸡一样引吭高歌。
可宏成试了几试,还是唱不出来,脸憋得像关公。雪梅母亲赶忙解围说:“嗨,你们就别难为宏成了……”玉竹立即接过话头说:“让宏成哥说几句顺口溜吧。”宏成抬头看了雪梅一眼,说:“那……我就给你们说几句。”随后,他扯腔拉调地念叨起来:“推磨磨,拐蛋蛋,舅舅来了吃啥饭?杀鸡鸡,鸡叫鸣,杀狗狗,狗看门,该他个舅子吃不成,该他个舅子吃、不、成!”
宏成一边说一边做怪动作,一会儿是公鸡打鸣,一会儿是小狗狂吠,怪模怪样逗得大伙儿哈哈大笑,他自己却一脸严肃,反倒更增加了几份诙谐。雪梅笑弯了腰。多年前的时候,她时常看宏成做这种表演,少年时光因此多了一份快乐。这几年是有些淡忘了。今日重见,那温馨的少年时光仿佛又出现在眼前。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从大门外飘进来一股茼蒿炒鸡蛋的味道。肚子也开始咕咕噜噜叫了起来,几个孩子便起身出去了。宏成和大庆也要回家,舅母却说就在这里吃饭吧,随后便吩咐雪梅到饭馆里端了几碗酸浆面回来,几个人一边吃一边闲聊。
宏成却不说话,一个人闷头吃面条,也不吃菜。舅母不住地叫宏成吃菜,可他答应了就是不去夹,碗里的面条转眼间就被吃完了。玉竹用筷子夹了一些卤豆皮放在宏成的碗里,笑着说:“宏成哥,你几天没吃饭啦?”
宏成红了脸低了头。
母亲拍了一下玉竹的头,说:“男人吃饭要虎,女人吃饭要鼠,吃饭快的人不会卖(挨)饿。”玉竹说:“那女人就该卖饿?”母亲说:“吃饭有吃饭的规矩,要是在过去,姑娘家吃饭时哪能说话?脸皮厚!”玉竹嘻嘻一笑:“脸皮薄,吃不着;脸皮厚,吃个够。嘿嘿,老规矩得改改了。”
宏成偷偷笑了一下,仍然低头不说话。
雪梅见宏成很不好意思,就有意将话题岔开:“宏成,给我做个小马扎好不好?”宏成像得到救星似的,急忙抬起头来,眼睛里闪出一团亮光,说:“好啊,好啊,只要雪梅姐不嫌弃,我明天就做……要多大的呀?”
雪梅却说:“不急不急,姐这次休假要一个多月呢,你慢慢做吧。马扎也不需要多大,够我一个人坐就行。宏成,不会耽误你干活儿吧?”宏成立即挥舞着筷子说:“没事儿,没事儿,我明天就动手……”
雪梅轻轻地点点头,说:“那就好。”
玉竹忽然叫道:“宏成哥也给我做一个。”
母亲白了玉竹一眼,说:“你又不唱戏,要马扎干啥?”
玉竹挤了一下眼睛,低头吃饭。
稍停片刻,雪梅忽然问:“宏成,今天李大妈讲的故事好不好听呀?”宏成看了看雪梅,回答道:“李大妈开始讲故事的时候,我在门口听了几句,感觉好像是个悲剧。”雪梅立即追问:“是吗?”宏成眯着眼睛想了想,说:“你看故事的开头,还有李大妈说话的语气……不过我也拿不准,雪梅姐你说呢?”
雪梅点点头,认真地看了一眼宏成。
雪梅母亲接过话头:“李大妈给你们讲啥故事呀?”
大庆抢答道:“金手镯和银手镯。”
雪梅母亲愣了一下,起身到厨房去了。
天气越来越热,茶馆的生意开始红火起来。
李大妈也更忙碌了。雪梅去了两次,李大妈都没空,雪梅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就走了,可她心里始终惦记着那个故事,那个只开了头的故事。这天下午,好不容易等到李大妈休息一会儿,雪梅便凑了上去,轮起小拳头就给她捶腿。李大妈笑着说:“雪梅,这两天咋不到大妈这里来了?”
雪梅说:“我来过,可大妈没空。”
李大妈笑着说:“那今天来……还想听故事?”
雪梅笑着点点头。
一个声音忽然在门口响起:“大妈,椅子修好了。”话音未落,就见宏成扛着椅子进来了。因为走得太急,他的衬衣湿透了,额头上也是密密的汗珠。李大妈对宏成点点头说:“好,辛苦了,放那儿吧。”也许是正在回忆先前讲过的故事,竟忘了让宏成坐下,他便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雪梅见此情景,就拉过一把椅子说:“宏成坐下吧。”
宏成感激地看了一眼雪梅。
李大妈这才反应过来:“宏成坐吧,坐吧,一起听故事吧……上次讲到哪儿了?”雪梅立即回答:“小伙子跳进了河水中……”李大妈笑着说:“对对,小伙子跳进河水中,把女子救了起来。大冬天的,那河水可真冷啊。你们说,谁愿意往那河水里跳?小伙子真是个好心人呀。你们说是不是?”
雪梅点点头。大庆却说:“李大妈老是东拉西扯的。”
李大妈骂道:“这小狗子的,还有意见哩。”
雪梅拍了一下大庆的头,却问:“大妈,后来呢?”
李大妈说:“后来么,后来两人就好上了,他们两家离得不远,时常在晚上跑到树林里约会。可那时候,人们还封建得很哩,姑娘家的哪能跟一个小伙子拉手呢?唉,也真难为了他们。怪只怪他们生错了年代,不像如今恁开放……哎,雪梅,县城的大街上是不是到处都有手拉手的?”
雪梅“扑哧”笑了一下,说:“大妈可真会想象。”李大妈又说:“是么?我说的肯定不差。哎,雪梅,你有没有谈男朋友啊?”雪梅立即红了脸,说:“大妈,看你说些啥呀?”宏成笑了一下,却不自然地低下了头。
大庆忍不住插话说:“大妈,能不能快些讲啊?”李大妈说:“嗨,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想听故事就得给老子耐住性子。”然后,她喝了一口茶,这才接着刚才的故事讲:“姑娘的伯伯(父亲)当过牛经纪……”雪梅问:“啥叫牛经纪呀?”
李大妈说:“牛经纪就是帮人买牛卖牛的,如今在镇南头的牛行里还有,他们都是能说会道的人,全凭一张嘴吃饭。那个牛经纪家里有些钱,听说小伙子家里很穷,也晓得小伙子家是地主出身,成分高,他老爹在解放土改时被镇压了,家产都被没收了,这样的家庭咋能当亲家?就坚决反对两人来往,把姑娘关起来,不给吃的也不给喝的,想逼他们断绝关系。”
雪梅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李大妈。
李大妈继续说:“可那姑娘脾气也犟得很,不给吃喝也不怕,任父母采取啥招数都不屈服。姑娘的妈到底心软了,就提出一个条件,说小伙子必须拿出一只金手镯和一只银手镯作为聘礼,他们才能同意这门亲事,否则就免谈……”
雪梅脱口叫了起来:“手镯?”
宏成也小声嘀咕一句:“手镯?”
你瞧,我终于说到手镯了。
可就在这时,王老三进来说:“李大妈,村长让你过去商量一下他家老五接媳妇的事儿。”李大妈问:“彩礼准备得咋样了?”王老三回答:“听说都准备好了,戒指、项链、耳环一样不少,还都是金的,好气派!”
李大妈立即起身,却发现雪梅正看着自己,就说:“雪梅,下次再讲好不好?”雪梅这才站起来说:“大妈有事儿就去忙吧。”说完便率先走了出去。宏成最后一个离开茶馆,他看着雪梅的背影,犹豫了一下,忽然紧步追了上去。
第二天下午,日落时分。
宏成从师傅家收工后沿着清凉溪岸往回走去。此时夕阳西下,余辉将溪水染成了金黄色,微风起处满溪碎银。从青石桥上走过的时候,宏成看见几个洗衣的妇女,在光滑的石条上使劲轮起棒槌,“嗵嗵嗵”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雪梅母亲也在溪边洗衣服,看见宏成走下了石桥,就让他回去把雪梅姐换下的衣服拿来一块儿洗。宏成三步并着两步跑了回去,来到雪梅家门口时犹豫了一下,只觉得心跳得很快,也许是跑得太急了吧?
终于鼓足勇气走了进去。雪梅正在看书,宏成说明来意后,雪梅说“你等一会儿”,然后就进去了。没过多久,雪梅出来了,交给宏成一个塑料袋子,宏成没有接住,袋子掉在地上,衣服一下子散开来,宏成看见一条白色的内裤,上面还有点点血迹。
宏成愣了一下,刚要伸手去拣,就见雪梅的脸“刷”地红了,飞快地抓起衣服揉成一团,说:“我自己去吧。”低头踉了出去。宏成愣愣地站在院子中间,目送雪梅的背影移出大门,心想,我要是陪雪梅姐到溪边去就好了。
雪梅来到溪边把衣服交给母亲。母亲抬头看了看她,忽然发现女儿又长高了不少,胸脯也挺挺地鼓了起来,而衣服却明显小了。母亲沉思片刻,说:“雪梅,妈有一件衣服穿着小了,样式挺好看的,料子也不错,放在那里可惜了,你回去拿来,妈洗洗给你穿。”
雪梅问:“衣服放在哪里呀?”
母亲说:“就在妈的箱子里,你回去拿吧。”
母亲把一串钥匙交给雪梅,她立即返身回家,打开母亲的藤条箱子,找出了那件衣服,还有七成新的样子。雪梅穿在身上试了一下,镜子中的她个子高挑,曲线分明,胸脯挺拔,一个成熟少女的形象。她忽然感觉自己长大了,想,等我出嫁那天,如果穿上这样的一件衣服,再戴上一副手镯……
想到这里,雪梅的脸微微发烫起来。
锁箱子的时候,雪梅忽然想,母亲的这个箱子平常是轻易不打开的,钥匙连继父也不给。这箱子里面难道藏有啥宝贝?雪梅有了一份探究秘密的心思。想到这里,她再次将箱子打开,但里面大都是衣服、布料和鞋垫,还有就是一些粮票、布票和油票。继续翻下去,就在箱子角落里发现了一个暗红色的小布包,打开后,雪梅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里面是一只手镯。
雪梅将手镯掂了出来,在黄昏的光线下细细打量,发现手镯上面还刻着一个小猪的头像。这么巧啊,雪梅心想,母亲的箱子里竟然有一只手镯。这时,她又想到了李大妈讲的那个故事,故事中的手镯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呢?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被打开了,雪梅母亲闪了进来,大口喘着气,眼睛盯着雪梅手中的手镯。雪梅举着手镯的手便不晓得该往哪里放了,毕竟背着母亲翻了她的东西,雪梅有一种做贼被抓住的感觉,望着母亲想说啥却又说不出口。
母亲眼里闪过一丝愠色,但很快就换成了微笑:“雪梅,你手里拿的是啥呀?”雪梅回过神来,赶紧回答说:“手镯,妈,是手镯,哪里来的呀?”母亲说:“哦,哦,是妈……当年……结婚的时候……还是金的呢。”说这话的时候,母亲的神色有些不太自然。
雪梅问:“妈,咋从来没见你戴过呀?”
母亲抬头看了一眼女儿,又低下头去,过了好一会儿,她拿过手镯给女儿戴上,说:“雪梅,这个手镯……就送给你吧,以后做你的嫁妆。”雪梅嗔怪地叫了一声:“妈——”母亲轻声叮嘱道:“但是现在还不能戴出去哦,不然别人会说你显摆,先放你箱子里收着啊。”雪梅点点头,忽然又想到了李大妈讲的那个故事,就问:“妈,这个手镯是不是也有一个故事呀?”
母亲看着女儿,轻轻地叹口气,说:“你这孩子呀,听故事上瘾了,哪有恁多故事呀?”雪梅却说:“不,手镯这么漂亮,肯定有故事。”母亲凝视着女儿,目光开始飘渺起来:“这个手镯真的没啥故事,不过妈倒是听说过另外一个故事。”
雪梅立即说:“是吗?快讲给我听。”
母亲沉思片刻,说:“说是一个男人有个祖传的银手镯,看得像宝贝一样。村里有个二流子,整天游手好闲,手脚还不稳。有一天,他偷偷溜进那个男人家,从箱子底下翻出了银手镯,正准备揣起来的时候,那个男人回来了,一把夺过手镯,狠狠地揍了他一顿。”
母亲停了下来,雪梅立即给她递上水杯。
母亲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两人打这以后就结了仇。文化大革命开始后,那个二流子也参加了造反派。当上级要求破‘四旧’的时候,他忽然想,手镯也属于‘四旧’,于是就带一帮人来到那个男人家,逼他交出手镯。可是,那个男人说啥都不交,造反派们翻箱倒柜也没找到,就押着他四处游街。”
停了一下,继续说:“可游街也不管用,人家嘴紧得很,一个字都不露。二流子火了,就用刺条编成一个圈,就像手镯一样,戴到那个男人的脖子上,下面还绑上一块石头,刺条上面尽是刺,把他的脖子上扎得尽是血道子,可人家咬紧牙关,还是一个字都不说……”
雪梅凝神静气地听着,眼睛里有些朦胧了。
母亲接着说:“这样批斗了半个月,一点儿效果都没有。二流子不耐烦了,就把那个男人的胳膊打断了。其他人一看这阵势,害怕会出人命,毕竟只是一个手镯,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儿,就把那个男人送了回去。唉,命保住了,可胳膊从此就落下了残疾……”
雪梅擦掉眼角的泪痕,问:“后来呢?”
母亲说:“后来妈就不晓得了。”
这时,大门忽然响了一下,一个声音挤了进来:“雪梅姐,雪梅姐。”雪梅母亲急忙对雪梅说:“快把手镯收起来吧。”然后走出去说:“哦,是宏成呀,雪梅姐在家里。”宏成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几朵栀子花,看见舅母后,脸色却有些不自然。
雪梅走出来问:“宏成,有事吗?”
宏成忽然有些结巴了:“没……没、没啥事儿,我就是想问、问一下雪梅姐,那马扎……做多大的?”雪梅说:“差不多就可以了。”宏成“哦”了一声,两只脚在地上不停地挪动着。终于,他把栀子花递到雪梅面前,说:“雪梅姐,送……给你。”
雪梅接过花,放在鼻子底下嗅了一下,一阵清香扑面而来。她刚说了句“好香”,却发现宏成旋身就走了,脑袋竟然撞到了门框上。雪梅和母亲都看见了,宏成的脸涨得通红。雪梅母亲皱了一下眉头。
你问我,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我说,一切皆有可能。
我知道,对于我讲的这个故事,你未必相信。
你又问,李大妈讲的故事中有一对手镯,雪梅母亲讲的故事中也有一个手镯,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问得好,这说明你已经开始认真听我讲故事了,但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只好啰嗦几句——这是一个由金手镯和银手镯传承下来的跟你的祖辈和父辈有关的凄美的爱情故事。
你却撇了一下嘴说,骗人的吧?
我想,其实你的问题应该是这样的:在那样的年代,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吗?——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故事本身,你也不相信那个发生这样的故事的年代。你有时候甚至奉行一种历史虚无主义,怀疑一切,否定一切。所以,你不相信是很正常的。
但我想说的是,因为不了解,所以不相信。
你忽然说,姨妈到底是怎么死的?这才是我关心的重点。
我说,还是通过讲故事来回答你吧。
李大妈又开始给孩子们讲故事了。
“……小伙子家里实在太穷了,每年都打饥荒(手头拮据),哪有钱买手镯呀?可小伙子又实在太喜欢姑娘了,咋办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拼命干活拼命挣钱,一定要拿出一对手镯来。唉,真是有志气呀!”
李大妈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那时候,土地都入了社,小伙子累死累活干一天挣的工分也值不了几个钱,只好想别的法子,夏天大晌午的也不闲着,到处逮鱼钓黄鳝,然后偷偷拿去卖;晚上加班编箩筐,抽空还给人家修雨伞补锅,没有工具就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地借,一个人干好几个人的活儿……”
雪梅问:“大妈,为啥要偷偷拿去卖呀?”
李大妈说:“嗨,那时候不让做生意,说那是不务正业,要割资本主义尾巴,抓到了要被批斗的,所以做个小买卖就得偷偷摸摸的。小伙子就被抓到了两次,黄鳝篓子、黄鳝钩、渔网都被没收了;可前脚没收了,他后脚又做新的,心里总惦记着那对手镯,所以就不顾一切。哎,难得有这分情义,现在的年轻人,可没有几个能比得上哟。”
宏成忽然说:“大妈,也未必吧。”
雪梅抬头看了宏成一眼。
李大妈笑着说:“哦,我倒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大小伙子哩。呵呵,宏成说不定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以后接新姑娘儿(媳妇)的时候,是不是也要送人家一对手镯?”宏成却不说话了,慢慢低下了头,就在低头的那一瞬间,他悄然瞥了雪梅一眼。
李大妈继续讲述:“就这样辛苦干了两年,总算攒了一笔钱,可到镇上一打听,银匠罗大嘴的铺子也叫上头给关了。好不容易找到他,说了一大堆好话,罗大嘴才答应帮忙打一对手镯,可钱还差一半。咋办?再辛苦两年吧,可姑娘一年比一年大,家里已开始张罗说媒了,人家能尽等你?眼见没希望了,小伙子回家放声大哭,母亲也跟着流泪。唉!”
李大妈停了下来,喝了一口茶水,望着庭院里的一棵玉兰树。雪梅低下头揉了一下眼睛,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望着李大妈,脑海里却悄悄出现了放在自己箱底的那只金手镯,心想如果她能见到那个小伙子,一定把金手镯送给他;若能找到一只银手镯,一定也会送给他。
大庆问:“后来咋样?”
李大妈刮了一下大庆的鼻子,说:“后来呀,后来的事以后再说。”其他孩子都哄笑起来。李大妈站起来准备忙活,转身的时候,却看见雪梅仍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副沉思的样子。李大妈叫了声“雪梅”,没有应,又叫了一声,雪梅这才回过神来,说:“大妈,我……”李大妈笑了起来:“嗨,故事都是听着玩儿的,别太上心啊……”
可宏成对马扎却是很上心的。
本来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只要几根木条和一块帆布就行,可宏成想既然是雪梅姐交代的,就一定要做成最好的,他要找结实的红枣木,要找耐磨的军用帆布,但这些东西在当时都是稀罕物,不容易找到。
快晌午时宏成回到家里,坐在椅子上发呆。坐了一会儿,忽然记起两年前搬家的时候,似乎在父母的房间里看见过一块枣木,于是便一跃而起,两步跨进父母的房间,到处搜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
目光向上搜索,宏成发现五斗柜上放着一只小红箱子,箱子下面好像垫着一块木板,于是就搬来一张板凳,站在板凳上用手去抽那木板。也许用力过猛,木板抽出来了,可小红箱子也被带出来,“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赶快下来,拣起箱子一看,还好,只是碰掉了一块漆,但因为锁朝下面,所以那锁竟然弹开了,他用手捏了一下把锁复原,然后把箱子放到柜子上。
再看手里的木板,果然就是红枣木的,宏成抱起木板就往安木匠家里跑去,央求师傅给他一块军用帆布,因为他曾经在师傅家看见过。安木匠问要帆布干啥子用,宏成支吾着不肯说,师傅就说不告诉我就别想要,宏成只好说是给雪梅姐做小马扎,说完后莫名其妙地红了脸。
安木匠看看宏成,转身拿出一块帆布递给他。宏成说声谢谢,一头钻进工作间里。许久之后,安木匠进来问:“宏成,都晌午了,还不吃饭呀?”宏成头也不抬地说:“我不饿,师傅你去吃吧。”安木匠凑近看了看,那马扎已初具形状,做工还比较精致,就满意地点点头;再看宏成满头大汗,光着上身,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师傅。安木匠笑了笑,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安木匠右手端着一钵子饭,左手端着一碗米汤水,进来放在案板上,说:“宏成,忙了半天,还不饿呀?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来来来,先吃饭,吃饱了再做。”宏成仍然头也不抬地说:“师傅,我不饿。”
安木匠把宏成手里的刨子夺下来,有些嗔怪地说:“你这孩子呀,俗话说‘先顾肚子、后做裤子’,该吃饭就吃饭,吃完饭再干也不迟。”宏成这才住手,端过钵子低头扒了一大口饭,就见饭里面还埋着两个荷包蛋。他感激地看了看师傅,师傅却笑着说:“慌啥?刚从饿牢里放出来?没人跟你抢饭吃!”
天色将晚时,一个小巧玲珑的马扎终于做好了。宏成试着坐了一下,很结实,也很舒服。他顾不上擦脸上的汗水,拎起马扎就往雪梅家跑去。雪梅家大门没有插,宏成一推门走了进去,站在院子里喊:“雪梅姐,雪梅姐。”
堂屋门“吱扭”一声打开,雪梅走了出来,问:“是宏成呀,有事吗?”她穿一件荷花色上衣,窈窕的身材充分显露出来。宏成把小马扎举过头顶,兴奋地说:“雪梅姐,马扎,我做好了。”说完,他用袖子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雪梅眼睛一亮,眉头往上挑了一下,说:“是吗?我来看看。”说完,她从宏成手里接过马扎,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放在地上试坐一下,双手撑在马扎上,说:“不错,不错,宏成的手艺真不错,这下再排练的时候,我就不用坐地上了。”
得到雪梅的表扬,宏成更加兴奋了,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在雪梅的脸上和马扎之间来回游移,搓着双手说:“雪梅姐,我是用很硬的红枣木和结实的军用帆布做成的,这两样东西可是很难找的哦,你放心用吧,十年八年保证没问题。”说完,他定定地看着雪梅。
一股感激之情从雪梅心底涌起,她迎着宏成的目光看去,就看见了宏成那张英俊的脸庞和大大的眼睛,还有一副健壮的身材。雪梅兀自红了脸,忽然转身拿出一条毛巾递给宏成,说:“快擦擦脸吧,看你一头大汗。”
那毛巾上面带有淡淡的香味,是由香水和香皂混合而成的香味,也许还有女孩子的体香。这一定是雪梅姐用的毛巾了,宏成慢慢地擦拭着,一边这样想。许多天之后那香味仍然清晰地留存在宏成的记忆中。
宏成擦完脸,雪梅接过毛巾,一边搓洗一边跟宏成说话。宏成忽然指着雪梅的上衣说:“雪梅姐,你这件衣服穿起来真好看,有一种古典的美。”雪梅抬头打量一下宏成,抿嘴笑了一下,说:“是吗?”宏成重复道:“雪梅姐,你真漂亮!”
雪梅心里甜滋滋的,又飞快地看了宏成一眼,继而像受到了某种鼓励,或者说因为小马扎的事想回报一下宏成,就说:“哎,宏成,有样东西你想不想看?”宏成问:“啥东西呀?”雪梅说:“等会儿你就晓得了。”随后往堂屋门里走去,回身向宏成招招手:“进来吧。”
宏成跟着雪梅一起进了她的房间。光线有些昏暗,宏成睁大眼睛盯着雪梅的身影,心想雪梅姐要给我看啥东西呢?雪梅打开箱子取出那只金手镯,在宏成眼前晃了晃,说:“好看么?”宏成接过手镯看了看,惊讶地问:“金手镯?哪里来的?”雪梅说:“我妈给我的,说是她当年的嫁妆。”
宏成走到窗前把手镯举过头顶仔细看了看,一圈淡黄色的光芒闪过眼际,他看到了手镯上一个小猪的头像,忍不住说:“哦,舅母的嫁妆?可为啥从来都没看见舅母戴过?”这个问题倒把雪梅给难住了,她琢磨一下,想到了一个理由:“我妈说天天干活儿不方便,再说了,也不是有钱人家,戴出去怕别人说闲话。”
宏成说:“我明白了,舅母留着给你做嫁妆。”
雪梅的脸红了,轻声说:“别瞎说。”
宏成笑了起来,一边把玩手镯一边说:“雪梅姐,这手镯你戴上肯定很好看,而且跟你这身衣服很般配。要不我给你戴上试试看?”宏成说完就把手镯举到雪梅面前,另一只手去抓她的手,雪梅却微微侧动了一下身子。宏成又说:“雪梅姐,我给你戴上吧?”宏成离雪梅很近,他身上的汗味很重,其中也有一股浓烈的即将成熟的男人的气息。
雪梅吸了一下鼻子,眼睛就看向了手镯。
雪梅的左手伸了过来,宏成将那手轻轻地握在手里。这一瞬间,雪梅的身体颤了一下,左手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想把手抽回去却没有行动,同时眼神竟有些恍惚了。她想,李大妈故事中的手镯是不是就是这样的?要是将来老师把这个故事也搬上舞台,由我来演女主角,那该多好呀!
宏成把手镯套在雪梅的左手上,双手握住了她的手。
就在这时,大门忽然响了一下,接着就听见玉竹的大嗓门:“姐,你在家吗?”听到脚步声,雪梅回过神来,立即从宏成手里抽出了手。玉竹走进堂屋的时候,雪梅和宏成走出了内房。雪梅母亲恰在这时也走了进来。
雪梅母亲看着雪梅和宏成,发现雪梅神态有些不自然,脸也红了,宏成也有些紧张,雪梅母亲的眼光中就画满了问号,却淡淡地说:“哦,你们在家?”雪梅赶紧解释说:“妈,宏成把马扎做好了给我送过来,我看他也没啥事儿,就让他看看我的手镯,嘿嘿。”说完,举起左手晃了晃。
玉竹立即把手镯夺过去了,“哪里来的手镯?真好看!”雪梅看了看母亲,懂得母亲递过来的那个眼神,于是拍了一下玉竹的头,说:“看你毛手毛脚的,别把手镯弄坏了。这是剧团里一个姐妹的,让我带回来过过瘾。”
雪梅母亲叹口气,转身来到大门口,下意识地往西看了一眼,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肩上扛着麻袋,上面印着“粮管所”字样,弓着腰往前挪动脚步。雪梅母亲轻声唤道:“她姑父……”忽然用手捂住嘴,四下看了看,返身又把门关上。
宏成走过来说:“舅母,我回去了。”雪梅母亲说:“好……哎,宏成,你伯伯的胳膊……如今……还疼吗?”宏成说:“阴天还有一点儿。”雪梅母亲说:“叫他以后干活儿省点儿力气。”宏成答应一声走了出去,被巷道中的风一吹顿觉十分凉快,这才发现自己早已出了一身汗。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吧?
是的,高温天气让宏成烦躁不安。
这天下午,宏成顶着火红的太阳拎着一个塑料袋子从街上匆匆走过,经过老槐树下的时候,迎面遇到了雪梅和玉竹。玉竹问:“宏成哥,洗澡(游泳)回来了?”宏成说:“我没去洗澡,这几天很忙。”宏成看了她们一眼,忽然又低下了头。
玉竹问:“你手里拿的是啥呀?”宏成赶忙打开塑料袋子,说:“几朵四季栀子花,送给你和雪梅姐了。”说话间已把花拿了出来,却没拿稳,栀子花掉在地上。宏成弯腰抓起来放在嘴边吹去沾在花上的灰尘。玉竹连声说“好香”。
宏成递给雪梅四朵,递给玉竹两朵。
玉竹噘起了嘴巴,说:“宏成哥偏心眼儿,给姐姐的花比我的多。”宏成说:“玉竹妹妹莫生气,明天再给你掐几朵好不好?”雪梅拍了拍玉竹的肩膀,说:“玉竹没那么多小心眼是不是?姐姐这两朵送给你了。”说完,把栀子花放到玉竹手里,玉竹笑了起来。宏成却显得有些不大自然。
雪梅问:“宏成,你要到哪里去?”
宏成愣了片刻,说:“我……”
玉竹急忙说:“我们要到李家茶馆,你去不去?”宏成说:“好啊,去去去,我也想听李大妈讲故事。”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忽然发现雪梅正静静地注视自己,他的脸微微红了,低头摸着后脑勺。大庆和几个小伙伴刚好从旁边经过,从对话中听说要去听故事,赶紧跟着去了。
来到李家茶馆,李大妈正在闭目养神,听见雪梅的说话声便坐了起来,说:“雪梅来了?快坐。宏成……你们都来坐。”一边说一边搬了几把椅子,几个人就在李大妈身边坐了下来。李大妈吸了吸鼻子,忽然说:“啥味儿呀?好香!”玉竹把栀子花举到李大妈面前说:“大妈,是栀子花,宏成哥给我们掐的。”李大妈看了看宏成,忽然说:“宏成啥时候喜欢上花了?也想讨姑娘欢心吗?”
宏成笑了一下,低头看自己的鞋。
雪梅立即说:“大妈,还讲故事吧?”
李大妈却看着玉竹问:“玉竹想听吗?”
玉竹大声说:“想听。”
李大妈说:“想听就来给老子捶腿。”
当玉竹举起拳头的时候,李大妈却又说:“大妈不能白给你们讲,今天得考一考你们。这样吧,我打一个谜语,你们要是猜出来了,我就接着讲。我的谜语是——价钱比铁贵,成双又成对;此物心中藏,阿哥恋阿妹。打一物品。”
几个人面面相觑,却总也猜不出来。
李大妈开始点将了:“雪梅,你说是啥东西?”
雪梅红着脸说:“我……”
宏成忽然轻轻碰了一下雪梅的手,悄声说:“手镯。”
雪梅于是大声说:“手镯!”
李大妈笑着说:“对喽,还是我们雪梅聪明!好吧,大妈接着讲。”雪梅扭头看了一眼宏成,目光中充满了感激,还有一份赞许。宏成显然读懂了这目光,就咧嘴笑了笑,迎住雪梅的目光,可雪梅的目光却飘向了别处。宏成忽然勾下了头,两只手相互搓着。
李大妈开始讲了:“小伙子没钱买手镯,咋办呢?这时候,他那十八岁的妹妹站起来说,小张庄的一个瘸子家里正到处托人说媒。他人虽说腿脚不好,可他老爹是大队会计,家里有钱,听说给的聘礼不少,干脆我嫁过去算了,这下哥哥就有钱打手镯了……妹妹话还没说完,母亲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最后一家人哭成了一团。”
雪梅低下头悄悄地抹眼睛。
李大妈也神情凄然地说:“唉,难得妹妹对哥哥的一片情义,可有啥办法呀?家里穷得叮当响,砸锅卖铁也打不起手镯,只好委屈自己了,唉!”雪梅问:“就没别的办法了?”李大妈说:“要是有饭吃谁愿意当叫花子?唉,富家一席酒,穷人半年粮……”
宏成问:“后来……他妹妹嫁给瘸子了吗?”。
这时,一个脑袋在门口探了一下,李大妈扫了一眼,立即说:“刘老二,鬼头鬼脑的干啥子?”刘老二是宏成的师兄,他进来说:“师傅让我来叫宏成回去,今天活儿很多。”说完接过玉竹递过来的茶水,脖子一扬,“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
雪梅看看宏成,又看看刘老二,忽然问:“哎,刘老二,宏成刚才说他中午一直在师傅家加班……”刘老二抹抹嘴,回答道:“他呀,加个屁的班!他中午跟王老三一起到乡下掐栀子花,来回十里路,时间都花在路上了,他的活儿都是我替他干的;师傅回来看不见他的人影,正发脾气哩……”
话音未落,宏成一蹦而起,把师兄推了出去。
刘老二直嚷嚷:“哎哎,宏成你干啥?卡到我脖子了!”因为用力过猛,椅子被宏成带倒在地,发出“哐啷”一声。李大妈皱着眉头说:“这个宏成,咋像饿狼抢食一样,慌啥呢?”雪梅抬头看看宏成的背影,低头看看手中的栀子花,愣了片刻,然后问:“大妈,小伙子的妹妹嫁过去了吗?”
李大妈刚要说话,抬头却看见几个茶客进来了,她只好又停了下来,看着雪梅说:“雪梅,你看大妈又该忙了……”雪梅犹豫了一下笑着站起来,却没有动身。李大妈也站起来拍着她的肩膀说:“明天再来吧……哎,听说今晚清凉溪边有说书的,雪梅,去听说书吧?人家说得可比我好!”雪梅这才迈动脚步。
宏成把刘老二打发走了,又回到李家茶馆。雪梅刚走出茶馆大门,看着宏成说:“宏成,你还不去干活,不怕师傅骂?”宏成笑着说:“别听刘老二瞎说,师傅脾气可好了。”玉竹接了一句:“宏成哥,晚上去听说书吧?”宏成看了雪梅一眼,摸了一下后脑勺。
这时,李大妈的声音从屋里飞了出来:“宏成,你们几个晚上陪雪梅去听说书,啊?”几个人便一起说:“好。”一离开李家茶馆,宏成就说:“雪梅姐,晚上我去叫你好吗?”雪梅却说:“不,不用……”宏成问:“你不喜欢听说书?”雪梅说:“不,我……”宏成踢踏着沙子,慢慢往回走去。
吃过晚饭后,宏成就躺在大门楼下的凉床上,几个伙伴来叫他去听说书,他说有些困了,想早点儿睡觉。可人们走了后,却不见宏成躺下。他到门口看了看,然后就闪身出去,径直往青石桥街东头走去,快走到舅母家门口时却折了回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坐了一会儿,宏成又走了出去,快到舅母家门口时却又停下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敲了一下门,那门随即就打开了。舅母问宏成有事儿吗?宏成支吾了一下,说:“舅母,雪梅姐……去……听说书吗?”舅母说:“雪梅姐说她今天有点儿累,明天还要去清凉溪对面的同学家……”
宏成带着一丝遗憾离开了舅母家。
天际铺陈着一片薄雾般的云彩,远山近树便都笼罩在温柔的夜光之中;半个月亮爬上来了,脚下的石板路便闪着青幽的光;一群群蠓虫在眼前飞舞,挥手出去却总也赶不走;远处的溪岸上人声鼎沸,可那是别人的热闹,与宏成无关。
回到家里,真的感到有些累了,宏成就躺在竹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楝树上一种身材很小的知了在“哇啦哇啦”地拼命叫,那叫声咋没有平时好听了?晚上也不休息一下?宏成有些烦了,就跳起来抱住楝树使劲地摇,一阵“呼啦啦”的声音响过,树上的知了全飞走了。
大庆刚好开门进来,奇怪地问:“哥,你干啥呀?”宏成没好气地说:“知了叫得烦人。”大庆诡秘地笑了一下:“那知了平时也叫,咋没见你摇树呀?”宏成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去去去,别来烦我。”
当天晚上格外闷热,午夜的时候天空滚过了雷声,不久就下起了暴雨。雷声把宏成惊醒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随着翻身,床板便“吱吱”作响,最后把大庆也吵醒了。大庆揉揉眼睛问:“哥,你咋还不睡呀?”宏成回答:“睡不着。”大庆又问:“哥,你是不是有啥心事呀?”
宏成沉默了一会儿,说:“别瞎猜,睡觉。”
宏成听着雨声直到天亮。
一夜暴雨,清凉溪水涨大了,漫上了横架在水面上的窄窄的青石条。水流很大,声音很响,夹带着树枝草叶,情绪烦躁地一路飞奔而去。上午十点,雪梅走出家门。到溪边时才发现溪水太大了,她犹豫了很久还是不敢过去。
宏成从旁边的一棵歪脖子柳树下走了出来。雪梅惊讶地问:“宏成,你咋在这里?”宏成回答:“来看看水。”雪梅望了一眼水面,说:“我想去对岸,可水涨这么大,咋过去呀?”宏成脱口而出:“雪梅姐,我送你过去好不好?”雪梅立即说:“好啊,好啊。”
宏成拉起雪梅的手往青石条上走去。两只手刚接触的时候,雪梅的手往后缩了一下,宏成却牢牢抓住了她的手,雪梅便顺从了。宏成先用脚在石条上试探了一下,水刚好打齐脚面,凉鞋完全泡在水里面。
因为水的浸泡,石条上面有些滑,雪梅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身体竟然有些颤抖。那颤抖顺着手掌传递出去,宏成很快就感受到了,他把雪梅的手握得更紧了,回过头说:“雪梅姐别怕,有我呢。”雪梅轻轻地点点头。
两人手拉手慢慢往对岸走去,快到石条尽头时,雪梅心里舒了一口气,脚下也轻松起来。再看看浪花翻卷的溪水,忽然就想到了李大妈讲的故事中的情节,那个姑娘和小伙子不也是从石桥上走过时才发生故事的吗?咋就这么巧呀?
雪梅拉了一下宏成,轻声说:“宏成,还记得李大妈故事中的石桥吗?”宏成就停下来说:“雪梅姐,那个故事会是真的吗?”雪梅说:“谁晓得呢?也许是吧。”宏成又说:“雪梅姐,你那只手镯真好看,还有一只在哪里呀?”
雪梅问:“你咋晓得还有一只?”宏成说:“师傅说手镯一般都是成双成对的,有一只金的可能就有一只银的。雪梅姐,你那只金手镯肯定也是成双成对的,肯定还有一只银的,可它在哪里呀?”
雪梅有些恍惚了:“我哪晓得?”
宏成犹豫了一小会儿,又说:“雪梅姐,你是不是等心上人再送你一只银手镯呀?这样两只手镯就成双成对了。”说完,回头看了一眼雪梅。此时的宏成也许并未想到,雪梅其实记住了他说的话,后来果然就提出了这个条件。
雪梅脸红了,使劲儿拽了一下宏成的手,可没想到脚下一滑,身子侧倾,人便落入水中,同时发出一声惊叫。宏成急忙扑下水抱住她,紧张地问:“雪梅姐,你没事吧?”话里竟然有了哭音。好在已到岸边,溪水只打齐胸部,宏成将雪梅抱在怀里,雪梅的一双手死死地匝住宏成的后背,任他抱在怀里慢慢向岸上走去。
雪梅的脸颊贴在宏成的脸颊上,头发在宏成的脸上蹭来蹭去;雪梅的胸脯紧贴着宏成的前胸,宏成感到了两个富有弹性的东西向自己挤压过来,一阵暖流瞬间传遍全身。宏成有种迷醉的感觉,他仿佛听到了全身的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
上岸后,宏成仍把雪梅抱在怀里。
雪梅忽然明白过来,立即把手松开,从宏成怀里挣脱出来,说:“谢谢宏成啊,我先走了。”她的衣服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胸前的两个尤物便显得若隐若现。宏成瞥了一眼便脸热心跳,可忍不住又看了两三眼,随后说:“雪梅姐,要不等衣服干了……我陪你去吧?”雪梅头也不回地说:“不用了不用了。”她双手抱在胸前,缩着身子飞快地跑了。
宏成望着雪梅远去的背影,好久都回不过神来。
宏成和雪梅在溪水里“抱”在一起的时候,宏成父亲正在不远处的菜园里干活,偶一抬头就看见了,愣了一会儿,急忙扛起铁锹就往回跑去。径直来到雪梅家门口,宏成父亲犹豫了一下,看看四下无人,这才举手敲门。
不一会儿门打开了,宏成父亲闪身进去,把铁锹往地上一扔,说:“嗨,真没想到!”雪梅母亲问:“咋啦?”宏成父亲说:“我是说宏成跟雪梅,我刚才看见他们在溪水里……嗨,这两个孩子咋这样了?他们……之间……咋可能?”雪梅母亲说:“这事儿呀,我前两天就想对你说哩。”
宏成父亲说:“你想说啥?”雪梅母亲说:“那天挨黑的时候我也看见宏成在雪梅的房间里,两人不晓得干些啥……”宏成父亲说:“不能让他们再这样下去了。”雪梅母亲说:“是啊,得想个办法,把他们分开。”宏成父亲问:“雪梅假期还有多长,她走了可能就好了。”雪梅母亲说:“这次要休一段时间,还早着呢。”
宏成父亲挠挠后脑勺,说:“那咋办呢?”雪梅母亲沉吟片刻,忽然压低声音凑在宏成父亲耳边说了几句,宏成父亲点点头说:“好,好,就这么办,人熟多吃二两豆腐,去找剧团团长说说看吧。”当天下午,雪梅母亲就到县城去了一趟。
次日中午,县剧团的电话就打到青石桥街村委会,一个人跑来对雪梅说,剧团排练很紧张,要雪梅马上结束休假回团里去。此后的情况,正像宏成父亲和雪梅母亲希望的那样,雪梅第二天上午就匆匆回到了县剧团。
宏成直到中午才晓得雪梅走了,当时他正往回走去,在一个拐角处遇到了玉竹,他问玉竹干啥去了,玉竹说:“送我姐去搭车。”宏成问:“雪梅姐要去哪里?”玉竹说:“回剧团呀。”宏成停住脚步问:“雪梅姐不是还没休完假吗?”
玉竹说:“可能有急事儿吧?”宏成望着汽车站方向愣了片刻,说:“走了?我咋不晓得?”说完就要转身。玉竹却一把拉住他,说:“汽车早就开走了。”宏成跺了一下脚,“嗨”了一声。玉竹撇了一下嘴说:“宏成哥,我们回去吧。”说完推着宏成走了。
雪梅走了,把宏成的心也带走了。
雪梅虽然在家里只住了十几天,却留给宏成许多美好的回忆。雪梅的面孔时常出现在宏成的脑海里,以至于每天晚上做梦的时候,宏成都能见到她,于是便前所未有地想念起来。宏成到舅母家打听了几次雪梅姐啥时间再回来,可舅母总是说雪梅姐很忙,没有时间回来,宏成只好失望地离开。
路过邮电所时,宏成看见几个人在里面寄信。他忽然想,既然雪梅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为啥不给她写封信呢?想到这里,宏成飞奔回家,找来纸和笔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可咋写呢?想了好久,终于写下了一句“亲爱的雪梅姐”,但马上就意识到这样称呼不合适,于是就把纸撕碎了。
这样撕了好几次,最后写成的内容是:“雪梅姐,你好!我很想念你,自从你走后我的心里象(像)少了些啥,你啥时候再回来?”在信的结尾处,宏成特意画了一个手镯,还夹着一朵自己珍藏许久的栀子花。你看,十七岁的宏成也懂得迎合女孩子的心理了。
信写好后,宏成给雪梅寄了出去,然后就开始了漫长而焦虑的等待。那是一段甜蜜而快乐的时光,宏成设想了很多种结果,大都是雪梅收到信后给宏成回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她为宏成的一番真情所感动,两颗年轻的心因此融合在一起。
可是,过了很久仍不见雪梅回信。宏成每天都要到邮电所去问有没有自己的信,收发员老琚头摘下老花眼镜,奇怪地打量这个以前从不到邮电所来的小伙子,说:“没你的信。”当宏成第六次去问的时候,老琚头还是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小伙子,该来的一定会来,不该来的急也没用。”宏成也不多说,转身就走了。
盼望着,盼望着,国庆节到了。这天下午,雪梅从县剧团回来了。当宏成从大庆那里得到这个消息后,兴奋得差点儿跳了起来。他匆匆吃过晚饭,对父母说要到王老三家去玩,然后就出了门。
风沿着青石桥街一路急急地卷过,其中夹裹着酸浆面的香味儿,还有食客们粗野的笑骂声,或许还有谁家院落里柿子荡在枝头熟透了的气息;暮色渐渐围拢过来,一种朦胧温馨的氛围弥漫在青石桥街上,一盏盏电灯亮了,把进出的人影拉得很长。
一个人越走越近,从走路的姿势看,宏成晓得是玉竹。他急忙弯腰躲在一丛夹竹桃后面。因为跑得太急,脖子被尖利的花枝划了一下,有些疼,还有些痒,可他全然顾不上,紧张地目送玉竹走远,然后飞快地抽身出来。
顺着青石桥街往东,走到雪梅家门口的时候,宏成的小心脏“咚咚”乱跳了起来,他快步走过,在前面一个拐角处停了下来,躲在两棵柏树后面。没过多久雪梅家的大门打开了,雪梅走了出来。宏成屏住呼吸,看准时机从树后现身,装着不经意的样子向雪梅走去。走到雪梅面前时,两个年轻人都停了下来。
宏成叫一声:“雪梅姐,你回来了?”
雪梅愣了一下说:“哦,是宏成啊……”
宏成说:“雪梅姐这次要待几天?”
雪梅说:“我……你有事儿吗?”
宏成支吾起来:“我……刚吃过……没事儿。”竟然不晓得咋回答才好。脖子开始痒起来了,宏成想忍还是没忍住,用手抓了一下,借机飞快地观察雪梅的表情。他发现雪梅只是低头看地,并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
宏成用热辣辣的目光看着雪梅,可雪梅却转过了头。有句话到了宏成嘴边却说不出来,转而一想,如果再不说可能就没有机会了,于是就鼓足勇气问:“雪梅姐,我……给你写的信收到没?”
雪梅回答:“收到了。”
宏成立即问:“那你咋不给我回信啊?”
雪梅说:“我……”
宏成说:“雪梅姐,你……咋不回信呀?”
雪梅低头看地,好一会儿才说:“要是没有别的事儿,我到李大妈家去了。”说完就走了,留下宏成呆呆地站在街上。天色完全黑下来了,四周寂静无声,似乎只有宏成自己一个人粗重的呼吸。这一幕恰好被雪梅母亲看见,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悄悄从里面把大门掩上。
望着雪梅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宏成在巷道上呆立了很久。恰在这时,父亲过来让他去给师傅家送两盒月饼。宏成办完事后又来到雪梅家大门口徘徊,却再也没见到雪梅的影子。他想去敲门,却始终鼓不起勇气。夜色深重的时候,宏成叹息一声往回走去。
到了年底,宏成想,雪梅姐还会问我要萝卜灯吗?
青石桥的很多少年都会做萝卜灯,但要数宏成的手艺最好。腊月的一天下午,眼见宏成从街上回到家里,玉竹立即硬拉着姐姐来到他家。雪梅的到来,让宏成深感意外,他慌忙搬出凳子让雪梅和玉竹坐,一会儿又要去倒茶。望着手忙脚乱的宏成,雪梅心里真不是滋味儿。
玉竹说:“宏成哥,还不赶快做萝卜灯?”
宏成这才回过神来,说:“好好,我就来做。”
只见宏成挑出一个滚圆的大萝卜,用刀在侧面挖个洞,接着用小勺子将萝卜内心掏空,留着薄薄的外壁;在另一侧的外壁上镂空刻出一张“笑脸”,放一截点燃的蜡烛在萝卜里;在萝卜顶端拴一根绳子,用竹棍挑起,一盏萝卜灯便大功告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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