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归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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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甲归田
2017年03月06日09:01 来源：中国作家网 郭亚军
　　祥生爸照例起了个大早，只是没有生那个烟熏火燎的火盆。对着供桌上的一面小镜子，打了半脸的肥皂泡，用一把使唤了三十年的老剃头刀，把自己的麦茬胡子刮了个干净。
　　祥生妈扑打着围裙上的面粉，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对老汉喊着：“还磨叽个啥？太阳都快冒花了，你一顿茶还喝不罢，等你四平八稳地到镇子上集市早都散了，一撮白矾让你买了三天还不见个影子，娃一年就回来一次，每次都忙得蹴不了几天就要走，娃走的时候要给带些粉条哩么，城市里的粉条都掺假，没有自家手工做下的好，除了这个再也拿不出个其它东西给娃。”
　　“好了好了，这就走咧！”祥生爸边答应着祥生妈的话，放下剃头刀后用袖口擦了一下嘴角的肥皂沫。一只脚临跨出厅房门的时候又缩了回去，从供桌旁边的柜子上拿起一付茶色的石头眼镜戴在脑袋上。断了半截眼镜腿的地方用一根细绵线绳绑着，祥生爸往下拉了拉帽沿，把耳朵后面露出来的绵线绳疙瘩往里面遮了遮……
　　祥生这次没有急急忙忙地进门先给爸妈问好，而是在村口下了中巴车后，直接去了村后的一个高坡。
　　祥生站在坡顶的一棵酸梨树下，望着村里稀稀拉拉的炊烟悠悠地在高矮不等的屋顶上散开。一块块田地里面，收过庄稼后的作物残根在土里露着半截枯黄的秸秆。地沿上枯死了的蒿草铺得到处都是，宽阔处的草坡上也不见了啃食干草的牛羊，远处的两块庄稼地里甚至还有堆着的洋芋藤蔓。
　　看着田地里到处胡乱堆放的作物秸秆，祥生想起小时候的光景，那时候收完各种庄稼后，各种秸秆和碎屑都是烧炕、生火、喂牛羊骡马的必需品。就连地沿上，山坡上草滩里的草皮都被人铲掉当燃料了，秋季各种树木上落下来的枯叶就更不用说了，全部都归了勤快人家里的创收品了。而现在随着生活条件的不断提高和改善，牛羊骡马几乎没人养了，荒草枯枝也成累赘了，有些稍加偏远的田地也荒芜了下来。
　　眼前的一块块地，一簇簇刺蓬灌木，一棵棵野李子树和酸梨树，都让祥生激动不已。祥生看着眼里的一切，又想起这次来的目的，微微发福的身子也由于走路出了汗，心也澎湃了起来……
　　随后祥生转过了地头，下了那段不长的土坡回到了家里。县城里开小卖店的同学，已经开着小微货车把祥生诺大的一堆行李送到了家们口。
　　厅房里的大火炕铺着一块方格油布，一张橘黄色的炕桌面上，摆放着金黄色的新炸油果子，印着牡丹花的白瓷细碗里，鸡蛋汤正冒着热气，厅房中央地上的烤箱炉上红枣茶翻滚得正欢实。
　　飘得满院的枣茶香味里，随着一阵哈哈声，村主任福福和几个后生也一前一后地进了院子。祥生他爸给开微货车的祥生同学让着香烟，又赶忙把刚进到院子里的乡邻们往厅房里指引着。
　　祥生妈飞快地从昨夜就泡好的一块泛着油光的腊肉上，麻利地切了一大碗刀功均匀的肉片来，在大灶滚油的“刺啦”声里，和着新做的粉条忙乱地翻炒了起来。案板上的一个搪瓷盆里，盛着打好了的鸡蛋糊，旁边是切成薄片的西红柿和一把待切的温室翠绿韭菜。灶台上连着炒菜锅后面的一个砂锅里，炖着昨晚就宰好的一只土鸡，是放入了三根虫草和一把蕨麻的母鸡。
　　祥生的爸平时抠门得放屁都怕带出半个米渣来，今天倒是特别的大方，给来人的茶杯里又分别搁了一块冰糖，又给大家让了一圈香烟叫续着抽。祥生爸的大方和自豪来自于在省城工作的儿子祥生，祥生是这个百十来户人的小山村里第一个考上正规大学的人，也是第一个分配在省城干公事的人，更是第一个娶了有工作单位的老婆的人。
　　村主任和其他几个后生，谦虚地笑着，推让着祥生爸又递过来的香烟。祥生爸又从炕上的炕柜里拿出一瓶好酒来，那就祥生爸存了十来年的酒，还是祥生的姐夫孝敬给老岳父的好酒。在又一番的推让中，以村主任为首大家依次上了炕盘腿坐了下来。祥生站在炕沿前的地上，给大家眼前炕桌上的茶杯里添着茶水，祥生爸又急忙在墙角的矮柜里寻找喝酒的酒杯。
　　村主任福福，把祥生的爸也拉到了炕上坐定，祥生爸客气了一番后给大家端了一回酒，端起的酒谦让一番后，等祥生爸先喝过两盅后大家才每人对碰了三杯。这时候的祥生爸，感觉儿子给自己带来了面子，也带来了别人对他从来没有过的尊敬，红着脸急吼吼地喊着让祥生妈赶快上菜。
　　祥生趁着他爸高兴的热茬上，站在炕头前给他爸的杯子里添过茶水后说：“爸！我给你说个事，你老人家听了可不能生气？”
　　“我的娃你说，你都前年就过三十岁了，俗话说得好‘好老子不打三十岁的儿’你都今年三十二了，我还能说你个啥不是？”
　　“那好，那我就说了，我从单位辞职了，我要回来务弄庄稼地。”祥生说完这句话，紧张地不敢看他爸的脸。
　　“啥？你把公家的事辞了？我的娃！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犯啥错误了？要不成咱找领导认个错？”祥生的爸听到祥生说的事，手抖得几乎捏不住筷子。
　　“爸！说多了你也不懂，你也不理解，我没有犯任何错误，也没有得罪任何领导，我只是想干一些自己喜欢干的事情，行政工作虽然轻松舒坦，但我感觉自己不应该把日子消磨在各种没有任何意义的应酬上，一天开不完那些毫无意义的会议，三天两头晚上下班后的各种请吃喝酒让人也很烦，我实在是不想混那一份雷打不动的铁饭碗工资。”
　　“唉吆吆！我的天大大呀！多少人挤破头要争一个铁饭碗，多少人头削尖了要吃一口公家饭，你倒好，你是……你是……”祥生爸说着说着一口痰噎住就背过了气。坐在炕上的几个人都慌了神，和祥生一起把祥生爸扶起来揉着胸口，祥生的同学拍着祥生爸的后背，祥生的妈也听到刚才的说话，顾不上捡自己在猛然吃惊中打翻在灶台上的菜盘，流着眼泪跪在炕上用指甲掐着祥生爸的人中。不一会祥生爸睁开眼睛吐出了一串粘痰，屋里的几个人也长出了一口气。
　　祥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朝炕上的同学和村主任瞥了一个眼神。村主任嘴皮蠕动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口，倒是祥生的同学机灵，趁祥生妈给祥生爸灌了一口茶水的时候说：“叔叔婶婶，你们不要着急，也不用害怕，祥生不是个胡来的人，现在的社会么！只要有理想走正道，啥行业都能干出一番事业来么，以前电视新闻上报道过，一个北大的高才生，放着博士不当，到老家杀猪卖肉，现在还办了个规模特别大的生猪养殖场，那厉害得不得了，何况现在农村就需要有理想、有抱负和有文化的人来让农业走出传统农业带来的困境，中央为打开新兴农业的局面是相当支持的。”
　　“啊呸！亏他家三代祖宗六世先人哩，早知道他喜欢养猪，他家爹娘老子辛辛苦苦供他上学干啥？还不如学会写自己的姓名的时候就养猪去，花费老人那么多的血汗钱干啥嘛？中央的事情自有中央的人操心，我家祥生就老老实实地干他的本分工作。”刚缓过劲的祥生爸冲着身边的祥生同学吼了起来。
　　刚给炕桌上添过菜的祥生妈，撩起围裙的一个边角擦着眼泪，转过身子问祥生：“我娃你说实话，是不是闯下啥麻搭事情了？”
　　祥生笑着回答他妈的问话:“没有，妈你放心，啥不好的事情都没有。”
　　祥生妈又问:“怎么于兰没有和你一起来？你给妈说实话，是不是你两口子过不着一搭了，那婷婷跟谁一起过的？”
　　还没等祥生回答，祥生妈又急切地说:“不行了把婷婷给妈领回来我操心拉扯，你回去好好上你的班，过些日子有合适的了咱再找一个么？”祥生妈这次说完后，眼神可怜巴巴地盯着祥生的脸等回话。
　　祥生听完他妈的话倒笑了起来，他扶着他妈重新坐在炕沿上，把一双筷子递到他妈的手里叫他妈先吃饭。祥生妈握着筷子的手也微微地抖着，六神无主地看着在炕脚叹着气的老伴。
　　祥生又给大家添了一回茶水，也给酒杯里添满了酒后说道：“爸妈，这事情我从去年就开始考虑的，现在乡下好多人外出务工，荒废了不少的田地，而城市里对一些农产品的要求很高，在无公害的蔬菜这一块有很大的市场，我规划过的，咱们这村子里，能集中平整的好田地六十来亩，山坡林带的边缘地有百十来亩，这百十来亩几乎这几年弃种了，那六十来亩好地也是老人妇女们种的闲心田，根本没有发挥出土地应有的优势来，我去年就和这些庄户乡亲们微信上沟通过了，我有我一系列的科学计划来运作的。”
　　“唉吆我的先人呀！你把书念到驴肚子里去了，你把三十年的五谷吃到狗肠子里了，你爷在土里刨了一辈子食，差点饿死在六零年，我和你妈土里刨了大半辈子，就裤带勒在肋巴骨上拉扯了你姐弟俩个，你还能在土里种铜钱收元宝？”
　　“爸！你别激动，你听我细说，现在国家大力支持农业，大力改善农村交通道路，我准备在百十亩二级地里培育云杉、刺槐这些绿化树木，六十多亩一级地里种植高产油菜籽，附带的在林间放养土鸡，在田间再养殖三百箱意大利蜜蜂，至于种植技术和饲养技术我都学习了多半年了，也和相关的行业和部门接洽过了，经我仔细分析研究后我才做出的这个决定。”
　　祥生妈还是有些不放心，着急地又问：“我们老两人吃不了多少，也穿不了个啥，你两口子的工资都够花销了，你回家种地，人家于兰能跟你回来泥土里刨食？人家的父母都是退休了的文化人，能让女子跟着你过农民的日子？”
　　祥生终于松了一口气，笑着对他妈说：“最大的动力就是于兰一家的支持，尤其是于兰的爸，搞了一辈子教育，他支持于兰回来在咱们老家办一个幼儿园，让山村的孩子也能接受到学前教育，两个老人还拿出了三十万元的积蓄，我和于兰把房子也卖掉了，加上我两口子这几年攒下的一些，再申请些国家的农业种养殖项目款就基本够了，至于产品的出路更不用愁，就怕优质的农业产品供不应求哩……”
　　听到祥生说到亲家两口子对这个决定的态度后，祥生爸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一下，但又不甘心地问了一句:“她外爷老俩人真的是这么想的？”
　　祥生又一笑对他爸说:“都是支持的，还给了我最大的经济援助和精神鼓励，两个老人还打算开春天气暖和了看望你和我妈来哩。”
　　看到祥生的爸一脸的沮丧散尽后，炕上坐着的几位也纷纷又拿起了筷子……
　　“喝酒喝酒，祥生你给大家把酒满上，老婆子你看看你炖的鸡烂了没有，咋半天不见个动静哩？”
　　祥生爸喊起话来的那个嗓门就是个大呀！
　　2017年1月20完稿于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