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17-12-21 10:38:02
|
查看全部
五
榔头家的养了一个多月眼伤。这期间又正巧“嫌饭”①,吃一点呕一点,脸干黄干黄。狗屎家的整天帮她家干活。推磨,她跟榔头两人推,烙煎饼,她自己支起鏊子烙。就是去地里剜野菜,回来也倒给榔头家半篮子。
一个月后,榔头家的拆了蒙眼布,脸上大变了模样。以后狗屎家的跟她说话,从来不敢瞅那脸,光瞅自己的脚丫子。
识字班还是办着,但狗屎家的不去了,她说没那个心思。
没处去,就去找榔头家的拉呱。拉着拉着,她常把话题扯到榔头家的眼上,骂自己作死,干出那档子事来。一次又这样说,榔头家的变色道:“事过去就过去了,还提它干啥?你再提,咱姊妹一刀两断!”狗屎家的见她脸板得真,往后就再不提了。
就拉别的。多是拉作闺女时的事。
榔头家的说,她娘家有十几亩地,日子也行,就是亲娘死得早。后娘太狠,动不动就打她骂她,有一次下了毒手,竟把她下身抠得淌血。
狗屎家的说,她爹好赌钱,赌得家里溜光,把娘也气疯了,他还是赌。没有兄弟,地里的粗活全由她干,硬是把个闺女身子累成粗粗拉拉的男人相。
说到伤心处,俩人眼睛都湿漉漉的。
榔头家的会画“花”,鞋头用的、兜肚用的、枕头用的都会。村里女人渐渐知晓了,都来向她求“花样子”,榔头家的常常忙不过来。狗屎家的说:“你教俺吧,俺会了也帮你画。”榔头家的说:“行。”
榔头家的找出几张纸,一连画了几张样子:“喜鹊登梅”、“鸳鸯戏水”、“金鱼串荷花”、“凤凰串牡丹”等。狗屎家的一看,眼瞪得溜圆:“俺娘哎,难煞俺了。”榔头家的说:“要不你先画‘五毒’,小孩兜肚上用的,那个容易。”
狗屎家的就开始画,仍用上识字班用的盆碴子。先画蚰蜒。两条长杠靠在一起是蚰蜒身子,无数条短杠撒在两旁是蚰蜒腿。榔头说:“不孬不孬。”狗屎家的笑逐颜开,又接着学画蝎子、蝎虎、长虫、巴疥子。十来天把“五毒”画熟了,又去学其他的。
一天,狗屎家的画着画着停了笔,眼直直地发愣。榔头家的说:“你怎么啦?”
狗屎家的听了羞赧地一笑:“嫂子,不瞒你说,这些日子,俺老想那个事,有时候油煎火燎的。”
榔头家的懂了。就说:“你想走路?”?②
狗屎家的摇摇头:“他死了才几天?”
榔头家的思忖了一下,说:“要不,叫俺家的晚上过去?”
“你这是说的啥话。”
“不碍的。”
狗屎家的不抬头。
“今晚上就去?”
狗屎家的仍不抬头。
晚上,榔头家的就跟榔头说了这事。榔头说:“这不是胡来么!”媳妇说:“她怪可怜的,去吧。”
榔头忸怩了一阵,终于红着脸出了门。
榔头家的躺在被窝里睡不着,就隔着窗棂望天。
天上星星在眨巴眼儿。她对自己说:你数星星吧。
就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
数到二十四,刚要数第二十五,那一颗忽然变作一道亮光,转眼不见了。
唉,不知是谁又死了。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这个“丁”不知是哪州哪县?想到这里,榔头家的心里酸酸的。
门忽然响了。朦胧中,榔头低头弓腰,贼一般溜进屋里。
榔头家的忙问:“这么快?”
男人不答话,将披着的棉袄一扔,钻进了被窝。
男人用被子蒙住头,浑身上下直抖。女人问怎么啦,问了半天,男人才露出脸战兢兢地答:“俺不去!出门一看,狗屎兄弟正在西院里站着……”
“他?他还活着?”女人也给吓懵了。“那俺得去看看。”她壮壮胆走出了屋门。
西院的屋里亮着灯,狗屎家的正披着袄坐在床上。一见榔头家的进来,笑了笑说:“嫂子,你俩口子说的话俺全听见了,快别恶心人了。”
“……”
“说实话,这几天俺真起了走路的心,打谱过了年就找主。可一动这个心,俺就见他站在跟前,眼巴巴地瞅着俺。”
榔头家的明白了。
狗屎家的又说:“这辈子俺走不成了。你想,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俺不是活受罪?唉,‘狗屎家的’,‘狗屎家的’,俺只能让人家叫一辈子‘狗屎家的’了……”
一席话,说得榔头家的眼泪滢滢。
她找不着话说,想走。狗屎家却说:“嫂子,你要是疼俺,就陪俺一夜吧,俺害怕。”
榔头家的就脱鞋上了床。
天明回到东院,榔头一见她就嚷:“毁啦毁啦。”
女人忙问什么事。榔头说:“俺一宿没睡着觉,一合眼,就见狗屎站在跟前,气哼哼地朝俺瞪眼。”女人说:“没事,过一天就好了。”
但一天两天,三天四天,榔头还是一合眼就见狗屎。
榔头家的说:“这死鬼还真是小心眼,俺去打送打送。”
她买了一刀纸,偷偷上了西北岭顶。在大路上,用草棍划个圈,只朝西北方留个口子,把纸烧了。一边烧一边说:“狗屎兄弟,你甭缠磨你哥了。”
打送了以后,榔头还是那样。
狗屎家的就笑着对她说:“嫂子,甭打送了,白搭。我倒是有个法儿治那死鬼。”
“啥法儿?”
“叫榔头哥去当八路。”
“当八路?”
“对。当八路使枪弄炮,狗屎怕那个,就不会再缠磨榔头哥了。”
榔头家的想了半天说:“那就去当八路!”
村长喜出望外,亲自抬轿,把榔头送到了区上。
这年秋天,榔头家生下一个小子,取名抗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