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非常清楚,听完这个故事,我俩相对而立,哈哈大笑。高原的阳光照在脸上,刺得两只眼睛不能同时睁开。
在西藏自治区驻内地的一家干休所,我拜访了一位90多岁的“老西藏”。他面容慈祥,靠滑轮支架行走,汉语听力和口语都不错。我把自己的作品《阿里阿里》双手递到他手里,他摸着这四个大字,嘴角抽动,眼睛亮了一下。我说,中央医生,我来看你了。他望着我,看了许久,脸上忽地腾起笑容。
那一刻,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在不同场合听过他的故事和传说。他曾经在国民党部队服过役,新中国成立不久,随一支中央医疗小分队从北京到阿里。原本援藏时间为一年,但由于工作需要,往后的几十年都在西藏度过。由于长期在高海拔地区工作生活,他的身体受到严重伤害。终身未娶,却抚养了多名孤儿。
十多年间,我数次进藏,经历、见识了许多。一个黄昏,我在狮泉河镇街头拦车,想去泥石流灾害的现场探访。一辆私家车应声而停,问我是不是陕西来的作家,我反问他怎么知道的。对方说,阿里这地方平时很少来陌生人,好不容易来了个女人,还是内地女人,不出三天全城人都知道了。我说自己的确才来了三天。
由于西藏地域辽阔,人烟稀少,从一个县城到另一个县城通常有四五百公里,从一个乡到另一个乡,动辄上百公里,翻雪山、趟冰河是常事,大多还没有通班车,加之物价昂贵,食宿困难,经常得求助各方面的人。一次,我被安排到一家能洗热水澡的旅馆住宿,尽管洗澡滴滴答答地连不成线,我依然感激不尽。刚住下就被请去吃饭,亢奋激动地吃过饭,有人对我拉拉扯扯,说要送我。我举起手机求助熟人,对方夺过我的手机率到地上,机身和电池分离。次日清晨,还处在高原反应期,服务员打来电话,让我马上退房,立即走人。
我带上所有行李,站在街道上,身旁就是万岁山。仰望嶙峋的山峦,那儿是寸草不生的烈士陵园,陵园里不仅埋着解放阿里的烈士遗骨,还有孔繁森的衣冠冢。一只雄鹰从狮泉河以南飞向昆仑山方向。那一刻,我“哇”地哭出了声。哭了几声强行止住——在这空气稀薄的万里碧空之下,号啕大哭是件极为奢侈的事,一口气上不来倒地身亡是常有的事。
第一次讨饭,实在有些难为情。那是从神山冈仁波齐下来,我口干舌燥,肚子饿得咕咕叫,全身上下除了一根登山杖、一个空空如也的背包,连一个雪团都没有。正在我发愁怎样才能填饱肚子,以走完后面的几十里土路时,发现几个藏族人正围在荒滩上吃肉干喝酥油茶。迟疑了一会儿,我还是走了过去,连比带画,问能否买一点食物。有人听懂了我的汉话,把一条风干的生羊腿递给我,还摇摆着手,意思是送给我的。我抱着讨来的生羊腿,面对高高的冈仁波齐雪峰,嚼得有滋有味。
往后,无论在寺庙还是村庄,藏西还是藏东,经常能讨到饭吃。一位藏学专家对我说,在藏族人的理念中,乞讨与布施对等,都与宗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几年后,这位藏学专家在欧洲讲学的时候去世,他只比我年长几岁。
非常感念有机会接触公益慈善领域,特别是西藏公益慈善。我随志愿者一起四处走访,过县进村,求助大病儿童,将他们送进拉萨医院,送上前往内地的火车和飞机。回到内地,我把在西藏的所见所闻讲给众人,尽微薄之力宣传西藏,得到了爱心人士的支持。有人因此走上援藏和支教之路,捐款捐物属于常事。有次我在西安做讲座,一位老师当着听众说,几年前,杜文娟脸上布满惆怅嫉恨,现在满脸都是温和友善。
这位老师的评价一点也不过分,西藏的确赐予我宽容和悲悯,这种变化以经历死亡和无常为代价。
(节选自作者的长篇小说《红雪莲》后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