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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顾述毫

[言情类] 路遥文集连载《平凡的世界》

 楼主| 发表于 2013-1-8 18:00:54 | 查看全部
第三十四章
  孙少安破产以后,眼看着过了一年的时光,仍然还没有从窘境中走出来。
  大自然依次变换了四个季节。现在又进入了金色的秋天。
  双水村周围的山野,到处都是成熟了的庄稼;人们忍不住收获的喜悦,唱起了亮格哇哇的信天游。各家院子里,土场上,连枷声从早到晚震天价响。有些嘴馋的家户,已经象过春节一样。炸油糕,做豆腐,蒸黄米馍馍,吃得满嘴流油喷香。象原一队副队长田福高这样满年缺好吃喝的人,而今蹲在茅坑上都忙得往嘴里塞枣子吃哩。
  吃!这是一个大嚼大咽的季节——而且吃的都是新鲜东西啊!双水村在这季节一片和平景象。吃圆了肚皮的人脾气也变得好起来。人们见了面都笑嘻嘻地问候双方的收成。某些爱显能的婆姨还端着自己新收的东西,吆喝着送给四邻八舍,夸耀自己的光景日月过得如何红火。整个村庄都沉醉在一种喜气洋洋的繁荣气氛中。
  只有少安两口子还是一脸的愁苦相。论地里的收成,他们也不比村里其他人家差,少安闷头劳动了一年,粮食收得边边沿沿都是。他本来是村里最出色的庄稼人,一旦他把功夫用到土地上,谁也不怀疑他能比别人收获更多粮食。
  可是,对他来说,收获这些粮食揭不去头上的愁帽。就是连庄稼的秸杆都卖掉,也抵不了他沉重的债务的零头。一万块钱的贷款仍然在信用社的帐上,而且利息越来越大,村里人的钱依然欠着。庄稼人啊,一旦断了来钱的生计,手里要捉住每一分钱都是不容易的!拿什么变成钱呢?如果土疙瘩能卖钱,那倒有的是!
  俗话说:人穷气短。一年来,孙少安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他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是了,他不是电影和戏剧里的那种英雄人物,越是困难,精神越高昂,说话的调门都提高了八度,并配有雄壮的音乐为其仗胆。他也不是我们通常观念中的那种“革命者”,困难时期可以用“革命精神”来激励自己。他是双水村一个普通农民;到眼下还不是共产党员。到目前为止,他能够做到的,除将自己的穷日子有个改观外,就是想给村里更穷的人帮点忙——让他们起码把种庄稼的化肥买回来。说句公道话,就双水村而言,他这“境界”也够高了。我们能看见,别说村里的普通党员了,就是田福堂这样党的支部书记,在眼下又给双水村公众谋了什么利益?现在福堂同志自己向我们更明确地证实;他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口口声声“为众乡亲谋福”纯粹是一句哄人话。当然,福堂同志现在身体不好,在儿女的婚事上又受到了打击,我们出于善意,姑且也就不计较这个人对本村公众利益的冷淡态度了。
  孙少安帮助村里没办法的困难户,并不是想要在村里充当领袖。他只是出于一种友善和同情心,并且同时也想借此发展他自己的事业。
  可是,现在这两个愿望都落空了。一年来,他精神状态的低落,除过沉重的债务和无力东山再起外,周围舆论的压力也是一个重要因素。田福堂等人的幸灾乐祸和冷嘲热讽这是必然的。使他更痛苦的是,原来那些信任他的村民,也开始用怀疑的目光看待他了;他们对他再不象过去那样尊重。至于象他二爸这样的人,甚至都敢对他出言不逊,摆出一副真正的老人架子。
  只有一个人对他的看法是一贯的。这就是原二队长金俊武。有时两个人相遇在山里,俊武还一再给他打气。俊武永远是精明强悍的;尽管他自己家里灾事一连串,但他时常保持对村中其他人的嘲笑权和口头攻击权。虽然是农民,也和文化水平高的人一样,有个精神相通的问题,孙少安和金俊武在双水村就是精神较能相通的一对。少安只有和俊武说说话,心情才稍有好转。
  但是,俊武的一番顺气话,归根结底也并不能解决他的任何问题。自己头上的虱子要自己捉。一时的畅快过后,又是那无穷无尽的苦恼……孙少安更为痛心的是,他的妻子也跟他受尽了折磨。亲爱的人自跟他结婚到现在,还没真正享过几天福。即是最红火的前两年,她虽然精神上畅快,但体力上实际是更劳累了。而现在,她体力上照样劳累。精神上却愈加痛苦;还要照顾他的情绪,安慰和开导他。他,孙少安,眼下活成了啥人了!他不能给家庭带来幸福,却把他们拖入了灾难,还要他们给自己说宽心话!
  但是,也唯有妻子的怀抱,才使他凄苦的心情得到片刻的温热和宁静。一天的劳累和痛苦之后,他常常象受了委屈的孩子,晚上灯一吹,把脸埋进妻子的怀中,接受她亲切的爱抚和安慰。她两只结实的乳房常常沾满他的泪水。
  感情丰富的男人啊,在这样的时候,他对女性的体验是非常复杂的;其中包含对妻子、母亲、姐姐和妹妹的多重感情。温暖的女人的怀抱,对男人来说,永远就象港湾对于远航的船、襁褓对于婴儿一般的重要。这怀抱象大地一样宽阔而深厚,抚慰着男儿们创伤的心灵,给他温暖,快乐和重新投入风暴的力量!
  孙少安在秀莲的怀抱里所感受到的远远不止这些,他无法说清秀莲的体贴对他有多么重要。他不仅是和她肉体上相融在一起,而是整个生命和灵魂都相融在了一起。这就是共同的劳作和共同的苦难所建立起来的伟大的爱。他们的爱情既不同于孙少平和田晓霞的爱情,更不同于田润叶和李向前现在的爱情,当然也和田润生与郝红梅的爱情有区别。孙少安和贺秀莲的爱情倒也没什么大波大折,他们是用汗水和心血一点一滴汇聚成了这深情的海洋……当我们怀着如此庄严的心情谈论少安和秀莲在痛苦中这美好感情的时候,不得不尴尬地宣布:由于他们频繁的两性生活使秀莲节育环出了点问题,结果让她怀上了娃娃。
  嗨!这个孩子来得实在不是时候——而生活就常常开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玩笑。“把这个孩子打掉吧!”少安痛苦而温柔地对妻子说。“咱光景烂包成了这个样子,一无愁得人连头也抬不起来,怎有心思再抚养一个孩子呢?再说,咱又没有生二胎的指标!孩子出世后,连个户口也报不上,公家不承认,以后怎么办?”“不!我非要这个孩子不行!我早就想要个女儿了。再愁再苦,我也不怕。娃娃生下后,不要你管,我自己一个人拉扯,你放心……
  “你这狠心的人!你怎能不要咱的骨肉呢?打掉?那你先把我杀了!公家不给上户口,咱的娃娃就不要!反正这娃娃是中国人,他们总不能撵到台湾去!”
  “台湾也是中国的……”少安苦笑着想纠正妻子。
  孙少安扭不过秀莲的执拗,只好承认了这个现实——这意味着明年,他这个家就是四口人了!既然秀莲要这个孩子,少安和她一样,也希望是个女孩子,俗话说,一男一女活神仙!他们甚至在被离里已经给他们未来的“女儿”起了乳名——燕子。虎子、燕子,兄妹俩的名字怪美的!妻子怀孕后,实际上增加了少安的苦恼。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吃饭的嘴。当然,养活儿女们长大,他还是有信心的。可是,作为一个父亲,他的责任远不止于把孩子喂饱;他应该有所作为,使孩子在生活中感到保护他们成长的人是强大的,并为自己的父亲而感到自豪!他绝不能让他们象自己一样,看着父母的愁眉苦脸长大。他的虎子和燕子,无论在体格上,精神上和受教育方面,都不能让他们受到委屈和挫伤——这是他自己苦难生活经历所得出的血泪般的认识!
  这一切都取决于他——取决于他倒究能在这个充满风险的世界上以什么样的面貌来生活。
  唉,就眼下这种灰样子,孩子照样得跟上他倒霉!他已经感到,马上就要上小学的虎子,这一年来看见他和秀莲愁眉不展,也懂得为他们熬煎了。是呀,他自己到这个年龄的时候,已经明白了多少事;当时家庭悲剧性的生活他都看得一清二楚了。
  孙少安万分痛苦!万分焦急!他是一个有些文化的人,常常较一般农民更能深远地考虑问题。正因为如此,他的苦恼也当然要比一般农民更为深刻……庄稼大头收过之后,少安有时也去石圪节赶集。他既去散散心,也在那条尘土飞扬的土街上出售一点自产的土豆和南瓜,换两个零用钱以头回日常用的油盐酱醋。债务是债务,每一天的日子还得要过呀。
  这一天下午,他提着煤油瓶从石圪节蔫头耷脑往回走。在未到罐子村时,从米家镇方向开过来的一辆大卡车,突然停在了他身边。驾驶楼里即刻跳出来一个人,笑嘻嘻地向他伸出了手。
  少安马上认出,这是他在一九八一年原西县那次“夸富”会上认识的胡永合。
  他赶紧把油瓶从右手倒在左手,握住了永合的手。永合早已是闻名全县的“农民企业家”。少安和他虽交往不多,但两个人已经算是朋友了。在他开始销售砖的时候,正是永合对他进行了做生意的“启蒙教育”。他不仅感激他,也很佩服柳岔乡这个大能人。
  “我路过你们村,发观你的砖场不冒烟了。怎?你又搞什么大生意去了?”胡永合笑着问他。
  “唉……”孙少安有点羞愧地长叹了一口气,“还搞什么大生意呢!就那个小砖场,也倒塌了!”
  “怎?”胡永合一脸的惊奇。
  孙少安便一边叹气,一边简单地给他说了说自己的灾难。胡永合听后,嘴一撇,说:“这算个屁事!你这个人到如今还不开窍。我原来还以为你很有两手哩!你说,难处在什么地方?”胡永合口大气粗地问。
  “这还要问哩!主要是资金嘛!”少安对他的朋友说。“要重新上马得多少?”少安看出。
  胡永合似乎要对他慷慨解囊了。他在疑惑之中不免精神为之一振说:“大概得四千块……”
  “我知道哩,你这样情况,在咱县贷款是确有困难!”
  少安听胡永合这么一说,心里马上又凉了半截。“不过,”胡永合紧接着话茬,“我在原北县认识个朋友,先前我在那个县有点小生意,不愿倒腾本钱,想让他在当地给我贷三千块款,他一口就答应了,他已经在银行里说好了这笔贷款,后来我又决定不做那点生意了,主要是利太小,划不来……这样吧!我给那人写封信,你去把这笔款贷了。你看怎样?”
  孙少安一下子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又一次握住了胡永合的手,说:“哈呀,等于救了我一命!”
  “按你说,还短一千块。这你自己再想点办法。”“这不怕!我能想办法。”
  胡永合对驾驶楼的司机说:“把我的皮夹子拿下!”
  那位显然是永合雇用的司机,象卑恭的仆人一样赶快把一个大黑人造革皮夹拿下来,双手递到胡永合手里。
  胡永合就趴在汽车头的铁皮盖上,用核桃大的字写了一封语句不通、勉强能看得懂的信,交给了孙少安,让少安拿着到原北县去找他的那位生意人朋友。
  孙少安感激地收起了这封信,硬拉扯着让胡永合掉转车头,到他家去吃一顿饭。但胡永合说他还要忙着赶路,即刻钻进了驾驶楼,象救世主一样微笑着向他招招手,就坐着汽车跑得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孙少安提着油瓶,手里捏着那封信,高兴得象傻瓜一般在公路上独自笑了起来。
  他实在没有想到,他会意外地碰见了胡永合,并且意外地得了这位财神爷的帮助。他感到,生活或许又将发生新的重大转机。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黑暗也应该有个尽头了!
  孙少安不由放慢了回家的脚步。这件似乎从天而降的事情,使他的脑子又极大地活跃起来。
  他一边走,一边思前想后,象运动员进入了竞技场,精神高度紧张而又高度兴奋。由于转机出现得太突然,使他的脑子有点混乱不堪,许多具体要进行的事急忙想不清楚。但这混乱无疑建立在一种乐观的基调上;他甘愿当一会甜蜜憨汉!
  他不知不觉就走过了罐子村。
  本来,他原先已想好要上姐姐家去看看他们的情况——秋收大忙季节,二流子姐夫又常年不在家里,姐姐肯定有不少困难在等他和父亲去解决。可是,现在,他却忘了上姐姐的门……他已经走到了双水村的村头上。
  这时他才发现,太阳也落山了。暮色中,村庄上空飘浮着一团一团的炊烟。
  凉嗖嗖的秋风夹带着五谷的香气,直往人鼻孔里钻。噢,只要人的心情好,就会倍感秋天的傍晚有多么迷人!多么美妙!
  孙少安不由兴致勃勃从公路上转到了他那败落的砖场。
  一种突发的激动使他忍不住背抄起手,挺起胸脯,象一位精神焕发的将军巡视战场一样,挨个巡视了他的每一个烧砖窑。然后,他又揭开油毛毡,查看了每一件机器。他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制砖机轰隆隆的声音;眼前浮现出熊熊的光光和蘑菇云一般的浓烟……好,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他要再一次在双水村发出压抑了一年的吼声。
  直到掌灯时分,他才提起那瓶煤油,嘴角浮着一丝笑意走进了家门。
  敏感的妻子发现他今天精神状态不同以往。还没等她开口询问缘由,他就激动地向妻子叙说了路遇胡永合的情景。秀莲大喜,把端上炕的饭盘收拾下去,重新到锅灶上给他另做了一顿好吃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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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8 18:01:41 | 查看全部
第三十五章
  这几天,孙少安和贺秀莲就象绝症病人突然有了生还的希望,兴奋从心里一直洋溢到了脸上,乌云在急速溃退,云缝中露出了碧蓝的天空,射出了太阳金箭似的光芒……只不过,双水村的人现在还没有觉察到这对夫妻情绪上的变化。少安和秀莲只把这件事对父母亲说了。眼下还没有什么值得向外人夸耀的资本;他们只能等去外县把款贷回,使砖场重新开张,用事实向双水村说明他们已经从泥潭中走出来。
  秀莲在为丈夫做出门准备时,向他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这次重新开办砖场,关键是要请到一个很有技术的师傅。如果这问题解决不好,将必定会雪上加霜,他们永世也别想再翻身!
  少安十分感激妻子的这个重大提醒,用他二爸孙玉亭的语言说,秀莲已经在“斗争的大风大浪中成长起来了。”他的确成了他在事业上的“总参谋长”。
  妻子说得对,上次正是那个吹牛皮的河南卖瓦罐师傅造成了他的大灾难,再要开办砖场决不能重蹈覆辙!
  他立刻想起了另一个河南人——他最初用的那位烧砖师傅——听说他如今在米家镇周围一个村庄干活。他要设法把这位师傅请回来。他们相处多时,关系很融洽;他的技术也是呱呱叫的。少安还想,等砖场重新上马,他不能再只顾跑着搞推销,办外交;他要认真跟这位师傅学各个环节上的技术,而且要搞精通。这样,万一师傅有个三长两短,他自己就直接可以上手——跑外交到时能另想办法哩……所有这些还都是后话。要等到他把那三千块款贷回来,另外再筹借一千块钱,才能进行下一步的工作……几天以后,少安就一身“农民企业家”的装扮,从家里起身到原北县办那三千块贷款。因为这是去外地办事,要显出一点“气派”来,秀莲出主意给他买了一顶鸭舌帽,还把那个带带的黑人造革大皮包,换成了箱式手提包。另外,皱巴巴的西装口袋上,别了一支钢笔,笔帽在胸前银光闪闪,这副模样,看起来完全象个生意十分红火的“企业家”了。孙少安兴致勃勃走向了外县……这个时候,孙玉厚老汉却心神不宁地走出走进,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老汉焦急地等待铜城二小子的一封信。
  少安两口子并不知道,他们的父母亲也在为他们砖场重新上马而处于无比的焦灼之中。
  说实话,当孙玉厚老汉听说儿子的砖场又有指望,一颗心也在胸膛里激动得乱跳弹哩。
  儿子的砖场例塌到现在,一年时光中,玉厚老汉的头发完全急白了。归根结底,儿子的灾难,也就是他的灾难。虽然他们已经分了家,可他们永远是一家人啊!他当年坚持分家,还不是为了让亲爱的儿子过好光景?
  儿子决定扩大砖场,弄了村里一群人来干活,还搞了那个铺排的“点火仪式”,老汉当时害怕得浑身索索发抖,他心中莫名地产生一种恐惧。结果,他在冥冥中的恐惧眼看着变成了事实,灾祸劈头盖脑就压下来了……砖场垮了,他早年间就未能给儿子帮什么大忙,甚至连累了孩子半辈子,现在,孩子有了这么大的灾事,他只有干着急而给他们凑不上一点劲!
  在他的一生中,没有哪一年比这一年更难熬了。没有!无论是当年给玉亭娶媳妇,还是那年女婿被“劳教”,比起儿子的这场灾难,那都是些屁事!
  一年里,他常常愁得整夜合不住眼。少安他妈也一样,说起这愁肠,就忍不住落泪。老两口只能相对无言,长吁短叹,他不知在心里祈祷过多少次,让万能的老天爷发发慈慈,把他儿子从灾难中解救出来。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少安虚岁二十四“本命年”没有系避邪的红裤带,才引起了这场灾祸?完全可能哩!唉,儿子说这是迷信,没当一回事,结果……
  现在,当儿子告诉他说能在外县贷三千块款后,孙玉厚老汉立刻感到,儿子“本命年”未系红裤带所遭受的命运的报复可能要结束了。是呀,已经一年了,那惩罚也该有个完结。
  不用说,玉厚立刻高兴起来,他的高兴倒不全是因那三千块钱;是基于他判断有关“红裤带事件”引起的命运之罚已经结束。
  他年纪越大,越相信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掌握着尘世间每一个人的命运;甚至掌握着大自然的命运。比如,为什么土地说冻住就冻住了,而说消开就消开了呢?
  不论怎样,只要儿子能翻身起来,这就叫他心花怒放;连走路时两条腿也感到突然有了劲。
  他首先想到的是,儿子即是贷回那三千块钱,还缺一千块。不怕!这一千块钱他手头有!
  自从二小子当了煤矿工人,几乎月月给他奇钱。除过买化肥和其它零七碎八,他现在还积攒了一千元。当然,少平不只一次在信上叮咛,这钱是让他攒下箍新窑洞的。他也准备按少平说的办,原打算今年冬天就打石头,过年动工在现在住的那孔窑旁边箍两孔石窑洞,捎带着再给这孔旧窑接个石口;这样,一线三孔窑。就是一院满不错的地方了。
  可是现在,他决定要把这一千块先给大儿子垫上,让他把砖场重新弄起来再说。他知道,少安在其它地方再筹借一千块钱也不容易啊!娃娃屁股后面已经欠一堆帐债,谁再敢给他借钱!
  这样决定之后,他就和少安妈商量了这样事。
  少安他妈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口就答应了!
  但问题是,他还要征得少平的同意——这钱实际上不是他们的,是二小子的。虽说他相信少平肯定会同意把这钱给他哥先垫着用,可总得要娃娃亲口吐一句话。儿子已经大了,做老人的就应尊重他们。他和老伴这两年对孩子的称呼也变了;再不叫“安安”、“平平”或“香香”这些昵称,当面时改叫他们为“虎子老子的”、“虎子他二爸”和“虎子他二姑”这些对大人的尊称……在少安和秀莲说了能在外县贷款的第二天,他和老件就说好了给儿子这一千块钱,接着他马上给少平写信,以便征得他的同意,把钱先转交给他哥使用。
  顺便说一说,孙玉厚老汉没象往常那样让他弟孙玉亭写这封信。
  老汉狡猾地想起,少安还欠贺凤英的五十块工钱,要是玉亭知道少安手头有了钱,说不定会戳弄着让贺凤英向少安讨债去哩。哼!这两个没良心的东西!看不见我娃的一点死活!兄弟和儿子相比,他当然更亲自己的儿子!
  这样,玉厚老汉经过一番盘算后,便趟过东拉河,在二队原来的饲养院找到了小学教师金成——原来学校的窑洞因田福堂那年打坝炸山震坏了,因此搬到了这个当年喂驴拴马的地方。他口授内容,让金成给少平写那封信。老汉当时想,金成父子有的是钱,不会为他有一千块钱就大惊小怪,传播的满村刮风下雨。再说,人家父子都是正相人家,不会干这种事……
  现在,孙玉厚老汉正神不守舍地等待少平的回信。同时,他也担心:少安能不能在外县贷回那三千块钱来?几天之后,少平的回信到了。
  和老汉的预料一样,懂事的娃娃满口答应了这件事;还说如果紧急,让他哥直接写信给他,他还可以在周围矿工中再给他哥转借一些钱。
  这可再不敢了!怎能再逼得让二小子也欠债呢?
  孙玉厚老汉立刻又跑去找到金成,给少平写信说,这里都好了。千万不敢再借人家的钱;这几个月里,也不要给家里寄钱了。老汉还在信上询问;他不是说夏天要回一趟家吗?为什么又没回来?
  巧的是,少平的信刚到的第二天,少安也从原北县回来了,儿子前脚刚进门,玉厚老汉后脚就跟着进来,赶忙问:“怎样?”
  “贷到了!”儿子高兴地说。
  “多少?”他问。
  “三千。”少安说。
  “还得另转借一千块……”秀莲补充说。
  “这一千块钱我给你们拿来了。”
  玉厚老汉说着,便从衣服大襟的口袋里颤颤巍巍拿出了一捆子人民币,放在儿子家的炕席片上,他的钱从来不存银行,都在粮食囤里埋着,手伸进去就取出来了。
  少安和秀莲看着父亲和炕席片上的那一捆子钱,都呆住了。
  少安似乎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赶紧说:“爸爸!这钱是少平给你们箍窑的,我们怎能使用呢?”
  “本来,我应该领料着给你们营造地方。一来少平执意不让,说要一个人负责为你们箍窑;二来我也忙忙乱乱,紧接着又出了事,因此,至今没能为你把新地方建起来,心里一直很难过。现在,少平已经把箍窑的钱攒得差不多了,我们怎能拿这钱办砖场呢?爸爸,你把钱拿回去。我欠缺的,由我来想办法。再说,我们不言不传用了这钱,也对不起少平……”
  “少平已经回了信,叫你们用去。还说有困难,叫你们给他写信,他还可以在煤矿给你们转借……”玉厚老汉把钱拿起来,揭开对面的小木匣,给他们放了进去。
  少安背过脸,久久地站立着没有说话,眼里不由旋转起两团泪水。他深深地感激亲爱的父亲和弟弟,秀莲也在锅台那边用围裙揩眼泪。他们再一次感受到了骨肉深情;同时为有少平这样强有力的弟弟而无比骄傲!是呀,有什么必要灰心丧气呢?孙家有的是力量!他们还有一个让整个东拉河流域都羡慕的妹妹——她正在中国最“高级”的学堂里念书哩!孙少安立刻感到身体轻盈得象能飞翔一般。他马不停蹄,调头向北,到米家镇去打问先前给他烧过砖的河南师傅。
  他很快知道了这个人的下落——就在镇子北头的那个村子里。
  在穿过米家镇红火热闹的集市时,他还没忘了到那个铁匠铺的门口停留了片刻。那年他给队里的牲口治病,晚上没个住处,曾在这铁匠铺过了一夜——也是一个好心的河南师傅让他在这里留宿的。铁匠铺仍然锤声叮当,火花飞溅,但不再是当年那两位师傅了。
  孙少安穿过街道,在那个村子里很快就找到了他原来的烧砖师傅。巧的是,这师傅正好要在这里结工。但不巧的是,他准备拾掇着回河南老家去呀。孙少安几乎央告着求他,让他再为自己帮一段忙;哪怕几个月都行。他为了打动师傅,还详细给他叙说了他近一年来的悲惨遭遇。
  这位河南人终于被他说动了心,跟着他返回了双水村。
  孙少安接着又跑到石圪节街上,雇用了外村的几个农民来当小工。本村人他不敢再雇用,而且眼下也没人再来为他干活——干过活的工钱到现在还都欠着哩!
  秋天的一个下午,双水村南头又响起了制砖机轰隆隆的吼叫声——这声音已经整整沉寂了一年。
  双水村的人再一次被震惊了!谁能想到,滚到黑水沟里的孙少安怎又爬蜒起来呢?
  是的,他又站起来了。尽管他已碰得头破血流,却再一次挣扎着迈开脚步,重新踏上了创业的征程。人,常常是脆弱的;但人又是最顽强的!
  十天之后,第一批砖窑开始点火。
  滚滚的黑烟凶猛地冲天而起,再一次笼罩了南面的天空。双水村人不得不又一次把目光移到了这里。
  孙少安和他的砖场,重新成了全村人议论的话题!
  当然,那些说风凉话的人还在继续说着。不过,他们一边说着,一边不安地瞧着南头那一片翻滚不息的黑烟。至于那些少安还欠着工钱的村民,都眼巴巴地盼望他起码能烧成几窑好砖,把他们的工钱开了——这点钱对他们是那么重要!孙少安和贺秀莲兴奋地忙碌着。
  秀莲的肚子已经大起来,但仍然门里门外不停地操持;既做好多人的饭,还要到砖场去忙丈夫忙不过来的事,即是帮不上手,她也要转着为丈夫发现漏洞,以防再出现什么意外的闪失。但是,第一批砖还没烧成的时候,他们便又面临着一场严重的危机——当然,这倒不是砖又烧坏了。
  这一天,原北县为少安贷款的胡永合的朋友,突然赶到了他门上,让少安立刻还那三千块贷款!
  原来,少安刚离开原北,当地就有人把永合的朋友告下了,说他贷的三千块钱是给外县人的。这个县农业银行的领导大为恼火!如今钱这么缺,本县贷款都很困难,怎么能让外县人把钱贷走呢?他命令下面的人立刻把这笔贷款追回来。胡永合的朋友和孙少安并不认识。他不会把这笔钱替他还了,因此便赶到他家,让他马上想办法,声称绝对不能赶过五天!
  天呀!这不是要他的命吗?这么短的时间,他到哪里去筹借这三千元呢?他正因为借一年钱借不下,才到外县贷这款呢!
  孙少安急得快要发疯了。妻子一边用好吃好喝款待那位讨债的外县人,一边安慰丈夫说:“甭急躁,咱想办法。要不,让我再回一次柳林,让我爸和姐夫打掇着为咱借……”“上次借人家的钱还没还哩!”少安头搭拉在胸前,丧气地蹲在脚地上用手抠鞋帮子。
  “要不,你再到县上跑跑,找他周县长去!”秀莲又出主意说。
  孙少安觉得,妻子这主意倒有点门道。也许他只能找周县长解决他的困难。上次周县长不在县里,他希望这次起码能见到他。
  亲爱的秀莲腆着大肚子,把他送上了去原西的公共汽车。临上车前,她一再给他宽心说:“你放心走你的。砖场的事和那个要债的人,都有我应付哩!不管怎样,咱们的砖场又起来了。你千万不能灰心……”
  少安在妻子如此热忱的鼓励下,羞愧自己白算个男子汉了,他立刻打起精神,跑到了县上。
  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出奇地顺利!周县长不仅在县上,而且马上就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三言两语就和县农行说妥了这件事。
  少安兴奋得走路都有点失去了平衡,象他二爸一样绞着两条腿赶到农行,很快贷出了三千块钱,赶天黑就返回了家中……
  坚冰打碎,一河水全开了!
  第一批成砖呱呱叫出窑后,三天内就销售一空。欠村中所有人的钱马上还清;山西柳林妻哥那里的借款也立即寄还了。
  这个塌垮了的砖场在接受了失败的教训之后,第二次起飞便以惊人的速度发展起来。一九八三年底,孙少安就还完了银行两次大笔贷款的全部本息。砖场生产逐步进入了满负荷运行。当一九八四年开始的时候,盈利就滚滚地进入了孙少安的腰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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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8 18:03:13 | 查看全部
第三十六章
  伟大的生命,不论以何种形式,将会在宇宙间永存。我们这个小小星球上的人类,也将继续繁衍和发展,直至遥远的未来。可是,生命对于我们来说又多么短暂,不论是谁,总有一天,都将会走向自己的终点。死亡,这是伟人和凡人共有的最后归宿。热情的诗人高唱生命的恋歌,而冷静的哲学家却说:死亡是自然法则的胜利……是的,如果一个人是按自己法则寿终正寝,就生命而言,死者没有什么遗撼,活着的人也不必过分地伤痛。最令人痛心和难以接受的是,当生命的花朵正蓬勃怒放的时候,却猝然间凋谢了。
  人类之树谁知凋落了多少这样的花朵。冷落成泥,只有香如故……
  美丽的花朵凋谢了也是美丽的。
  是的,美丽。美丽的花朵永不凋谢;那花依然在他心头开放……
  瞧,又是春天了。复苏的万物就是生命的写照。从矿区望出去,山野里到处都是盛开的桃花、杏花、梨花;一片如霞的绯红,一片如玉的洁白。小河边泛出了淡淡的浅绿。祭坟的纸钱在暖洋洋的春风中飘飞。矿医院后面的山湾里,间或传来上坟妇女如怨如诉的哭泣,犹如在唱一支眷恋往昔的歌。
  这是一个伤感而断魂的季节……孙少平上井以后,洗完澡换好衣服,便一个人走出喧腾不息的矿区。他看起来比过去消瘦了一些,眼神和脸色却更加严峻,头发总是被汗水卷曲得零零乱乱。他匆忙而专注地走着。似乎要摆脱什么,抑或在寻找什么;又象是有谁在召唤他。
  象通常那样,他从矿部那个小坡上走下来,走过黑水河上摇曳着绿枝的树桥,爬上了对面的山,不停留地一直走向山野深处。然后,他随意在某个无人处停下来,或坐,或躺,或久久地驻足而立。
  多少日子来,他天天都是如此。
  现在,已是下午了。他斜躺在一片草地上,出神地看着眼前几朵碎金似的小黄花。偏西的太阳温暖地照耀着山野。春风柔得似乎让人感觉不到。周围没有任何一点声响。过分的寂静中,他耳朵里产生了一种嗡嗡的声音。这声音好象来自宇宙深处,或沉闷,或尖锐,但从不间隔,象某种高速旋转的飞行器在运行。而且似乎就是向他飞来了。
  他久久地躺着,又象往日那样,痛不欲生地想着他亲爱的晓霞,思维陷入到深远的冥想之中,眼前的景色渐渐变成了模糊的缤纷的一片,无数桔红色的光晕在这缤纷中静无声息地旋转。他看见了一些光点在其间聚集成线;点线又组成色块;这些色块在堆垒,最后渐渐显出了一张脸。他认出了这是晓霞的脸。她头稍稍偏歪着,淘气地对他笑。这张脸是有动感的,甚至眼睫毛的颤动都能感觉到。嘴在说着什么?但没有声音。这好象是她过去某个瞬间的形象……对了,是古塔山杜梨树下那次……他拼命向她喊叫,但发不出声音来。不然,她肯定会看见他的泪水了。无论怎样无声地喊叫,那张亲爱的笑脸随着色块的消失,最后消失在了那片缤纷之中……
  不久,连这片缤纷也消失了。天空,山野,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他还斜躺在这块草地上。寂静。耳朵里又传来了那嗡嗡声。不过,这嗡嗡声似乎越来越近,并且夹带着哨音的尖锐呼啸。他猛然看见,山坳那边亮起一片橙光。那嗡嗡声正是发自那橙光。橙光在向他这边移来。他渐渐看清,橙光中有个象圆盘一样的物体,外表呈金属质灰色,周围有些舷窗,被一排固定不变的橙色光照亮;下端尚有三四个黄灯。圆盘直径有十米左右,上半部向上凸起,下半部则比较扁平。
  圆盘悬停在离他二十米左右的地方。那东西离地面大概只有几厘米。
  他看见,从圆盘中走出了几个人,外形非同寻常,少平畏惧地看见,那些人只有一米二三高,脑袋上戴着类似头盔的东西,背着背包或者说是箱子;其颜色和头盔相似,是暗灰色。从背包上部伸出一根套管,经过脖颈与头盔相连。另一根似乎更细的套管同那些人鼻部与背部的背包相联。一共三个人。他们一走出圆盘,便用一个成反T子形的仪器,似乎在勘察地面。仪器两侧不时射出闪光,象电焊发出的电弧光一样。
  他们发现了我吗?他想。
  他索性咳嗽了一声。那三个忙于“工作”的人回头看了看,两个人继续开始干活,没有理他;而另外一个人却向他走过来。他得到了心电感应:“你不必害怕。”
  那人站到了他面前,他看见,这人两只眼很大,没有鼻子,嘴是一条缝。手臂、大腿都有,膝盖也能弯曲,戴一副象是铝制成的眼镜。身上有许多毛。脚类似驴和山羊那样的蹄子。
  “你好!”这个人突然开口说话了,而且是一口标准的北京普通话。
  孙少平吓了一大跳。不过,由于他说的是“人”话,这使他镇定下来。
  他立刻产生了很想和这个人交谈的愿望。
  他问:“你们来自哪里?”
  “我们来自银河系,就是你地球人说的‘外星人’。”“我读过几本有关外星人的书,说你们用心电感应和我们沟通思想。是这样吗?”少平问。
  外星人:“是,我们能这样。”
  孙少平:“你们能猜测我们所思考的问题吗?”外星人:“那当然。不过,一般我们不想进入别人心中。
  如果这样的话,我们连没有必要知道的事都知道了。”孙少平:“那么说,刚才我见我死去的女朋友,这是你们为我安排的?”
  外星人:“是的。你思念你女朋友的念力太强大,使得我们不得不捕捉。我们同情你,就用我们的方法让你看见她。我们储存着地球上所有人的资料。”
  孙少平:“你能让她再活过来吗?”
  外星人:“不能。连我们对自己的生命也做不到这一点。不过,我们的寿命很长,平均年龄要超过两千岁,当然是换算成地球标准的年龄。”
  孙少平:“那么你多少岁了?”
  外星人:“换算成你们的年龄是六百岁。在我们那里,算是年轻人。按你们这个国家的新说法,可以属于‘第三梯队’。”
  孙少平:“就我们看来,活得那么长,这已不是生命,而只是一种灵魂的存在了。”
  外星人:“对,也不对。某些生命达到了高度完美,精神就不再需要物质肉体,就好象是生活在纯粹的精神世界。因此用你们进化论的水准实际上不可能与他们接触。”孙少平:“你的中国话说得非常好……”
  外星人:“地球上自古到今的所有语言我们都懂。我们有这些语言的完整资料,学习某种语言用不了几天,一种特别装置把我们和类似电脑的东西连接起来,这些语言就象出自本心一样,自动就说出来了。我现在可以用黄原方言和你交谈。”
  孙少平:“你们对地球抱什么态度?是好意还是恶意?”外星人(用黄原方言):“大部分外星人从不加害于你们。当然,太空中也有个别邪恶的生物,把你们抓回到他们的星球做杂工。你们地球历史上常有大量人集体失踪的事件。你可能不知道,美国一位专门研究超自然现象的专家自赖特·史德加博士,就写过一本《奇异的失踪》的书,收集了不少集体失踪事件,所牵涉的人数,由最少十二人到最多四千人……”
  孙少平:“呀,你的黄原话简直让我感到象老乡一样亲切!那么,我想问,你们的飞碟为什么降落在这地方?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外星人:“我们对地球上这一带的地质情况很感兴趣。我们想了解这里在地球第四纪以前所形成的基岩情况。你们也已经通过古地磁测定而知道,整个黄土高原至少从更新世纪起,就已开始堆积,按你们的时间算,距今已二百四十万年了。从那时以来,在整个第四纪期间,黄土沉积面积逐步扩大,形成了大面积连续覆盖,将第四纪前形成的基岩,除高耸的岩石山地之外,大都掩埋于其下了……”
  孙少平:“老实说,我不太懂这些。你们一定都是无所不知的超人吧?有部美国电影就叫《超人》,是描写你们怎样完美无缺而力大无穷的。”
  外星人:“这是浪漫的美国人的幻想。我们不是超人,也决非十全十美,和你们一样必须不断进化。当然,我们要比你们先进得多。我们的祖先和我们都对不断发达的地球人承担着某种义务,想对你们的某些人用心电感应来给予帮助,使你的人种进化更高的阶段。我们已经为你们做过许多事,不过你们不得而知罢了。”
  孙少平:“那你们为什么不和地球上的各国政府接触呢?”外星人:“很遗撼,你们地球上的许多政府都被少数人占有。如果他们获得我们的技术,就会情不自禁想支配整个地球。我们绝不相信这些少数人能维持地球的秩序。他们连自己国家的和平都维持不了,怎么可能维持全球的和平呢?”孙少平:“噢,对了,我还想告诉你,我的妹妹在大学学的正是有关于天体物理的课程……”
  外星人:“那里的情况我们知道。尽管那些课程过于原始和简单,但你妹妹无疑将是你们国家最为出色的天体物理学专家之一……”
  孙少平还想问外星人一些问题,但他突然举起毛茸茸的胳膊前后摆了摆——这大概是他们和人告别的方式,就转过身向另外两个同类走去。紧接着,他们就钻进那个发橙光的圆盘中了。嗡嗡声越来越强烈,类似一种发动机加速的声音。飞蝶下面立刻喷射出巨大的火焰——不,不是火焰,是一片黑暗……
  ……孙少平从草地上睁开眼,发现天已经全黑了;夜空中星星在闪烁着,一弯新月正从山坳那边升起来。
  他心惊地一下子坐起,从头到脚淌着冷汗他有一种跌落在地的感觉。发生了什么事?他问自己。刚才那一切是真实的,还是他做了一场梦?
  他肯定了这是一场梦。他曾在妹妹那里拿过几本有关飞碟的书,里面就有许多这样被称作为“第三类接触”的事件。他多半是把这些类似的事件带进了梦中。
  可是,他心中又隐约地怀疑,这是否就是梦境?是不是他也真的发生了“第三类接触”?他睡了多少时间?他赶忙看了看手腕,发现没有戴表。要是戴表就好了,他可以知道是否“丢失”了时间。他记得他躺在这儿的时候,还是下午,现在天已经黑了。那么,时间没有丢失?这的确是一场梦?可一切为什么又那样具体,那样有头有尾?
  孙少平环顾四野,一片苍茫,一片荒凉,只有归巢的鸟儿在昏黄的天色中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声。
  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怖,他一闪身站起来,摸索着向矿区那面的山岗跑去——他要很快看见灯火,回到人们中间去!
  他紧张地气喘吁吁跑到了黑水河上面的地畔上。
  对面,一片壮丽的灯火展出现在了他眼前。选煤楼发出隆隆的声响,火车喷吐着白烟,鸣叫着驶过了矿区,俱乐部门前的体育场上,看电影的人群正喧哗着在入场。
  他喉咙里堵塞着一团哽咽,静静地望着对面的景象,现在,他终于又回到了生活的现实里;而在此之前,当那个圆盘出现的一瞬间和接下来的遭遇,几乎彻底粉碎了他迄今为止的世界观……
  不过,假如他真的经历了所谓的“第三类接触”,那么他就又一次看见了晓霞,和她重逢了。这已使他感情上获得了很大的安慰。即便是个梦,也很好。能在梦中和亲爱的人相逢,也是幸运的;他早就盼望能做这样的梦。但愿这样的梦还能出现。
  当然,最好不要再出现“外星人”了。无论他们有多么先进和发达,但他还是热爱他生存的这个星球,热爱着人类的生活——尽管生活中有这么多的磨难和痛苦……孙少平从这块地畔上慢慢地转到沟里,然后走过了黑水河上的树桥,返回了矿区。
  他一路上想:要不要把他今天的遭遇说给妹妹听呢?她或许能判断这是梦还是“第三类接触”。
  他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他自己和这个世界都已经够乱了,何必再为自己和别人制造精神混乱呢!
  无论这属于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其实,就是“第三类接触”又有什么了不起!他相信茫茫宇宙中,地球上的生命绝不是独一无二的!兰香对他说过,整个宇宙就仿佛是个宽阔无比的化学实验室;在这个实验室中随时都可能产生生命物质。既然外星体有更高级的文明,那里的人就完全可能作客于我们的星球。他孙少平接触了又怎么样?他还是他,地球还是地球;生活依然照旧,什么也不会改变;他仍然要为生存奋斗;要劳动、吃饭、睡觉;该笑时会笑,该哭时会哭;就是今天晚上,十二点钟还得准时换上臭烘烘的工作衣,坐着铁罐笼到井下去掏炭……但是,无论这是一场梦还是别的什么,他感到今天这场“经历”无形中打破了他思维已经达到的疆界,使他能以更广阅的视野来看待生活和生命了。
  生活总是美好的,生命在其间又是如此短促;既然活着,就应该好好地活。思念早逝的亲人,应该更珍惜自己生命的每个时刻。精神上的消沉无异于自杀。象往日一样,正常地投入生活吧!即便是痛苦,也应该看作是人的正常情感;甚至它是组成我们人生幸福的一个不可欠缺的部分呢!夜晚,当孙少平从宿舍走向区队办公楼准备下井的时候,一路上望着矿区闪烁的灯火,望着满天繁密的星斗,猛然感到了一种突发的激动,以致都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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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8 18:04:03 | 查看全部
第三十七章
  不久以后,孙少平出人意料地被提拔为班长。不过,不是在他原来干活的采煤一班,而是到采煤二班去当班长。这个班老工人很少,大部分是新招来的协议工。
  协议工可不是好领导的!他们一般合同期为三年,仍然保持农民身份,只不过在煤矿赚三年工资罢了;因此,很多人对煤矿没什么主人翁感,反正三年后就又得回去当农民,能混着赚几个钱就行了;别说为煤矿舍命,最好连一点皮也别擦破!
  副区长雷汉义竭力推荐他当这个班长。理由倒不全是他吃苦精神强,而主要是说他能打架,可能帅住这群踢腿骡子。区队其他领导都同意。也是!没有一种膘悍性,就别想当班长——这向来是煤矿选择班长的传统条件之一。孙少平要调到采煤二班当班长的决定宣布后,一班的人倒都觉得十分正常。这小子是当官的料,大家心服口服。
  只是一班的蛮汉安锁子找区长哭了一鼻子,说他要跟少平到二班去当斧子工。锁子被少平一顿老拳饱打之后,倒打成了真正的师兄弟。这个笨熊一样的家伙,现在舍不得离开孙少平,他感到跟上少平既不受气,又很痛快,也不会被人捉弄——尽管他常捉弄人,但又生怕别人捉弄他;要是井下被人捉弄可不是开玩笑的,常常意味着你得多流汗,甚至一个恶作剧就得让你出点血!
  少平也对这个愚兄有了些感情。在他的请求下,安锁子如愿以偿跟他到了二班。当然,安师兄干活时为他卖力是没有疑问的;同时还可以帮他在掌了面上“镇压”某些调皮捣蛋的协议工。当班长没几个好斧子工相帮,你就别想完成生产任务!
  这煤矿上的班长和军队上的班长一样,实际上不是个啥官,只是个“上等列兵”罢了。同样,又象军队上的班长一样,总是在最激烈的前线冲锋陷阵——这意味着要带头吃苦,带头牺牲。
  人数上,煤矿的班可比军队上的班大得多。孙少平领导的二班就有六十多人。其中协议工占了百分之八十。他们就象部队刚入伍的新兵,需要锻炼才能适应战斗的要求。这无疑给班长增加了大量的工作负担。
  孙少平是个有文化的人,因此他尽量使自己把班长当得文雅一些。但在井下这种紧张激烈,时时充满危险的劳动环境中,他一急,也不由满嘴脏话,骂骂咧咧。不过,他在实际工作上很能体谅和关照人的态度,渐渐赢得了本班矿工们的尊重。权威是用力量和智慧树立起来的。
  这个班的协议工分别来自中部平原北边的三个县份,煤矿工人中老乡观念向来很重——这是危险的生存环境所造成的。因此,协议工很快以县形成了三个“群体”。在井下,尽管三个群体的人都打乱划分到各个巷上干活,但一有个紧急情况,各群体的人总是更关心自己的老乡;而且三个群体间时有口角,甚至动不动就发生拳脚之战。当然,每个群体都有自己的“领袖”。
  作为班长,孙少平要统帅住所有这些人。他先狡猾地设法把三个群体的领袖人物分别团结住。这三个人物是至关重要的!把他们帅住,就等于帅住了全部协议工。
  另外,班里还有十几个正式工。他不怕这些人,因为他也是老工人了;井下掌子面上的任何活,他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在井下统辖人的最大资本,就是你要比别人干得更好,干得更出色!
  正因为如此,煤矿上的班长一般都胸有成竹,当得很有气派,生产环节上任何人捣一点小鬼,也不会瞒过班长的眼睛。干技术活的人耍赖不干了?你不干老子干!但你也别想讨便宜,上井后不给你小子报工,让你小子白下这趟井。班长手里握的是实权。矿工对矿上的领导也不怎怯火,但怯火班长。班长有的是教训你的办法——你耍奸溜滑?今天给你把煤茬多划一些,你小子干不完别想上井!
  一般情况下孙少平不会这样对待他的属下,他继承了已故老班长王世才的“遗风”,主要是用智慧和自己的实干精神来领导这群文盲的。他的师兄安锁子也卖命地帮助他。在掌子面上。锁子随时都为他留心各方面的事情,象一条忠实的牧羊犬。安师兄无可争议是全班最出色的斧子工。当然这家伙干活时仍保持不穿裤子的老传统。别看他平时笨手笨脚,棚顶架梁时手脚的灵巧简直令人惊叹——这是在长期危险紧张的劳动中反复磨炼出来的本领。这位光屁股大师兄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在协议工中带出了两个好样的斧子工。
  孙少平领导的采煤二班立刻成为采五区乃至全矿出煤率最高的班。通过每日的报表,矿领导也开始注意这个班的情况了。
  随着夏季的临近,煤矿又面对一年一度的头疼问题,协议工要跑回家去收割自家责任田的麦子。许多正式工也有这个问题。通常在麦收期间,煤矿就有一半人跑回家了,而且没有多少人请假。有的人麦子收割完了,还迟迟地不返回矿上。用开除矿籍威胁吗?那就开除呗,一半人开除了,你的矿还办不办?”
  每到这个时候,也是矿领导最苦恼的时候,岂止是矿领导苦恼,局领导和煤炭部长高扬文也苦恼;每年夏天这一两个月,全局的煤炭产量就必定大幅度下降!
  中部平原地区的麦子六月初就进入了大收割期。
  随着麦收时间的临近,煤矿的气氛开始变得混乱了。
  孙少平的班也不例外,许多人在做偷跑回家的准备。
  少平有点着急起来。如果他的协议工都跑回家去收割麦子,几乎就没人下井了;谁都知道,他这个班主要是由协议工组成了。但是,停产对煤矿来说,如同火车到半路停开,是不能允许的大事故,要是某天一个班不出煤,甚至会惊动了局领导。
  他开始在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一天中班上井之后,他把中部平原三股人马的“领袖”连同他的师兄安锁子,一起拉到了一个本矿区最有名的个体户饭馆里。他掏腰包请这些人喝酒吃饭——其实他是想和这些人一块寻求解决他正熬煎的问题。
  几个人喝得面红耳热时,少平就给“哥们”提出他面临的难题。
  这几个人酒正喝到好处,一个个都自认是班长的生死朋友,便七嘴八舌开始给他出主意。
  他们说,其实许多协议工家里有的是劳力,本人根本没必要回去收麦;如果家里没啥劳力,一般也不会来煤矿当协议工。大部分人都是想借此跑回去逍遥两天,因为谁都知道,在这大混乱中不请假跑回家,矿上也不会怎处罚。有的纯粹是想回去抱两天老婆。当然,也有确实存在困难的人,不回去不行……
  “弟兄们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保勤呢?”少平问这几位“部落头领”。
  大家的一致意见是:罚款。因为这些人来煤矿,都是为了几个钱;如果一罚款,那些没必要回去的人就不回去了。
  好办法!孙少平立刻和几位“头领”在饭桌上开始制定“土政策”:除过真正困难请假的人,私自离矿一至三天,每天罚款五元;四至六天,降一级工半年,不给浮动工资;七至九天,降一级工一年,不给浮动工资……制定完这项“土政策”,少平就去找区队领导,因为这种惩处最后得要通过区队执行。另外他还想,如果在这段保勤期间,在惩处之外,同时对出勤者实行额外奖励的办法,效果必定会更好。
  当然,在惩处方面,要是有更严厉的条例就好了。
  区队领导听了孙少平的想法后,都大为惊讶:想不到这小子不仅能打架,脑子的弯弯比他们都多!
  不过,这问题重大,区队决定不了,便随即将他的意见反映到了矿部。
  孙少平的建议马上引起了矿长的重视。
  矿长亲自带着几个矿领导,来到孙少平班里,和他一起研究这个问题并很快形成了一个文件。此文件除过确定惩罚麦收期间私自回家的矿工外,还采纳了少平补充提出的保勤奖励办法:保勤期间采掘一线人员井下出勤在二十一个(含二十一个)班每超一天奖三元,井下一线二类人员出勤二十六个班,每超一天奖二元;对请假期满能按期返回无缺勤者,按正常出勤对待,达到奖励条件的按百分之五十折算奖励。同时,对保勤期间区队及机关干部的出勤也作了奖罚规定。有惩罚条例中还增加了更加严厉的两条:私自离矿十天以上者给除名留矿察看处分,支付生活费半年;情节更严重者给予除名、辞退处理……
  矿上的文件一下达,协议工们的骚乱很快平息了;绝大多数人已不再打算回家。这状况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
  大牙湾煤矿的“经验”很快在局里办的《矿工报》上做了介绍,其它各矿如梦方醒,纷纷效仿,铜城矿务局局长在各矿矿长电话会议上,雷鸣击鼓表彰了大牙湾煤矿的领导。
  当然,没有人再把这“成绩”和一个叫孙少平的采煤班长联系起来。少平自己连想也没想他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他只高兴的是麦收期间,他们班的出勤率仍然可以保持在百分之八五以上!
  在这期间他也竭力调整自己前段的那种失落情绪。他尽量把内心的痛苦和伤感埋在繁忙沉重的劳动和工作中——这个“官”现在对他再适时不过了!他可以把自己完全沉浸于眼前这种劳动的繁重、斗争的苦恼和微小成功的喜悦中去。是呀,当他独自率领着一帮子人在火线一般的掌子面上搏斗的时候,他的确忘记了一切。他喊叫,他骂人,他跑前扑后纠正别人的错误,为的全部是完成当天的生产任务;而且要完成得漂亮!
  当一天中他的班顺利上井之后,他光身子黑不溜秋安然倒卧在澡堂子的磁砖楞上,美滋滋地一支接一支抽烟,打哈欠,身心感到了一种无比的舒展和惬意。
  工余休息时,他也想办法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他又重新开始复习数、理、化高中课程,以期今后能考取煤炭技术学校。另外,还买了一台廉价的收录机和几盒磁带,有时候一个人闭住眼躺在蚊帐中静静地听一会。蚊帐一年四季不拆。因为是集体宿舍。蚊帐有一种房中之房的感觉;呆在里边,就是自己一个人的独立天地。
  他最喜欢听的音乐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和《田园交响曲》,尤其是《田园交响曲》的第二乐章,他感觉自己常常能直接走进这音乐造成的境界之中,那旋律有一种美丽的忧伤情绪,仿佛就是他自己伫立和漫步在田园中久久沉思的心境。有时候,他就随着这音乐重新回到了黄原城麻雀山和古塔山的树林草丛中;回到了原西城外荒僻的郊野;回到了亲爱的双水村,漫步在静静的东拉河边……当夜莺用它伤感的歌喉和群鸟开始联唱的时候,他就忍不住两眼含满辛辣的泪水……
  过一段日子,他就由不得要去翻一翻晓霞的日记本。每一次看她的日记,都象要进行一次庄严的仪式,他打开箱子如同虔诚的基督徒对待《圣经》,双手小心翼翼把那三本精美的日记本捧回到床上,然后端坐着轻轻打开。常常是看着看着,视线就被泪水所模糊。那些亲切甜蜜的话不知看过多少遍了;怕看,又常想看;每看一次,过去的生活就象潮水般扑来而将他整个地淹没了……唉,好在下一个班开始,繁忙便会把他强制性地从那一片洪水中拉回来,一直拉到眼前火爆爆的现实生活里;使他从那无尽的恶梦中惊醒过来,再一次投入严酷的掌子面的搏斗中。
  是的,责任感要求他对自己现在负有的职责不能有半点马虎。如果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伤亡;而他太害怕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意外地离开这个世界了。他不能再让死亡出现在他面前。尽管煤矿不死人是不可能的,但他要创造奇迹;他绝不能让手下这些青年失掉一个;他们许多人比他还年轻啊!
  当孙少平感到心情实在不好受的时候,他总要不由自主跑到惠英嫂那里去。和嫂子、明明以及那条可爱的小狗呆一会,他的心情就会平伏一些。在失去晓霞以后,他潜意识里特别需要一种温柔的女性的关怀,哪怕是在母亲和妹妹的身边呆一会,他的坏心绪也许就能有所改善。
  晓霞死后不久,惠英嫂很快就知道了这件悲惨的事;她没有想到,相同的不幸命运降临到少平的头上。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亲人,因此完全能体会少平的痛苦。她千方百计用好饭、好酒、好话和一个女人的全部温情来安慰他。命运啊,对人是这样地乖戾!不久前,还是他在安慰她;而现在,却得要她来安慰他了……唉,也许只有惠英嫂的安慰他才可以平静而自然地接受。因为她了解他,因此也理解他。要是换了另外的人对他这样,他不仅不能接受,反而会更痛苦的。
  自从当班长后,他不象过去那样有时间常去惠英嫂那里——他实在是太忙了。惠英嫂也劝他不要操心他们;让他好好在井下熬威信,说不定将来还有大前途哩!她知道,他的前途也就是她和明明的前途——她毫不怀疑,他就是当了“皇上”也不会忘记她和明明的。
  但少平无论怎忙,隔几天也总要去帮她劈柴、担水和干其它活。至于到石矸山捡煤的营生,他安排给手下的人干了。他现在已经有了点权力;而他手下的那些人也乐意给班长干点什么活……
  这一天吃过早饭,他心里惦记着嫂子和明明,赶忙去了她家——他整个白天都休班。
  进家之后,惠英嫂先什么也不说,就给他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接着便收拾着炒菜。他赶忙拦挡说:“我刚吃过饭,再说这是早上,怎还喝着酒呢!”
  惠英嫂不听他的,只顾给他往上端菜,并且提着酒瓶,把杯子都倒溢了。
  因为是星期天,捣蛋鬼明明也在家,他正在耍弄一只蝴蝶风筝,小黑子绊手绊脚地缠着他。
  明明看他推让着不叫母亲炒菜倒酒,就在旁边说:“少平叔叔,就是你不来,我妈妈每顿饭都把酒杯给你搁着哩!”少平举起的酒杯在嘴边猛地停住了。他呆呆地怔了一会,然后便一饮而尽。这醇美的酒啊!
  惠英嫂岔开话题,说:“我今天也休班,本来想洗衣服,可明明硬缠着要我和他到外面去放风筝。这娃娃惯坏了……”
  “你又说我坏话啦!”
  明明噘着嘴对母亲嚷道。小黑子也为它的主人帮腔,朝惠英嫂“汪汪”地叫了两声。
  少平忍不住笑了,说:“我也跟你们去放风筝!”明明高兴得嗷嗷价叫起来。
  孙少平吃喝停当后,就和惠英嫂、明明和小黑子,拿起那只蝴蝶风筝,一块相跟着来到矿区东边的山野里。
  他们到了一块平地上,说着,笑着,把那只风筝放上了蔚蓝的天空,少平把着明明的手帮他绽线团;小黑子“汪汪”叫着,跑去追撵越飞越远的大蝴蝶。惠英坐在旁边的草地上,把一些吃喝在塑料布上摆开,然后泪蒙蒙地看着儿子,看着少平,看着欢奔的小狗和蓝天上那只飘飘飞飞的花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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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8 18:04:51 | 查看全部
第三十八章
  “……根据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原理,三维宇宙是一个具有封闭的三维球拓扑性的宇宙。这样的封闭宇宙必然会有它的始终点。时空以大爆炸为始,宇宙万物演化发展,以至最后塌缩成黑洞随之发生大崩溃到达时空奇点为终。时间“终止”,空间成了一个点,时空曲率而成为无穷大,所有物理定律失去意义,一切物质状态被撕得粉碎……”
  “可是,新的四维宇宙观认为,真实宇宙不仅是一个由常态质的形式存在为存在的三维空间,并以异态质的形式及以各种能的形式存在为存在的四维相空间,以及由它们所构成的一个多层次、互为开放和互为制约的无边无际的存在。这种宇宙显然是永恒的。它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因为它是互为开放和互为制约的,所以在各个层次上又是变化多端、循环不息、彼消此长和互为渗透的。这有点象我国古代的阴阳图。用哲学术语表述,就是‘阴极而阳生,阳盛而阴退’,即通常所说的物极必反。”
  “相对论法则认为,要使某个物质——即是这个物质很小很轻,甚至只有一个分子,但要具有光的速度几乎是不可能的。当然,现代实验室中某些实验物质除外。”“可是,宇宙中确实已观察到超光速现象了。”
  “那么,你说伟大的相对论在某个地方出了问题?”“我认为是这样。相对论的问题出在将四维相空间排斥在外。相对论只强调了运动的相对性——一般说来,就常态物质在三维空间中的运动它是对的,但异态物质在四维空间中的运动却是绝对的!比如,虽然卫星绕地球转是相对的,可卫星以比地球较大的速度在运动又是绝对的;卫星上的原子钟走时比地球上的原子钟要慢些就能说明这一点。所以,相对论只强调了运动的相对性,因而又使自己陷入了‘佯谬’的困境!”
  “你的四维空间有点神灵味。恩格斯早在一百年前就批判了这种神灵世界!”
  “你也别把恩格斯当神灵敬畏!我承认,对人类来说,四维相空间仍然是目前不可能跨越的禁区。但是,我认为,我们对眼前发生的不能用相对论法则或其它现有的物理法则解释的事,千万不要轻率地说这是荒谬的。比如人体的特异功能现象。你知道,十九世纪麦克斯韦提出分子运动的速度分布律时,人们认为他的理论已经完美无缺了,就象现在我们认为相对论不可能被突破一样。可是,麦克斯韦的理论就突破了……”
  ………………
  我们很难听懂这种艰深的辩论,录几段权作一幅文字插图而已。
  这是我们的孙兰香和她的男朋友吴仲平在学校的中央林荫大道上,一边走路,一边交谈。他们正准备到学校后面的体育场上观看其它系同学们的军训分列式。他们系昨天就进行罢了。由省军区指导的这次大学生军训活动,很受同学们欢迎;大家感到过几天严格的军队生活很新鲜。尤其是这几天各系在体育场进行的分列式训练,吸引了许多人前去观看。看着平时吊儿啷当的同学们紧绷着脸,严肃地喊着口令,正步走过检阅台时,周围人都被逗得乐不可支。
  他们并排不紧不慢地朝体育场那边走。辩论继续进行。仲平在维护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学说,兰香则用新的四维宇宙观挑战性地反驳。这种辩论不知从何而起,当然还会继续进行下去。也许,过几天又会换另一个命题。学术方面的辩论,也是他们谈恋爱的一个内容。
  他们已经深深地相爱了。爱的基础是他们能相互对话。两个高才生经常陷入到一些很深理论的探讨之中。当然,他们也象普通人那样相爱。无论精神多么独立的人,感情却总是在寻找一种依附,寻找一种归宿,他们现在谁也离不开谁。几天不见面,就心慌意乱,连一般的逻辑思维都会出差错。只要有机会,他们就设法两个人单独呆在一块。无论是谈情说爱,还是进行学术辩论,甚至缄默不语,那都是多么令人愉快啊!
  初夏的校园绿荫婆娑,空气中弥漫着鲜花的芬芳。年轻的恋人并肩而行,脚踏着路面斑驳的阳光。兰香雪白的短袖衫下摆塞进牛仔布裙里,稍稍烫过的头发从两鬓拢在耳后。看起来格外潇洒,她那漂亮的眼睛流露出自信与成熟;但即是辩论,也对身边的男友含情脉脉。
  吴仲平上身穿一件白色和深红色条纹相间的T恤衫,下身是蓝色牛仔短裤,身材高大而挺拔,两条腿由于经常运动的缘故,皮下滑动着强劲的肌腱。如果不是在校园内,他的胳膊一定会搂着兰香的肩头。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肩并肩走到体育场边的人群里。人们的笑声和那边传来的响彻云霄的口令声,使他们终止了有关三维宇宙和四维宇宙的争论。体育场中间,宇航器系的同学们在正步通过检阅台。方阵前列是两名行军礼的军人;学生们都身着橄榄绿军装端着武器,想尽量象个军人的样子,但那正步走得多少有点做作。方阵边上有个同学慌乱中竟然走错了脚步,几乎把旁边的人绊倒,引得观看的人群一片哄堂大笑。
  兰香和仲平看了一会就返回到电化教学中心去了。他们只是来这里换换脑子。今天课程太紧张,上午是复变函数与微积分、结构力学,下午又刚上完概率与随机过程,实际上,一路上有关宇宙观的辩论就是一种休息。思维从一个命题转入另一个命题,对脑力劳动来说,也算是一种“休息”。
  这两个人在电化教学中心看了两部有关苏联空间轨道站的录像资料片后,就在夕阳辉耀下的教学区分手了。兰香刚走了几步,又被吴仲平叫住。这家伙是怎么啦?难道在众目睽睽的校园里,还要来一次“分别仪式”?她红着脸等他走近前来。
  吴仲平过来立在她面前,突然有点咄呐地说:“明天……是星期六。我想……晚上带你去我们家……”
  “瞧,又来了!”兰香不好意思地望了一眼吴仲平。
  过了一会,她才说:“等明天我再告诉你我去不……”
  吴仲平做出一副对此回答不满意的样子,笑着摇摇头走了。
  自从他们“正式”恋爱后,吴仲平就不止一次提出,要带她去他们家,但兰香每次都婉言拒绝了。
  她是后来才知道仲平的父母是干什么的——“官”还很不小哩!是的,在一个省里,省委副书记是个显赫职务。不知为什么,兰香内心深处对此感到某种“遗憾”。本来,她希望吴仲平也是个一般人家的子弟。不是她自己有什么门当户对的观念,而是她怕别人有这种观念——她担心和难以忍受的正是这一点。
  她是农民孙玉厚的女儿,是因为她的天资和刻苦精神,才使她来到这个令人瞩目的大学;否则,她就是乡下一个普通的劳动妇女,怎么可能结识吴仲平这样的男青年……这个省委领导的家庭,能接受这样一个农民的女儿吗?
  正因为有这种疑虑,尽管吴仲平一再热心地要带她去他们家,她一直犹豫着没有答应。她无法对仲平说出她不去的理由。当然,她知道,不管他父母对她和她那卑微的家庭出身怎么看,仲平都不可能割舍与她的感情。但即是这样,她也同样难以忍受——因为尽管她出身低贱,可自小一直是在一个很重感情的家中长大的……兰香归根结底是农民的女儿,又在一种艰苦的乡村环境中成长起来,不论她的思想怎样在地球以外的遥远太空飞翔,感情却仍然紧密地和北方那个荒凉的小山村联结在一起。她象她二哥一样,经常会带着无比温暖的感情想起亲爱的双水村。哦,东拉河水也流进了她的血管,一直渗透进她的精神气质中!
  在外表上,我们是再也看不见原来的那个孙兰香了。但实际上兰香仍然是兰香。比如,她还曾想利用课余时间和星期天,到外面去干点什么活,以减轻二哥的负担——入学三年来,二哥每月都要给她几十块生活费。她并且把这想法写信告诉了二哥。她原来估计二哥会支持她,因为她忘不了上中学时,二哥那封关于人要自强的信;正是在二哥的教导下,她当时才去县医院的工地上提包赚钱的。
  不料,二哥回信坚决反对她这样做,还问她是否钱不够用?如果不够,他每月再增加一些。慌得她赶忙打消了这主意,并写信让二哥千万不要再多寄钱给她……去年夏季到现在,兰香一直操心着少平的情况。她知道,晓霞姐的死,对二哥的打击太大了。她真担心二哥会被这个创伤折磨得一蹶不振。她先是在仲平那里知道晓霞姐不幸遇难的消息——据仲平说,另一个喜欢晓霞的男人高朗也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她相信晓霞姐只爱她二哥。她虽然只和晓霞见过一面,就知道她是一个非凡的女性——这样的女性也许只能爱她二哥那样的男人。
  眼下,在很大程度上,兰香不愿去吴仲平家,也和这件事有关系。她感到,她和仲平的恋爱就够幸福了;而在二哥这么不幸的时候,怎么能一门心思用到自己感情的得失中去呢?
  孙兰香在教学区和吴仲平分手后,直接回了自己的宿舍。此刻,同宿舍的伙伴们正在换衣服,互相打打闹闹,准备去吃晚饭,屋子里充满欢愉的气氛。
  兰香发现她枕头边有两封信——不知是哪位同学捎回来的。
  她赶忙拿起来,看见一封是二哥的,一封是医学院金秀来的。
  她先打开二哥的信。
  兰香看完二哥的信,十分高兴。二哥在信上一改前不久那种忧郁的情绪,重新流露出一种对生活的乐观态度;并告诉她。他已经当了个“班长”,忙得焦头烂额……忙了就好!兰香知道,只要忙,二哥的精神就能大振!
  不过,看了二哥的信,兰香还稍有点不满足。她上封信含蓄地对二哥说了她和吴仲平关系的发展情况,希望他能对这件事给她一些指导性的帮助。结果他只在信末尾写道:“我不说那些希望你冷静之类的一般化的说教;我只说:愿年轻人万事如意!”
  这个二哥啊……
  总之,二哥的信使兰香的情绪也随之激动起来。只要亲爱的二哥能从那可怕的打击中重新振作起精神,这就使她最操心的一件事可以放心了。
  之后,她拆开了金秀的信。因为她们都到了三年级,功课压力越来越大,顾不上多到对方的学校去会面,就只好用写信的方式来谈心说事。
  金秀在信中说的还是她和顾养民之间的关系。她说,她对这件事一直犹豫不决。她认为顾养民这个人优点和长处很多,但许多方面又不合她的脾性;在她看来,顾养民太学究气,是个好医生,但男人气质不够。因此,她现在不准备答应这件事,过一半年再说。秀还在信中让她定个时间,说她准备过来再和她好好“讨论”一下……兰香一边看信,一边忍不住咧开嘴笑。按年龄,她们都二十二岁,秀还比她大一个月;但秀常开玩笑叫她“姐姐”;她有个什么事,总要找她来“讨论”。唉,有关她和顾养民之间的关系,她们不知已经在一块“讨论”过多少次!
  兰香太了解她的好朋友了。从气质方面看,金秀很象死去的晓霞姐,她热情,在生活中象一团火,而顾养民文质彬彬,除医学以外,对其它事没什么兴趣。这当然很不合金秀的“脾性”。有时候,金秀想到野外去走一走,顾养民也没有什么热情,而只乐意在图书馆里“谈恋爱”。养民已经从医学院毕业,留在了本院第一附属医院。当然是个很出色的大夫,据说正准备考研究生。
  说实话,她不可能在这件事上为这个“妹妹”作主。归根结底,最后还得取决于金秀本人的判断。她忍不住想笑的是,秀也不知道怎么接受了眼下的新时尚。寻找起什么“真正的男子汉”来了……看完两封令人愉快的信,一直到吃过晚饭以后,兰香的情绪仍然很激动,她没有回宿舍,也没去图书馆的阅览室,一个人在校园里的林荫路上遛达了好长时间。
  初夏的夜晚不凉不热,轻风摇曳着树枝花叶,灯火在密林后面影影绰绰,闪烁着梦幻般模糊的光芒。宿舍楼里,传出了手风琴充满活力的旋律。
  兰香漫步在这迷人的夏夜,心中涌动着青春的热潮。她突然渴望立刻找到仲平,对他说,我去你们家!
  这么晚了,她当然不能到男生宿舍去找他。明天吧……第二天早晨上偏微分方程课时,她象往常那样坐在吴仲平早就为她占好的座位上。开课前,她从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纸条,在上面写了“我去”两个字。悄悄推到他面前。
  仲平看了看纸条,立刻有点坐立不安。他悄悄对她说:“我下课后就给家里打电话!”
  中午吃饭时,他们为一件小事争执了半天。吴仲平已打电话让父亲派他的小车接一下他们,但兰香坚决反对这样做。她开玩笑说:“要是这样,那就和许多电影里的情节差不多了。一个老官僚的儿子,动用父亲单位的小车来接送女朋友……”
  他也开玩笑说:“电影里还可能有另一种情节,这样的时候,那位有革命觉悟的女朋友就带头抵制不正之风,坚决不坐老官僚的小汽车!”
  两个人说笑了半天。最后,像通常那样,男人屈服了女人。仲平又给家里打电话让小车不要来了。因为刚才提起了电影,两个人就决定下午先到街上看一场电影——他们很久没一块看电影了;然后直接走回吴仲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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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8 18:05:41 | 查看全部
第三十九章
  在省委大院里,常务副书记吴斌的住宿处比省委书记乔伯年的都要好一些。
  同样是一座二层小楼,但外观和内饰都很漂亮雅致;把古典性和现代风格完美地揉合在了一起。庭院相当开阔,到处是北方名贵的树种,一年四季常有鲜花开放——春夏秋三季不必说,即便是冬天,也有好几丛腊梅开得一片金黄。院里还有几个相连的廊亭,纯粹是中国式的古色古香。
  吴斌在本省担当这个职务已有相当的年头。因此多年来一直住在这里未动。他隔壁住着石钟一家,条件比他要差一些。和石钟紧挨的是乔伯年的住处。虽然伯年是一把手,但住宿条件还不如石钟。乔伯年院子里没有花草之类的观赏植物(这是他自己拒绝搞),而种了一些庄稼!哈!人各有所好嘛!本来,伯年可以去住省委书记腾出的地方——那当然是这个大院里最好的住处,但他硬是没有去,让省顾委主任住了。
  下午,如果没有什么会议,吴斌一般也不去办公室,就在自己家里。现在领导人的许多工作要在家里进行。好多情况下,谈话就是工作,而有些谈话又只能在家里最为合适,气氛亲切,还走漏不了风声。
  这一天上午,吴斌接到北工大儿子打来的电话,说晚上要带女朋友到家里吃饭。这是一件大事!他和老伴早听儿子说有了女朋友,他们也让他把她带回来,但一直还没见也许是未来的儿媳妇的面哩。
  吴斌夫妻后来才知道,仲平的这个女朋友是从黄原农村来的。为此,老伴很有点不乐意,觉得不能理解儿子为什么要找个农村姑娘。
  他一开始也不乐意。按他们老两口的意思,仲平将来应该和高维山的女儿高敏结婚。维山是市上的副市长,他们两家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而维山的父亲高步杰又是中纪委常委,熟识许多中央领导,这门亲事很理想。维山的女儿高敏是省美院油画系学生,漂亮、聪敏、又懂事;她早就看上了仲平,但仲平却连一点兴趣也没,结果找了个农村姑娘!
  后来,他也想通了。这是儿子自己的事,父母亲怎能强差人意呢?
  只是老伴一直对这事不高兴。
  不管高兴不高兴,既然这个女孩子要上门来,家里就得准备一下!
  吴斌赶忙给省档案局工作的老伴打了电话——她在那里当个副局长,事也不太多。
  老伴在中午下班前一个小时就回来了。
  她安排保姆去准备晚上的饭菜后,就又和他嘟嘟开了:“农村人!哼,我们家将有个农村来的儿媳妇!”
  “农村人怎?我也是农村出身!”吴斌反驳道。“卫生习惯,智力……”
  “你连面也没见,就知道人家不讲卫生?至于智力,她考入那个大学就说明她肯定超过了管理档案的水平!”吴斌不由讥讽地对老伴说。
  副局长不敢顶撞副书记,只好一边嘟嘟着,一边提前准备这顿她不乐意的晚餐去了。
  午休起来,老伴继续在做接待客人的准备——她完全按他们家的最高规格来安排这次隆重的晚宴;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让他们的宝贝儿子满意。
  这时候,吴斌就坐在客厅里等待事先约好的两次谈话——一次是别人通过常务副秘书长张生民约的;一次是省纪监委书记苗凯直接和他约的。
  客厅很大,象个小会议室;地上铺着本省黄原出产的地毯,围了一圈大沙发。墙上除过几幅古画外,还有现代书法家舒同写的一首唐诗;看来是书法家的真迹——在这个城市里,到处可以见到此公书写的胖乎乎的毛笔字。客人未到之前,吴斌先将一摞文件和材料拿到茶几上,戴起老花镜,手里握着红蓝铅笔,随时准备在文件和材料上用杠杠或三角形标出要点;看完一份后在自己的名字上画一个圆圈或打一个勾。当然,有时候他还得另换支钢笔,在材料或文件上写几句话——这几句话通常叫做“指示”,立刻就成了某件事权威性的处理意见。
  第一批客人被保姆带进了会客室。
  客人是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黑白。黑白是名人,吴斌和他很熟悉,两个人见面先耍笑了几句。
  黑老把一支主要用以显示风度的手杖立在墙角,然后给吴书记介绍了随他而来的另外两个年轻人。这两个人我们都已经熟悉了,一位是黄原文联副主席贾冰,一位是省作协《山丹丹》编辑部的现代派诗人古风铃。黑老除介绍了这两个人的职务外,还说明了他们都是全省知名的中青年诗人。
  吴斌和两位诗人握了握手,就让客人们在沙发里入座。“咱们就直截了当说吧!什么事又让老将亲自出马?是不是作协又没钱花了?”吴斌笑着问黑老。作家协会年年经费紧缺,一旦没钱花,作协几个老汉就纷纷出动找省上的领导。这些老汉不但资历很深,又是些名人,因此要起钱来理直气壮,省委领导一般只能满足他们的要求。本来,作协的经费由政府拨款,但单位又属省委这面管;他们通常不找省长,专找书记。
  黑老仰头哈哈一笑,说:“吴书记有眼力!不过,这次倒不是为作协要钱,我们这一两月还能凑合……”“那为谁家要呢?”吴斌问。
  “事情说起来还麻烦!有这么个情况,咱们黄原地区近几年出了好些个诗人。他们创作了许多很有质量的诗歌,被外面称为‘黄土地派’,为咱们省争了光!”
  “这好嘛。”吴书记说。
  “比如象这位贾冰同志,写诗已经好些年了,作品在省内外都有影响。最近一首诗还被尼泊尔翻译过去了!”
  贾冰谦虚而拘谨地向省委书记点了点头,紧张得不断在腿膝盖上揩手心里冒出的汗水。
  另一位诗人古风铃倒不紧张,大大咧咧抽着茶几上书记的招待烟,并且还跷着个二郎腿。
  “这好嘛。”吴书记又说。
  “可现在的问题是,这些诗人出书很困难!省出版社只出能赚钱的书,而对真正的文学作品不感兴趣。这些同志写诗多年连个小集子都出不了。现在,他们想自己在当地印刷厂印一个小诗集,又苦于没钱,地区不给他们嘛!因此,看省上能不能支持一下?”
  吴斌听说是这事,便顺手从文件堆里翻出一份材料,说:“你还提这问题哩!瞧,这是记者高朗写的一份内参,说黄原地区滥印非法印刷品,好些诗人在出版社出不了书,就找门道在地区单位搞钱自己为自己出书。黄原副专员刘吉喜同志就花了行署近两万块钱,在原南县印刷厂印了他的五本顺口溜。群众讽刺说吉喜同志的诗集是‘原南县人民出版社’出的!”
  能言善说的黑老嘴一张,一时竟不知该怎样为这事辩解了。这个多事的记者!把这事都写成了内参!
  他问吴书记:“这高朗是?”
  “市上维山的儿子,是省报记者。”
  旁边坐着的贾冰羞得脸通红,赶忙低下了头。这次他来省上,是专门想弄几个钱,为他和他周围的几位诗友出诗集的。也正是在他的缠磨下,黑老才不得不亲自出马来找吴斌。一来黑老对黄原有感情,二来贾冰给他拿来一堆土特产,不办事就对不起人了。
  古风铃仍然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甚至还轻松地喷吐着烟圈。
  这个人不熬煎自己的诗没地方出版。他之所以也跟黑老跑这趟,一是想见识一下省委领导住的地方,二是为了上次在黄原和他睡过觉的杜丽丽;丽丽也想“出版”一本她的诗集,并且托贾冰捎了一封信给他,让他帮助解决经费问题。他屁也解决不了!好在黑老愿为黄原这群可怜的诗人出马要钱,他跟上跑一趟,也算对那个多情的女人尽了点心。不管怎样,她上次使他的黄原之行充满了愉快,回来写了好几组诗哩!在写诗方面,他瞧不起杜丽丽。哼,他们还都是那种老掉牙的办法,崇拜白开水一样的普希金!尤其是贾冰,还在歌唱什么黄土地哩!
  这时候,吴斌看黑老陷入窘态,赶忙和颜悦色地说:“内参是内参,但文化事业我们还是要大力支持嘛!要大力搞好我们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哩!这样吧,你先不要着急,让我再想想办法。你知道,我给你拿不出钱,还得要通过政府那面才行。现在不是有人说,党委有权,政府有钱嘛!”黑老精神一下缓了过来,马上补充说:“还有哩,说政协发言,人大举拳!”
  众人大笑之后,黑老接着恭维了一番吴书记,又攻击了那个叫高朗的记者,并说:“维山我认识,我罢了找他,叫他好好管管他的儿子!”
  这时,省纪监委书记苗凯到了。
  黑白一行人就起身向吴斌告辞。苗凯也认识黑白,两个人一般性地握了握手,没话找话寒喧了几句。苗凯知道黑白是田福军的朋友,因此对这位倚老卖老的文人很不感冒。
  送走黑白一行人后,吴斌就和苗凯在客厅里谈起了他们的事。
  两个人所谈的是他们共同关心的高凤阁同志的命运。
  去年南部那个城市被洪水淹没后,渎职的行署专员高凤阁就成了被追查责任的主要对象。
  事件发生后不久,中央纪律监察委员会专门派工作组来,会同省纪监委一起追查这次特大洪水灾害中的领导责任。当然,所有的地市领导都有责任。但最严重的是专员高凤阁同志;他作为地区防汛总指挥部,竟然在最紧急的关头,跑回家为儿子操办婚事去了!
  本来,查清责任并不难,但这件事快拖了一年还不能进行最后处理。
  问题的结症在于苗凯同志和中纪委工作组的意见不能统一。
  作为过去在黄原时多年共事的“亲密战友”,苗凯当然要尽力找“根据”为高凤阁减轻一些罪责。
  在这件事上,吴斌虽然不出面。但心理上和苗凯是相通的;因为高凤阁也是他多年器重的干部,又是老乡关系——正是在他的竭力举荐下,才使凤阁从黄原提拔到那个物产丰富的南部地区任了专员。可是,他和苗凯怎能想到,一场大洪水把凤阁同志的命运冲到了悬崖上,也把他俩冲到了一种极其尴尬的境地中!
  尽管一年来苗凯一直顽强地为高凤阁“据理力争”,拖延着想从轻处理,但中纪委工作组秉公执纪,寸步不让,一定要严惩这位渎职的行署专员。
  现在,中央几位政治局委员都对此案作了批示,要求尽快严肃处理在洪水事件中负有责任的领导干部。
  苗凯同志抗不住。省委常委和中纪委工作组过两天就要一块讨论这件事,做出对有关人员的处理决定。正因为如此,苗凯才匆忙地来找吴斌。
  现在,这两个人坐在客厅里,都皱着眉头抽烟。他们实际上都知道,他们不可能再挽救高凤阁的命运了。“撤销职务可以,但开除党籍太重了!即是凤阁当时在工作岗位上,也无法阻挡老天爷下雨发水嘛!他在与不在,难道能改变那个城市的命运?”苗凯用发牢骚的语气对吴斌说。“那总不能找老天爷去算帐!”吴斌吐了一口烟,“凤阁太不争气了。现在有什么办法?只能自作自受!”“如果省委能有个宽容的态度,我想中纪委工作组也会考虑他们提出的处理意见。但我估计乔书记、石钟和田福军恐怕和中纪委的意见是一致的……”
  苗凯说完后,探询性地看着吴斌,目光中的意思是:这就看你的啦!
  吴斌半天没有言语,他心里突然感到,他面前的这位纪委书记具有一种危险性;似乎就象此人衣服的某个地方发出了一股烧布的焦糊味,使得他不得不马上警觉起来。
  是呀,尽管他和苗凯个人关系一直很好,但这个人在这样重大的政治问题上表现出如此不成熟的倾向,着实使他大吃一惊。哼,他根本不懂得高级政治生活!他看起来象个省上的领导,倒象个区乡干部!开玩笑哩!为了个高凤阁,这人竟天真地希望他与中央和大多数省委领导对抗,这不等于要把他吴斌置于死地吗?
  简直是可笑!
  苗凯实际上从反面提醒了他。他立刻坚定了自己在这件事上将要表明的态度。是的,他才不会愚蠢地当个反对派哩!对,中纪委的处理是公正的,他坚决拥护!真是,那座城市死了几千人,损失了几亿人民币,而防汛总指挥竟然回家去为儿子操办婚事,别说共产党了,就是国民党也会开除这样的党员!
  吴斌老半天沉默不语,就表明了他对苗凯的任何谈话再无兴趣听了。
  苗凯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随即便起身告辞。吴斌笑着抱歉:“本来,应留你在家里吃饭,可我那个儿子要带他的女朋友回来,第一次上门……”
  “仲平和小敏的事定下了?”苗凯问。显然,他也知道高维山的女儿在追吴斌的儿子。在高层相互熟悉的领导人之间,孩子们的婚姻也是他们所关心的;因为某种联姻往往牵扯微妙的政治格局。
  “不是维山的女儿,是黄原一个女孩子,听说老家在原西县……”
  “谁的孩子?”苗凯一听吴书记的儿子找了个黄原姑娘,不由敏感起来;因为黄原是他呆过多年的地方。不会是田福军的什么亲戚吧?当然,肯定不会是田福军的女儿;他女儿正是在那次该死的洪水中淹死了。
  “我也不知道是谁的女儿!”吴斌笑了笑,“一个农村姑娘。”
  “农村的?”苗凯大惑不解。不过,他马上又笑着说:“那你得好好准备罗!”
  两个人说笑着,吴斌一直把他送到门外的汽车旁。这融洽气氛,根本看不出刚才他们进行了一次双方都感到不融洽的谈话……
  五点多钟,仲平终于和他的女朋友回到了家里。吴斌和老伴一见儿子带回来的是这么个潇洒漂亮姑娘,而且言谈举止没一点农村人味道,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仲平他妈一改过去的态度,很快喜欢上了这个未来的儿媳妇。吃饭的时候,她坐在兰香身边,不断给她往小碳里夹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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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8 18:06:36 | 查看全部
第四十章
  黎明,当这个近三百万人口的大都市从睡梦中醒来之后,即刻就象平静的大海掀起风暴,到处充满了喧嚣与纷扰。大街小巷,涌动着人和车辆的洪流;十字街口扭结着自行车的旋涡。嘈杂的市声如同炒爆豆一般令人心烦意乱。
  田福军穿着一双圆口布鞋,从东大街的人群中步行着往市委走。他是刚从西门外的古城墙下打完一套太极拳返回来的。当他黎明前慢跑过这条大街时,还是一片空旷;瞧,现在已经是这样的拥挤了。
  擦肩而过的行人,谁也不会留意,这个人就是赫赫有名的市委书记。
  近一年来,田福军已经成了全市人纷纷议论的对象;当然,赞扬的是大多数。唾骂的人也不少;告状的,甚至闹到中央书记处的都有。
  说实话,这个城市的市委书记也太难当了。在他初来之时,就迎面遇上了黑龙河农场大闹市委这样棘手的事件。历史遗留和现实滋生的问题堆积如山。总之,这是一条巨大而到处是漏洞的船。他既要为这条船掌舵,同时还要忙于修补船上各处的窟窿眼。市委这面改组了,但政府那面的班子仍然未动,市长和几个副市长之间矛盾重重,根本无力抓工作。他等于既当书记,又当市长。
  这是一个惯于挑剔的城市,作为这个市的领导,没有相当的本事与胆识,根本压不住阵脚。当初,听说穷得叮当响的黄原地区的书记要来这个城市当书记,市民们大都不以为然,有的甚至嗤之以鼻。
  是的,他的确没有领导大城市的经验。
  可怕的是,他在工作上面临巨大困难的同时,又遭受了失去女儿的沉重打击。啊,那一月之间,他的头发就白了三分之二!
  正是带着这样沉重的压力和心灵伤痛,他开始领导这个城市刷新它的面貌。
  首先,除过一部分带有长期战略性的规划外,这个城市目前最紧迫的问题是什么呢?也就是说,他应该把精力和时间先往哪方面使用和支配?
  问题很快有了明确的答案:必须首先抓城市建设和城市管理。卫生差,蔬菜供应短缺,公共交通紧张……所有这些,连外国人也给中央提意见!
  是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睡,如果把群众生活安排不好,秩序不好,没有一个好的条件和环境,什么也就无从谈起;古人都讲安居乐业哩,不安居,何以乐业?
  于是,他立即主持成立了市环境服务整顿指挥部,自己充任总指挥,召开各种动员会,调查会,在听取不同意见的基础上,由他亲自草拟了三十条要求,制定了奖惩细则。
  全市上下总动员,抓环境卫生,抓服务质量,四处张贴着总指挥部内容详尽的公告。
  先从“三点十线”开始!“三点”即市中心、飞机场及火车站;“十线”即全市十条主要大街。于是,到处都在清洗路面,建筑花坛,改换刷新门面;市委和市政府的领导跑着检查督战。自行车保管站一律压到人行道三米以外的背巷里;违章建筑、违章摊点,一律拆除;车辆行人,各走其道;临街门面,全部刷新;设立监督岗,严禁随地吐痰,乱扔果皮纸屑。田福军本人象巡视阵前的统帅,沿街每一段路,每一个店铺往过察看,一旦发现问题,即请来该段负责人,刀下见菜,马上罚款……
  市民们根本不习惯这种“铁纪钢法”
  他们已经在中国式的随意性中生活惯了,因此立刻对文明所带来的“不自由”怨声载道。许多卖小吃的个体摊贩,都因卫生不合标准没能逃脱罚款的惩处;国营单位也不例外……
  直到田福军学习当年黄原市白明川的做法,将省委大院也因卫生不合格罚了款,并且摘下了那块编号为零零一的“卫生先进”牌子后,抗议的声浪才渐渐平息下来。因为大家看见,这个人是真心想把城市往好搞。这个大浪潮随即从“三点十线”扩展到了全市。
  一个月以后,城市骤然间就象重新换了面貌。严格的制度使这个面貌一直保持了下来。仅此一举,田福军便在这个城市声望鹊起。当然,也有人攻击他是靠罚款来搞工作的。是的,罚了。尽管他强调以教育为主,但该罚的也没有手软。其实,在大整顿过程中,共罚三百多起,现金总额不足万元。就这个近三百万人口的城市来说,多乎哉?不多也!
  瞧吧,换来的又是什么?是一座崭新的城市!不仅清洁卫生,光去年秋天和今年春天,就在城市内外又新栽了二百多万株树和三十五万多平方米的草坪;十条主要大街的两侧都修了花坛,搞了雕塑;市民们的养花兴趣也随之高涨起来,大部分宿舍楼的阳台上都摆上了花盆……这阵儿,田福军还在清晨拥挤的人行道上踽踽而行。
  尽管只有一年,他看起来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头发大部分白了;身板瘦弱而单薄,肩背都有些佝偻。只有那双稍稍眯缝的眼睛仍不失当年的活色,那眼光挑剔着周围的一切,市民们挑剔地看这个城市的当家人,而他也挑剔地看这个城市一切不顺眼的地方。只有他挑剔得多些,别人才会少挑剔他。
  唉,真是的,就因为这大城市的事繁琐,吃喝拉撒都要管,使他快成个罗嗦的管家婆了!即是这样在街上行走的时候,他也留心什么地方不顺眼,随时准备纠正。当他路过一个杂货铺的时候,便不由抬头望了一眼牌匾,见上面写着“日新杂货店”。嗯,对着哩,就是这个铺子!
  田福军记起,昨天晚报上有一封读者来信,是作家协会一位诗人写的,说他在这个杂货店买了一只烧水的铝壶,刚用第一次就漏水,并且在信后面还写了几句讽刺性的打油诗。记得那位诗人的名字叫古风铃?
  田福军现在便顺路走进了这个杂货店。
  这是个集体单位。经理和售货员马上认出了他是谁——他们早在电视上就认识了市委书记。
  田福军一开口便询问报上读者来信所提到的那只铝壶。经理立刻告诉他,他们一见报,昨天晚上就带了一只新壶,亲自到那位用户家里替他换了,并且还道了歉。
  “这就好。”田福军表扬说,随即转出了这个杂货店,继续往市委那边走。
  此间顺便提提古风铃买铝壶的事。
  其实,那只铝壶是古风铃的爱人买回来的。她是个小学教员,过日子很仔细。当时见那只壶漏水,竟急得哭了。诗人吼住了她,说:“这是个屁事!才几块钱的东西!叫我给晚报写个稿子,即扬了他们的臭名,再赚它几块稿费,不照样能买只新的?”于是,他便写了那封“读者来信”。结果,杂货店赶忙登门将坏壶换成了新壶;而那封“读者来信”的稿费也确实能买两只新铅壶。“你看,一只坏壶换了三只新壶,怎样?”现代派诗人用现实主义方法创造的“杰作”,使他那实用主义的老婆破涕为笑……现在,行走在大街上的田福军,又走进了另一家个体户店铺。他想抽支烟,但身上没装火柴。
  “买盒火柴。”他对那位用肮脏绳子把石头眼镜拴在光头上的店主说。
  那店主从镜框上面白了他一眼:“你再找一下,看这几天哪里有火柴哩?”
  田福军一愣,问:“没火柴了?”“早断了!”
  他转身出来,走进旁边一家国营副食商店。一打问,也没有。
  啊呀!火柴断了这么多天,他怎么不知道呢?
  田福军索性不回市委去了。他走到街上的公共电话间,要到了他的秘书。
  “让吴师把车开到东大街骡马市口来。”他对秘书说。“农办张主任和农业局江局长正在办公室等着你呢!”秘书在电话上告诉他。
  “让他们过一个半小时再来!”
  “知道了……”
  不到五分钟,他就在骡马市口坐上了小车。
  他先去了市商业局,然后带着正副局长又去了火柴厂的仓库——都是为了解决火柴问题。
  他当场做出决定:把所有库存火柴,全部拿到市场上去!他批评商业局长说:“你怕脱销,把火柴压了那么多!你压的越多,人们买不到火柴,买的人也就越多;这是无谓地制造紧张局面!让营业员给顾客讲清楚,这几天一人只准买一盒,就说先用着,火柴马上可以解决!”
  田福军同时又在市火柴厂给黄原地委书记呼正文挂了个电话,让他把黄原火柴厂的火柴给这里支援一部分;然后指示惊慌失措的商业局长到外地组织货源……上午九点半,他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农办主任和农业局长正在等他。
  “我估计你们还没有解决化肥问题吧?”田福军焦虑地问他们。今年郊县所用化肥紧缺,到处都在告急,田福军为此对农办和农业局的的领导发了火,让他们想一切办法解决化肥问题!
  “搞到了……”农办主任小声说。
  田福军眼一亮,问:“多少?”
  “三万吨。”农业局长说。
  “我的天!”田福军冲动地从办公桌后面转出来,笑呵呵地握住了两位下属的手。
  “怎搞到的?”他把他们让进沙发,兴奋地问。
  两位受宠若惊的下属却吱唔着,一个推诿着让另一个给田书记汇报。
  最后,农业局长只好开口说:“我们两个亲自跑了一趟北京。”
  “去了北京?”
  “嗯……我们没什么好办法,只好跑到部里去纠缠人家。那天我们一下飞机,就要了辆出租车直接去了部里,找到了主管司,可人家快下班了,正副司长都不在,只留个办事员,那位女办事员问我们有什么事,我们就照实说了……“本来,我们是找司长,没想到那位女办事员问我们得多少?这下我们才赶忙说了咱们市的困难,并打问了这位女办事员的住宿处。人家给我们写个地址。
  我们心想,只要留地址就有门!这样,我和张主任晚上就上她家登门拜访了一回。没想到这位女同志就是司里管化肥调拨的,马上就从内蒙古给咱们调了三万吨。当然……我们把所有带的名贵土特产都送给了这位女同志……”农业局长叙述完这个买化肥的“故事”后,脸通红。
  “那你们从哪里弄的土特产?”田福军惊讶地问。“我们让市郊一个县农业局筹办的。说好搞到化肥以后,可以多给他们县拨一些……”农办主任说完后又尴尬地补充说:“这是我出的主意……”
  田福军坐在椅子里,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是该表扬他们呢?还是批评他们?
  唉,这就是我们面对的现实。就连到中央部门办点事,也得来这一套!
  但他能说什么呢?不管怎样,他们今年的化肥问题已经基本解决了!
  他最后只好对两个下属说:“那就尽快组织力量,把化肥及时送到基层……”
  农办主任和农业局长走后,田福军的心情仍然难以平静下来,在改革开放的新形势下,社会各个环节存在着许多令人忧虑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又在直接威胁和瓦解着改革本身。从宏观上来说,一个国家和民族的真正强大,不仅依赖于经济的发展,同时也应该整个地提高公民素质的水准……田福军发了一会愣,又叹了一口气,便在文件堆积如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准备处理一些紧急事务。这时候,却听见有人又在敲门。
  他极不乐意地打开门,却惊讶而高兴地看见,他过去多年共事的冯世宽笑呵呵地从门外走进来了。
  他有点激动地握住了世宽的手,问:“刚到?”“昨天到的。一个钟头后就得起飞!”
  “往北还是往南?”
  “当然只能是往南罗!”
  “那么说,你就要去上任了?”
  “省委催的紧嘛,黄原那面刚办完手续,就赶下来了。”“世宽,你的担子不轻松啊!”
  田福军亲切地拉冯世宽坐进沙发,喊叫通讯员弄来两杯茶水。
  高凤阁被撤销了南部那个地区的专员职务后,省委就任命冯世宽去那里当行署专员。在省委常委会上,田福军竭力推荐冯世宽出任那个地区的行政首脑。为重建这座被水毁灭的城市,中央拨了几亿人民币。这样一大笔钱,需要一个认真负责的人去使用。冯世宽是合适的,省委经过考察,便任命了他。
  有趣的是,高凤阁和冯世宽都是从黄原提拔到那里去任专员。这两个人过去又都曾反对过田福军。田福军并没有因世宽过去和他闹过别扭,就对他存有偏见;我们知道,他们在黄原时就已合作得很好了……“连一顿饭也顾不上吃?”田福军遗撼地问世宽。“没时间了!我抽点空就是来看看你。你们可得要好好支援我们那个地区啊!再说,你也是省委领导,我们一块共事多年了,你很了解我的缺点,请能随时提醒我!”世宽很诚恳地说。
  两个人只说了一会话,世宽要到飞机场去,就匆匆和田福军告别。田福军坚持要到机场去为他送行。
  世宽知道田福军很忙,但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在这一刹那间,他们心里或许都想了许多事。是呀,即是高级干部,他们也同样具有普通人的感情。他们也闹别扭,闹意见;也为重新建立起友谊而感到一种热辣辣的喜悦。
  田福军在机场一直把世宽送进安全检查口,才坐车返回市里。
  已经到下班时候了,他没有回机关,让司机老吴把他直接送到一个区的医院里。他的爱云在这里上班。田福军现在到这医院是看望老岳父的。
  自晓霞死后,徐国强老汉的身体就彻底垮了,三天两天就得住院。因为不是什么急症。通常就住进爱云上班的这个医院里,她还可以多照顾一下老人。
  这次老汉住院后,田福军一直忙着没顾上来看望他。今天,他准备在医院呆到儿子晓晨来换他妈的时候,然后再和妻子一块返回家吃饭。晓霞死后,儿子和他未婚妻子给了他们老两口很大的安慰。
  到医院门口时,田福军关切地叮咛司机老吴说:“这儿能停车吗?要把车放到指定地点去,小心罚款!”是呀!他也畏惧他自己立下的规矩。田福军到医院后,和妻子一块在老人的病床前坐了好一会,说了许多空洞的安慰话。
  可怜的徐国强老汉完全被外孙女的死击垮了。他那强壮的身体瘦成了一把干柴,生命之灯看来已接近熄灭。他两眼混浊地望着天花板,无意听女婿说些什么。他只从被单下面伸出一只鸡爪似的瘦手,抚摸着那只黑猫。
  这只黑猫正是原来的那只老猫死后,晓霞在黄原东关的自由市场上为他买的。小黑猫如今也长成了大黑猫,正到了充满活力的年龄,膘肥体壮,四肢强健,两只眼睛闪着金色的光芒。它和徐老形影不离;当然从未捉过一只老鼠。本来住院部不让带动物进来,鉴于老汉有“特殊情况”,医院才破了例……
  晓晨赶来替换他妈。田福军于是就和爱云一同起身坐车回家——晓晨的未婚妻在家里已为他们做好了晚饭。汽车在灯光如银的大道上飞驰。城市的夜晚华丽多彩,弥漫着初夏令人沉醉的芬芳与温馨。
  田福军侧过脸,瞥见了旁边妻子那张忧伤的脸和一头花白的头发;眼前倏忽间浮现出女儿的身影……他不由鼻根一酸,伸出胳膊温柔地搂住了妻子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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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1 20:20:00 | 查看全部
第四十二章
  田福堂的状况,还象我们上次看到的那样,没有什么改观。咳嗽气喘成了“家常便饭”;身板干瘦,脸色灰暗,络腮胡子黑森森围了一圈。
  满年四季,只要有阳光,白天大部分时间他都照旧卷曲在院墙外那个破碾盘上。我们再也见不到当年那个叱咤风云、咄咄逼人的田福堂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一个被命运打倒在地的老人,如果我们在某个地方遇见这样一个老头,我们肯定会产生侧隐之心,同情和怜悯这不幸的人。
  唉,身体垮了,儿女的婚事又是那么叫人不顺心,他田福堂在这世界上活得还有什么乐趣?
  想不通啊!过去毛主席讲的革命道理他一下子就理解了,但他现在却怎么也理解不了自己儿女的所作所为。
  女儿润叶先前不和女婿一块生活,他理解不了;后来女婿断了双腿,成了终身残废,她偏偏又和他生活在一块,他也理解不了。更叫他难以理解的是,死小子润生丢下他老两口,竟然撵到外县农村,和那个拉扯着前夫孩子的寡妇结婚了……
  他理解不了归他理解不了,现在生米都做成了熟饭,他这个为老人的又有什么办法!
  不过,外人并不了解,最近一些日子,田福堂在无限的酸楚之中,心头似乎多少产生了一点温热之情,女儿和儿子先后给他们来了信,说身边都有了孩子。女儿生了个男孩,儿子添了女孩。噢,不论怎说,一丝欣慰之感油然而生。他田福堂有了孙子?这可终究是田家的骨血啊!
  为此,他老两口不由心热地哭了一鼻子。老伴提出,让他到儿子和女儿那里走一趟,看看他们的小孙孙。同时,她还小心翼翼试探着问他:能不能把润生一家人接回双水村来?他当时尽管没言传,心也不由一动。当然,所有这些也许还得要过段时间,让他把自己的别扭情绪理一理再说。去女儿那里问题不大。虽说向前成了残废,可他和女婿在感情上一直好着哩。腿砸断不由人啊,正如他的肺气肿一样。现在,他只不过为女儿一辈子的不幸命运感到难过罢了。但他无法原谅润生。啊,不孝之子!哪里找不下个媳妇,为什么偏偏和一个寡妇结婚呢?再说,这女人还带着前夫的娃娃,成份也不好!
  可是,想来想去,儿子还是自己的,并且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亲他。而今,他和老伴都老了,身边没个人照料,日子也难过。唉,也许润生他妈说得对,不论他们怎样反对这门亲事。可现在既然豆蔓子缠在玉米杆上,他最终不得不承认这个不愿承认的事实……田福堂一整天卷曲在那个破碾盘上,一边合住眼晒太阳,一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盘算儿女好的事,至于村中大大小小的“工作”,一般他都推给金俊山去处理了。现在这村里还有什么正经工作可做?都是些民事纠纷!让不嫌麻烦的金俊山和爱管闲事的孙玉亭这些人调解去吧!
  当然,既是这样,一把手的职位他可绝不会让给别人。某种程度上,他现在就靠这个徒有其名的职务和“止咳片”来维持生存的。有两件东西从不离他身;药瓶子和拴在羊毛裤带上的原大队部门上的钥匙。另外,本村权力的象征——大队党支部的章子,也锁在他家放钱的小木匣里。
  田福堂虽然常不出去,一整天躺在自家院墙外的破碾盘上,但实际上仍然严密地关注着村中发生的每一件事。他的消息也特别灵通。只要村中有个什么事,总会有人及时到这个破碾盘前向他通报或传播。双水村这盘棋他是熟悉的;他推演这盘棋的智慧足可以和诡诈的古拜占庭人相比!是呀,村里哪个人他不知底?有些事的内涵和外延,他睡在这里也能品见哩;甚至某个时间里谁心中想些什么,他也可以猜个十之八九!
  这几天海民两口子引起的“吃鱼事件”和金光亮的“意大利蜂”跑得一个不剩,他都在事发的当天就知道了。这些事只能让他窃笑。他尤其对金光亮的蜂跑得干干净净而感到一种特别的快意。这几年,仗着新政策,前地主的大儿子就好象“翻了身”似的,气焰十分张狂,据说经常在村中的“闲话中心”骂他田福堂。哼,在阶级斗争那些年里,他装得象一只鳖!因此,当他听田福高说金光亮因蜂跑掉而急得坐在庙坪的枣树下嚎哭时,忍不住一边咳嗽,一边“嘿嘿”地笑了……
  就在金光亮的“意大利”蜂跑掉的第二天,他弟媳妇马来花来到这个破碾盘前,高喉咙大嗓门告状说,金光亮在庙坪自家的一棵枣树边上又栽了许多泡桐树;这些泡桐树的根都扎在了他们的枣树下,使他们的枣树失掉了养料,今年树上的枣子结的稀稀拉拉,比别人家至少要少收三分之一。她强烈要求田福堂处理这事;说如果他不处理,她天天到这个碾盘前来让他不得安生!
  以前所有来告状的人,田福堂都推说他有病,让他们找金俊山或孙玉亭去。但今天是马来花告金光亮,田福堂不免心中一动。这也许是给金光亮一点颜色的好机会!他早就想对这个搞“阶级报复”的人反报复一下了,只是找不到个合适茬口。现在好!这是他弟媳妇告他,拾掇他个哑巴吃黄莲!
  这不是他田福堂反报复!这是他们自家人告他哩!田福堂这样想的时候,就对辣女人马来花和颜悦色地说:“你反映的情况我知道了。这要会议上处理,我田福堂一个人处理不了。你先回去。要是会议处理不了,你再闹也不迟嘛!村里解决不了,你不会到石圪节乡上去?好,就这样。你路过给玉亭捎个话,叫他到我这里来一下……”
  马来花走后不久,得到口讯的孙玉亭就一路小跑着来了。他好长时间都没有得到过福堂的召唤,因此情绪异常地激动,直跑得人还未到,一只烂鞋就飞到了田福堂的面前。玉亭来到破碾盘前,把那只先到的鞋重新拖拉到光脚上,问:“什么事?”
  田福堂等一阵咳嗽过后,才说了马来花告金光亮的事。“嗨,村里这种事太多了!如今吃是吃好了,但问题也越来越多了。许多纠纷一直搁着没解决……”孙玉亭跹蹴在田福堂对面,大为感叹地说。
  “我想咱们开个支部会,对有些事总得做个处理。咱们大概一两年都没开个支部会了……”
  孙玉亭一听说要开会,兴奋地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啊啊,他已经不开会很久了,甚至对开会都有点想念哩!
  孙玉亭兴奋之余,也有点惊讶:超脱了几年的支书为什么突然心血来潮,对工作积极起来?是不是他有了“内部消息”,政策要转变呀?可能哩!他弟弟已经成了省上的大官,说不定写信给他透露了些什么!
  田福堂当即从裤带上解下大队部公窑门上的钥匙,交给孙玉亭,说:“你把会议室收拾一下,再给俊山、俊武和海民通知到,叫他们晚上来开支部会。”
  “要不要扩大一下?”
  “不了!这是我们党的会议嘛!”田福堂断然否定了玉亭的意见。
  福堂知道,扩大一下,就把孙少安也“扩大”进来了,在这些“政治问题”上,他依然透彻的精明,说实话,在双水村只有孙少安才使他感到了一种真正的威胁。尤其是眼下,这小子已经成了双水村头号财主,而且乡上县上都有了名气。他田福堂虽然再折不断这小子的翅膀,但在他的权力范围内,能排斥他的地方,他绝不会放过;哪怕给他制造一点小小的不满足哟!哼,你小子有钱有名,可村子里的事你连毛也沾不上根!我们开党支部会议,你小子社员(他习惯这个称呼)一样,站到圈外去吧!
  孙玉亭也不在乎扩大不扩大——反正有他能参加上哩!
  尽管到了农忙季节,地里有一大堆活,但孙玉亭下午不再出山去了。他拿了原大队部公窑门上的钥匙,匆忙地来打扫这个多年封门闭户的地方。
  玉亭情绪激动地打开公窑门,脸却一沉。他在公窑积满尘土的脚地上呆立了片刻,实在有点心酸。他看见,往年这个红火热闹的地方,现在一片凄凉冷清。地上炕上都蒙着一层灰土,墙上那些“农业学大寨”运动中上级奖励的锦旗,灰尘蒙的连字也看不清楚了。后窑掌间或还有老鼠结队而行。
  孙玉亭发了一会愣怔,头上象妇女一样反包起毛巾,便开始打扫这间公窑。
  忙了几乎一个下午,办公窑终于被玉亭重新收拾得一干二净。地上,炕上,还有那个小炕桌,都被他弄得清清爽爽;墙上的锦旗揩抹了灰尘,又满目光彩,说实话,玉亭在自己家里干活也没这么卖力。他是充满感情在做这无偿的营生;他在此间获得了精神上的满足!
  傍晚,当他给其他几位党支部成员通知了开会的消息后,又赶回公窑用破报纸团蘸着口水擦了煤油灯的玻璃罩子,灯罩擦净后,他才发现灯壶里连一滴煤油也没有了。公而忘私的玉亭决定拿回家把自家那点不多的煤油灌上一灯壶。
  天一擦黑,玉亭就赶回家胡乱吃喝了一点,又给公家的灯壶里灌满了自家的煤油,就拖拉起烂鞋,兴致勃勃赶到公窑里。
  他当然是第一个到会的人。
  他把煤油灯点亮,放在小炕桌上,就专等其他四个人的到来。
  支书田福堂,副支书金俊山,另外两个支委金俊武和田海民,都先后来到了这个他们已经久违了的地方。
  五个人凑到一起,都感到怪新奇的。大家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怎么?他们又开会了?
  是呀,他们对开会都有点陌生了!现在,相互间就好象久别的熟人,不由一个看一个。除过田福堂,所有人身上的劳动痕迹都加重了,脸也比过去晒黑了许多。
  由于多时没在一块,五个人气氛倒很融洽,大家先说闲话。主要是说前不久的“吃鱼事件”和“跑蜂事件”。由于海民在场,“吃鱼事件”说得少一些,集中说笑金光亮的“意大利蜂”逃跑一事。金俊武开玩笑说:“那蜂可能是想了老家,跑回意大利去了!据说那是个资本主义国家,生活比咱们这里好!”这话惹得大家哄笑起来。田福堂拿出了一盒“大前门”纸烟,扔在炕桌上,让大家随便抽。这盒烟是两年前买回来的。一年前孙少安的砖场倒塌后,田福堂启开破例抽了一支,就一直在小柜里搁着未动。
  在党支部的成员们开会的时候,公窑窗户上亮起的灯光却让全村的人为之震动。
  出了什么事?那地方可是好几年没亮过灯光了!是不是象已故田二所说,世事又要变了?分开的土地是不是又要合起来,重新办大集体?哈呀,完全有可能哩!据有人看见,孙玉亭一个下午激动得跑里跑出,在清扫那个公窑;而且把“农业学大寨”的锦旗都拿到院子里晒了太阳……在双水村普通人疑虑地纷纷议论的时候,公窑里的支部会正开到了热闹处。
  田福堂给众人叙述了“案由”以后,感概地说:“过去集体时,哪会出现这样的事!枣树是集体的,由队里统一去管理了。如今手勤的人还经心抚哺,懒人连树干上的老干皮也不能刮,据说每家都拿草绳子把自己的树都圈起来了。这是为甚?
  “就那也不顶事。树枝子在空中掺到了一起。这几年打枣纠纷最多,一个说把一个的打了,另外,都想在八月十五前后两天打枣,结果枣在地上又混到了一块,拣不分明。光去年为这些事就打破了四颗人头……”金俊山补充说。“唉,回想当年的打枣节全村人一块就象过年一样高兴!”田福堂感叹不止地说。
  “枣堆上都插着红旗哩……”孙玉亭闭住眼睛,忘情地回忆说。
  “说这些顶球哩!现在看金光亮的泡桐树怎么处理呀?”金俊武打断了那两个人对“革命岁月”的美好回忆。孙玉亭说:“如果是过去的话,一绳子把这个地主的孝子贤孙捆起来!”
  “你就说现在吧!”田海民插嘴说。
  “现在……”孙玉亭想了一下,“现在人家外面都兴罚款……”
  “对,好办法!咱们也按改革来,罚款!限他金光亮十天时间刨泡桐树;如果不刨,一棵树一年罚十五块!”田福堂象当年一样有气派地说。说完后猛烈地咳嗽了一阵。
  大家看再也没什么好办法,便一致同意用罚款的形式强迫金光亮刨树。不处理也的确不行!如果都在自家的枣树旁栽泡桐,过不了几年,整个庙坪的枣林就要毁了;而这片枣林是双水村的风光之地,人人在感情上都不能割舍。
  处罚金光亮的事定下来之后,副支书金俊山顺便提起了孙玉厚在分给个人的责任田里栽树的问题。他婉言对玉亭说:“你回去劝劝你哥,他有的是栽树地方,栽到责任田里,这以后是谁的?”
  世事一变,都是公家的!叫栽去!”田福堂沉下苍白的病容脸,心怀不满地说。
  大家因为玉亭在场,没再对此事发表意见。
  金俊山又提起另一件事,说:“这两年我最头疼的是新建家的人窑顶上留水沟的问题。过去都是集体的地,水沟走哪里都行。而现在地分到个人手里,谁也不愿让别人的水沟走自己地里。可有些水沟不经另外人的地,就只能让山水在自己窑面子上往下流……福堂,你看这有个什么办法可以解决?”
  “过去这些事还要咱两个管哩?玉亭就解决了!现在咱不管!让他们到石圪节乡上打官司之!”田福堂怨气十足地说。“还有哩!”田海民补充说,“现在有人把坟往水地里扎……”
  大家都知道海民说的“有人”是指他的邻居刘玉升。刘玉升根据神的“指示”,说他父母的老坟地风水不好,新近便挪到了分给他的川道水地里。而村里曾有过决定,坟地一律不能占水地,海民对住在自家隔壁,刘老汉成见很深,借机提出了这问题。
  但大家都没言传。一般说来,这些世俗领袖都不愿惹那位神鬼的代言人。即是他们不信神鬼,但他们的家属或亲戚都不同程度有迷信思想……除过金光亮的“泡桐树问题”,看来其它事虽然提出来了,也只能不了了之。
  最后,孙玉亭提出了他女婿金强要地皮盘建新窑洞的“议案”。玉亭此刻私而忘公,提出了田家圪崂这面一块人人垂涎的好地皮;其理由是他没儿,老了要靠女婿,两家住近一些,好照顾他们。
  没有任何一个人反对玉亭提出的要求——尽管按各种条件论,这块好地盘怎么也轮不到金强!大家不反对的原因既复杂又简单。除过玉亭本人,田福堂不会反对玉亭;玉亭终究是“他的人”。金俊武更不会反对,因为金强是他的亲侄儿。自从孙玉亭的女儿卫红和他侄子金强联姻后,金俊武就不可能再和孙玉亭过不去了。至于当年玉亭和他弟媳王彩娥的“麻糊事件”,也早已烟消云散;那个风骚女人几年前就改嫁,成了纯粹的外人,而玉亭现在却成了他的亲戚!
  在金强的地盘子问题上,金俊武、孙玉亭和田福堂都心照不宣地站到了一块。金俊山和田海民怎么可能向这个强大的临时联盟挑战呢?
  瞧,中国农村的政治已经“发达”到了何种程度!
  这个多年来的支部会零零拉拉一直开到鸡叫一遍才结束,令人惊讶的是,其他人都熬得打起了哈欠,而福堂同志自始至终精神饱满!
  是的,通过这个会,给了田福堂一点小小的精神刺激,使他几年来的颓丧情绪神奇地得到了改观……会后不久的一天,田福堂竟然回心转意,真的决定动身去看望自己的女儿和儿子。是啊,说心里话,几年来,他急是急、气是气,但梦里都在想念自己的儿女。再说,现在又有了孙女外孙子,他急切地盼望能很快地见到这两个亲亲的亲骨肉!
  老伴一听说丈夫要出门去看望儿女,高兴得一边抹眼泪,一边用发抖的手为他准备上路的行囊——主要是为两个小孙子打闹礼物。
  田福堂准备先到黄原去看女儿,他担心弟弟调到省里去当官后,他女儿在黄原就失去了靠山。当然,还有她公公李登云哩。但他亲家是个卫生局长,不掌什么大权!
  他打算在看完女儿返回的途中,再去看儿子。至于是不是要把润生一家人接回双水村,他还没拿定主意,只能等他到那个陌生的外县村庄见了他们再说……在金光亮蹶着屁股,一脸哭丧用镢头在庙坪刨他命根子一样的泡桐树的时候,田福堂就暂时告别了那个破碾盘,咳嗽气喘地在村中上了长途公共车,动身到外地看望他的儿子和女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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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1 20:22:56 | 查看全部
第四十三章
  润叶在四月上旬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儿子。
  三十一岁生头胎孩子,往是令人担心的。临产前四五天,婆婆刘志英就坚持让她住进了自己任党委书记的黄原市医院。妇产科最好的大夫已经做好了剖腹产的准备。结果孩子却顺利地自然出生了。
  孩子取名“乐乐”,官名李乐。
  乐乐的出生确实乐坏了这家人。母子从医院回家后,向前高兴得哭一阵又笑一阵。李登云和刘志英更不用说,他们不仅雇了保姆,而且两口子都失去了上班的热情,在整个月子里轮流帮保姆侍候小孙子和儿媳妇。向前满怀激情,以轮椅代步,一天忙着亲手做六七顿饭。
  儿子的出生,使润叶真正体验到了一种更为丰富和深刻人生内涵。一个过了三十岁的女人,第一次做了母亲,那心情完全可以想得来。
  现在,她已经上班了。再有一个星期,乐乐就过“百日”。
  去年秋末,润叶由原来的少儿部长提成了团地委副书记,因为工作责任重大,也更繁忙了。她主要还是管少儿部和文体方面的工作,经常要组织一些学生职工的娱乐活动和体育比赛。
  关于她的提拔,社会上也有一些攻击性的传言,说她是她二爸调到省上后,逼着让黄原地委提拔的。另一种传言是,地委有人为了讨好升迁的田福军,便想提拔了他的侄女,前一种说法显然是恶意制造的谣言,至于是否有人为了讨好田福军而在提拔她的问题上“做了工作”,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但愿不是这样。
  不管怎样,对田润叶来说,她在生活和工作中都面临新的考验。她要照顾孩子,还要照顾残废的丈夫;新的职务又要求她在工作中投入更多的精力。团的工作的特点是社会性强,她得经常离开机关,到外面去活动。
  好在孩子的许多事不要她过分操心。丈夫,公公和婆婆,加上保姆,四个相帮着抚哺,公公和婆婆把乐乐象命根子一样看待,孩子正常哭几声,婆婆就赶忙把医生叫到了家里——反正她管着一群医生!
  润叶基本没有奶汁,因此不必经常跑回家给孩子喂奶。公公和婆婆为了照顾儿子和孙子,已经把宿舍调整到了他们单位下面的二楼上。白天,孩子就经常在他们家——因为那里房屋宽敞,条件也好一些,只有晚上,润叶才把孩子接回自己家。
  虽然丈夫是个残废,但润叶现在对这个家感到很满足。全家都爱孩子,也爱她,尽量减轻她在家里的负担,使她能集中精力搞她自己的工作。
  现在,我们的润叶心情象湖水一般平静。生孩子以后,她变得丰满起来,脸颊上又出现了少女时期的红润。因为她的工作是和青少年打交道,所以衣服穿著也不象一般搞行政工作的女干部那样刻板规正。她穿的通常都是那种流行的较为自由的式样,又给人一种高雅的朴素感。
  对一个女人来说,这是一个最富魅力的年龄。花朵是美丽的,可成熟的果实更让人喜爱,年轻漂亮的团地委副书记出现在公众面前,许多男人都不由得对她行“注目礼”。当人们又知道这样一位出色的女人,丈夫竟然断了双腿,整天靠轮椅生活的时候,不免大吃一惊,表现出一副难以理解或不可思议的样子。其中有几个自认为出类拔萃的年轻中层领导,曾先后试图替她弥补个人生活的“不幸”,结果发现不幸的是他们自己。当然,田润叶已经是个成熟和具备一定文化素养的女性,她不会极端地对待这些男人们的“好意”,通常微笑着用几句尖酸的话使这些“同志”羞愧地退开了。
  不!如果她的丈夫是个健康而强大的人,他们感情不合而又不得不生活在一起,那么,她田润叶也许会寻找另外的感情——作为生活在眼下时代的青年,尽管她还是个什么团地委副书记,但她理解别人类似的感情。她不能同意上一代人对此类感情抱有的那种绝对的谴责态度。当然,她不赞成她的好朋友杜丽丽的做法,至于她自己,情况和别人大不相同。她现在对自己的丈夫有一种深厚的怜爱的感情;不仅有妻子对丈夫的感情,而且还有一种母亲对孩子的感情。
  唉,他已经那样不幸,又那样的热爱她;她如果做出某种对不起他的事,首先自己的良心就无法忍受。最终受伤害严重的也许不是向前,而是她自己。真的,如果是那样,她怎能再忍心面对他儿童一样善良和纯真的笑容呢?这将不仅是妻子对丈夫的残忍,而是母亲对自己孩子的残忍。
  他不能不让人心痛啊!每次下班以后,她一进门,总是看见他把饭菜做好用碗扣在桌子上,自己坐在轮椅里静静地等她。他见她回来,确实象孩子盼回了母亲,高兴得用舌头舔着嘴唇,跌跌马趴地张罗着为她添场夹菜。好多情况下,她都忍不住想流泪——这很难说是因为幸福,而是一种深深的人生的感动。
  人啊!很难仅仅用男欢女悦来说明我们生命大地的富饶与贫瘠……
  这是七月里一个细雨蒙蒙的下午,田润叶匆匆地走过水迹斑斑的南大街,往家里赶去,本来是星期天,但市上举行“青少年宫”落成典礼,她不去出席不行。
  拐进家属区时,她的外衣都淋湿了,两只布鞋也糊满了泥浆。她没带任何雨具;因为离家时,天虽然阴着,但没有落雨的迹象。
  她本来想顺路到二楼婆婆家看看儿子,但浑身水淋淋的,只好先回二楼自己家去换衣服和鞋袜。
  保姆和孩子都在下面,家里只有向前一个人,不过,她进门后,见通往客厅的门闭着,听里面向前不知在鼓弄什么,叮叮咣咣的。润叶因急着换衣服,也没看他干什么——丈夫闲着没事,经常搜寻着做点零碎活;有时把还能用的东西都“修理”得不能用了。让他干去!闲呆着也着实是寂寞。
  她进了卧室,扒掉身上的湿衣服,从大立柜中拉出另外的一身换上。这时,她听见那边叮叮咣咣的声音停止了;他显然已经知道她回到了家里。
  润叶换好衣服,把头发用干毛巾擦了擦,就弯腰在床下面寻一双布鞋,以便换掉脚上又脏又湿的那双。但她却怎么也找不到她要找的那双旧鞋。
  奇怪!哪儿去了呢?其他人一般从不进他们的卧室,鞋怎能不翼而飞?是保姆拿去卖给了收破烂的老头?这不可能!保姆是个很规矩的农村姑娘,不会干这种事。
  润叶又在床下仔细翻搅了半天,她这才发觉,不仅那双布鞋没有了,她的另外几双鞋和向前的许多鞋也没有了。她一刹那间紧张地想,是不是家里进来过小偷?但很快又否定了这种想法——新鞋一双没少,贼娃子偷那些旧鞋干啥?再说,向前一整天都不离家,小偷怎能进家来呢!正在疑惑之时,她看见向前坐着轮椅从客厅那边拐过来,停在卧室的门口,舌头舔着嘴唇,很不自然地看着她,脸上甚至有一种抱愧的神色。
  怎么啦?她也停止了找鞋,不解地看着丈夫。
  “你先把胶鞋换上,那双鞋……”向前吞吞吐吐说。“怎么啦?”她开口问。
  “那双鞋……让我拆开了……还没弄好。”向前仍然有点咄呐。
  “拆开干啥?”润叶越来越莫名其妙。
  向前低倾下头,说:“我想学钉鞋,因此……”“钉……鞋?”润叶还是反应不过来丈夫究竟是怎么去了。
  “嗯……我让过去一个开车的朋友捎着买了一套钉鞋工具。”
  “咱们就那么几双鞋,破了再买新的,何必专门买个工具钉呢!”
  “我不是要钉咱们的鞋。我准备学会钉鞋后,办个营业执照,到街上去做这营生……”
  啊啊,原来是这样!
  润叶这才恍然大悟。她走过来,手托在丈夫轮椅的扶手上,惊讶地看着他,问:“你这是为什么?”
  向前仍然低垂着头,说:“看咱们的乐乐出生后,我感到幸福,又感到痛苦。幸福在于我有了儿子。我想不到自己成了这个样子,还会有这么大的福气……“可是我心里又太痛苦了,我是这样一个废物父亲!叶,一个不能养活自己孩子的父亲,有什么脸面对孩子!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再说,我父母亲总有一天会离开人世间,到时,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养活我和孩子呢?想到这些,我的心就象锥扎一般!”因此,我盘算来盘算去,总得要学着做个什么,赚点钱,也减轻你的一些负担。我寻思,其它活我干不成,但钉鞋主要靠两只手而不需要动腿;我的两只手劲大着哩,这你也知道……所以我瞒着你和父母,偷着让人买了钉鞋工具,在家里先练着……”
  润叶蹲在他面前,两只手搭在他的断腿上,静静地听他说。她看见,丈夫说话的时候,眼里噙着泪水。“你不要这样,”她说。“到任何时候,我都能养活了你和孩子。你现在身体不行,能帮我料理点家务就满好了。”“我知道,你和我父母亲都不愿我去干这营生!你们都是领导人,有身份的人,而我却蹲在街头当个钉鞋匠,会给你们丢脸的……可是,我再干不了其它活哇!叶,让我一辈子这样闲呆着,还不如让我一死了事!”向前的脸在骤烈地抽搐着,扭向了一边。
  润叶被他的痛苦深深触动了。她完全能理解丈夫的心情。他感到这样活着是一种屈辱,他是个男人,不劳动而靠老婆养活,便失去了活人的尊严。是的,尊严,只有劳动才能使人尊严地活着啊!
  她应该支持他?
  还用说吗?当然应该支持!这劳动对他来说,已不仅是一般意义上的生存需要,而是在体现一个人生命的价值!她用手拢了拢他额前的头发,说:“别担心,我给他们做工作……”
  这时候,她站起来,说:“走,让我看看你把我那双鞋破坏成啥样了!”
  向前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你要是迟回来十分钟,我就会把你的鞋重新钉好的。”
  于是,润叶推着丈夫,来到了客厅。
  向前赶快在一个小柜后面拉出了他的“百宝箱”。润叶看见,卧室床下所“丢失”的鞋都在这里。有她的,也有他的,有些完好无缺的鞋被丈夫拆成一烂包;有些拆烂鞋又被他重新钉缀了起来。她刚才要寻找的那双灰颜色的布鞋,一只显然拆烂后已经钉好,另一只鞋头部分只有不大一小口了。她这才想起,她刚进门时听见这里有叮叮咣咣的声音——原来他不再是修理其它东西,而是在学着钉鞋哩!润叶不免饶有兴致地拉了把小凳坐在丈夫面前,说:“你钉,叫我看看你的手艺怎样了!”
  向前立刻摆开架势,操起工具,开始为妻子“表演”。他两只手有力而灵巧,已经满象个熟练的钉鞋匠了!不过,由于在妻子注目下操作,显得有些紧张,锥子好几次险些戳在指头蛋上!
  润叶看着,一直忍不住笑。这不是为他的窘态失笑,而是她真的感到高兴。那双长期转方向盘而磨练出来的手,是那样充满活力和机巧!他现在就可以说是个出色的钉鞋匠了!还不到十分钟,那只鞋就钉好了。
  向前把鞋递给她,舌头舔了舔嘴唇,不好意思地说:“你试试,看什么地方不合适?”
  润叶把脚上的泥鞋脱掉,穿上了那双被“钉好”的灰布鞋,站起走了几步,高兴地说:“和原来一样合脚!”有什么能比得上妻子的夸奖更令他兴奋呢?
  几天以后,润叶就把向前要去钉鞋的打算,给公公和婆婆说了。
  李登云和刘志英都惊得张大嘴巴。他们当然表示了反对的态度。
  “家里又不是没钱花嘛!我和你爸除过你们,这辈子还有什么牵挂!只要你们需要,你们就尽量花,何必……”刘志英着急地对儿媳妇说。
  “不是钱的问题……”润叶说。
  “那是?”李登云瞪大了眼睛。
  润叶接着就给两个老人讲了许多道理。虽然局长书记都是一辈子“说道理”的人,但有些道理他们原先未必就懂。经儿媳妇一番开导,才使他们接受了一些有关生活的“新思维”。
  既然儿媳妇这样在“理论上”和“实践上”支持儿子去当钉鞋匠,李登云夫妇尽管心里仍然有些“那个”,最后也都勉强同意了。唉,是呀,对他们来说,仍然还存在个“面子”问题,但只要儿媳妇乐意,他们还再能说什么呢?
  润叶立刻亲自出马,为丈夫办好了营业执照。按市工商局管理规定,鞋匠一律要在二道街熟食摊对面营业。向前在家做各种准备,润叶又跑着为他“买”了个干活的地皮和一个按市容要求而特制的铁框图;铁框图挂上一些醒目的红布条以及写着“李记钉鞋铺”的招牌……这其间,武惠良曾匆匆到他们家来过一次。地委已决定调他去润叶和向前家乡原西县去任县委书记。前团地委书记是来向他们夫妻告别的。惠良已和丽丽办了离婚手续。这对当年的恩爱夫妻终干在时代的大潮中分手了。他们的分手是友好的;因为迄今为止,他们实际上仍然存着相爱的感情。关于他们各自未来的个人生活安排,现在还很难预测,杜丽丽声称,她一辈子准备过独身生活。她举列说,当代中国许多著名女作家都离了婚过独身生活,这有利于创作事业。她和省上“第五代人”诗人古风铃的关系依然照旧;尽管见面不多,但两地书信不断。
  武惠良正是因为家庭关系破裂,才主动要求到下面去工作的——他要离开这伤心之地。他将是黄原地区最年轻的县委书记。最近,据说他读了许多书。他肯定还是一个前程远大的青年。青年,青年!无论怎样的挫折和打击,都要咬着牙关挺住,因为你们完全有机会重建生活;只要不灰心丧气,每一次挫折就只不过是通往新境界的一块普通的绊脚石,而绝不会致人于死命。人啊,忍、韧、仁……润叶最近几天抽不出时间去看望与丈夫离异的丽丽,因为她要忙着让自己的丈夫“出山”。
  一切手续就绪以后,李向前就在二道街重新“就业”了。他旁边是其他十几位钉鞋匠——这将是他以后生活中主要的竞争对手。他斜对面就是诗人贾冰的老婆卖羊杂碎的小饭铺。由于妻子和贾冰是熟人,向前和贾冰的老婆也很快熟悉了;在客不多的时候,这两个个体户生意人还隔街拉呱家常话哩!
  早晨,向前是自己坐着轮椅去“上班”的;他的钉鞋工具通常都寄存在贾冰老婆的饭铺里。
  傍晚,每当下班的贾冰来到对面帮老婆卖羊杂碎的时候,他的润叶也会准时来到这里——她是来接他回家的。
  她把他的钉鞋工具通常都寄存在对面的饭铺,然后就扶他坐上轮椅。她推着他,走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过了夕阳辉映的桔红的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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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1 20:24:57 | 查看全部
第四十四章
  近一年里,是孙少安有史以来最为辉煌的时期。他的砖场越办越红火,利润象不断线的水一样流进了他的腰包,村里人的估计保守了,他的纯收入实际上已经有了四万块钱!
  那位河南烧砖师傅一改初衷,没有回老家去,一直在他的砖场充任“总工程师”的角色。他把他的工资提到了比外面高出一倍的数额。同时,另外从本乡招收的两名初中文化程度的青年,也被这位师傅培养成了出色的技术人才。
  入夏以来,在那次大失败中为他干过活的本村人,也看清了他的大好形势,又纷纷要求来他的砖场当临时工。
  这事首先遭到了秀莲的强烈反对。她忘不他们落难的时候,其中的某些人怎样嘲弄和逼迫他们开工资的情景。如今看他们闹好了,这些人便又想来沾光,秀莲在感情上转不过弯,坚决不同意再让本村这些人来干活。她宁愿多掏点钱雇用外乡的村民,也不愿再用本村这些廉价劳动力了。但少安是个软心肠的人,他知道这些要来干活的村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又求他,他不能见死不救。他反复给秀莲做工作,甚至说好话,让这些穷困的乡亲再来他这里干活,也让他人赚几个买化肥的钱。
  秀莲说到底也不是个糊涂人,最终还是同意了丈夫的意见。
  于是,象田四田五这样的人,再一次来到他的砖场。这些人拿了钱,得了好处,开始唾沫星子乱溅,一哇声说了少安的好话,孙少安“好财主”的名声扬遍了双水村和东拉河一带的许多地方。他成了全石圪节乡最有声望的“农民企业家”。
  孙少安这阵势几乎把他父亲也弄成了石圪节集市上的“明星”。要是玉厚老汉上集走过这条灰尘飞扬的土街,庄稼人就会互相指划着说:“看,这就是孙少安他爸!”他到小摊上买肉,卖肉的人也把最肥的刀口肉切割了给他。
  每当孙玉厚老汉提着一条子肥肉,在乡民们的羡慕的议论声中走过石圪节街头时,他脸上平静如常,但内心却常常不由得感慨万端。
  啊!他一辈子已经不知多少次从这条土街上走过,什么时候受到这么多人的抬举呢?旧社会,他冬闲时给这里的掌柜吆牲灵到山西柳林驮瓷,每次都是天不明就从这街上起身,双手筒在破棉袄袖里,清鼻涕都冻在了嘴唇上。
  以后,他又不知多少次到过这里,出售几个南瓜和一把旱烟叶,以便买点盐和点灯的煤油。那时间,谁能想得起他这个穿破衣裳的穷老百姓?更忘不了的是,那年公社开广播大会批判少安扩大猪饲料地,他和可怜的小女儿立在这土街上,怎样为儿子的命运担心骇怕呀……做梦也想不到,他孙玉厚老汉能有今天这等荣耀!
  玉厚老汉骄傲的是,除过大女儿的光景叫人熬煎外,他含辛茹苦抚养的几个孩子,都成了好样的,大儿子现在不用说,一道川都是好名声。当然,少安以后免不了还会有些跌跌绊绊,但最叫人担心的时期也许已经过去了。
  二小子当了煤矿工人,是说那营生又苦又不安全,但他对这孩子放心着哩!少平人虽年轻,但处事老成,不会出什么大差错。眼下,他唯一关心的是这孩子的婚姻问题。听说煤矿女的少,找个对象难,他已提醒少安给少平瞅个女娃娃。可少安说这一家里谁也替少平作不了主……那就等孩子探亲回家时再和他商量这事。
  至于小女儿兰香,已经上了“大学堂”。据识字人说,这是中国的什么“重要学堂”;有人还推断说,他的兰香将来会“留洋”哩!
  唉,唯一使他晚上熬煎得睡不着觉的仍然是大女儿兰花。该死的女婿一年逛得不归家门,丢下那母子三人受了多少牺惶!可怜两个小外孙,从小到大等于没有父亲。眼下两个娃娃总算被不幸的女儿拉扯大了。娃娃也都是些好娃娃。外孙女猫蛋十三岁,在石圪节上了初中,听说象她姨兰香一样,回回考试都是头名。外孙子狗蛋再有一年也要上初中了。可是,那个挨刀子的王满银却还在门外当逛鬼!少安曾建议让他姐离婚。兰花不同意,他也不同意。
  人常说好女不嫁二男嘛!女婿再不是个东西,也不能走离婚这条路;离婚女人名声不好听啊!再说,两个娃娃都大了,怎能离婚?这少安,出得啥混帐主意!
  孙玉厚尽管有大女儿不幸所带来的痛苦,其它方面我们能看到,如今没一点遗撼。就是他本人的光景,也发达多了。钱不用说,有两个小子给哩;至于粮食,村里除过金家湾那面的俊武,也许就数上他了。许多粮食都吃不了,又舍不得卖,只好用泥巴糊着封在石仓子里。麻烦的是,过一段时间又要把这些存粮倒腾到外面晾晒一下,院子里所有粗点的树木上,一年四季都挂着未划粒的玉米棒;灿黄如金,显出了殷实人家的一派大好风光。今年夏天麦子又大丰收,他支起合烙床子,叫了村中十个后生用两天时间才打完……这一段日子,孙玉厚老汉动不动就到石圪节街上来买猪肉,这倒不是嘴馋或故意给公众能他的光景而是他最近正在箍新窑。
  本来,二小子早给他攒够了钱,让他去年就整修一院新地方。但大儿子当时正在难处,他便征得少平的同意,把一千多块准备整修地方的钱,先垫给了少安。
  今年,不用他说,大小子主动地张罗着为他雇人打窑洞,接石窑口。当然,按少安的铺排,少平的那一千多元根本不够。短缺的钱都是少安出的,并且还不让他给少平说:因为个性强的二小子早就说过,这院新地方要他一个人出钱修建。
  按他们老两口的想法,他们这个院落不必这么排场,别说少安他老了,就是他们老两口,也都是快入土的人,而家里再没有其它拖累,何必修建那么好的地方!
  但大小子二小子都坚持要把这院地方修建成村里最好的。他后来也没坚持反对。他理解孩子们的心情。孙家穷困潦倒几辈子,孩子们现在为他们修建这院地方,多半是给村里人证明:孙家再不是过去的孙家了!这些日子里,全家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是他的少安,真是八下里忙啊!又要为他箍窑,还要照料砖场的事。最近几天,听说他还要谈什么“判”,准备承包乡上的砖瓦厂,另外,儿媳妇马上就要生娃娃,行动不方便,因此,一些具体事,他和老伴能做到的,尽量不麻烦少安和秀莲……入夏以来,孙少安也的确是太忙了。砖场正走上坡路,他得特别经心,以免再导致一次意外的灾难。同时,他还要招呼着为父亲营造新地方。
  为老人建新家,这是孙少安多年的心愿。他决心要把父亲住的地方修建得比他自己现在住的那院地方更好。他要瞒着好强的弟弟,再添进双倍的钱,把这院地方搞漂亮,正如少平说的,某种意义上,这是为孙家立一块“纪念碑”。他不仅要用细錾出窑面石料,还要戴砖帽!另外,除过围墙,再用一色青砖砌个有气派的门楼——他有得是砖!
  卫红的女婿金强给他站场任总指挥,金强在村里年轻一代匠人中,石活水平是最高的。另外,又是为妻子的大爹干活,因此特别经心。
  尽管有金强在现场总料理,但少安在大的方面还得分出好多精力来管这件事。
  他里里外外忙得一塌糊涂,一天跑下来,腿都疼得瘸了。糟糕的是,他最得力的助手秀莲马上就要临产,不能象过去那样给他强有力的帮扶。尽管如此,妻子腆着大肚子,仍然一阵儿也不闲着。
  自父亲那边开始新建地方,老祖母和父母亲都暂时搬到他这边来住了。另外一孔窑洞腾出来给两面的工匠做饭。母亲和妻子一块上手都忙不过来,没办法只好又把妹妹卫红叫过来帮忙。
  一年多来命运的升降沉浮,使秀莲和老人的关系一下子变得特别亲密。只是因为父母亲坚决不愿再连累他们,才使秀莲放弃了这打算。不过,实际上他们现在又象一家人了。
  如今秀莲除不干涉他给老人使用钱,还常提醒他应该给老人们买个什么东西或添置衣物铺盖。在为父母建新家垫钱的问题上,他们的认识高度一致;而且筑院门楼的建议就是秀莲提出来的。
  生活如此叫人感慨万端!贫困时,这家人风雨同舟;日子稍有好转,便产生了矛盾,导致了分家的局面。而经过一次又一次生活风暴的冲刷,这个家又变得这样亲密无间了。是的,所有人的心情从来也没有象现在这样和顺和畅快!当然罗,老祖母基本上还生活在她的世界里。
  祖母的视力是越来越不行了,几乎已处于失明状态。一身老病依然照旧,只不过看起来还没有恶化的迹象。尽管她骂儿孙们浪费,但她的衣服和被褥还是都换成了新的。吃喝更不用说,从去年开始,少安在金俊山那里为祖母每天订了一斤牛奶。当然,若要叫她到医院去看病,那是怎样都搬不动她老人家的。她拒绝吃药打针,理由还是怕费钱。贫穷已经成了她一生主要的恐怖。现在,她仍然围坐在炕上的被褥里,眨巴着一双几乎看不见什么的红眼,竭力还想弄明白家里发生的某些事,母亲和妻子都忙得要命。有时还不得不大声地费上半天口舌,解释她一再询问的许多“问题”。
  当老人平静的时候,通常都是摸索着数一瓶止痛片——倒出来,又数着一粒粒装进去,我们不知是否还记得,这瓶止痛片是少平上高中时用润叶姐给他的钱买的。已经近十年了,尽管老祖母每次数时都有短缺或长余,但实际上这瓶已经象羊粪蛋一样又黑又脏的药片一粒也没少——我们的老祖母舍不得吃啊……正在孙少安忙里忙出的时候,他突然听说石圪节那个快要倒塌的乡办砖瓦厂,要承包给个人去经营了。
  这消息不由使他心一动。他知道,石圪节的乡办砖场比他现在的砖场大几倍,设备和条件都不错,只是管理不行,根本赚不了多少钱。后来虽然内部实行承包制,看来也没有解决大问题,因此乡上才下决心干脆往出总承包呀!
  他敢不敢去冒这个险呢?少安开始周密地考虑这件事的可能性。
  他想,如果放开胆量把这个大型砖场承包了,往后的发展肯定要大得多!
  说实话,随着现在这个砖场的盈利,他的野心也逐步大起来——他已很不满足这个小摊场,而早想谋算件更大的事。手头赚下的几万块钱,也使他的这种谋算有了一种踏实的心里保障。人就是这样,得一步,就想另一步!如果将来那个大砖厂盈了利,那说不定还能干更大一点的事!他有一种虽然朦胧、但却十分强烈的冲动:他一辈子真正要在石圪节或者说原西县闹腾它一番世事哩!
  孙少安进而又想,如果他承包了乡上的砖厂,就把他现在这个砖场也承包出去。对,干脆来个“双承包”!他承包乡上的,让别人承包他的!的确,若是他承包乡上的砖厂,他实际上无法具体管理现在这个砖场;他要把主要精力集中到乡上那个砖厂去。再说,妻子要生孩子,一两年内又给他帮不了多少忙,把现在的砖场包给别人,他在双水村一身轻快,也不必连累家属……
  孙少安周密考虑了几天,就把他的想法提出来和妻子商量。秀莲又从弊端方面替他进行了反证。最后,两口子一致认为,少安的想法是可行的。冒险就冒险!他们已经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考验,并且走过来,因此心并不怵!
  这样决定之后,孙少安立即跑到了乡上——他生怕别人抢了这生意。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就目前而言,石圪节乡还没有另外的人敢承包这个烂摊场。
  合同很快就顺利签订了。
  接下来,少安马上着手往出承包他的砖场。没料到,这比他承包乡上的砖厂更顺利。
  他的砖场被一直替他当技术总指导的河南师傅承包了。河南人写信把自己的老婆孩子也叫到了双水村。少安答应,等父亲的窑建好后,河南师傅的家属可以借用他的一孔窑住宿;而河南师傅答应,他一定在技术上帮助他把乡上的砖厂尽快搞上去…
  在石圪节全乡各村农民一片议论声中,孙少安走马上任,当了乡砖瓦厂厂长。因为这是他个人承包,因此当然地成了这个砖瓦厂的主人。
  在河南师傅的帮助下,他大刀阔斧改造了这个濒临倒闭的企业,生产很快走上了正轨。即是最保守的估计,这个砖瓦厂不出一个季度就要开始盈利。
  这样,孙少安现在实际上就有了两个盈利企业。当然,原先那个小砖场,见利的是他和河南师傅两个人了;而乡上这个砖瓦厂一旦开始盈利,那收入将更会使全石圪节的干部和农民咋舌!
  孙少安,这个当年因给社员扩大猪饲料地被公社一场批判弄得出了名的家伙,如今又一次成了各村民众谈论的对象。有人敲怪话说,这小子就学着“走资本主义道路”了,所以现在才把世事闹了这么红火!
  在孙少安意气风发干“大事业”的时候,他的生意人朋友胡永合路过石圪节,听说了他的情况,就专门来拜访他。永合看了这个砖厂的阵势,问:“这砖厂赚了钱,你还准备干什么?”
  少安还没来得及想更长远的事,就说:“到时再看吧,说不定还可以办个什么罐头加工厂……”
  胡永合不以为然地笑了,说:“那算个什么气派?咱们农民不能光满足办个什么小厂子;咱们应该干更大的事。别看现在把政策给咱放宽了,其实呀,咱们土包子农民在这社会上还没什么地位!钱赚到一定的程度,拿一把票子活着也没滋味!”
  “那你的意思哩!”少安一时倒不能明白永合说的这些话。“咱们要出大名!要往外面扬!叫全中国都知道有你我这样的农民!”
  “怎个扬法?”
  “比如,咱们也可以参加它文化上的事。文化上容易出名。只要出了名,手里又有钱,咱们就不能在它政府里坐一把交椅?哼,说不定将来县委县政府都叫咱承包了呢!”少安对抱负非凡的永合笑了笑,问他:“你说文化上的事咱怎么能插进去腿?”
  “我最近在省电视台认识了一位导演,请他在最好的馆子里吃了一顿,成了朋友。我们已经商量好,由我牵头找些农民企业家出钱,拍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刘备,关公,张飞,鲁智深,曹操,这些人你又都知道,红火着哩!你要是愿意,也入个股!”
  “我那点钱……”少安难为情地说着,用手掌揩了揩永合溅在他脸上的唾沫星子。
  “钱主要有我哩!你多少出点,在电视剧后面挂个名字,全中国也就知道你了……你如果同意,今冬我带你去一趟省城,见见那位电视台的导演。这也是见世面嘛!怎样?”胡永合问他。
  尽管听起来是些云里雾里的事,但少安又不好拒绝胡永合的好意。他忘不了,在他最倒霉的关键时刻,正是这个人为他伸出了救援之手。哪怕这纯粹是件吃亏事,他也得答应他——他向来是个讲义气的人!
  少安只好为胡永合应承下来。说实话,他自己也被胡永合煽得心里怪热乎的。如果真的投上点资,参加拍《三国演义》电视剧,自己的名字也就能上电视台。再说,电视剧不一定就是赔钱生意!如果赔钱,精明人胡永合也不会白把票子扔给电视台的!
  胡永合和他说定这件事后,声称还要给县委书记张有智汇报他的“计划”,就坐进那辆大卡车的驾驶楼去了原西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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