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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顾述毫

[言情类] 路遥文集连载《平凡的世界》

 楼主| 发表于 2012-12-27 20:08:16 | 查看全部

路遥文集连载《平凡的世界》卷三:第二十一章至三十章

  
第二十一章
  当秋日金色的阳光从田家圪崂那边漫过公路,漫过东拉河,斑斑驳驳照亮金家湾的那阵儿,就到了庄稼人吃早饭的时辰。在此之前,人们已经在山里干了好长时间活,肚子饿得贴到了后脊梁上。现在,他们迈开懒洋洋的步子,走回了自己的院落。
  早熟的秋田作物已经开始收割。禾场上,硷畔上,院子里,到处都堆起了干枯的豆蔓,金黄的玉米棒。地里的南瓜卸光了,用不了几天,就得动镰割縻子。红薯和土豆胀破了地皮。远山浮现出大块的斑黄。
  在庙坪三角洲那里,黄绿相间的树叶间垂挂着红艳艳的枣子。早晨的阳光渐渐抹去灰淡的薄雾,草叶上滚动着白花花的露水珠。放学的孩子们唱着歌在哭咽河的小桥乱了队形,纷纷四散开奔回了家。炊烟从各家窑顶袅袅升起,象蓝色的绸带在晨光中飘曳……金俊武把一捆豆蔓扔在院子里,象往常那样坐到院子外的小石凳上,带着一丝满足的神色点起了一锅旱烟。不多时分,他老婆李玉玲就麻利的把饭菜端到他面前的小石桌上。夫妻俩面对面坐下吃起来。他们的两个孩子,一个在原西上高中,一个在石圪节上初中,除过星期天,家里就他们两个人。金俊武四十八岁,额头和眼角有了很深的皱纹。不过,那对铜铃大眼依然光气逼人。
  看得出来,他还是双水村的一条汉子。
  这几年,俊武没去闹腾生意,一心都扑在了土地上,按他的精明,本来是块做买卖的材料。但金俊武有金俊武的想法。做买卖要资本,那就得去贷款。再说一个土包子农民,很难摸来行情(如今叫什么“信息”)。一旦赔了,就没个抓挖处。前不久孙少安砖场的倒塌就是明证。
  在金俊武看来,土地上做文章最保险。就是有个天灾,赔进去的也只是自己的力气。当然,他现在不会再按老古板种地,他一直和石圪节农技站“挂钩”,照科学方法拨弄庄稼。因此同样大小的地块,他总能比别人多收近一倍的粮食。
  金俊武眼下的光景,并不比村里其他能人们差。粮食大宗卖过之后,仍然是村中存粮最多的家户。现在,除过一孔住宿的窑洞,其它两孔窑全部塞满了粮食。就这样还盛不下,他不得不又在院子里搭起一个专门存放玉米的棚子。
  金俊武和他老婆李玉玲一边吃饭,一边合计着准备雇用几个人帮助他们收秋。今年雨水充足,秋庄稼格外厚实,光他们两个无力收割完这么多的庄稼。他们种地也种的太贪心了!瞧,连硷畔边的一点零散地都种了荞麦。现在,这荞麦正在开花,他们饭桌周围象落了一层白粉粉的雪,勤劳的俊武从哭咽河沟道把家搬到这里的那年,就在院子内外栽了不少果树。桃三杏四,枣圪蹴五。如今,那些枣树的枝头开始缀上了红艳艳的大枣。他的玉玲和他一样精明而能干,四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就象三十出头的小媳妇那般俊俏,走起路来刮风似的轻快。无论是光景还是年龄,金俊武夫妇都处于他们的辉煌年代。
  两口子正边吃饭边商量收秋的事,他们的邻居金光亮手里端个茶缸子,一路巴咂着嘴喝蜂蜜水,笑嘻嘻地走过来,坐在旁边的小石凳上。
  金俊武夫妇赶忙敬让着叫前地主的大儿子吃饭。
  但金光亮笑着摇摇头,说他吃过了。他抿了一口自己的蜂蜜水,香得张开嘴“哈”地一声,眯住眼陶醉地说:“好东西啊!再好的饭也比不上这蜂糖。怪不得丸药都用蜂糖做哩,十全大补嘛!过去咱们谁知道外国还有蜂?我这蜂是意大利的!听说光明是走后门才给我买了两箱……”每过几天,金光亮就情不自禁要到这个饭桌前来能一能他的“意大利”蜂。就目前而言,金光亮也许是全双水村最为得意的公民。地主成份的愁帽刚摘不久,二小子就当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紧接着,门外工作的大弟弟又给他捎回来两箱子“意大利”蜂。除过冬大,他一年三季动不动就到石圪节或米家镇卖蜂蜜。票子虽不是大把抓,也足让双水村大部分人家眼热。今年以来,他也不再出山劳动,整天和他的蜂为伍。山里的庄稼有他的大锤和三锤耕种。这人轻闲得三天两天就赶集上会,又喝的是蜂蜜水,光景日月绿格铮铮,他不能叫谁能哩?
  金光亮这样得意洋洋地说话的时候,他的“意大利”蜂就在旁边金俊武家的养麦花上嗡嗡嘤嘤地采蜜。并且不时吟唱着从三个人之间穿过,象是进行飞行表演。
  精人金俊武只好对浅薄的金光亮微笑着点头,表示对他和他的“意大利”蜂心怀敬意。但他老婆李玉玲却气得把脸迈向一边,给金光亮个后脑勺。
  在李玉玲的想象中,金光亮的这些“毛老子”在她家的果树和荞麦花上采蜜,很可能把里面最好的养料都采光了,因此对这蜂充满了仇恨。而更使她气愤的是,老东西金光亮还常跑来能他的这群毛老子哩!
  李玉玲曾几次给丈夫建议,在自家的果树上喷些“六六六”,把这该死的“意大利”蜂都毒死,让老地主的儿子再能!但金俊武坚决地阻挡了她这危险想法。俊武虽然个性强,可他从来不做这种短事。采就采去吧,能就能去吧,这金光亮几十年抬不起头,快六十岁的人了,也让他张狂上几天……金光亮这时又抿一口蜂蜜水,正准备继续夸耀他的意大利蜂,却突然象蜂在屁股上蛰了一下,一闪身站起来,慌乱地说:“看我这忘性!我得要挪一下蜂箱子哩!”他话音未落,便端着茶缸子急忙回家去了。
  俊武和玉玲扭头一看,见光辉的媳妇马来花提着个大竹篮子,从坡底下走上来。
  这夫妻俩忍不住笑起来。
  马来花和她大哥金光亮是一对冤家,尽管她丈夫和光亮是亲兄弟,但来花一直和大哥不和,尤其是二哥金光明给大哥家捎回两箱子“外国蜂”后,来花不仅更敌视金光亮,连光明当教师的媳妇姚淑芳也不搭理了。她认为,有工作的老二两口子在偏爱老大一家而歧视他们。为此,急得姚淑芳给铜城的丈夫写了好几封信,数落他不该光给大哥家买那两箱该死的蜂——这蜂已经把弟兄三家的关系搅得一烂包!马来花是双水村有名的泼辣女人。她在金家湾这面说话,河对面田家圪崂的人也能听见。别人都是男人做生意,来花却让丈夫光辉安份守己劳动,她自己在村子公路边上卖起了茶饭,一天下来,收入也相当不错,村里的女人指教丈夫的时候,常常说:“你还算个男人?你连人家马来花的脚后跟都拾不上!”而男人们却又顶嘴说:“我有个马来花当老婆,也就能过好光景!”
  马来花最出名的还是她那张嘴。嘻笑怒骂,威震全村。特别是金光亮,只要一听见她的声音,就象听见老虎的声音,常常吓得落荒而逃。马来花却专意把那些最难听的话往她大哥耳朵里送。
  唉,狗不和鸡斗,男不和女斗,再说,又是自己的弟媳妇,金光亮挨了骂也只能装个没听见……这阵儿,来花上了硷畔,凑到俊武家的饭桌前,大声嚷嚷着说:“又给你们能他那群毛老子来了?什么时候,蜂糖总把他噎得不出气呀!”
  俊武夫妻不吭声,只是个笑。
  马来花坐在这饭桌前,扯开大嗓门指桑骂槐乱吼了一通,直到她丈夫金光辉来才把她硬拉回了家。光辉也管不住自己的女人和她那张不饶人的辣子嘴,只能常常在大哥和老婆之间扮演一个尴尬角色。
  具有戏剧性的是,当年被田福堂用革命行动从哭咽河赶到这里的两大户人家,而今的关系呈现出一种新的组合。俊武夫妻和大哥俊文一家人不和睦,而和隔墙的金光辉一家倒很亲密。相反,金光亮一家和金俊文一家却相处融洽。那边老二家光明在门外工作,媳妇姚淑芳本人是公派教师,不参与两个农民弟兄的矛盾,这边老三家的俊斌早已亡故,改嫁的王彩娥走了石圪节,虽然有个院落,但已经“黑门”;院子里蒿草一人高,门上的铁锁都生锈了。
  生活使弟兄妯娌们发生龃龆,却分别和外人结成了友好联盟。
  这四家的光景都很殷实,但发达的途径却各有不同。当然,富中之富,首推金俊文一家;我们已经知道,他们是靠金富的“三只手”发了大财……吃完饭,李玉玲把碗筷一收拾,就转回家去了。俊武点着一锅旱烟,有滋有味地抽着。这时候,他看见金俊山吆着他那头黑白大花奶牛从硷畔下面的小路上走过来。双水村的这位领导人自从新添了这头奶牛,似乎又年轻了好几岁,他现在既养奶羊又养奶牛,牛羊奶增加了大笔收入,同时也把自己喝的红光满面。
  金俊山让他的宝贝奶牛独个儿回家去,自己径直从俊武家的土坡小路转上来。金俊武看出,俊山是找他来拉话的。他同时发现,俊山哥竟然用大红布给他的奶牛做了两个乳罩,便忍不住笑了,这金俊山真有意思!他把奶牛打扮成了个婆姨!
  金俊山在小石凳上坐下后,俊武喊叫让玉玲端出一杯茶来。金俊山不抽烟,但有茶瘾。
  俊山喝了一口茶水,对俊武说:“我前几天就想找你……”
  “什么事?”俊武问。
  “唉,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学校的窑洞,那年炸山打坝后,就震坏了。如今,缝子越裂越大,娃娃们怕都怕得不敢进教室。听我金成说,他头天给裂缝上贴根纸条,第二天就又裂开了。看来,这窑洞十分危险,不敢再让娃娃们在里面上课。我给福堂说过几次,他说他不管……”
  金俊山的话又自然勾起了金俊武对往事的回忆。
  他一想起当年田福堂逼他们搬家的情景,就压抑不住满腔愤怒。他骂道:“田福堂龟子孙为了扬名,造下的孽太深了。你不要管!这是他屙下的,叫他自己去拾掇!”“唉,那人如今身体也垮了。再说,咱们总不能眼看着让村里的娃娃压死在窑洞里;出了事,可就不得了呀!”金俊山抱着现实主义态度说。
  在我们的印象中,从过去到现在,金俊山在双水村似乎永远扮演一个收拾残局的角色。
  “那你找我有什么办法?”金俊武的脸色仍然不好看。“我想找你商量一下,把二队原来那两孔公窑腾出来,先让娃娃们搬进去凑合着上课。”金俊山说。
  “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公物往哪里搁?”
  “搁在原来的饲养室。”
  看来这事金俊山早已谋划好了。俊武想了想,觉得俊山哥是好意。要不,学校窑真的塌了,出个人命事,也的确不是玩的。他于是就同意了金俊山的建议。
  一两天后,在村民委员会主任金俊山的主持下,双水村小学从岌岌可危的原址搬到了金家湾二队的公窑里。这次学校的搬迁实际上是对田福堂和孙玉亭的一次公民声讨。世事再不同往年,如今人们破口大骂这两个“革命家”造下的罪孽。那时叱咤风云的福堂是打着为全村人谋福的旗号在哭咽河上炸山打坝的。现在,那个早已豁口的废坝和这个搬空的破学校,为田福堂的历史留下两座耻辱的纪念碑。金俊山和金俊武利用搬迁学校这一机会,巧妙地提高了他们在村民中的威望。不用说,田福堂在双水村的权势又下跌了一截。正当某些户族观念甚强的金姓人家借机抱着恶意的态度,嘲笑败落的田福堂和孙玉亭的时候,金家户族里却暴发了最不光彩的丑事——金富和他父母亲一齐被县公安局拘留了!
  这是一个天刚麻麻亮的早晨,一辆警车突然停在村子的公路边上。车里跳下来一些身穿法衣、腰里别着手枪的人,他们迅速过了东拉河的列石,一直向金俊文家院子走去。
  村中倒尿盆的女人们首先看到了这情景。消息立刻传到了家家户户。人们拖拉着鞋,一边穿衣服,一边往村中跑。当大伙跑到公路上的警车旁时,就见公安人员已经把金富和他爸他妈从家里拉出来了。一家三口人头垂到胸前,手上都戴着明晃晃的手铐。他们被押过东拉河,来到公路上的警车旁。警察把围观的村民豁开,将三个犯人塞进了警车。警车一声长嚎,车顶上旋转起红灯,便刮风一般扬着黄尘朝县城方向开走了……
  警车一走,村民们才如梦初醒,纷纷议论起来,虽然抓的是别人,但这阵势把大伙都吓得脸色煞白。双水村大人娃娃几乎全聚集在了公路上。
  人们在这个时候,才开始直言不讳地谈起了他们村的这窝窃贼。在此之前的几年里,金俊文一家为了堵村里人的口,不时分别给众人一点小恩小惠,使得大家只能在背后议论他们,而不好意思在公众场所扬他们的贼名。
  有人立刻告诉公路上议论成一窝蜂的村民,现在,金俊文家除过二小子金强住的一孔窑洞。其它两孔窑里,还留几个民警在抄点他们的赃物哩!听说光票子就抄出来四五万块!啊啊,偷下那么多?
  人们马上前呼后拥淌过东拉河,向金俊文家院子赶去,不多时分,那院里院外就挤下黑鸦鸦一大片人。
  公安人员正把金俊文家里的布匹、衣服和其它东西,一件件造册登记,然后分门别类摞在炕上。
  人们怀着极大的好奇心,轮流挤到两孔窑的门口,探着脖子观看里面的景致。
  所有看罢的人都纷纷议论说,比石圪节供销社的货物都丰富!
  这一天,双水村的大部分人都推迟了出山。直等到公安人员拿封条把金俊文家的两个窑门封住后,人们才散开了。
  当天,金富一家老小三口被捕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石圪节乡。几年来,这家人的名声早已扬遍周围村社;石圪节乡没有人不知道双水村有个大名鼎鼎的金富!
  两天以后,又从原西县城传回更惊人的消息:金富一案共逮捕了十七个人,有的还是从外县捉回来的。据说,这是一个大盗窃团伙,首领就是金富,贼娃子们称他为“老板”。同时,石圪节乡政府也贴出告示,说在后天的集市上,县法院要专门把金富一家拉到这里来公开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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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8 17:58:06 | 查看全部

路遥文集连载《平凡的世界》卷三:第三十一章至四十章

第三十一章
  ……中亚高脊发展东移至西藏高原,到明日八时500毫巴强度为593位势什……西太平洋……本省及南方邻省为辐合槽区……亚洲……乌拉尔山……贝加尔至本省分别为槽区……
  我们不懂。
  这是气象工作者的术语。
  客观事实是:位于本省南部一条大江上的某地区所在城市,在近日来环流形势预下,天气开始酝酿一场突降的灾变。
  本省南部,夏季经常受西伸的太平洋副热带高压影响的康藏高压影响,地面则受黄河西部走廊、南方邻省盆地热低压影响,冷暖空气交汇而暴雨濒临。进入秋季时锋面活动更加繁密,常常形成连绵的阴雨天气。两条大山脉横亘该地区,阻滞抬升气流运行,秋夏必然形成暴雨区,随时都可能引出灾祸。
  几日前,大江上游的县份已出现50毫米的降水量;紧接着,大江中游另一地区雨量达到了日降85毫米。同时,由于中亚高脊东移发展,在西藏高原迅速建立一强大高脊;脊前冷气流加强,造成高原锋生。
  同日下午,冷锋劲旅经过该地区东部上空。暴雨倾盆而泻,并以迅猛之势潜入该地区西部;范围之大,足数百公里。
  沿江最大日降雨量的县份,已高达140毫米。第二天中午,副冷锋之旅掠过城市上空。大雨如注似倾,袭击了这座人口有十万之众的城市。
  紧依城市的那条大江是长江的一条重要支流,洪水流量立刻突破了每秒一万立方米。
  入夜,该城上游一百多公里处江上最大的水电站,入库量一万六千秒立方米,出库量一万五千七百秒立方米。据水文部门预测,不久,该地区江段洪水流量很快将达到二万秒立方米!而且,这决非最高位数——接下来只会增加而不会减少!
  城市处于一发千钧的危急时刻!
  据该城《历次洪水纪事年表》记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洪水发生在明万历十一年(公元1583年)。“江水涨溢,河水壅高城丈余,全城淹没,公署民房一空,溺毙者五千余人。”按当时河口摩崖刻字记载的水位换算,实际水位近二百六十米,流量接近三万四千秒立方米。
  想不到整整四百年后,这座城市又面临相同的厄运。
  市委和地委机关的领导们在慌乱中立刻行动起来,地市主要领导和军分区的司令员政委组成了抗洪指挥部,紧急召开会议。但是,地区防汛指挥部总指挥、行署专员高凤阁同志却没有在场。
  高凤阁在省里参加完一个会后,回中部平原老家为儿子操办婚事去了。本来,近半月之中,防汛工作进入最关键时刻,而且高凤阁前几天已经知道南郊地区的江河都已处于危险状态,但这位地区的行政首脑还是带着秘书,坐着行署的“马自达”回家去参加儿子的婚礼。在当夜该地区领导们象热锅上的蚂蚁焦急不安的时候,高凤阁正喜气洋洋地在家乡所在县城的招待所大宴宾朋。我们知道,在黄原时,高凤阁就梦想当专员。现在,这个梦想终于如愿以偿。他何必不借儿子的婚礼衣锦还乡,向父老们炫耀一番呢?
  在总指挥不在的情况下,地委书记立刻任命自己为总指挥。由他主持的会议,开始起草紧急动员令。起草到第三条,他说:“不写了!立刻到广播站直接广播!”他向该市市长口授了内容,让他赶快先去广播站。
  广播站马上开始播发市公安局让市民紧急撤退的通知。地委书记随后赶到了播音室,利用这个空隙起草了第一号命令;接着便由他直接在广播上向市民宣读。
  此刻,黑云压城,大雨滂沱,加上车辆的噪音,压住了城内几个少得可怜的高音喇叭声。许多单位和家属院根本就没安装有线广播,大都没有听见这命令。有些人听到了,又以为是吓人话,不予理睬。再说,许多人不愿撤退。他们离不开自己的安乐窝,贪恋家里的那点盆盆罐罐。即是开始撤离的人群,行动也极其迟缓。
  江水一浪高过一浪,如猛兽般的血盆大口,吞没了城堤之沿。一场不可幸免的厄运注定要临头了!
  暴风雨中,城市完全陷入了混乱。地委书记穿过败兵般逃生的人群,摸黑淌水赶到了邮电大楼,命令报务员向省委省政府和兰州军区发出紧急求援呼救电报。紧接着,他又返身奔往广播站。此刻,老城已经完全沦陷了;大水中到处传来呼喊救命的声音。
  “我是地委书记!大家要丢掉坛坛罐罐,洪水已经进城了!快逃命吧!我是地委书记!大家快逃命哇!”
  地委书记沙哑的嗓子带着哭音,在广播上绝望的作最后的呼唤。
  逃命的人一边往高处撤退,一边心酸地抹着眼泪——亲爱的城市啊,眼看就要完了……凌岸四点钟,一串急促的电话铃声把省委书记乔伯年惊醒,这时候的电话一定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他连衣服也没顾上披,跳下床抓起了话筒。电话是省防汛总指挥、副省长万国帮打来的——他报告了南部那个城市被水淹没的消息。
  乔伯年头“轰”地响了一声,一阵眩晕几乎使他摔倒在茶几上,他立刻让万国帮和省长汪昭义直接去飞机场等他。
  乔伯年先拨通了省军区司令员的电话,让他马上准备一架直升飞机,在省民航机场等候起飞。然后,他又用电话把常务副书记吴斌从床上叫起来,让他准备一块紧急飞往南部那个处于危难的城市。
  吴斌一听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情,赶紧起床穿衣。他老伴要给他弄点吃的,被他喝住了。家里一片纷乱,吵醒了隔壁的儿子。
  因为是星期六,吴仲平从工大回家来住宿。他听见父母亲在这个时候起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赶紧穿衣起来。仲平很快从父亲那里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他突然想起了他在省报的好朋友高朗。高朗的父亲在市上任副市长,和他父亲交情很深,因此他和高朗也自然十分要好,吴仲平想到,对于一个记者来说,这是一个重大新闻。他应该立刻去找高朗,使他能争取搭乘省上领导的直升飞机到现场采访。他知道,高朗对新闻事业具有一种无畏的献身精神,这种采访对他来说是千载难逢!
  出于友谊,吴仲平在父亲刚踏出门,就立刻冒着大雨跑到省委家属院值班室那里,叫起一个他所熟的汽车司机,迅速驱车赶到了省报。他让车停在报社大门外,自己用百米速度冲到报社单身宿舍楼上,拿拳头使劲擂高朗的门板。半天没人来开门,也不见屋里亮灯。
  吴仲平正在焦急之时,见旁边一个房间的门开了,走出一位披着衫子的女同志。仲平认出这是田晓霞。她是高朗的朋友,他们三个曾在“黑天鹅”饭店有过一次聚餐。
  “高朗出差去了。你这时候找他有啥事?”晓霞问他。吴仲平丧气极了。
  他于是简短地向田晓霞说明了情况。
  不料,田晓霞马上说:“我去!你带车了没有?”“带了。”吴仲平说。他没想到一个姑娘要去冒这种险。他并不知道,这个姑娘的冒险精神闻名全报社。
  田晓霞在说话之间便冲进自己的房子,不到两分钟就穿好衣服,肩上挂了个黄书包走出来,抓起楼道的电话,给值夜班的副总编打了招呼,就旋风一般跟吴仲平下了楼梯。她一边气喘吁吁往大门外跑,一边对吴仲平说:“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机会!”勇敢的女记者情绪异常激动。他们此时还不知道双方都热恋着同一个家庭的兄妹俩。
  小汽车在夜晚的风雨中驶过省城空无人迹的大街,在西郊转了一个急弯,箭似地冲进了飞机场。
  省委书记乔伯年等人都已经在候机室的大厅里。没有人坐,他们站着等待最后一个人——副省长万国帮,他正最后一次和兰州空军部队联系。
  停机坪上,一架直升飞机隆隆地响着,红色的信号灯在雨夜里一明一灭。
  田晓霞奔进候机大厅,直接对省上几个主要领导说:“我是省报记者。请允许我和你们一同前往灾区……”
  省上的领导都非常惊讶:她怎么知道他们要搭机去南部灾区?
  “飞机上没座位了!”省委常务副秘书长张生民不客气地说。
  “报道这次特大洪水是我们的职责。如果误了事,你怕负不了这责任!”田晓霞语气强硬地对副秘书长说。在场的领导没有人知道她是田福军的女儿,但她的记者风度使所有的领导都注意到了这个姑娘。
  “挤出一个位置,让她去!”乔伯年对张生民说。生民无话可说了。但他显然很不满意。在秘书长看来,这么大的事,记者去能解决个屁问题!
  副省长万国帮一到,田晓霞就跟着省上的领导们钻进了已经发动起来的直升飞机机舱中。
  飞机轰鸣着升上天空,在漆黑的雨夜向南部飞去。
  黎明时分,飞机位临被水淹没的城市上空。从舷窗望下去,满眼黄水茫茫。城市的房屋半淹半露,一片极其悲惨的景象。所有的领导都不由紧捏着双拳;省委书记的眼里闪烁着泪花。
  一个高地升起了一堆大火。这是地面上要求飞机降落的地方。
  直升机掠过浪涛翻滚的水面,降落在地区师专的大操场上。
  成千上万的人包围了飞机。省上的领导在一片恸哭声中走下来。地市领导象一群孤儿找到了爹娘,流着硒惶的泪水和上级领导紧紧握手。
  于是,一个强有力的指挥中心在师专迅速建立起来。
  本地邮电局的载波室被洪水吞没,城市和外界的联系已经隔绝了几个小时。随机来的无线电报员立刻按动了电键,把乔伯年口授的内容向省上、大军区、国务院和中央军委报发了出去。与此同时,三级领导分头奔向各处,紧张地指挥抢险——主要是抢救生命!
  谁也不知道,现在已经被洪水卷走了多少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还有许多人处于严重的危险之中。仅被洪水围困在楼顶上的人就不计其数;而已经落水的群众到处都在呼喊救命……这个城市除过自救之外,焦急地等待着外援,等待着北京的关怀;它为自己的生存充满焦渴的希冀!
  接到中央军委命令的兰州和武汉空军部队的飞机穿云破雾来到城市上空,救生器材、食物、医药品纷纷空投下来。总后的一支部队已经赶到了现场,在银行、商店、仓库周围布岗立哨,并立刻投入营救群众的紧张战斗中。不到二十分钟,该部队就有三十多人为抢救群众的生命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另外几支部队正奉命以强行军速度向这里赶来……田晓霞走下直升飞机后,豁开大哭小叫的人群,走出师专,单枪匹马向洪水淹没的城内跑去。她把黄挎包背在身上,衣服很快被瓢泼雨浇得透湿。茫茫的洪水带着可怕的喧吼在眼前汹涌而过。在黎明的微光中,看见水面上漂浮着各种各样的东西。
  江面上,死尸和绝望的活人顺水而下。牛、羊、猪、狗、鸡、鸟,有的随主人移到了安全处,有的则在屋脊上和人一块待援;大部分却被水吞没,不免一死,人,昆虫,飞禽,走兽,各从其类,相依为命,有生有灭。树木皆以生存环境及机遇存亡不等。有的老树不幸连根拔起,却在水中作揖作桥,赐恩于难中之人,成为伟大的“诺亚方舟”……未被水淹的地方,到处都是溃乱不堪的人群。成群的老鼠和吐着信子的蛇夹随在人群中奔蹿逃命。
  田晓霞在慌乱的人群中,在洪水的边沿上奔跑而行,胸膛和嗓子眼似乎有火在燃烧。她不知道她要跑向哪里,该做些什么;但她知道她有许多事可干!
  她不知道自己已跑到了东堤上。现在,她浑身糊满泥浆,一只鞋帮绽开,指头露在了外边。
  因为水还没到这里,城内的大混乱此处人并不知情。尽管民警和军人竭力催促,三千多名居民仍然滞留在堤外,不听从劝告。
  敬老院的人还在打扑克消遣,其中有倚老卖老者说民国,道清朝,明明水就要到来了,还在举例论证不会发水。
  田晓霞一到这里,便很快弄清了情况。她找到了气得快要发疯的市公安局副局长,从怀里掏出记者证,象足球裁判亮黄牌一样,在副局长面前一晃,说:“我是记者,请你命令民警端起枪,上起刺刀,强迫群众撤离!”
  公安局副局长如梦初醒,听从了这个小女孩的指挥,立刻命令民警端起上了刺刀的枪,强迫这些恋家如命而又顽固不化的市民撤退。三千人在刺刀的逼赶下,嚎哭着、咒骂着撤退了。
  半小时后这地方就变为一片汪洋,但除过一个疯子,这里所有的人都幸免遇难。公安局副局长对这位女记者佩服得五体投地,求她跟着他们一块做疏散群众的工作。田晓霞欣然答应,立刻成了副局长的“高级参谋”,指挥警察四处奔忙着救人。她利用空隙,在屋檐下写成了她的第一条消息,交给副局长,让他过一会打发人送到师专,设法让指挥部发回报社。
  田晓霞刚把用塑料袋装好的稿子交到副局长手里,突然发现不远处洪水中有一个小女孩抱着一根被水淹了一半的电线杆,在风雨水啸中发出微弱的哭声,眼看就要被洪水吞没了。
  她几乎什么也没想就跳进水中,身边只传来公安局副局长发出的一声惊叫。晓霞在学校时游泳不错,但那是在游泳池里。
  她在洪水中很快觉得她失去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不过,她在漂浮物中抓住一块木板,勉强推到那个小女孩手边。当她看见那女孩抓住木板的时候,一个浪峰便向她头上盖下来。
  在最后一瞬间,她眼前只闪过孙少平的身影,并伸出一只手,似乎抓住她亲爱人的手,接着就在洪水中消失了……当省委书记乔伯年和省上的其他领导人知道跟随他们来的女记者牺牲后不久,又弄清了这就是田福军的女儿,所有的人都在指挥部既难受又大惊失色。
  第二天凌晨,乔伯年指示回省城组织支援的吴斌,很快把这消息告诉福军同志。于是,吴斌坐直升飞机返回省城后,就在飞机场向田福军打了那个如同五雷轰顶般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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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1 20:18:25 | 查看全部

路遥文集连载《平凡的世界》卷三:第四十一章至五十四章

第四十一章
  从责任制开始到现在的几年里,双水村尽管仍然还是个主要以农业生产为主的村庄,但农业以外地其它经营活动和商品性生产却也在缓慢地发展起来。当然,最早和规模最大的还是首推孙少安砖场。这个砖场经过一次破产的风险之后,现在成了全石圪节乡最引人注目的农民个体企业。去年年底,少安就还完了所有公家的贷款和私人手里借的钱,并且开始盈利了。
  这半年来,村里人谁也算不清这小子倒究赚下了多少钱。有人估计肯定超过了两万,甚至还要更多。
  除少安之外,在金家湾那面,金俊武既养奶羊,还喂了两头大奶牛。金光亮养了“意大利蜂”,光亮的弟媳妇马来花天天在公路上卖茶饭,而全村的“粮食大王”金俊武也和县林业站签订了合同,开始育树苗。
  金家户族里还有一些木匠石匠常年在外做活——有的人还跑到原西和黄原搞了营业执照,卖起了有利可图的风味小吃。
  田家圪崂这面还是种庄稼的人居多。从群体上看,田家圪崂这面“闹革命”很有些人才,但做生意搞买卖就比不上金家湾那面的人了。
  田姓人家中,眼下只有田海民夫妻办了个养鱼场。当然,说起来,田家圪崂还有一个从事非农业生产的人。这人就是神汉刘玉升,刘玉升那一套装神弄鬼的把戏越来越吃香,全家人不愁吃不愁穿,光景过得绿格茵茵。去年冬天,这位神汉竟然买回来了台黑白电视机——这是全村第一架电视机,当时引起了东拉河两岸人家的哄动。
  只是电视买回来后,有人指出,本村没有电。刘玉升这才不得不又把这台电视转卖了。前不久,他还带了一个徒弟。这徒弟是原一队会计田平娃。田平娃小学毕业,有点文化,因此“学”起来相当快,已经跟着师傅出马“治病”了,在看“麻衣相”方面,平娃比他的教父”都要高出一筹……除这孙少安的砖场,双水村眼下最瞩目的赚钱生意就是田海民夫妻的养鱼场了。精明的小两口按“书上说的”养鱼,事业发展极快,从去年夏天就开始大量向原西县城卖鱼,一斤鱼两块钱,那收入也够它妈叫人眼红了!
  今年,他们又按“书上说的”,在的所有鱼池里搞了增氧机,每亩水平均增加了一千多尾鱼。
  入夏以来,这家人进入了黄金季节。每过几天,海民就把大量的鲜鱼运到了原西县城。有时候,县上甚至黄原的一些单位,都亲自开着车来村里买鱼。
  海民夫妻除过捞鱼临时雇几个人外,平时就他们俩自己经管。他们给鱼池撒麦夫,撒草叶,撒大粪,撒煮熟的玉米瓣,活路相当紧张。
  再紧张他们也不雇人。即是捞鱼临时雇几个人,也尽量不用本村的。因为他们连父亲和四爸都拒绝入伙,也就不可能再让村里其他人沾他们的光。正因为如此,双水村的人虽然眼红他们的收入,也佩服他们的本事,但在他们的人缘方面却颇有微词。村民们认为他们夫妻既自私,又缺乏同情心。
  是呀,两旁世人的死活可以睁眼装个看个见,怎能连自己的老人都不管呢?看田五田四硒惶成啥了!一个冬天老弟兄俩都穿着开花破棉袄!
  虽说都是年轻人,村里人普遍认为海民夫妻和少安两口子差远了。这两家现在都发了财,但村里有些穷家薄业的人想借几个急用钱,谁也不会找海民,而都跑到少安家里去借;只要少安手头有,就不会让任何一个求他的人失望。
  实际上,海民和银花也知道村里人对他们有看法,银花根本不管这些外人的指责。她生性就是如此。在她看来,谁有本事,吃香的喝辣的和外人屁不相干!谁没本事,谁受穷受硒惶,也和他们屁不相干!连她的公公也不例外!她甚至对村民们的攻击很不理解:我们有钱,是我们自己用劳动和本事赚的,又不是偷的抢的,外人有什么权利说三道四?为什么有些人自己不为自己想办法,光想沾别人的光呢?
  她这思想也不是完全没道理。甚至可以说,这是农村新萌发的“现代意识”。只不过,这种意识和中国农村传统的道德观念向来都是悖逆的。
  海民倒不全象他妻子这样看事情。他也知道自己活得确实有些自私;同时也为父亲和四爸的穷光景而难受和痛苦——他终究是那条根上长出来的根芽。
  但他畏惧银花。他不敢公开帮助老人,只是偷着给他们塞几个零用钱——这点钱还是精明的妻子因偶然的疏忽漏算了的收入。
  不过,海民越来越难以忍受村民们对他吝啬的攻击了,归根结底,他要在双水村这个世界里生活啊!如果这里环境中的人都对他有了看法,就是赚了钱也活得不畅快!
  于是,他一直在盘算着想做点什么事,以改变一下众人对他夫妻俩的不良印象。
  当然,重新改变对老人们的态度,让他们入伙养鱼,这根本不可能;银花会和他闹个头破血流。
  因为海民急迫地想尽快改变旁人对他们的指责,急中生智,突然灵机一动想:能不能给村里每家人白送一两条鱼,让大家尝尝新鲜呢?
  得,这也许是个好主意!村里人大都没有吃过鱼,他田海民白送着让大伙吃个稀罕,也许多少能堵一些众人的嘴巴。虽然扣失一二百斤鱼怪心疼的,但这牵扯他们的名声问题,还是值得的。
  晚上睡觉,当他和妻子亲热得正到好处时,便把这主意提出来和她商量。
  银花一听心里就很不痛快,但也总不能因此将趴在她肚子上的丈夫掀下去。
  趁精明女人这个难得的糊涂机会,田海民又立刻加添了许多甜言蜜语说服她;那话句句听起来十分中耳,使得银花觉得损失了鱼不知能换回来多少好处。
  银花“恢复”精明以后,才认定丈夫给村里人献这殷勤实在是愚蠢透顶。
  不过,这是一个硬正女人,答应了的事绝不会再反目不认帐。因为丈夫那里也有限度。她从来不冲破这个限度,她满心炽烈地爱海民,绝不至于厉害到蓄意破坏丈夫生活中那点突发“诗情”。
  银花自有银花的可爱!
  当双水村的人听说海民夫妻要白让他们吃一顿“海味”的时候,不免造成了全村性的哄动。一来海民夫妻突然变得如此大方,让众人觉得就象驴头上长出来两只牛角;二是双水村绝大部分人的确没吃过这东西,因此都有点莫名的激动。“哈呀,俗话说山珍海味,这就是海味!过去皇上吃的就是这东西!”有人在加深这件事的神秘性。
  和海民夫妇关系较好的几家人,手里提着送饭罐,先到了他们的鱼池边。海民和银花就把刚捞出来的鲜鱼,分别给他们的饭罐里放了几条。这些人就兴致勃勃地回去了。
  紧接着,许多人家也都涌到了鱼池边,手里提着各种盛鱼的家具;盆、罐、桶、坛,应有尽有;有的还端个黑老碗。今天海民夫妇对人特别仁义友好,满脸堆着笑,不论谁家来,都一视同仁,分别赠送鲤鱼几条。当然,也有些人家没来,没来要鱼的人大都是因为不敢吃这面目狰狞的怪物。
  田四田五不用说,他们无意吃不孝之子施舍的这点“稀罕”!
  这一天中午,双水村大部分人家都吃鱼。
  完全可以把那条歇后语改成这样:双水村人吃鱼——头一回。的确,这个村的大部分人谁也没吃过这玩艺了;但又听说这是“皇上吃的东西”,因此每个人都想享享口福。怎个往熟做哩?
  这实在难倒了许多婆姨!有的女人对这“怪东西”吓得不敢动刀,只好让胆大的男人上手;而男人们又几乎用了杀牛的勇气来对付这些只会摇摇尾巴的可怜动物。
  但不管怎样,总不会象神汉刘玉升说的那样,让鱼把人给吃了。至于每家人的吃法,却大不相同。那真是五花八门:有蒸的,有煮的,有炸的,有红绕的,还有象粗人田福高那样外面糊上泥巴放在炉灶里用火灰烧的(受小时候烧着吃麻雀的启发);有的竟然不知去鱼鳞和挖内脏,里里外外一点不剩都吃了……
  午饭过后不久,双水村突然惊慌地骚动起来。
  发生了甚事?
  呀,不知有多少人的喉咙上扎了鱼刺!
  听吧,到处都传来了娃娃的哭声和大人惊慌失措的喊叫声!
  一时三刻,喉咙上扎刺的人纷纷涌到了田海民的院子里,让他们夫妻看怎么办?许多人面带怒色,对海民大为不满,似乎他是存心整治大家哩。婆姨和娃娃们因不知这鱼刺的深浅,连哭带叫,一片惊慌,似乎到了世界的末日。
  田海民的院子刹那间乱得象捅了一棍的马蜂窝。
  和海民一墙之隔的邻居刘玉升,穿着那件麻绳子纳的破棉袄也闻讯赶来。他立在人群里一言不发,只是神秘地微笑着,似乎证实他那可怕的预言终于应验了——哼,我早就说过,那池子里会养出鱼精的!
  海民夫妇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打算用来笼络人心的鱼,现在却为他们招致了一片怨骂声。银花气得对颓丧的丈夫痛心疾首地喊叫:“大大呀!谁叫你给众人骚这杨柳情嘛……”
  正在这混乱之时,孙玉亭出现在了大家面前。玉亭看来也刚吃过鱼,嘴上都沾着一圈油晕。但玉亭同志的喉咙没扎上鱼刺,甭奇怪,他是双水村少数几个吃过鱼的人。他年轻时在太原钢厂当过几年工人,多少吃过几次鱼,因此有“经验”。
  玉亭到来之后,立刻对慌乱的人群说:“大家不要怕!回去喝些老陈醋,喉咙上的刺就化了!”
  啊啊,醋能治这病?
  人们就象得了灵丹妙药,纷纷张着嘴巴跑回家里喝醋去了。
  全村的老陈醋一个中午被喝得一干二净。
  尽管醋又把人喝得胃疼肚子疼,但这是“常见病”;重要的是,喉咙上的鱼刺总算被“化”掉了。见多识广的玉亭同志解救了一村人的危难。
  在整个“鱼刺事件”过程中,金家湾的金光亮掼烂鞋子跑遍了东拉河两岸的家户。除过刘玉升,对这事最幸灾乐祸的就数光亮了。
  金光亮对田海民白送鱼让村里人吃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他知道,这小子是要抬高自己的声望哩!除过孙少安,眼下双水村就是他和田海民世事闹腾得最红火,同时也都具有小气吝啬的坏名声。现在,这小子如此破费财产抬高自己,就等于是贬低他金光亮!另外,这不是逼着让他也把自己的蜂蜜白送给村里人去开一次洋荤?因此,当他听说海民得不偿失,弄巧成拙,让许多人喉咙扎上鱼刺的时候,便端着一缸子蜂蜜水,巴咂着嘴一边喝,一边窜着,兴奋地看海民闹出的大笑话。直等到众人用“玉亭疗法”化掉喉咙上的鱼刺后,他才心情舒展地回去抚哺他的“意大利”蜂去了……不久,双水村就传开了田五为儿子编排的第二个“链子嘴”——
  鲤鱼好吃难消化,鱼刺倒把个喉咙扎,大人娃娃嘴张开,哭爹叫妈害了怕。
  海民本想落好人,引得全村一片骂!
  幸亏咱玉亭有办法,陈醋才把鱼刺化……吃鱼事件平息没几天,另一件事又使双水村热闹了一阵子。不过,这件事倒霉的却是金光亮!
  这几乎是造化的安排:正在金光亮为田海民弄巧成拙而幸灾乐祸时,厄运突然降临到了他头上。
  这一天上午十点钟左右,金光亮正在自己家里往那只黑瓷瓮里摇蜜。象往常一样,每摇净一片巢脾,惜东西如命的金光亮还忍不住要伸出舌头,贪婪地想把上面的最后一滴蜜舔掉,结果老是忘了戴着面罩,常常把自己的舌头捉弄得空欢喜一场。
  当他正摇最后一片巢脾时,猛然感觉外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他听见一阵刮大风似的嗡嗡声。
  金光亮跑出来一看,顿时傻了眼:只见所有蜂箱里的蜜蜂都象流水一般在往出涌!院子上空黄漠漠一片——顷刻间,这一片黄云“嗡”一声,又刮风似地消失了……妈呀,这看来不是分群,而是他的蜂要跑了!
  金光亮在危急之中,赶忙在院子里拉起发洪水时捞河柴的芦根笊篱,也不管上面糊满泥巴,就在黑瓷瓮的蜂蜜里蘸了一下,大撒腿冲出了院子。
  这时候,金俊武的老婆李玉玲正在隔壁院子时推磨,亲眼目睹了金光亮这灾难性的一幕。李玉玲早对金光亮的蜂恨之入骨——她认为这些蜂把她院里院外果树庄稼上的“养料”都采光了;如果不是丈夫拦挡,她早给庄稼果树都喷了“六六六”。现在,她突然看见金光亮的蜂跑得一干二净,激动得浑身发抖,赶忙叫住了磨道里的驴,也不管一群鸡跳到磨盘顶上哄抢着吃麦了,大撒腿跑到了另一个仇视金光亮的人——光亮弟媳妇马来花的院子里。李玉玲强压住兴奋,但仍然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对来花说:“老天爷作怪哩,三锤家的蜂猛然价都跑了……”
  正在洗茶饭碗的马来花一听她大哥家的蜂都跑了,双手在腿膝盖上一拍,高兴得大声喊叫说:“老天爷咋睁眼了啊!”
  两个妇女丢下各自正在干的活,到金家湾上下院子里传播这消息。不一会,连田家圪崂那面的人也都知道了。这时候,金光亮悲壮地举着那个蘸了蜂蜜的芦根笊篱,正连喊带哭在东拉河湾里晕头转向地寻找弃家而逃的宝贝蜂。有几个小孩子立刻跑来告诉他:蜂已经在庙坪的一棵老枣树上挽成了一个大疙瘩!
  金光亮一听蜂有了着落,竟咧大嘴巴哭开了——这蜂是他财神爷啊!
  光亮象揭竿而起的义勇军挺举着捞河柴的笊篱,一路哭着赶到庙坪。东拉河左右两岸闻讯而来的大人娃娃,也纷纷奔跑着从四面八方赶去看这稀奇事。
  光亮跑到那棵老枣树下,果真见那蜜蜂团成几颗大疙瘩吊在粗壮的树干上。他在一群人的围观下,不顾体面地继续哭叫,同时把那笊篱举在蜂团下面,呜咽着反复念那几句招蜂的口歌——
  蜂,蜂,上笊篱,家里给你盖庙哩……尽管他虔诚地拉着哭调念这口歌,但没有一只蜂上笊篱。几分钟之后,又听见“嗡”一声,蜂团解体,刹那间就飞得一个不剩,再也找不见了踪影。有人看见,蜂群过了哭咽河,一直飞到神仙山后面去了。
  绝望的金光亮一屁股坐在老枣树下,双拳捶地,放开声嚎了起来……
  当天,村里又传开了田五的另一段“链子嘴”——如今世事不一般,怪事接二又连三。
  海民的鱼刺扎喉咙,光亮的蜜蜂又跑完!
  但是,对于金光亮来说,他的灾难还没有完。两天以后,趁他倒霉之机,弟媳妇马来花又把他在支书田福堂那里告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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