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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张硕御月

战争与和平 ——列夫·托尔斯泰

 楼主| 发表于 2008-12-3 15:45:50 | 查看全部
除开瓦西里公爵和公爵的大小姐而外,接待室里没有其他人,他们二人坐在叶卡捷琳娜画像下面,正在兴致勃勃地谈论什么事。他们一望见皮埃尔和他的带路人,就默不作声了。

皮埃尔仿佛看见公爵的大小姐把一样东西藏起来,并且轻言细语地说道:

“我不能跟这个女人见面。”

“Caticheafaitdonnerduthédanslepetitesalon,”瓦西里公爵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道,“Allez,mapauvre安娜·米哈伊洛夫娜,prenezquequeclhose,autrementvousnesuffirezpas.”③

他对皮埃尔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亲切地握握他的手。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petitAalon④走去。

①法语:他昏迷不醒了。

②法语:我们走吧。

③法语:卡季什已经吩咐人将茶端进小客厅去了。可怜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您最好去提提精神,否则您会没有力气的。

④法语:小客厅。


“Iln’yarienquirestaure,commeunetassedecetexcelBlentthérusseaprèsunenuitblanche,”①罗兰在圆形小客厅的桌子前面站着,这张桌上放着茶具和晚餐的冷菜,他端着很精致的不带把的中国茶碗,一口一口地呷着茶,流露着抑制兴奋的神色说道。这天晚上,那些在别祖霍夫伯爵家里的人,为了要提提精神,都聚集在桌子周围。皮埃尔很清楚地记得这间嵌有几面镜子和摆放几张茶几的圆形小客厅。伯爵家里举行舞会时,皮埃尔不会跳舞,只喜欢坐在这间嵌有镜子的小客厅里,从一旁观看那些穿着舞衣、裸露的肩上戴有钻石和珍珠项链的女士们穿过这间客厅时照照镜子的情景,几面闪闪发亮的镜子一连几次反映出她们的身影。现在这个房间只点着两根光线暗淡的蜡烛,在这深夜里,一张小茶几上乱七八糟地放着茶具和盘子,穿着得不太雅致的五颜六色的人们坐在这个房间里窃窃私语,言语行动都表示谁也不会忘记现在发生的事情和可能发生的事情。皮埃尔没有去吃东西,尽管他很想吃东西。他带着疑问的目光望望他的带路人,看见她踮起脚尖又走到接待室,瓦西里公爵和公爵的大小姐还呆在那里,没有走出去。皮埃尔认为有必要这样行事,他停了一会,便跟在她后面去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站在公爵的大小姐近旁,二人同时心情激动地轻声说话。

①法语:在不眠之夜以后,再没有什么比一碗十分可口的俄国茶更能恢复精力的了。


“公爵夫人,请您让我知道,什么是需要的,什么是不需要的。”公爵的大小姐说,她那激动的心情显然跟她砰然一声关上房门时的心情一样。

“可是,亲爱的公爵小姐,”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拦住通往寝室的路,不让公爵小姐走过去,她温和而恳切地说,“在可怜的叔叔需要休息的时刻,这样做不会使他太难受么?在他已经有了精神准备的时刻,竟然谈论世俗的事情……”

瓦西里公爵坐在安乐椅上,一条腿高高地架在另一条腿上,现出十分亲热的姿态。他的腮帮子深陷,下部看起来更为肥厚,跳动得很厉害,但是他摆出一副不太关心两个女士谈论的样子。

“Voyons,mabonne,安娜·米哈伊洛夫娜,laissezfaireCatiche①,您知道,伯爵多么喜爱她啊。”

“这份文件中包含有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公爵小姐把脸转向瓦西里公爵,并用手指着她拿在手里的镶花皮包,说道,“我只知道他的真遗嘱搁在旧式写字台里,而这是一份被遗忘的文件……”

她想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身边绕过去,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跳到她跟前,拦住她的去路。

“亲爱的、慈善的公爵小姐,我知道,”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道,用手抓着皮包,抓得很紧,看起来她不会很快松手的,“亲爱的公爵小姐,我求您,我央求您,怜悯怜悯他。

Jevousenconjure……”②

①法语:不过,我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让卡季什去做她知道做的事吧。

②法语:我央求您。


公爵的大小姐默不作声。只传来用力抢夺皮包的响声。由此可见,如果她开口说话,她也不会说出什么称赞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话来。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抓得很紧,但是她的声音慢吞吞的,还是保持着谄媚、委婉的意味。

“皮埃尔,我的朋友,到这里来。我想,他在亲属商议事情时不是多馀的。公爵,不是这样吗?”

“我的表兄,干嘛不作声?”公爵的大小姐突然叫喊起来,喊声很大,客厅里也能听见,可把大家吓坏了,“天晓得有个什么人胆敢在这里干涉别人的事,在临近死亡的人家里大吵大闹,您干嘛在这个时候一声不吭?一个施耍阴谋诡计的女人!”她凶恶地轻声说道,使尽全身力气去拖皮包,但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前走了几步,不想放开那个皮包,换一只手把它抓住了。

“哎呀!”瓦西里公爵露出责备和惊讶的神态说,他站起身来。“C’estridicule,voyons①,放开吧,我说给您听吧。”

公爵的大小姐放开手了。

“您也放开手!”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没有听从他。

“放开,我说给您听吧。我对一切负责。我去问他。我……

您别这样了。”

“Mais,monnpuince,”②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道,“在举行这样盛大的圣礼以后,让他安静片刻吧。皮埃尔,您把您的意见说出来,”她把脸转向年轻人说道;皮埃尔走到他们近侧,诧异地打量着公爵小姐那副凶狠的,丧失体统的面孔和瓦西里公爵的不停地颤动的两颊。

①法语:这真可笑。得啦吧。

②法语:但是,我的公爵。


“您要记得,您要对一切后果负责,”瓦西里公爵严肃地说,“您不知道您在搞什么名堂。”

“讨厌的女人!”公爵小姐嚷道,忽然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扑了过去,夺取那皮包。

瓦西里公爵低下头来,把两手一摊。

这时分,那扇房门——素来都是轻轻地打开的令人可怖的房门,皮埃尔久久地望着,房门忽然砰地一声被推开了,撞到墙壁上,公爵的二小姐从那里跑出来,把两手举起轻轻一拍。

“你们在做什么事?”她无所顾忌地说道,“Ils’envaetvousmelaissezseule.”①

①法语:他快要死了,可你们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


公爵的大小姐丢掉了皮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飞快弯下腰去,顺手拾起那件引起争端的东西,就到寝室里去了。公爵的大小姐和瓦西里公爵在清醒以后,也跟在她后面走去。过了几分钟,公爵的大小姐头一个从那里走出来,面色惨白,紧闭着下嘴唇。她看见皮埃尔,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愤恨。

“对了,您现在高兴了,”她说道,“这是您所期待的。”

她于是嚎啕大哭起来,用手绢蒙住脸,从房里跑出去了。

瓦西里公爵跟在公爵的大小姐后面走出去。他步履踉跄地走到皮埃尔坐的长沙发前面,用一只手蒙住眼睛,跌倒在长沙发上。皮埃尔发现他脸色苍白,下颔跳动着,颤栗着,像因冷热病发作而打战似的。

“哎呀,我的朋友!”他一把抓住皮埃尔的胳膊肘,说道,嗓音里带有一种诚实的软弱的意味,这是皮埃尔过去从未发觉到的,“我们造了多少孽,我们欺骗多少人,这一切为了什么?我的朋友,我已经五十多岁了……要知道,我……人一死,什么都完了,都完了。死是非常可怕的。”他大哭起来。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最后一人走出来。她用徐缓的脚步走到皮埃尔面前。

“皮埃尔!……”她说道。

皮埃尔以疑问的目光望着她。她吻吻年轻人的前额,眼泪把它沾湿了。她沉默了片刻。

“Iln’estplus…”①

皮埃尔透过眼镜望着她。

“Allons,jevousreconduiraiTachezdepleurer.Riennesoulage,commeleslarmes.”②

①法语:他不在世了。

②法语:我们走吧,我送您去。想法子哭吧,没有什么比眼泪更能使人减轻痛苦。


她把他带到昏暗的客厅里,皮埃尔心里很高兴的是,那里没有人看见他的面孔。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从他身旁走开了。当她回来时,他把一只手搁在脑底下酣睡了。

翌日清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对皮埃尔说:

“Oui,moncher,c’estunegrandepertepournoustous,Jeneparlepasdevous.Maisdieuvoussoutiendra,vousêtesjeuneetvousvoilàalateted’uneimmensefortune,jel’espère,Letestanentn’apasétéencoreouvert,Jevousconnaisassezpoursavoirquecelanevoustounrnerapaslatête,maiscelavousim-posedesdevoirs,etilfautêtre

hommê.”①

皮埃尔沉默不言。

“Peut—êtreplustardjevousdirai,moncher,quesijen’avaispasetela,Dieusaitcequiseraitarrive.Voussavezmononcleavant—hierencoremepromettaitdenepasoubliBerBoris.Maisiln’apaseuletemps.J’espère,moncherami,quevousremplirezledésirdevotrepère.”②

①法语:对,我的朋友,即使不提及您,这对于我们所有的人也是极大的损失。但是上帝保佑您,您很年轻,我希望您如今是一大笔财产的拥有者。遗嘱还没有拆开来,对于您的情形我相当熟悉,坚信这不会使您冲昏头脑。但是这要您承担义务,您要做个大丈夫。

②法语:以后我也许会说给您听的,如果我不在那里,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您知道,叔父前天答应我不要不顾鲍里斯,但是他来不及了。我的朋友,我希望您能履行父亲的意愿。


皮埃尔什么也不明白,他沉默不言,羞涩地涨红着脸,抬起眼睛望着名叫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公爵夫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皮埃尔谈了几句话,便离开他,前往罗斯托夫家憩宿。翌日清晨醒来,她向罗斯托夫家里人和各个熟人叙述了别祖霍夫伯爵辞世的详细情节。她说,伯爵正如她意料中的情景那样去世了,他的死不仅颇为感人,而且可资垂训。父子最后一次的会面竟如此感人,以致一想起此事她就会痛哭流涕,她不晓得在这令人可怖的时刻,父子二人中谁的行为表现更为出色,是在临终的时候对所有的事情和所有的人一一回顾、并对儿子道出感人的话的父亲呢,还是悲恸欲绝、为使死在旦夕的父亲不致于难受而隐藏自己内心的忧愁的、令人目睹而怜惜的皮埃尔。“C’estpenible,maiscelafaitdu

bien:caelèvel’amedevoirdeshommes,commelevieuxcomteetsondignefils。”①她说道。她也秘而不宣地、低声地谈到公爵的大小姐和瓦西里公爵的行为,但却不予以赞扬。

①法语:这是令人难受的,却是富有教育意义的,当你看见老伯爵和他的当之无愧的儿子时,灵魂就变得高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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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3 15:46:07 | 查看全部
在童山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的田庄里,大家每天都在等待年轻的安德烈公爵偕同夫人归来,但是期待没有打乱老公爵之家的严谨的生活秩序。在上流社会中浑名叫做leroidePrusse①的大将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当保罗皇帝在位时就被流放到农村,他和女儿——叫做玛丽亚的公爵小姐以及她的女伴布里安小姐,在童山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新王朝执政时,虽然他已被允许进入都城,但他继续定居农村,从不外出,他说,如果有谁需要求他,那末他就得从莫斯科走一百五十俄里的路到童山来;而他对任何东西,对任何人都一无所求。他说,只有人才有两大罪恶的根源:无所事事和迷信;只有人才有两大崇高品德:活动和才智。他亲自培养自己的女儿,给她传授代数、几何课程,以便在她身上培养这两大品德;妥善地安排她的生活,要她不断地完成作业。他本人总是很忙,时而写回忆录,时而算高等数学题,时而在车床上车鼻烟壶,时而在花园里劳作和监督他田庄里未曾中断的建筑工程。因为活动的首要条件是秩序,所以在他的生活方式中程序已达到一丝不苟的程度。他依照一成不变的陈规出来用餐,总是在同一时辰,分秒不误。公爵对待周围的人,从他女儿到仆人,态度十分粗鲁,一向要求苛刻,所以,他纵然不算残忍,却常激起连最残忍的人也难以激起的一种对他的敬畏之感。他虽已退休赋闲,在国家事务中不发挥什么作用,但是公爵的田庄所隶属的那个省份的每个上任的省长都认为拜谒他是一种应尽的义务,而且亦如建筑师、园丁或者名叫玛丽亚的公爵小姐,在那宽大的堂倌休息间等候公爵于规定时刻出来会客。每当书斋那扇高大的门被推开,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出来会客时,每个在堂倌休息间等候接见的人都会对他产生一种尊敬甚至畏惧之感,这个老人头戴扑粉的假发,露出一双肌肉萎缩的小手和两条垂下的灰白的眉毛,有时他皱起眉头,眉毛便挡住那双机灵的、焕发着青春之光的眼睛。

①法语:普鲁士国王。


年轻夫妇抵达的那天早上,同平素一样,名叫玛丽亚的公爵小姐在规定的时刻走进堂倌休息间叩请早安,她心惊胆战地画着十字,心中念着祷文。她每天走进休息间,每天都祈祷,希望这天的会见能平安无事地结束。

坐在休息间的那个头发上扑了粉的老仆人动作缓慢地站起来,轻言细语地禀告:“请。”

门后可以听见车床均匀地转动的响声。公爵小姐羞羞答答地拉了一下门,门很平稳地、轻易地被拉开了。她在门旁停步了。公爵在车床上干活,掉过头来望了望,又继续干他的活。

大书斋里堆满了各种东西,显然都是一些常用的东西。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摆着书本和图表,几个高大的玻璃书柜——钥匙插在柜门上,一张专供站着写字用的高台子——台子上摆着一本打开的练习本,一张车床——上面放着几件工具,四周撒满了刨屑,——这一切表明这里在进行经常性的、多种多样的、富有成效的活动。从他用以操作的那只穿着绣有银线的鞑靼式的皮靴的不大的脚来看,从青筋赤露、肌肉萎缩的手上磨出的硬皮来看,公爵还具有精神充沛的老人的百折不回的毅力和极大的耐力。他旋了几圈,便从车床踏板上把脚拿下来,揩干净凿头,把它丢进安在车床上的皮袋里。他向桌前走去,把女儿喊到身边来。他从来没有祝福自己的孩子,只是把他那当天还没有剃过的、胡子拉碴的面颊凑近他女儿,露出严肃的、温和而关怀的样子望望她,说道:

“你身体好吗?……喂,坐下来吧!”

他拿起他亲手写的几何学练习本,又用脚把安乐椅推了过来。

“是明天的啊!”他说道,很快找到了那一页,在这段和另一段的两头用硬指甲戳上了记号。

公爵小姐在摆着练习本的桌前弯下腰来。

“等一下,有封你的信。”老人从安在桌上的皮袋中取出女人手笔的信一封,扔在桌上。

公爵小姐看见信,立刻涨红了脸,她赶快拿起信,低垂着头去看。

“爱洛绮丝寄来的吗?”公爵问道,把他那坚固的、略微发黄的牙齿露出来,冷冷一笑。

“是的,是朱莉寄来的。”公爵小姐说道,羞答答地望着,羞答答地微笑。

“还有两封信我不看,而第三封我一定要看,”公爵严肃地说道,“我怕你们在写一大堆废话。第三封我一定要看。”

“monpeve①,就连这封信您也看吧。”公爵小姐答道,脸红得更加厉害,一面把信递给他。

①法语:爸爸。


“我已经说了,第三封,第三封。”公爵把信推开,迅速而果断地喊道。他用胳膊肘撑着桌子,把那绘有几何图形的练习本拖到身边来。

“喂,女士,”老头子开始说话,挨近女儿,朝着练习本弯下腰来,并把一只手搁在公爵小姐坐着的安乐椅的靠背上,公爵小姐觉得自己已被早就熟谙的父亲的烟草气味和老人的呛人的气味笼罩着。“喂,女士,这些三角形都是相似的:你看见,abc角……”

公爵小姐惊惶失措地望着父亲向她逼近的、闪闪发亮的眼睛,脸上泛起了红晕。可见,她什么都不懂得,心里很畏惧,虽然父亲的讲解清清楚楚,但是这种畏惧心毕竟会妨碍她弄懂父亲的进一步的讲解。教师有过错呢,还是女学生有过错呢,但是每天都重现着同样的情况。公爵小姐的眼睛模糊不清了,她视若无睹,听若罔闻,只觉得严厉的父亲那副干瘦的脸孔凑近她身边,她闻到他的气息和气味,只是想到尽快地离开书斋,好在自己房中无拘无束地弄懂习题。老头子发脾气了,轰隆一声把他自己坐的安乐椅从身边移开,又拖过来,他极力控制自己不动肝火,但是,差不多每次都火冒三丈,开口大骂,有时候竟把练习本扔到一边去。公爵小姐答错了。

“嘿,你真是个蠢货!”公爵嚷道,推开那本练习簿,飞快地转过脸去,但立刻站立起来,在房间里走走,用手碰碰公爵小姐的头发,又坐下来。

他将身子移近一点,继续讲解。

“公爵小姐,不行的,不行的,”当公爵小姐拿起继而又合上附有规定的家庭作业的练习本准备离开的时候,他说道,“数学是一件首要的大事,我的女士。我不希望你像我们那帮愚昧的小姐。习久相安嘛。”他抚摩一下女儿的面颊,“糊涂思想就会从脑海里跑出去。”

她想走出去,他用手势把她拦住了,从那高高的台子上取下一本尚未裁开的新书。

“还有你的爱洛绮丝给你寄来的一部《奥秘解答》。一本宗教范畴的书。我不过问任何人的宗教信仰……我浏览了一下。你拿去吧。得啦,你走吧,你走吧!”

他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等她一出门,他就在她身后亲自把门关上了。

名叫玛丽亚的公爵小姐露出忧悒和惊恐的神色回到她自己的寝室。她常常带有这种神色,使她那副不俊俏的、病态的面孔变得更加难看了。她在写字台旁坐下,台子上放着微型的肖像,堆满了练习本和书本。公爵小姐缺乏条理,她父亲倒有条不紊。她搁下了几何学练习本,急躁地拆开那封信。信是公爵小姐童年时代的密友寄来的,这位密友就是出席过罗斯托夫家的命名日庆祝会的朱莉·卡拉金娜。

朱莉在信中写道:

亲爱的、珍贵的朋友,离别是一桩多么可怖、多么令人痛苦的事啊!我多少次反复地对我自己申说,我的生活和我的幸福的一半寄托在您身上,虽然我们天各一方,但是我们的心是用拉不断的纽带联系在一起的,我的心逆着天命,不听从它的摆布,虽然我置身于作乐和消遣的环境中,但是自从我们分离后,我就不能抑制住我心灵深处的隐忧。我们为什么不能像旧年夏天那样在您那宽大的书斋里聚首,一同坐在天蓝色的沙发上,“表白爱情”的沙发上呢?我为什么不能像三个月以前那样从您温顺、安详、敏锐的目光中,从我喜爱的目光中,从我给您写信时我依旧在我面前瞥见的目光中汲取新的精神力量呢?

名叫玛丽亚的公爵小姐念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向嵌在右边墙上的穿衣镜照了照,镜子反映出一副不美丽的虚弱的身躯和那消瘦的面孔。一向显得怏怏不乐的眼睛现在特别失望地对着镜子看自己。“她谄媚我哩,”公爵小姐想了想。她把脸转过来继续念信。但是朱莉没有谄媚过朋友;诚然,公爵小姐那双深沉、炯炯发光的大眼睛(有时候仿佛发射出一束束温柔的光芒)十分美丽,尽管整个脸孔不好看,但是这双眼睛却常常变得分外迷人。公爵小姐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眼睛的美丽动人的表情,即是当她不思忖自己时她的眼睛的表情。如同所有的人,她一照镜子,脸上就流露出生硬的不自然的很不好看的表情。她继续读信:

整个莫斯科只知道谈论战争。我的两个长兄,一个已经在国外,另一个跟随近卫军向边境进发。我们亲爱的皇帝已经放弃彼得堡,有人推测,皇帝意欲亲自督阵,使宝贵生命经受一次战争的风险。愿上帝保佑,万能的上帝大慈大悲,委派一位天使充当我们的君主,但愿他推翻这个煽动欧洲叛乱的科西嘉恶魔。姑且不提我的两个长兄,这次战争竟使我丧失一个最亲密的人。我说的是年轻的尼古拉·罗斯托夫,他充满热情,不甘于无所作为,离开了大学,投笔从戎。亲爱的玛丽,我向您坦白承认,虽说他十分年轻,但是他这次从军却使我感到极大的痛苦。旧年夏天我曾经向您谈到这个年轻人,他有这么许多高高的品德和真正的青春活力。当代,在我们这些二十岁的小老头子中间,这是不常见的啊!尤其是他待人真诚,心地善良。他非常纯洁,充满着理想。我和他的关系虽如昙花一现,但这却是我这个遭受过许多折磨的不幸的心灵尝到的极为甜蜜的欢乐之一。

总有一天我要和您谈谈我们离别的情形、临别时的

赠言。所有这一切未从记忆中磨灭……啊!亲爱的朋友,您十分幸福,您没有尝受过炽热的欢快和难忍的悲痛。您十分幸福,因为悲痛常比欣悦更为强烈。我心中十分明白,尼古拉伯爵太年轻了,诚了作个朋友外,我认为,不可能搭上什么别的关系。但这甜蜜的友情,这多么象有诗意、多么纯洁的关系,是我心灵之所需。这件事别再谈了。

吸引整个莫斯科的注意力的头条新闻,是老别祖霍

夫伯爵的去世和他的遗产问题。您想象一下,三个公爵小姐获得一小部分,瓦西里公爵没有捞到分文,而皮埃尔却是全部遗产的继承人,此外他被公认为法定的儿子,即为别祖霍夫伯爵和俄国最大财富的占有者。据说,在这件事的始末,瓦西里公爵扮演了极其卑鄙的角色,很难为情地往彼得堡去了。我向您承认,我不大懂得遗嘱方面的事情,我只晓得,自从这个人人认识、名叫皮埃尔的年轻人变成别祖霍夫伯爵和俄国最大财富的占有者以后,我觉得可笑的是,我看见那些有及笄女儿的母亲以及小姐本人,都在这位先生面前变了腔调。附带说一句,我总觉得皮埃尔是个十分渺小的人。

因为这两个年头大家都在给我物色未婚夫,认为这

是开心的事儿(对象多半是我不认识的人),所以莫斯科婚姻大事记,要使我成为叫做别祖霍娃的伯爵夫人。可是您明了,这件事完全不合乎我的心愿。不妨顺便提提婚事吧。您是否知道,公认的大娘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在不久以前极为秘密地把给您筹办婚事的意图告诉我了。对象正好是瓦西里公爵的儿子阿纳托利,他们正想给他娶一个有钱的、贵族门第的姑娘,您倒被他父母选中了。我不知道您对此事抱有什么看法。但我认为有责任提醒您哩。听说他相貌长得很漂亮,但却是个十足的浪子。关于他的情况,我打听到的只有这些,没有别的了。

够了,不必再扯了。我快写完第二页了,妈妈着人来叫我坐车到阿普拉克辛家去出席午宴。

请您读一读我给您寄上的这本神秘主义的书吧,在我们这儿,这本书大受欢迎。虽然我们普通人的贫乏的智慧很难弄懂这本书中的某些内容,但这却是一本出色的书。读这本书,能使灵魂升华,使灵魂得到安慰。再见吧。向您父亲致以敬意,并向布里安小姐问候。我衷心地拥抱您。

朱莉

再启:请将您长兄和他的可爱的妻子的消息告诉我。

公爵小姐想了想,沉思地微微一笑(与此同时,炯炯的目光照耀着她的脸庞,使它完全变了模样),她突然站立起来,曳着沉重的步子,向桌前走去。她取出一张纸,她的手开始迅速地在纸上移动。她的回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珍贵的朋友,十三日的来信使我感到非常高兴。我的充满理想的朱莉,您仍旧爱我。可见您说得那么难堪的离别,在您身上没有产生常见的影响力。您埋怨别离,假如我敢于埋怨,那么我应当说句什么话——

我丧失了我所珍惜的一切人吗?咳,假若没有宗教的安慰,生活就会极其凄凉。当您谈起您爱慕一个年轻人时,您为什么认为我的目光是严峻的呢?在这方面,我只是严谨地对待自己罢了。我明了别人的这种感情,既然我从未体会这种感情,不能予以赞扬,那我也不加以斥责。

我只是觉得,基督的仁爱,对敌人的爱,较之年轻人的一双美丽的眼睛使您这样一个充满理想的具有爱心的年轻姑娘产生的那种感情更为可敬,更为可贵,更为高尚。

在尚未接到您的来信以前,别祖霍夫伯爵去世的消

息就已经传到我们这里了,我父亲闻讯悲恸万分。他说别祖霍夫伯爵是我们伟大时代剩下的倒数第二个代表人物。现在要轮到他头上了。他将尽力而为,使这一轮尽量晚点到来。愿上帝保佑,使我们免受这种不幸啊!

我是女孩的时候就认识皮埃尔,我不能赞同您对他

的意见。我似乎觉得,他的心肠永远都是善良的。这正是我所珍惜的人应有的品德。至于他所继承的遗产以及瓦西里公爵在这方面扮演的角色,这对他们两人都是很不光彩的。啊,亲爱的朋友,我们的救世的天主说了这么一句话:骆驼穿过针眼比富翁进入天国更容易,这句话很有道理!我怜悯瓦西里公爵,更加怜悯皮埃尔。他这么年少就要肩负一大笔财富的重担,他将要经受多少命运的考验啊!假若有人要问我,这尘世上我最希冀的是什么,我就会说,我希望做个比最贫穷的乞丐更穷的人。亲爱的朋友,我千万次地向您表示感谢,感谢您给我寄来的一本在你们那里引起纷纷议论的书。其实,您对我说,在这本书的一些可取的内容之间还夹有一些我们普通人的贫乏的智慧不能弄懂的内容,所以我觉得,谈奥妙难懂的东西是多余的,不会给人们带来半点裨益。我从来没法领悟某些人的酷嗜,他们酷嗜神秘主义的书籍,思绪给弄得十分紊乱,因为这些书会在他们头脑中引起疑惑,激起他们的臆想,铸成他们那种与基督的纯朴完全对立的夸张的性格。

我们莫如读一读《使徒行传》和《福音书》吧。我

们不要妄图识透书本上包含的神秘的内容,因为趁我们这些不幸的罪人还有肉体的躯壳支撑,它在我们和永恒之间树立着穿不透的隔幕的时候,末日尚未到来的时候,我们怎么能够认识上天的可怖和神圣的隐秘呢?我们莫如只研究救世的天主遗留给我们作为尘世指南的那些伟大的准则,我们要力求遵守这些准则,并要竭诚地相信,我们越少于纵欲,就越能取悦于上帝。上帝排斥一切不是由他传授的知识,我们越少去研究他不想要我们知道的隐秘,他就会越快地用那神明的智慧为人类拨开茅塞。

我父亲没有对我谈起未婚夫的事,他说的只是,他

收到一封信,正在等待瓦西里公爵的访问。我亲爱的、珍贵的朋友,至于筹划我的婚姻一事,我要说给您听,在我看来,结婚是定当服从的教规。我认为无论这是多么沉重,但若万能的上帝要我担负贤妻良母的天职,我将竭尽全力,忠诚地履行这一天职,而我对上帝赐予我的男人怀有什么感情,我却无心去研究。

我已经收到长兄的一封来信,他向我提到他将和妻子一道来童山。这次欢乐的团聚为时是不长的,因为他快要离开我们去参与战斗,天知道我们如何和何故被卷入这场战争。不光是在你那儿——各种事件和社交的中心,而且在这儿——在田间劳作和市民平常所想象的农村的寂静中,也传来战争的回声,也令人心情沉重。我父亲只知道谈论我丝毫也不明了的南征北战的情形。前天,当我照常在村庄的街道上漫步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令人心碎的场面……他们都是我们这里招募入伍的一批新兵……有必要去看看那些上前线的新兵的母亲、妻子和儿女的情景,听听新兵和家属的啼哭!你想想,人类已经忘记了救世的天主以博爱和宽恕宿怨的教义训导我们,而人类竟把互相谋杀的伎俩看作主要的优点。

亲爱的,慈善的朋友,再见。愿那救世的天主和圣母赐予您神圣而万能的庇护。

玛丽

“Ah,vousexpédiezlecorrier,Princesse,moij’aidejáexpedielemien.J’aiecrisamapauvremere.”①布里安小姐面露微笑,用她那清脆、悦耳的嗓音说道,她说得很快,“r”音发得不准确。在名叫玛丽亚的公爵小姐的凝神思索、愁闷而阴郁的气氛里,她带进了一种完全异样的轻佻而悦意的洋洋自得的神情。

①法语:啊,您就要把信寄出去,我已经把信寄出去了。信是写给我的可怜的母亲的。


“Princesse,ilfautquejevousprévienne,”她压低嗓门,补充说一句,“Leprinceaeuunealtercation,altercation,”她说道,特别着重用法语腔调发“r”音,并且高兴地听她自己的语声,“unealtercationavecMichelIvanoff.Ilestdetrèsmauvaisehumeur,trèsmorose.Soyezprèvenue,voussauez.”①

“Ah!chèreamie.”名叫玛丽亚的公爵小姐答道,“Jevousaipriedenejamaismeprevenirdel’humeurdanslaquellesetrouvemonpère.Jenemeperometspasdelejuger,etjenevoudruispasquelesautreslefassent.”②

①法语:公爵小姐,我得事先告诉您——公爵把米哈伊尔·伊万内奇大骂了一顿。他的情绪不好,愁眉苦脸。我事先告诉您,您晓得……

②法语:啊,我亲爱的朋友,我求您千万不要对我谈论父亲的心境吧。我不容许我自己评说他,我也不希望他人这样做。


公爵小姐看了一下钟,她发觉已经耽误了五分钟弹钢琴的时间,流露出惊惶的神色向休息室走去。按照规定的作息制度,十二点钟至两点钟之间,公爵休息,公爵小姐弹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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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3 15:46:22 | 查看全部
白发苍苍的侍仆一面坐在那里打瞌睡,一面静听大书斋里公爵的鼾声。住宅远处的一端,紧闭着的门户后面,可以听见杜塞克奏鸣曲,难奏的乐句都重奏二十次。

这时分,一辆四轮轿式马车和一辆轻便马车开到台阶前,安德烈公爵从轿式马车车厢里走出来,搀扶矮小的妻子下车,让她在前面走。白发苍苍的吉洪,头戴假发,从堂倌休息间的门里探出头来,轻言细语地禀告:公爵正在睡觉,随即仓忙地关上了大门。吉洪知道,无论是他儿子归来,还是出现非常事故,都不宜破坏作息制度。安德烈公爵像吉洪一样对这件事了若指掌。他看看表,似乎想证实一下他离开父亲以来父亲的习惯是否发生变化。当他相信父亲的习惯没有改变之后,便转过脸去对妻子说:

“过二十分钟他才起床。我们到公爵小姐玛丽亚那里去吧。”

他说道。

在这段时间以来,矮小的公爵夫人可真长胖了,但是当她开腔的时候,那双眼睛抬了起来,长有茸毛的短嘴唇微露笑意,向上翘起来,一望便令人欣快,讨人喜爱。

“maisc’estunpalais.”①她向四周打量一番,对丈夫说道,那神态就像跳舞会的主人被人夸耀似的,“Allons,vite,vite!…”②她一面回顾,一面对吉洪、对丈夫、对伴随她的堂倌微露笑容。

“C’estmariequisexerce?Allonsdoucement,ilfautlasurprendre.”③

①法语:这真是皇宫啊!

②法语:喂,快点吧,快点吧!……

③法语:是玛丽亚在练钢琴吗?我们不声不响地走过去,省得她望见我们。


安德烈公爵面露恭敬而忧悒的表情,跟在她后面走去。

“吉洪,你变老了。”他走过去,一面对吻他的手的老头子说道。

在那可以听见击弦古钢琴声的房间前面,一个貌美的长着浅色头发的法国女人从侧门跳出来。布里安小姐欣喜欲狂了。

“Ah!quelbonheurpourlaprincesse,”她说道“Enfin!

Ilfautquejelaprevienne.”①

“Non,non,degrace…VousêtesM—lleBourienne,jevousconnaisdéjàparl’amitiequevousportemablle-soeur.”公爵夫人和她接吻时说道,“Ellenenousattendpas!”②

①法语:公爵小姐该会多么高兴啊!毕竟是来了!应该事先告诉她。

②法语:不,不,真是的……您可就是布里安小姐,我的儿媳妇是您的好朋友,我已经认识您了。她没料想我们来了。


他们向休息室门前走去,从门里传出反复弹奏的乐句。安德烈公爵停步了,蹙了蹙额头,好像在等待不愉快的事件发生似的。

公爵夫人走进来,乐句奏到半中间就停止了,可以听见叫喊声,公爵小姐玛丽亚的沉重的步履声和接吻的声音。当安德烈公爵走进来的时候,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拥抱起来了,她们的嘴唇正紧紧贴在乍一见面就亲嘴的地方,她们二人只是在安德烈公爵举行婚礼时短暂地会过一次面。布里安小姐站在她们身边,两手扪住胸口,露出虔诚的微笑,看起来,无论是啼哭还是嘻笑,她都有充分准备。安德烈公爵像音乐爱好者听见一个走调的音那样,耸了一下肩膀,蹙了一下眉头。两个女人把手放开了,然后,仿佛惧怕迟误似的,她们又互相抓住一双手,亲吻起来,放开两只手又互相吻吻脸皮。她们哭起来了,哭着哭着又亲吻起来,安德烈公爵认为这是出人意料的事。布里安小姐同样地哭了。看来安德烈公爵感到尴尬,但是在这两个女人心目中,她们的啼哭是很自然的。显然,她们并不会推测,这次见面会搞出什么别的花样。

“Ah!chère…Ah!marie…”两个女人忽然笑起来,开口说道,“J’airêvécettenuit…Vousnenousattendiezdoncpas?…Ah!Marie,vousavezmaigri…Etvousavezrepris…”①

“J’aitoutdesuitereconnumadamelaprincesse,”②布里安小姐插上一句话。

“Etmoiquinemedoutaispas!…”公爵小姐玛丽亚惊叫道,“Ah!André,jenevousvoyaispas.”③

安德烈公爵和他的妹妹手拉手地互吻了一下,他对她说,她还像过去那样是个pleurnicheuse。④公爵小姐玛丽亚向她的长兄转过脸去,这时她那对美丽迷人的、炯炯发光的大眼睛透过一汪泪水,把那爱抚、柔和、温顺的目光投射到长兄的脸上。

①法语:啊!亲爱的!……啊!玛丽!……我梦见……——您没料想到我们会来吧?……啊!玛丽,您变得消瘦了,——以前您可真胖啦!

②法语:我立即认出了公爵夫人。

③法语:我连想也没有想到!……啊!安德烈,我真没看见你哩。

④法语:好哭的人。


公爵夫人不住地絮叨。她那长着茸毛的短短的上唇时常飞快地下垂,随意地触动一下绯红色的下唇的某一部分,之后她又微微一笑,露出皓白的牙齿和亮晶晶的眼睛。公爵夫人述说他们在救主山经历过一次对她怀孕的身体极为危险的遭遇,随后她立刻谈起她将全部衣服都留在彼得堡了,天晓得她在这里要穿什么衣服,她还谈起安德烈完全变样了,吉蒂·奥登佐娃许配给一个老年人,公爵小姐玛丽亚有个pourtoutdebon①未婚夫,这件事我们以后再叙。公爵小姐玛丽亚还是默不作声地望着长兄,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流露出爱意和哀愁。可见,萦绕她心头的思绪此时不以嫂嫂的言论为转移。嫂嫂谈论彼得堡最近举行的庆祝活动。在谈论的半中间,她向长兄转过脸去。

“安德烈,你坚决要去作战吗?”她叹息道。

丽莎也叹了一口气。

“而且是明天就动身。”长兄答道。

“Ilm’abandonneici,etDieusaitpourquoi,quandilauBraitpuavoirdel’avancement…”②

①法语:真正的。

②法语:他把我丢在这里了,天晓得,目的何在,而他是有能力晋升的……


公爵小姐玛丽亚还在继续思索,没有把话儿听完,便向嫂嫂转过脸来,用那温和的目光望着她的肚子。

“真的怀孕了吗?”她说道。

公爵夫人的脸色变了。她叹了一口气。

“是的,真怀孕了,”她说道,“哎呀!这很可怕……”

丽莎的嘴唇松垂下来。她把脸盘凑近小姑的脸盘,出乎意料地又哭起来了。

“她必需休息休息,”安德烈公爵蹙起额角说,“对不对,丽莎?你把她带到自己房里去吧,我到爸爸那儿去了。他现在怎样?还是老样子吗?”

“还是那个样子,还是那个老样子,不晓得你看来他是怎样。”公爵小姐高兴地答道。

“还是在那个时间,照常在林荫道上散步吗?在车床上劳作吗?”安德烈公爵问道,几乎看不出微笑,这就表明,尽管他十分爱护和尊敬父亲,但他也了解父亲的弱点。

“还是在那个时间,在车床上劳作,还有数学,我的几何课。”公爵小姐玛丽亚高兴地答道,好像几何课在她生活上产生了一种极为愉快的印象。

老公爵起床花费二十分钟时间之后,吉洪来喊年轻的公爵到他父亲那里去。老头为欢迎儿子的到来,破除了生活方式上的惯例:他吩咐手下人允许他儿子在午膳前穿衣戴帽时进入他的内室。公爵按旧式穿着:穿长上衣,戴扑粉假发。当安德烈向父亲内室走去时,老头不是带着他在自己客厅里故意装的不满的表情和态度,而是带着他和皮埃尔交谈时那种兴奋的神情,老年人坐在更衣室里一张宽大的山羊皮面安乐椅上,披着一条扑粉用披巾,把头伸到吉洪的手边,让他扑粉。

“啊!兵士!你想要征服波拿巴吗?”老年人说道,因为吉洪手上正在编着发辫,只得在可能范围内晃了晃扑了粉的脑袋,“你好好收拾他才行,否则他很快就会把我们看作他的臣民了。你好哇!”他于是伸出自己的面颊。

老年人在午膳前睡觉以后心境好极了。(他说,午膳后睡眠是银,午膳前睡眠是金。)他从垂下的浓眉下高兴地斜着眼睛看儿子。安德烈公爵向父亲跟前走去,吻了吻父亲指着叫他吻的地方。他不去回答父亲中意的话题——对现时的军人,尤其是对波拿巴稍微取笑一两句。

“爸爸,是我到您跟前来了,还把怀孕的老婆也带来,”安德烈公爵说道,他用兴奋而恭敬的目光注视着他脸上每根线条流露的表情,“您身体好么?”

“孩子,只有傻瓜和色鬼才不健康哩,你是知道我的情况的:从早到晚都忙得很,饮食起居有节制,真是够健康的。”

“谢天谢地!”儿子脸上流露出微笑,说道。

“这与上帝无关!欸,你讲讲吧,”他继续说下去,又回到他爱谈的话题上,“德国人怎样教会你们凭藉所谓战略的新科学去同波拿巴战斗。”

安德烈公爵微微一笑。

“爸爸,让我醒悟过来吧,”他面露微笑,说道,这就表示,父亲的弱点并不妨碍他对父亲敬爱的心情,“我还没有安顿下来呢。”

“胡扯,胡扯,”老头子嚷道,晃动着发辫,想试试发辫编得牢固不牢固,一面抓着儿子的手臂,“你老婆的住房准备好了。公爵小姐玛丽亚会领她去看房间,而且她会说得天花乱坠的。这是她们娘儿们的事。我看见她就很高兴啊。你坐下讲讲吧。米切尔森的军队我是了解的,托尔斯泰……也是了解的……同时登陆……南方的军队要干什么呢?普鲁士、中立……这是我所知道的。奥地利的情况怎样?”他从安乐椅旁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方步,吉洪跟着他跑来跑去,把衣服送到他手上,“瑞典的情况怎样?他们要怎样越过美拉尼亚呢?”

安德烈公爵看见他父亲坚决要求,开头不愿意谈,但是后来他越谈越兴奋,由于习惯的关系,谈到半中间,情不自禁地从说俄国话改说法国话了,他开始述说拟议中的战役的军事行动计划。他谈到,九万人的军队定能威胁普鲁士,迫使它放弃中立,投入战争,一部分军队必将在施特拉尔松与瑞典军队合并;二十二万奥国军队和十万俄国军队合并,必将在意大利和莱茵河上采取军事行动,五万俄国军队和五万英国军队必将在那不勒斯登陆;合计五十万军队必将从四面进攻法国军队。儿子述说的时候,老公爵没有表示一点兴趣,好像不听似的,一边走路一边穿衣服,接连有三次出乎意外地打断儿子的话。有一次制止他说话,喊道:

“白色的,白色的!”

他的意思是说吉洪没有把他想穿的那件西装背心送到他手上。另一次,他停步了,开口问道:

“她快要生小孩吧?”他流露出责备的神态,摇摇头说道,“很不好!继续说下去,继续说下去。”

第三次,在安德烈公爵快要叙述完毕的时候,老年人用那假嗓子开始唱道:“Malbroug,s’envo—t—enguerre.Dieusaitquandreviendra.”①

儿子只是微微一笑而已。

①法语:马尔布鲁去远征,天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我不是说,这是我所称赞的计划,”儿子说道,“我只是对您讲讲有这么一个计划。拿破仑拟订了一个更好的计划。”

“唉,你没有说出一点新消息,”老年人沉思,像放连珠炮似地喃喃自语:“Dieusaitquandreviendra,”又说:“去餐厅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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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3 15:48:45 | 查看全部
在那规定的时刻,老公爵扑了香粉,刮了脸,走到餐厅里去,儿媳妇、公爵小姐玛丽亚、布里安小姐和公爵的建筑师都在这里等候他。出于公爵的怪癖,这位建筑师竟被准许入席就座,这个渺小的人物就地位而论,是决不能奢求这种荣幸的。公爵在生活上坚定地遵守等级制度,甚至省府的达官显贵也很少准许入席就座。那个常在角落里用方格手帕擤鼻涕的建筑师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忽然被准许入席就座了,公爵用他这个惯例来表明,人人一律平等,他不只一次开导女儿说,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没有一点不如我们的地方。在筵席间,公爵常和寡言鲜语的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开心畅谈。

这餐厅又高又大,和住室里所有的房间不相上下,家眷和堂倌在每把椅子背后站着,等候公爵走出门来;管家的手上搭着餐巾,他环视着餐桌的摆设,向仆役使眼色,不时地把激动不安的目光从挂钟移向公爵即将出现的门口。安德烈公爵端详着一副他初次看见的金色大框架,框架里面放着博尔孔斯基公爵家的系谱表,对面悬挂着一样大的框架,里面放着一副做工蹩脚的(显然是家庭画师的手笔)享有世袭统治权的公爵的戴冕画像,他一定是出身于留里克家族,即是博尔孔斯基家的始祖。安德烈公爵看系谱表时摇摇头,不时地暗自微笑,那神态就像他看见一副俨像自己的肖像而觉得可笑似的。

“我在这儿认出是他啊!”他对向他身边走来的公爵小姐玛丽亚说道。

公爵小姐玛丽亚惊奇地望望她的哥哥。她不明白他在暗笑什么。父亲所做的一切在她身上激起一种无法评论的敬意。

“每个人都有致命的弱点,”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下去,“以他那卓越的的才智,donnersdansceridicule!”①

①法语:竟然受制于这等琐事。


名叫玛丽亚的公爵小姐无法理解长兄提出的大胆的见解,她准备向他反驳,书斋里忽然传出人人期待的步履声,公爵像平素一样迈着急速的脚步,高高兴兴地走进门来,仿佛蓄意用那来去匆匆的样子和严格的家庭秩序形成相反的对比。正在这一转瞬之间,大钟敲响了两声,客厅里的另一只钟用那尖细的声音作出了响应。公爵停步了。他那炯炯有神、富于表情而严峻的目光从垂下的浓眉下向大家环顾一番,然后投射在年轻的公爵夫人身上。年轻的公爵夫人这时感觉到一种有如近臣见皇帝出朝时的感情;也就是这位老人使他的心腹产生的一种敬畏之感。他用手摸了摸公爵夫人的头,然后呆笨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脑。

“我真高兴,我真高兴,”他说道,又聚精会神地望了一下她的眼睛,就飞快地走开,坐回自己的座位,“请坐,请坐!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请坐。”

他向儿媳妇指了指身边的座位。堂倌给她移开椅子。

“嘿嘿!”老年人望着她那浑圆的腰部,说道,“太匆忙了,不好!”

他像平常那样只用嘴巴笑,而不用眼睛笑,他乏味地、冷漠而且不痛快地笑起来。

“你应当走动走动,尽量,尽量多走动。”他说道。

矮小的公爵夫人没有听见或是不想听他说话。她沉默不言,觉得困惑不安。公爵向她问到她的父亲的情况,公爵夫人于是微露笑容,开口说话了。他又向她问到一般的熟人的情况,公爵夫人现出更加兴奋的样子,开始述说起来,她代人向公爵问候,并且转告城里的流言飞语。

“LacomtesseApraksine,lapauvre,aperdusonmari,etelleapleurèleslarmesdesesyeux,”①她说道,显得更加兴奋起来。

①法语:可怜的伯爵夫人阿普拉克辛娜丧失了丈夫,痛哭了很久,眼睛都哭坏了,可怜的女人。


她越来越显得兴致勃勃,公爵就越来越严肃地注视着她。公爵忽然转过脸去;不再理睬她,好像他已经把她研究得够多的了,对她已有明确的概念,他然后便向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转过脸去。

“喂,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我们的波拿巴要遭殃了。安德烈公爵(他向来都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的儿子)告诉我,为了击溃他,聚集了多么雄厚的兵力啊!我们一向认为他是个微不足道的人。”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根本不知道“我们”在什么时候谈论过波拿巴的事,可是他心里明白,人家有求于他,目的乃在于打开自己喜欢的话匣子。他诧异地望了望年轻的公爵,自己并不知道,这次谈话会产生何种结果。

“他是我们这里的一位伟大的战术家!”公爵用手指着建筑师对儿子说。

谈话又涉及战争,涉及波拿巴和现时的将军以及国事活动家。看来,老公爵不仅相信,当前的政要人物全是一些不通晓军事和国务知识初阶的乳臭小子,波拿巴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法国佬,他所以大受欢迎,只是因为没有波将金或者苏沃洛夫式的人物和他对立罢了。他甚至相信,欧洲并没有任何政治上的障碍,也没有战争,只是一些现时的活动家装作一副办事的模样,演演木偶戏罢了。安德烈公爵愉快地忍受父亲对现代人的嘲笑,明显地露出高兴的神色,喊他父亲谈话,而他自己聆听着。

“过去的一切看来都是好的,”他说道,“那个苏沃洛夫岂不落进了莫罗布下的陷阱,无法自拔了么?”

“是谁对你讲的呢?谁讲的呢?”公爵嚷道,“苏沃洛夫吧!”他扔开一只盘子,吉洪赶快将它接住。“苏沃洛夫吧!……安德烈公爵,想想吧。我知道有两个人:一个是腓特烈,一个是苏沃洛夫……莫罗呀!假如苏沃洛夫有权在握,莫罗该当俘虏了,不过他受制于军事参议院。他倒霉透了,鬼都讨厌他。你到了那个地方,你就能尝到腊肠烧酒的滋味啊!苏沃洛夫无法制服他们,米哈伊尔·库图佐夫又怎能应付呢?行不通,朋友,”他继续说下去,“你们和我们的将军们制服不了波拿巴,就得雇用一批法国人,让他们认不清自己人,自己人屠杀自己人。德国人帕伦被派往美国纽约去寻找法国人莫罗,”他说道,暗指当年聘请莫罗至俄军任职一事。“真怪!怎么啦,那波将金、苏沃洛夫、奥尔洛夫式的人物难道都是德国人吗?不是的,朋友,或者是你们都发疯了,或都是我已经昏瞆了。愿上帝保佑你们,我们来瞧瞧吧。在他们那儿,波拿巴竟然当上伟大的统帅了!哼!……”

“我说的根本不是,他的指示都是可取的,”安德烈公爵说道,“不过,我没法弄明白,您怎能这样评说波拿巴。您想怎样嘲笑,就怎样嘲笑吧,而波拿巴仍然是个伟大的统帅!”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老公爵对那个开始吃烤菜、希望别人把他忘却的建筑师喊道,“我以前对您说过波拿巴是个伟大的战术家,是吗?您看,他也是这样说的。”

“可不是,公爵大人。”建筑师答道。

公爵又冷笑起来。

“波拿巴生来有福分。他的士兵很精锐,而且他先向德国人进攻,只有懒人才不打德国人。自从宇宙存在以来,大家都打德国人。他们打不赢任何人。他们只晓得互相杀戮。他就足凭这一手闻名于世的。”

公爵于是就其看法开始分析波拿巴在战争乃至国务上所犯的过失,儿子不表示异议,但是可以看出,无论向他提出任何论据,他都像老公爵那样很难改变自己的看法。安德烈公爵谛听着,克制着不予辩驳,而且情不自禁地感到谅异,这个老年人足不出户在农村独处许多年,对近几年来欧洲的军事政治局势知晓得如此详尽,评述得如此精辟。

“你认为我这个老头儿不了解目前的事态吗?”他说了一句收尾的话。“我念念不忘时事啊!我彻夜目不交睫。嘿,你那个伟大的统帅究竟在哪里大显身手呀?”

“这说来话长。”儿子答道。

“你到你自己的波拿巴那里去好了M—lleBourienne,voilàencoreunadmirateurdeuotregoujatd’empereur!”①他操着非常漂亮的法国话,喊道:

“Voussavez,quejenesuispasbonapartiste,mon

prince.”②

“OieuSaitquandneviendva…”③公爵不自然地唱道,更加不自然地发笑,从餐桌后面走出来。

在争辩和不争辩的午膳的其余时间里,矮小的公爵夫人默不作声,时而惊惶不安地望望公爵小姐玛丽亚,时而望望老公公,在她从桌子后面走出来时,她一把抓住小姑的手臂,把她喊进另一个房间里。

“Commec’estunhommed’espritvotre,”她说道,“C’estàcausedecelapeut—êtreqúilmefaitpeur.”④“啊,他太慈善了!”公爵小姐玛丽亚说道。

①法语:布里安小姐,你那个奴才般的皇帝又有一个崇拜者了。

②法语:公爵,您知道,我不是波拿巴份子啊。

③法语:天知道什么时候他才回来。

④法语:您爸爸是个很聪明的人,也许因为这种缘故我才害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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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3 15:51:09 | 查看全部
第二天黄昏,安德烈公爵要动身了。老公爵遵守生活秩序,午膳后走回自己房里去了。矮小的公爵夫人呆在小姑房里。安德烈公爵穿上旅行常礼服,没有佩戴带穗肩章,在拨给他住的房间里和他的侍仆一同收拾行装。他亲自察看了马车,把手提箱装进车厢,嗣后吩咐套马车。房里只剩下一些安德烈平日随身带着的物品:一只小匣子、一只银质旅行食品箱、两支土耳其手枪和一柄军刀——从奥恰科夫运来的父亲赠送的物品。安德烈公爵的全部旅行用品摆放得齐齐整整,完整无缺,全是崭新的,十分干净的,罩上了呢绒套,并用小带子仔细地捆住。

在即将动身和改变生活规律的时刻,凡善于反思自己行为的人常常会产生一种忧闷的心绪。在这种时刻,他们通常是检查往事,制订长远规划。安德烈公爵脸部流露出沉思和感伤的表情。他把手放在背后。从房间的一角向另一角迈着疾速的脚步,张开眼睛向身前望去,沉思默想地晃着脑袋。他莫非是害怕上战场,抑或是离开妻子而忧心忡忡,——也许二者兼而有之,显然,他只是不想让人家望见他有这种心境;他听见门斗里的步履声,就连忙放开倒背着的手,在桌旁停步了,好像正在捆扎匣子上的布套,脸上带有平常那种宁静和神秘莫测的表情。这时分,可以听见公爵小姐玛丽亚的沉重的步履声。

“有人告诉我,你已经吩咐套马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显然她是跑步来的),“我心里很想和你单独地再谈一会。天知道我们又要别离多久啊。我走来,你不发脾气吧?安德留沙,你变得厉害啊。”她补充一句话,好像要解释这句问话似的。

她喊“安德留沙”这个名字时,脸部微露笑容。看来,她想到这个严肃的俊美的男人,正是那个消瘦的调皮的安德留沙,她幼年时代的朋友,心里觉得十分奇怪。

“丽莎在哪儿?”他问道,只以微微一笑来回答她的问话。

“她觉得非常疲倦,在我房里的长沙发上睡着了。啊,Andrè!Quéltresondefemmevousavez,”①她说道,一面在长兄对面的长沙发上坐下。“她完全是个小女孩,一个可爱的愉快的小女孩。我很喜爱她。”

安德烈公爵默不作声,可是公爵小姐发现他脸上流露出嘲讽的鄙夷的表情。

“应当宽宏大量地对待一些小缺点,安德烈,谁会没有缺点啊!你不要忘记,她是在上流社会中教育、长大成人的。而且她目前的境遇并不幸福。应当同情每个人的处境。Toutcomprendre,c’esttoutpardonner,②你想想,她过惯了这种生活之后,怎么能够和丈夫离别,孤零零地呆在农村,而且怀了孕,她这个可怜的女人心里有什么感受?这是非常痛苦的。”

①法语:安德烈,你的妻子太可贵了。

②法语:谁能理解一切,谁就会宽恕一切。


安德烈公爵望着妹妹,脸上露出笑意,就像我们听到我们似乎看透了的那些人说话时面露笑容一样。

“你在农村生活,可是你并不认为这种生活可怕。”他说道。

“我就不一样了。干嘛要谈论我啊!我不企求别的生活,而且不能抱有这种心愿,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生活。安德烈,你要想想,一个年轻轻的上流社会的女人,在大好年华,孑然一人匿身于农村,因为爸爸总是忙得不可开交,而我……你是知道我的情况的……对一个习惯于上流社会生活的女人来说,我是多么可怜,多么enresources①,唯独布里安小姐……”

“我极不喜欢您那个布里安。”安德烈公爵说道。

“啊,不对,她很可爱,又和善,主要是,她是一个不幸的姑娘。她没有任何亲人。老实说,我不仅不需要她,而且她使我感到不方便。你知道我一向是个野蛮人,现在变本加厉了。我喜欢独处……monpeve②很喜欢她。爸爸亲热而慈善地对待这两个人——她和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因为他们二人都获得他的恩泽,斯特恩说,我们与其爱那些向我们布善的人,毋宁爱那些领受我们布善的人。monpeve收留了她这个surlepavé③的孤儿。她十分和善,喜欢她朗读的风度。她每逢夜晚给他朗读。她读得非常动听。”

①法语:不快活。

②法语:爸爸。

③法语:被遗弃于街头。


“嘿,玛丽,说真的,我认为父亲的性情有时会使你觉得难受,对不对?”安德烈公爵忽然问道。

公爵小姐玛丽亚先是大为惊讶,然后就害怕他这句问话。

“我觉得?……我觉得?我觉得难受?”她说道。

“我认为,他一向都很专横,现在变得难以共处了。”安德烈公爵说道,看来他故意使妹妹难堪,或者想试探一下,才这样轻率地评论父亲的。

“你各个方面都表现得很好,安德烈,可是你有点自傲,”公爵小姐说道,她不太注意谈话的进程,过多地注意自己的思路,“这真是一大罪孽。岂可评论父亲?即令是可以,而像monpeve这样的人,只能令人vénération,”①,哪能引起另一种感情?与他相处,我很满意,很幸福!我只希望你们都像我这样幸福。

长兄疑惑地摇摇头。

“安德烈,有一件事使我觉得难受,我如实地告诉你,那就是父亲在宗教方面的观点。我不明了,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怎能看不清显而易见的事,怎能误入迷途?这就是我的一大不幸。但是我近来看见了他有改善的迹象。近来他的嘲讽不那么恶毒了。有个僧侣来拜门,他接见了僧侣,并且一同谈了很久的话。”

“啊,我的亲人,我怕您和僧侣都白费劲。”安德烈公爵嘲讽地,但却亲热地说道。

“Ah!monami,②我只是祷告上帝,希望他能听见我的祷告,安德烈,”沉默片刻之后她羞怯地说道:“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求你。”

①法语:崇拜。

②法语:啊,我的朋友。


“我的亲人,求我做什么事?”

“请你答应我,你不会拒绝我的请求。在你心目中,这件事不用费吹灰之力,也不会使你有损于身分。你只是安慰我而已。安德留沙,请你答应吧,”她说了这句话便把手伸进女式手提包里,拿着一样东西,但是不让别人望见,好像她手上拿的东西正是她所请求的目标,在她的请求尚未获得允诺之前,她是不能从女式手提包里取出这样东西的。

她用央求的目光羞羞答答地望着长兄。

“即使我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安德烈公爵答道,仿佛要猜中是怎么回事。

“你随意想什么都行!我知道你和monpeve都是同样的人。你随意想什么都行,可是你要替我办这件事。请你办妥这件事!我父亲的父亲,即是我们的祖父在南征北战中都随身带着这样东西……”她依旧没有从女式手提包里取出她手里拿着的东西。“你会答应我吗?”

“当然,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安德烈,我用神像为你祝福,你要答应我你永远不会把它取下来……答应吗?”

“既然它的重量不到两普特,就不会压疼脖子……要让你愉快……”安德烈公爵说道,但是,一当他发现妹妹听了这句戏言,脸上就流露出忧伤的神情,他顿时后悔起来,“我非常高兴,我的确十分高兴,我的亲人。”他补充一句。

“上帝必将依据你的意志拯救你,保佑你,使你倾向他,唯有在他身上才能获得真理和安慰,”她用激动得颤栗的嗓音说道,在长兄面前庄重地捧着一帧救世主像。这帧古式神像呈椭圆形,面色黧黑并饰以银袍,身上系有一条银链。

她在胸前画十字,吻了吻神像,便把它递给安德烈。

“安德烈,请你保存,为我……”

她的一双大眼睛善良而且羞怯地炯炯发光。这双大眼睛照耀着她那瘦削的病态的面孔,使它变得十分美丽了。长兄想要伸手去拿神像,但是她把他拦住了。安德烈心里明白,他便在胸前画了十字,吻了一下神像。同时他脸上带有温和(他深受感动)和嘲笑的表情。

“mercimonami.”①

①法语:我的朋友,我感谢你。


她吻吻他的额头,又在长沙发上坐下来。他们都沉默不言。

“安德烈,我对你说过,你要像平常那样慈善、宽宏大量,不要严厉地责难丽莎,”她开始说道,“她很可爱,很和善,目前她的境况非常困难。”

“玛莎,我似乎什么也没有对你说起我责备妻子或者对她表示不满的话。你干嘛老对我说起这件事呢?”

公爵小姐玛丽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沉默起来了,仿佛觉得自己有过错似的。

“我一点也没有对你说,不过有人对你说了。这真使我伤脑筋。”

公爵小姐玛丽亚的额头、颈项和两颊上的斑斑红晕显得更红了。她心里很想说点什么话,可是说不出来。长兄猜中了,午饭后矮小的公爵夫人哭了一顿,说她预感到不幸的分娩,她害怕难产,埋怨自己的命运,埋怨老公公和丈夫。她痛哭一顿以后就睡着了。安德烈公爵怜悯起妹妹来了。

“玛莎,你要知道是这么回事,我没有什么可责备妻子的,以前没有责备,以后也永远不会责备她,在我对她的态度上,我并没有什么可责怪自己的地方。无论我处在何种情况下,我永远都是这样。但是,如果你很想知道真相,……你想知道我是否幸福?我并不幸福。她是否幸福?也不幸福。这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

他说话时,站起身来,走到他妹妹面前,弯下腰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他那美丽的眼睛放射出不常见的明智而和善的光芒,但是,他并不望他妹妹,而是逾越她的头部望着黑洞洞的敞开的门户。

“我们到她那里去吧,应当向她告辞了!要不然,你一个人去吧,把她喊醒,我马上就来。彼得鲁什卡!”他向侍仆喊道,“到这里来,收拾东西吧。这件要放在座位里边,这件要放在右边。”

公爵小姐玛丽亚站起身来,向门边走去。这时她停住脚步了。

“André,sivousavezlafoi,vousvousseriezadresséàDieu,pourqu’ilvousdonnel’amourquevousnesentezpas,etvotrepriereauraiteteexaucee.”①

“是啊,真有这种事吗!”安德烈公爵说道,“玛莎,你去吧,我立刻就来。”

安德烈公爵去妹妹房间的途中,在连结甲乙两幢住宅的走廊里,碰见了笑容可掬的布里安小姐,是日她已经第三次露出天真而喜悦的笑意在冷冷清清的过道上和他邂逅相遇了。

“Ah!jevouscroyaischezvous,”②她说道,不知怎的涨红了脸,低垂着眼睛。

①法语:安德烈,如果你有一种信仰,你就会祈祷上帝,要他赐予你那种体会不到的爱,要上帝能听到你的祷告。

②法语:啊,我原来以为您在自己房里哩。


安德烈公爵严肃地瞟了她一眼,脸上顿时流露出狂怒的神色,他什么话也没有对她说,不屑望望她的眼睛,只朝她的额角和头发瞥视一下,眼神是那么鄙夷,以致这个法国女人满面通红,她一言未发便走开了。当他行走到妹妹门口的时候,公爵夫人睡醒了,门户洞开,从里面传来她那愉快的上句紧扣下句的话语声。她说起话来,就像长时间克制之后,现在很想要补偿失去的时光似的。

“Non,maisfigurezvous,lavieillecomtesseZouboffavecdefaussesbouclesetlabouchepleinedefaussesdents,commesiellevoulaitdefierlesannees…①玛丽,哈,哈,哈!”

安德烈公爵约莫有五次听见他妻子在旁人面前说伯爵夫人祖博娃的一些同样的闲话,还听见一串串同样的笑声。他悄悄地走进房来。略嫌肥胖、面颊绯红的公爵夫人坐在安乐椅上,手里拿着针线活儿,不住声地说话,一桩桩、一件件回忆彼得堡的往事,甚至回忆一句句的原话。安德烈向她跟前走来,摸摸她的头,问她旅途之余是不是得到休息。她应声回答,又继续说下去了。

①法语:不,你设想一下,老伯爵夫人祖博娃长着一头假发,一口假牙,好像在嘲笑自己的年纪似的……


六套马的四轮马车停在台阶前面。外面正是昏暗的秋夜。车夫望不见马车的辕轩。人们都手提灯笼在门廊里忙忙碌碌。一幢雄伟的住宅透过一扇扇高大的窗户反射出耀眼的灯光。仆人们都聚集在接待室里想跟年轻的公爵告别;家属: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布里安小姐、公爵小姐玛丽亚和公爵夫人,一个个站在大客厅里。安德烈公爵被人叫到书斋去见父亲,父亲很想单独地跟他告别,他们正在等待着父子走出门来。

安德烈公爵走进书斋时,老公爵戴上老年人用的眼镜,穿着一件洁白的长衫,除开会见儿子之外,他从未穿过这件长衫接见任何人,这时公爵正坐在桌旁写字。他掉过头来望一眼。

“你要走了吗?”他又握着笔管写起字来。

“我来告辞了。”

“吻我这里吧,”他指指面颊,“谢谢,谢谢!”

“您为什么要谢我?”

“因为你没有稽延多日,没有纠缠着女人的衣裙。服兵役第一。谢谢,谢谢!”他继续写字,墨水飞溅,笔尖沙沙地作响。“若是要说什么话,你就说吧。我可以同一时间做两件事。”

他补充一句。

“关于我的老婆……我把她留了下来让您老人家操劳,我实在不好意思……”

“你瞎说什么?说你该说的话吧。”

“我老婆分娩的时候,请您派人去莫斯科请个产科男医生……叫他到这里来。”

老公爵停住了,好像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他用严肃的目光凝视他儿子。

“我知道,假如大自然帮不了忙,那就没有谁能帮上忙的,”安德烈公爵说道,看来他感到困惑不安,“我所赞成的是,一百万件事例中通常只有一件是不幸的,但是,这真是她的幻觉,也是我的幻觉。别人对她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做了恶梦,因此她心里十分畏惧。”

“嗯……嗯……”老公爵喃喃地说,一面继续把信写完,“我一定办妥。”

他签了字,忽然很快地把脸转向儿子,哈哈大笑了。

“事情糟糕透了,不是吗?”

“爸爸,什么事情糟糕透了?”

“你的老婆呀!”老公爵三言两语地、但却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不明了。”安德烈公爵说道。

“亲爱的人,这真是毫无办法的,”公爵说道,“她们都是一路的货色,是离不成婚的。你不要害怕,我决不对人说,可是你自己要知道。”

他用那瘦骨嶙峋的小手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臂,晃了一下,用那仿佛是要把人看透的目光朝着儿子的面孔飞快地扫了一眼,然后又冷冷地笑了。

他儿子叹了一口气,表示他已承认父亲了解他。老年人用那习惯的敏捷的动作继续折叠并封上几封信,他飞快拿起火漆、戳子和信纸,之后又搁下来。

“怎么办。长得俊俏嘛!一切我都办妥,你放心好了。”他在封信时若断若续地说道。

安德烈沉默不言,父亲了解他,这使他觉得愉快,又觉得不愉快。老年人站起身来,把信递给他儿子。

“你听我说,”他说道,“不要替老婆操心,凡是可能办到的事,都一定办到。你听着:把这封信转交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我在信上写了,要他任用你,谋个好差事,不要让你老是当个副官,糟糕透了的职务啊!你告诉他,我还记得他,而且喜爱他。他怎样接待你,以后来信告诉我。假如他待人厚道,就干这个差事吧。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的儿子因为不受恩赐,所以不肯在任何人麾下任职。喂,现在到这里来。”

他像放连珠炮似地说话,说不到半句就说完了,可是他儿子已经听惯了,懂得他的意思。他把他儿子领到旧式写字台前面,启开盖子,拉出写字台的抽屉,取出一个笔记本,他把这个笔记本写满了又粗又长又密的小字。

“我想必会死在你前头。你听我说,这里是我的回忆录,在我去世后,把它呈送国王,这里有一张债券和一封信:这里有奖励《苏沃洛夫战史》著述者的一笔奖金。把这些东西寄到科学院去。这里是我的诠注,在我去世后,你自己可以浏阅,从其中获得裨益。”

安德烈没有对父亲说,他想必还能活很久。他心里明白,这种话是用不着说的。

“爸爸,这一切我都能办妥。”他说道。

“好啦,再见吧!”他让他儿子吻吻他的手,然后拥抱自己的儿子。“安德烈公爵,有一点你要牢记在心,如果你被敌人打死,我这个老头子会感到非常悲痛的……”他出乎意料地默不作声,突然他用尖锐刺耳的嗓音继续说,“如果我知道你的行为不像尼古拉·博尔孔斯基的儿子,我就会……感到汗颜!”他突然用那小尖嗓儿叫了一声。

“爸爸,您可以不对我说这种话。”儿子面带微笑地说道。

老年人默不作声了。

“我还有求于您,”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下去,“如果我被敌人打死,如果我将来有个儿子,请让他留在您身边,不要他离开,正如我昨天对您说的那样,让他在您这儿成长……请您照拂一下。”

“不把儿子交给老婆吗?”老年人说了这句话,大笑起来。

他们沉默不言,面对面地站着。老年人的敏锐的目光逼视着儿子的眼睛。老公爵的面颊的下部不知怎的颤抖了一下。

“辞别已经完毕了……你走吧!”他忽然说道。“你走吧!”

他把书斋门打开,提高嗓门怒气冲冲地喊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啦?”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望见了安德烈公爵和那身穿白长衫、未戴假发、戴着一副老年人用的眼镜、愤怒地吼叫的老年人匆匆探出来的身子,于是问道。

安德烈公爵叹了一口气,一声也没有回答。

“好啦,”他向妻子转过脸去说道。“好啦”这个词含有冷嘲热讽的意味,好像他是说:“您现在耍耍您的招儿吧。”

“Andredeja?”①矮小的公爵夫人说道,她脸色惨白,恐惧地望着丈夫。

他搂抱她。她尖叫一声,不省人事地倒在他的肩膀上。

他很小心地移开被她枕着的那只肩膀,望了望她的面孔,爱抚地扶她坐在安乐椅上。

“Adieu,marie,”②他轻声地对他妹妹说道,他和她互相吻吻手,从房里飞快走出来。

①法语:安德烈,怎么,告别完了吗?

②法语:玛丽亚,再见吧。


公爵夫人躺在安乐椅上,布里安小姐给她揉搓太阳穴。公爵小姐玛丽亚搀扶嫂嫂,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泪痕斑斑,还在望着安德烈公爵从那里走过的门口,她画着十字,为公爵祈祷祝福。书斋里多次地传出老头子的怒气冲冲的像射击似的擤鼻涕的声音。安德烈公爵刚刚走出去,书斋门很快就敞开了,从门里露出那个穿白色长衫的老年人的威严的身影。

“他走了吗?那就好了!”他说道,愤怒地望望不省人事的个子矮小的公爵夫人,他露出责备的神态摇摇头,砰的一声关上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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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3 15:51:21 | 查看全部
一八○五年十月间,俄国军队侵占了奥国大公管辖的几个大村庄和城市,一些新兵团又从俄国开来,驻扎在布劳瑙要塞附近的地方,因而加重了居民的负担。库图佐夫总司令的大本营也坐落在布劳瑙。

一八○五年十月十一日,刚刚抵达布劳瑙的步兵团在离城市半英里处扎营,听候总司令检阅军队。尽管地形和周围环境(果园、石砌的围墙、瓦房盖、远处望得见的山峦)与俄罗斯迥然不同,尽管非俄罗斯民众怀着好奇心观望着士兵,但是,这个兵团的外貌,却和俄罗斯中部任何地区任何一个准备接受检阅的俄国兵一模一样。

那天傍晚,在最近一次行军的路上,接到了一项关于总司令检阅行军中的兵团的命令。虽然团长不太明了命令中的措词,出现了应当怎样领会措词的问题:士兵是不是穿上行军的服装接受检阅?而在营长会议上,遵照以礼相待的准则,决定兵团的士兵穿上阅兵服接受检阅。于是在三十俄里的行军之后,士兵们目不交睫,彻夜缝补衣裳,洗濯污秽;副官和连长命令士兵报数,清除一部分人。次日清晨,这个兵团已经不是最近一次行军的前夜那样松松垮垮的乌合之众,而是一支拥有两千人众的排列整齐的军队,每个人都熟谙自己的位置和任务,每个人的每个纽扣和每根皮带都位于原处,洁净得闪闪发亮。而且不仅是外面穿的军装没有破烂不堪,如果总司令要察看军装里面,他就会看到每个人都穿着一件同样干净的衬衫,他也会发现每只背袋里都装有一定数量的物件,正像士兵们说的那样,“锥子、肥皂,应有尽有。”人人都认为,只有一件事令人心烦,那就是鞋子问题。士兵们的皮靴多半穿破了。但是这个缺点不能归咎于团长。虽然多次提出要求,奥国主管部门并没有把军需品拨给团长,而这个兵团走了一千俄里路了。

这个团长是个易于激动的、须眉均已苍白的渐近老境的将军,他体格结实,胸背之间的宽度大于左右两肩之间的宽度。他身穿一套新缝制的带有一溜溜褶痕的军装,镀金的肩章挺厚,好像没有压低他那肥胖的肩膀,而是使它隆起来。团长的那副样子,就像某人正在顺利地完成一项平生最庄严的事业似的。他在队列前面慢慢地走动,有点儿弯腰曲背,走动时微微发抖,看起来,这个团长非常欣赏自己的兵团,因为他居于一团之首而感到幸福,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这个兵团了。尽管如此,他那微微发抖的步态仿佛说明,他除开对军事颇感兴趣,对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和女性的兴趣在他灵魂深处也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喂,老兄,米哈伊洛·米特里奇,”他把脸转向一个营长,说道(这营长微微一笑,向前移动一步,看上去他们都很走运),“夜里我们都挨责备了。可是,似乎还不错,我们的兵团不是劣等的……啊,不是吗?”

营长听懂了这句令人开心的讽刺话,笑起来了。

“就是在察里津草地举行阅兵式,也不会有人把我们赶出去的。”

“什么?”那团长说道。

这时候,在那分布着信号兵的直通城市的大道上,有两个骑马的人出现了,一个是副官,另一个是跟随身后的哥萨克。

副官是由总司令部派来向团长阐明昨天发布的命令中模糊不清的措词的,即是阐明,总司令意欲看见一个完全处于行军状态的兵团——穿军大衣,罩上外套,不作任何检阅准备。

前一天,奥国军事参议院有一名参议员由维也纳前来叩见库图佐夫,建议并要求俄国军队尽速与费迪南大公和马克的部队汇合,但是库图佐夫认为这种汇合并无裨益,所以,他在摆出可作为他的观点的佐证时,还试图请那位奥国将军目睹一下来自俄国的军队的凄惨情状。他愿意前来与兵团士兵会面,就是要臻达这个目的;因此,兵团的处境愈益恶劣,总司令就愈益高兴。尽管那个副官不熟悉详情,但他已向团长转达了非履行不可的总司令的要求,即是士兵必须穿军大衣,罩上外套,不然,总司令就会表示不满意的。

团长听了这些话后垂下头来,默不作声地耸耸肩膀,很激动地把两手一摊。

“胡作非为啊!”他说道。“米哈伊洛·米特里奇,我不是跟你说过,在行军中,就是要穿军大衣,”他指责营长,“唉呀!我的天!”他补充一句话,就很坚定地向前走去。“诸位,连长!”他用那惯于发口令的嗓音喊道。“上士!……他即将光临?”他流露出恭恭敬敬的神情面对前来的副官说道。看来是为他所提起的那人,他才面带这种表情的。

“我认为要过一个钟头。”

“还来得及换衣服吗?”

“将军,我不晓得……”

这个团长亲自走到了队列的前面,吩咐士兵们重新穿上军大衣。连长各自奔回连部,上士们开始忙碌起来了(一部分大衣未予缝补,不太完整),就在这一刹那间,那些原先既整齐而又肃静的四边形队列开始蠕动、松散,喧哗不已。士兵从四面八方来回奔走,一个个向前耸起肩膀,绕过头上取下行军用的背袋,脱下军大衣,抬起一双手伸进衣袖中。

过了半个钟头,一切恢复了原有的秩序,只有四边形队列已由黑色变成灰色的了。团长又用那微微发抖的步态走到兵团的前面,从远处望它一眼。

“这又是什么名堂?这是什么名堂?”他在停步之时喊,“第三连连长!……”

“传呼第三连连长去见将军,传呼连长去见将军,传呼第三连连长去见团长!……”一列列队伍都听见传呼的声音,一名副官跑去寻找那个磨磨蹭蹭的军官。

这些费劲传呼的声音越传越不对头,在传到被传者的耳鼓时,原话已经变成“将军被传到第三连”了。这名被传的军官从连部后面窜出来,他虽然是个已过中年的男人,不习惯于跑步,但他还是步履踉跄,磕磕绊绊地快步走到将军面前。上尉那种惶惑不安的神色,就像有人叫一个没有学会功课的学生回答问题似的。他那显然由于饮酒无度而发红的脸上现出了斑点,嘴巴撇得合不拢了。他走到团长近侧,放慢了脚步,当他气喘吁吁走到团长面前时,团长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一番。

“您很快要给士兵们换上长袍了!这是什么名堂?”团长喊道,他用下颔指了指第三连的队伍中的一个穿着与别人的军大衣截然不同的厂呢色军大衣的士兵,“您刚才呆在哪儿?预料总司令就要到了,而您擅自离开岗位,啊,不是吗?……我要教训您一顿,干嘛要让士兵们穿上卡萨金去接受检阅!

……啊,不是吗?

连长眼巴巴地望着首长,他把两个指头按在帽檐上,越按越紧,好像他认为这会儿只有按帽檐行礼才能得救似的。

“喂,您为什么不开腔?您这儿有一个装扮成匈牙利人的是谁呀?”团长带着严肃的神色,开玩笑说。

“大人……”

“喂,什么‘大人’?大人!大人!可是谁不知道‘大人’是什么。”

“大人,他是受降级处分的多洛霍夫……”上尉轻声地说道。

“怎么?他被贬为元帅,是不是?还是贬为士兵呢?士兵就应当像大家一样穿军装。”

“大人,您亲自准许他在行军时可以穿这种衣服。”

“我准许的么?我准许的么?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这个样子,”团长有几分冷静地说道。“我准许的么?对你们随便说句什么话,你们就……怎么?”他怒气冲冲地说道,“请让士兵们穿着得体面一点……”

团长掉过头来望望副官,他又用那微微发抖的步态向兵团的队伍走去。可见他很喜欢大发脾气,在这个兵团的队伍中走了一阵之后,他想再找一个大发脾气的借口。他威吓一个军官,因为这个军官戴着尚未擦亮的奖章,又威吓另一个军官,因为他带的队伍不整齐,之后他就向第三连走去。

“你是怎——样站的?脚放在哪里?脚放在哪里?”离那个身穿浅蓝色军大衣的多洛霍夫莫约有五人间隔的地方,团长就用含有痛楚的嗓音喊道。

多洛霍夫把他那弯着的腿慢慢地伸直,用炯炯发亮的放肆无礼的目光朝将军的面孔瞥了一眼。

“干嘛要穿蓝色的军大衣?脱掉!……上士!给他换衣服……坏东西……”团长还没有把话说完,多洛霍夫就急急忙忙地说道:

“将军,我必须执行命令。但是,我不应该忍受……”

“在队伍里不要闲扯!……不要闲扯,不要闲扯!……”

“我不应该忍受屈辱。”多洛霍夫用那洪亮的嗓音把话说完了。

将军和士兵的视线相遇了。将军怒气冲冲地向下拉着那条系得紧紧的腰带,他沉默起来了。

“请您换换衣服吧,我请求您。”他走开时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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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3 15:52:35 | 查看全部
“总司令来了!”这时信号兵喊道。

团长脸红了,跑到了马儿前面。他用巍颤颤的手抓住马镫,纵身上马,稳定身子,拔出了军刀。他面带欣喜而坚定的神情,撇着张开的嘴,准备喊口令。整个兵团就像梳平毛羽、振翅欲飞的鸟,抖抖身子,就屏住气息,一动不动了。

“立——正!”团长用震撼人心的嗓音喊道,这声音对他表示欢乐,对兵团表示森严,对前来检阅的首长表示迎迓之意。

几匹马纵列驾着的高大的天蓝色的维也纳轿式四轮马车,沿着没有铺砌路面的宽阔的周围种满树木的大路,奔驰而至,马车的弹簧发出轻微的隆隆响声。侍从们和克罗地亚人的护卫队乘坐轻骑在车后疾驰。一个奥国将军坐在库图佐夫近旁,他身穿一套在俄国人的黑军装之中显得稀奇古怪的白军装。四轮轿式马车在兵团的队列前停下来。库图佐夫和奥国将军轻声地谈论什么事情,库图佐夫微露笑容,当他迈着沉重的步子,从踏板上把腿伸下的时候,俨如他面前并无二千名屏住气息谛视着他和团长的士兵似的。

传来了口令声,兵团的队伍又颤动了,一齐举枪致敬,发出铿锵的响声。在那死一般的肃穆中,总司令的微弱的说话声清晰可闻。全团的士兵拉开了嗓子喊道:“大——人——健康长寿!”全体又屏息不动了。开初,当兵团的队伍行进时,库图佐夫站在一个位置上不动。然后,他和那身穿白军装的将军,在侍从的伴随之下,并排地沿着队列开始徒步检阅。

从团长挺直胸膛、衣着整齐、姿态端正、眼睛谛视总司令举手行军礼来看,从他勉强抑制住微微发抖的步态、身体向前微倾、跟随着二位将军沿着队列徒步检阅来看,从他听见总司令每说一句话,看见总司令每作一次手势就跑上前去唯唯诺诺来看,他履行下属的职务,较诸于履行首长的职务,更能得心应手。与那些同时抵达布劳瑙的兵团相比较,这个兵团由于团长的严厉和勤奋而居于至为优越的地位。掉队者和病号只有二百一十七人。除皮靴而外,其余一切都完整无缺。

库图佐夫沿着队列走过去了。有时停步对他在土耳其战争中认识的军官们说上几句密切的话,有时也对士兵们说几句话。当他望着皮靴时,他有好几回忧郁地摇头,并指着皮靴让奥国将军看看,他那表情能说明,在这件事上他似乎不想责备任何人,但却不能不目睹这种恶劣的情形。每当这时团长就向前跑去,深怕没听见总司令谈论这个兵团的每句话。在每句低声道出的话语都能听见的距离以内,约莫有二十名侍从跟随在库图佐夫身后。侍从先生们互相交谈,有时候发出笑声。一个长得漂亮的副官紧紧地跟着总司令,相隔的距离很近,他就是博尔孔斯基公爵,他的同事涅斯维茨基校官和他并肩同行,他身材魁梧,格外肥胖,长着一张美丽、善良和笑容可掬的脸,一对水汪汪的眼睛,一个面孔有点黧黑的骠骑军官在涅斯维茨基旁边走着,把他逗弄得几乎忍不住要笑。那个骠骑军官没有露出微笑,严肃地用那呆滞的目光望着团长的脊背,滑稽地摹仿团长的每个动作。每当团长微微发抖、向前弯腰的时候,那个骠骑军官就同样地、不爽毫厘地发抖、弯腰。涅斯维茨基一面发笑,一面推撞别人,让他们也来观看这个好逗笑的人。

库图佐夫无精打采地、脚步缓慢地从几千对瞪着眼珠谛视着首长的眼睛旁边走过去。走到第三连近侧的时候,他忽然停步了。侍从们没有预见到他会停步,不由地朝地拥上来。

“啊,季莫欣!”总司令说道,认出了那个因身穿蓝色军大衣而尝到苦头的红鼻子上尉。

季莫欣在团长责备他的时候身子似乎挺得不能再直了。但是,在总司令和他谈话的这个时刻,他把身子挺得更直了。看起来,若是总司令再多望他一会儿,他就会忍受不住了。库图佐夫显然明了上尉的这种窘态,他心中祝愿上尉诸事吉祥,话音一落地就连忙转过脸去。库图佐夫那张因负伤而变得丑陋的胖得发圆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

“还有个伊兹梅尔战役的同志,”他说道。“是个勇敢的军官啊!你满意他吗?”库图佐夫向团长问道。

团长在骠骑军官身上的反映,就像照镜子那样,只是团长自己看不见。团长颤栗了一下,向前走去,答道:

“大人,我很满意。”

“我们大家并不是没有弱点,”库图佐夫说道,面露微笑,从他身边走开了。“他忠实于巴克斯”①。

①巴克斯就是罗马神话中的酒神。


团长吓了一跳,这是否就是他的罪过,他什么话也没有回答。这时候军官看见了鼻子发红、腹部收缩的上尉的面孔,就模仿他的面部表情和姿态,模仿得像极了,以致涅斯维茨基不禁笑出声来。库图佐夫扭过头来。看样子,军官能够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当库图左夫扭过头来的刹那间,他装出一副鬼脸,旋即露出至为严肃的毕恭毕敬的纯洁无瑕的表情。

第三连是最后一个连。库图佐夫沉思起来,显然他想起什么事情。安德烈公爵从侍从们中间走出来,用法国话轻声地说道:

“您吩咐我提醒您一件关于本团内受降级处分的多洛霍夫的事情。”

“多洛霍夫在哪里?”库图佐夫问道。

多洛霍夫换上一件士兵的灰军大衣,焦急地等待有人召唤他。一个身材匀称、浅色头发、一对蓝眼睛闪闪发光的士兵从队列中走出来了。他向总司令面前走去,举枪敬礼。

“你有要求吗?”库图佐夫微微地蹙起额头,问道。

“他就是多洛霍夫。”安德烈公爵说道。

“啊!”库图佐夫说道,“我希望这场教训会使你纠正错误,好好地服役。国王是很慈悲的。你只要立功,我就不会把你忘记。”

那双闪闪发光的蓝眼睛放肆地望着总司令,就像正视着团长那样,他好像要用他的表情去冲破那层把总司令和士兵远远分开的隔幕。

“大人,有一件事我要求您,”他用那洪亮、坚定、从容不迫的嗓音说道,“我求您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证明我对国王和俄国的一片忠心。”

库图佐夫转过脸来,正如他向季莫欣转过脸来一样,他脸上掠过一丝含在眼中的微笑。他转过脸来,蹙一阵额头,好像他想表明,多洛霍夫对他所说的种种情形,以及多洛霍夫对他可能说到的种种情形,他老早老早就心中有数了,这一切使他厌倦,都是一些根本用不着说的话。他转过头来,向马车面前走去了。

一团人按连站队开往布劳瑙附近指定的驻地,希望在那里能给自己弄到皮靴和军服,在艰苦的行军之后休息休息。

“普罗霍尔·伊格纳季奇,您不会抱怨我吧?”团长骑在马上绕过向营盘走去的第三连官兵,向带领连队的季莫欣上尉面前直奔而去,对他说道,在顺利举行阅兵式之后,团长脸上不禁流露出欣快。“为沙皇效劳……不可以乱来……我有时会在队列中威吓你们一通……我先来道歉,您是知道我的……我十分感谢!”他于是向连长伸出手来。

“将军,哪能呢,我怎敢埋怨您呀!”上尉答道,他的鼻子涨红了,面露微笑,微笑时张开他在伊兹梅尔城下被枪托打落两颗门牙的缺口。

“请转告多洛霍夫先生,我决不会忘记他,要他放心好了。请您告诉我,我总想问您,他怎么样?操行端正么?各方面的表现……”

“大人,他努力工作……可是性格……”季莫欣说道。

“怎么?性格怎么样?”团长问道。

“大人,天天不一样,”上尉说道,“有时候很聪明,有学问,待人和善。有时候不然,他变成野兽了。他在波兰本来打死了一个犹太人……您要知道……”

“是呀,是呀,”团长说道,“还是要怜悯怜悯这个不幸的青年。要知道,他交际广阔,情谊深厚……所以您要……”

“大人,遵命。”季莫欣说道,他面露微笑,表示他明了首长的意愿。

“是呀,是呀。”

团长在队列中找到了多洛霍夫,并且把马勒住了。

“作战前先发肩章。”团长对他说道。

多洛霍夫环顾了四周,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改变他那露出嘲笑的嘴角的表情。

“嗯,这就好了,”团长继续说道。“我邀请各位痛饮一杯,”他补充一句,让士兵们都能听见他说的话,“我感谢大家!谢天谢地!”他于是赶到这个连队的前面,并向另一个连队疾驰而去。

“没啥可说的,他确实是个好人,蛮可以和他一道干工作。”季莫欣对在身旁步行的连级军官说道。

“一言以蔽之,他是个红桃!……(团长的绰号叫做‘红桃K’)”那个连级军官一面发笑,一面说道。

长官们在举行阅兵式后的喜悦心情也感染了士兵们。这一连人心情愉快地步行。四面八方都传来士兵谈话的声音。

“有人把库图佐夫叫什么来着,他是个独眼人,只有一只眼睛?”

“可不是么!百分之百的独眼人。”

“不……老弟,他比你更眼尖哩。皮靴和包脚布,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的老弟,他望了望我这双脚……嘿!我以为……”

“还有那个和他同路来的奥国人,好像他全身刷了一层白灰似的,简直白得像面粉!想必有人像擦驮具那样把他擦得干干净净!”

“费杰绍,怎么样!……他不是说过什么时候开始打仗吗?你不是呆在更近的地方?人家老是说,波拿巴本人就驻扎在布鲁诺沃①。”

①布鲁诺沃即是布劳瑙。


“波拿巴会驻扎在这里!瞧,他真是瞎说,笨蛋!他知道什么呀!目前普鲁士人在叛变。这也就是说,奥国人正在戡乱,一旦普鲁士人给镇压下去,就向要波拿巴宣战了。可是他硬说波拿巴驻扎在布鲁诺沃啊!由此可见,他是个笨蛋。你多听一点消息吧。”

“你瞧,设营员这些鬼家伙!瞧,第五连官兵已经拐弯,进村了,他们就要煮稀饭了,可我们还没有到达目的地。”

“鬼东西,给我一点面包干。”

“昨天你给了我一点烟叶,是吗?老弟,怪不得。喂,你拿去吧,上帝保佑你。”

“让我们停下来休息休息也好,要不然,我们还要空着肚子走五俄里左右的路。”

“若是德国人给我们几辆四轮马车,那就妙极了。坐上去满不在乎,真威风!”

“老弟,这里的民众狂暴得很。那里好像都是俄国王权之下的波兰人;老弟,如今这里是清一色的德国人。”

“歌手都到前面来!”可以听见上尉的喊声。

约莫二十人从各个队列中跑到连队的前面。一名领唱的鼓手向歌手们转过脸来,他挥一挥手,唱起悠扬婉转的士兵之歌,歌曲的头一句的字样是:“朝霞升,太阳红……”收尾一句的字样是:“弟兄们,光荣归于卡缅斯基爷爷和我们……”这首歌曲编写于土耳其,现时在奥国流行,只是歌词中有所改动,其中的“卡缅斯基爷爷”已被改成“库图佐夫爷爷”。

鼓手这个消瘦、眉清目秀、约莫四十岁的士兵,依照士兵的惯例突然停止,不喝完最后一句,把两手一挥,好像把一件什么东西扔到地上似的,他向士兵歌手们严肃地瞥了一眼,眯缝起眼睛。之后,当他深信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好像把一件看不见的贵重物品举在头顶上,呆了片刻后突然使劲地把它扔掉:

哎呀,我的门斗呀,我的门斗!

“我的新门斗……”二十个人接着唱下去,乐匙手尽管担负着沉重的驮具,但却急忙地向前跑去,面向连队后退着行走,微微地抖动肩膀,威吓某人似地击打着乐匙。士兵们合着歌曲的拍节,挥动着手臂,迈开大步,不知不觉地走齐了脚步。连队后面可以听见车轮的辘辘声,弹簧垫的轧轧声和马蹄的得得声。库图佐夫偕同侍从回到城里去。总司令做了个手势,要士兵们继续便步行进,一听见歌声,一望见跳舞的士兵和快活地、脚步敏捷地行进的全连的士兵,总司令及其侍从们的脸上就流露出喜悦的表情。马车从连队右边一跃而过,连队右翼的第二排中,有个蓝眼睛的士兵无意中引人注目,此人就是多洛霍夫,他雄赳赳地、步态优美地合着歌曲的拍节行走着,一面望着从他身旁走过的人们的面孔,那神情就像他很怜悯此时没有跟随连队行进的人。库图佐夫的侍从中的一名骠骑兵少尉曾经模仿团长的姿态,引起一场哄笑,这时候,他落在马车后面,向多洛霍夫跟前奔驰而去。

骠骑兵少尉热尔科夫在彼得堡曾一度属于多洛霍夫把持的暴徒团伙。热尔科夫在国外遇见一个当兵的多洛霍夫,认为没有必要和他结识。如今,当库图佐夫和这个受降级处分的军官谈话之后,他怀着老友会面的喜悦心情向他倾吐所怀。

“知心的挚友,你怎么样了?”他在听见歌声时说道,一面使他的坐骑和连队的步调一致。

“我怎么样?”多洛霍夫冷漠地答道,“正像你望见的这个样子。”

节拍轻快的歌声,使热尔科夫说话时那种无拘无束的愉快的语调和多洛霍夫回答时故意装出的冷漠的神态,赋有一种特殊意义。

“喂,你是怎样和首长搞好关系的?”热尔科夫问道。

“没有什么,都是一些好人。你是怎样混进司令部的?”

“暂时调来的,由我值班嘛。”

他们沉默了片刻。

“她从右手袖筒中放出一只雄鹰,”歌词中写道,歌词无意中引起一种朝气蓬勃的愉快的感觉。假若他们不是在听见歌声时交谈,他们的话题也许就不同了。

“打垮了奥国人,是真的么?”多洛霍夫问道。

“大家这样说,鬼才知道啊。”

“我很高兴。”正像歌词所要求的那样,多洛霍夫简而明地答道。

“好吧,随便哪天晚上请到我们那里来打法拉昂纸牌吧。”

热尔科夫说道。

“也许是你们捞到许多钱了?”

“你来吧。”

“不行,我已经发誓了。在没有晋升以前,我不喝酒,不赌钱。”

“也罢,在打仗以前……”

“到时候就见分晓。”

他们又沉吟起来。

“你需要什么就来吧,司令部里大家都会帮忙的……”热尔科夫说道。

多洛霍夫冷冷一笑。

“你还是放心好了。我需要什么不会去索求,我自己准能办到。”

“也罢,我只是这样说……”

“我也只是这样说。”

“再见。”

“祝你健康……”

……眺望故土,

关山远阻……

热尔科夫用马刺刺马,马暴躁起来,发了烈性,用蹄子约莫跺了三下,不知道先要伸出哪条腿,定神之后,疾驰起来,也同样合着歌曲的节拍赶到连队前面去追赶四轮轿式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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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3 15:52:51 | 查看全部
阅兵归来之后,库图佐夫在奥国将军陪伴下,走进办公室,他把一名副官喊来,吩咐他将开到本地的部队的实际情况的文件和指挥先头部队的费迪南大公的函件一并拿来。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随身带着总司令必需的文件走进他的办公室。库图佐夫和军事参议院的奥籍参议员坐在一份摆在桌上的作战方案前面。

“啊……”库图佐夫望着博尔孔斯基说道,他说一声“啊”好像是要副官等候片刻功夫,这之后便用法国话把已经开始的谈话继续谈下去。

“将军,我只说这么一件事,”库图佐夫说道,用词优美,语调动听,迫使对话人倾听他不慌不忙说出的每一个词。显然,库图佐夫本人也乐于倾听自己说话。“将军,我只说这么一件事,如果这件事取决于我本人的愿望,弗朗茨国王陛下的圣旨老早就履行了。我老早就和大公会合了。请您相信我的人格,对我本人来说,把统率军队的最高权力转交给比我更有造诣、更高明的将军,而奥地利是大有人在的,只要从我身上卸去一切责任的重担,那末对我本人来说,这真是一大乐事。将军,不过实际情况常比我们的愿望更富有说服力。”

库图佐夫微微一笑,那神色好像是说:“您满有理由不相信我,姑无论您相信还是不相信,我是根本不在乎的,但是您没有根据对我说出这种话。这也就是问题的症结。”

奥国将军现出不满意的样子,所以他不能不用同样的口吻回答库图佐夫。

“与此相反,”他用埋怨的愤怒的口气说,这种口气和他含有谄媚意味的话语相抵触,“与此相反,陛下高度赞赏阁下参与我们的共同事业。但是我们一直认为,目下的延宕会使俄国军队及其总司令丧失他们通常在大战中所赢得的胜利的桂冠。”看来他已把事先准备要说的话说完了。

库图佐夫脸上仍然保持着笑意,行了一鞠躬礼。

“然以费迪南大公殿下迩近惠赐的大函作为根据,我坚定地相信并且认为,奥国军队在马克将军如此高明的副司令官统率之下,现已赢得决定性胜利,再也不需要我们援助了。”

库图佐夫说道。

奥国将军蹙起了额角。尽管还没有传出有关奥国军队败北的确切消息,但有多种情形业已证明普遍失利的传说,因此,库图佐夫关于奥国军队获胜的推测很像是一种嘲笑。但是库图佐夫却面露温顺的微笑,他一直带着那种神态,仿佛是表示他有推测此事的权利。他从马克军队中最近收到的来函,的确向他通报了奥国军队的胜利及其最为有利的战略地位。

“把信拿到这里来吧,”库图佐夫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说道,“请你看看,”库图佐夫嘴角边流露出讽刺的微笑,用德国话向奥国将军念出费迪南大公来札中的如下内容:

WirhabenvollkommengehalteneKrafte,nahean70000Maun,umdenFeind,wennerdenLechpassirte,angreifenundschlagenzukonnen,Wirkonnen,dawirMeistervon

Ulmsind,denVortheil,auchvonbeidenufernderDonauMeisterzubleiben,nichtvertieren,mithinauchjedenAuBgenblick,wennderFeinddenLechnichtpassirte,dieDonau,ubersetzen,unsaufseineCommunika-tions-Liniewerfen,dieDonauunterhalbrepassirenuhddemFeinde,wennersichgegenunseretreueAllirtemitganzerMachtwendenwollte,seineAbsichtalsbald,vereiteln,WirwerdenaufsolcheWeisedenZeitpunkt,wodiekaiserlich-RussisBcheArmeeausgerüstetseinwird,muthigentgegenharren,undsodannleichtgemeinschaftlichdieMoglichkeitfinden,demFeindedasSchicksalzuznbereiten,soerverdivent。①

①德语:我们具备有充分集中的兵力,约计七万人,如果敌人横渡莱希河,我们一定能够发动进攻,一举歼灭敌人。因为我们占有乌尔姆,我们则可继续控制多瑙河两岸的有利形势;因此,如果敌人不横渡莱希河,我们定能随时渡过多瑙河,冲至敌人的交通线,并从多瑙河下游渡河返回原地,如果敌人欲以全部兵力进犯我们的忠实盟军,我们决不允许敌人实现这一企图。因此,我们要振奋精神,等待俄皇军队完成备战任务,然后我们上下一致,不难觅得良机,使敌人面临其理应遭遇的厄运。


库图佐夫念完了这段信,心情沉重地吸了一口气,他用留心的目光亲热地望望军事参议院的参议员。

“可是,阁下,您知道有一条明哲的行为准则:要作最坏的打算,”奥国将军说道,显然他想借助于戏言来结束闲谈,下一步说点什么正经事儿。

他现出不满意的神态,回头望了望副官。

“将军,对不起,”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他也向安德烈公爵转过脸去。“亲爱的,你听我说,你向科兹洛夫斯基索取我们侦察员的全部情报吧。这儿是诺斯蒂茨伯爵的两封疏函,这儿是费迪南大公殿下的疏函,还有另一些,”他说道,一面把几份公文递给他。“依据这全部公文用法文清晰地编写一份用memorandum,①把我们所掌握的奥军军事行动的全部消息编写成一份呈文。喂,照此办理,然后送呈大人达览。”

①法语:官方记事公文。


安德烈公爵低下头来,表示一听见库图佐夫开腔,他就非但明白他说了什么话,而且也明白,他想对他说什么话。他收拾好文件,向二位行了一鞠躬礼,就从地毯上迈起徐缓的脚步朝接待室走去了。

虽然安德烈公爵离开俄国以来还没有度过多少时光,但在这段时间里他却变得多了。他的面部表情、动作和步态上几乎看不见从前那种虚假、劳累和懒惰的样子。他那种神态,就像某人没有时间去想他对旁人产生什么印象,而只是忙着干一件悦意而饶有兴趣的活儿似的。他脸上现出过分的自满和对周围的人表示满意的样子。他的笑容和眼神显得更快活、更惹人喜爱了。

他在波兰就赶上了库图佐夫,库图佐夫待他十分周到,答应他不会把他忘记,他和其他副官不同,库图佐夫非常赏识他,把他带到维也纳,委托他办理比较重要的事情。库图佐夫在维也纳给他的老同僚——安德烈公爵的父亲写了一封信。

“令郎,”他写道,“因为他兢兢业业、立场坚定、勤勤恳恳,有希望当上一名与众不同的军官。我身边能有这样一名手下人,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在库图佐夫的司令部里,泛而言之,即是在军队里,安德烈公爵在同事之间素有两种截然相反的名声。有一些人,也就是少数人,承认安德烈公爵是个与己与众有所不同的特殊人物,预期他将来有所造诣,都服从他,佩服他,并且效法他。安德烈公爵对这些人都很大方、憨厚,和他们共事时,他觉得心情愉快。而另一些人,即是多数人,都不喜欢安德烈公爵,认为他是个盛气凌人、冷淡、令人厌恶的人物。安德烈公爵善于应付这些人,要他们尊敬他,甚至畏惧他。

安德烈公爵走出库图佐夫办公室,来到接待室,他随身带着公文问一个同事——正在窗前看书的值班副官科兹洛夫斯基面前走去。

“喂,公爵,怎么啦?”科兹洛夫基斯问。

“接到命令要拟出一份官方记事公文,借以说明我们为什么不向前推进。”

“为什么呢?”

安德烈公爵耸耸肩膀。

“没有马克方面的消息?”科兹洛夫斯基问道。

“没有。”

“假如他确实已被击溃,消息是会传来的。”

“大概是这样的吧。”安德烈公爵说道,就向门口走去了。但是正在这个时候,一个身材高大、看来像是刚从外地抵达的奥国将军迈着飞快的脚步迎面走进接待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他身穿常礼服,头上裹着黑头巾,颈上佩戴着玛丽亚·特雷西娅勋章。安德烈公爵停步了。

“库图佐夫上将在吗?”刚从外地来到的将军带着刺耳的德国口音飞快地说道,一方面向两旁张望,不停步地向办公室门口走去。

“上将没有空,”科兹洛夫斯基说道,急忙走到不相识的将军前面,拦住门前的通道,“请问尊姓大名?”

这个不相识的将军鄙薄地从上到下把那身材不高的科兹洛夫斯基打量一番,好像觉得惊讶,竟有人会不认识他。

“上将没有空。”科兹洛夫斯基心平气和地重说了一句。

将军皱起了眉头,现出阴郁的脸色,他的嘴唇抽搐一下,颤栗起来了。他取出笔记本,用铅笔飞快地写了几只字,撕下一页纸递给科兹洛夫斯基,然后他就飞快地向窗口走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朝房里的人瞥了一眼,好像心里在问:他们为什么都望着我呢?之后将军抬起头来,伸直了颈项,仿佛他想说句什么话,但是随即又像是漫不经心地暗自吟唱,唱出一种古怪的声音,这声音立即中断了。办公室的门敞开了,库图佐夫在门坎前面出现了。裹着头巾的将军有如躲避危险似的,弯下腰去,他那消瘦的两腿迈着飞快的脚步,向库图佐夫面前走了。

“VousvoyezlemalheureuxMack.”①他突然改变声调说道。

①法语:您亲眼看见了不幸的马克。


库图佐夫站在办公室门口,脸部的表情有一阵子滞然不动了。然后,他脸上闪现出一条波浪似的皱纹。前额舒展开了;他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合上眼睛,默不作声地让马克从身边走过去,随手把门关上了。

原先传说奥国人已被击溃并在乌尔姆城下全军投降的消息原来是真实的。过了半小时,副官们已被派至各处传达命令,命令表明,直至目前尚未采取行动的俄军也快要和敌人交锋了。

司令部里只有寥寥无几的军官才很关心战事的全部进程,安德烈公爵是其中之一。安德烈公爵看见马克并听见他的军队覆没的详情之后,他心中明白,半个战局已经输完了,俄军的处境极其艰难。他很生动地想到军队即将面临何种局面,他在军队中应当发挥何种作用。当他一想到过于自信的奥国遭到可耻的失败,再过一个礼拜也许会亲眼看到并且参与苏沃洛夫之后的史无前例的俄法武装冲突,他就禁不住会产生一种激动的喜悦的感情。但是他害怕那比俄军英勇更胜一筹的波拿巴的天才,同时他也不能容许自己的英雄蒙受奇耻大辱。

这些心事使安德烈公爵感到激动和恼怒,他向自己房里走去,给父亲写信,他每日都给父亲写信,他在走廊上碰见同屋居住的涅斯维茨基和诙谐的热尔科夫。同平日那样,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而笑。

“你怎么这样忧愁?”涅斯维茨基发现安德烈公爵脸色苍白,两眼闪闪发光,于是问道。

“没有什么可开心的。”博尔孔斯基答道。

当安德烈公爵碰见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时,昨日刚刚抵达的奥国将军施特劳赫和奥国军事参议院参议员从走廊的另一边迎面走来;这个奥国将军留驻于库图佐夫司令部,监察俄国军队的粮食供应。走廊很宽绰,有空地方可供两个将军和三个军官自由通行;但是热尔科夫把涅斯维茨基推开,气喘吁吁地说道: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闪到一边去吧,让路!

请让路!”

两个将军走过去,他们都摆出一副想回避麻烦礼节的样子。诙谐的热尔科夫脸上忽然流露出似乎忍耐不住的欢快的蠢笑。

“大人,”他向前迈出几步,把脸转向奥国将军用德国话说道,“向您道贺,我深感荣幸。”

他低下头来,就像那学跳舞的儿童一样,呆笨地时而伸出左脚,时而伸出右脚,开始并足致礼。

奥国军事参议院参议员将军严肃地瞟了他一眼,可是发现他一本正经地蠢笑,不能不注意一会儿。将军眯缝起眼睛,表示正在听他说话。

“马克将军来到了,他安然无恙,只是这个地方碰伤了,向他道贺,我深感荣幸。”他指了指自己的头部,微露笑容地补充了一句。

将军蹙起了额头,转过身子向前走去了。

“Gott,wienaiv!”①他走开几步,愤怒地说道。

①法语:我的天啊,多么天真!


涅斯维茨基哈哈大笑起来,抱住了安德烈公爵,但是博尔孔斯基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他现出愤恨的神色把他推开,向热尔科夫转过脸去。马克的神色、他遭到失败的消息以及俄军所面临的局面引起的万端思绪,使他陷入了神经兴奋的状态。热尔科夫不合时宜地逗乐,他觉得忿恨,这一切就在他愤怒时向热尔科夫发泄出来了。

“阁下,”他的下颔微微颤抖,嗓音刺耳地说道,“如果您想当一名侍从丑角,这事儿我不能阻拦。但是我向您公开声明,如果您再敢当着我的面逗乐子,我可要把您教训教训,要您懂得怎样做人。”

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对这种乖张行为表示惊奇,瞪大了眼睛,默默地望着博尔孔斯基。

“怎么啦,我只是道贺罢了。”热尔科夫说道。

“我不和您闹着玩,请别开腔!”博尔孔斯基喊了一声,用力抓住涅斯维茨基的手,就从那没法回答的热尔科夫身边走开了。

“喂,老弟,你怎么啦?”涅斯维茨基用安慰的口气说道。

“说什么怎么啦?”安德烈公爵说道,激动得停步了,“你可要明白,我们或者是一些为国王和祖国效力的军官,为共同的胜利而欢乐,为共同的失败而悲伤;我们或者是一些对君主的事业无关痛痒的走狗。Quarantemilleshommesmassacrésetl’arméedenosalliésdétruite,etvoustroucezlàlemotpourrive,”他说道,好像要用这句法国话认证自己的意见。”C’estbienpourungarconderien,commecetindiBvidu,dontvousavezfaitunami,maispaspourvous,paspourvous①,只有乳臭未干的孩子才能这样逗乐哩。”安德烈公爵发现热尔科夫还能听见他说话,就用俄国话补充了一句,而且带法国口音说出孩子这个词。

①法国:四万人捐躯了,我们的盟军被歼灭了,可是你们居然开这种玩笑。您和这个先生交朋友,像他这样的小人,还情有可原,而您,而您就不可饶恕了。


他等了一会儿,看骑兵少尉是否回答。可是骑兵少尉转过身去,从走廊里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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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3 15:55:31 | 查看全部
保罗格勒骠骑兵团驻扎在离布劳瑙两英里的地方。士官生尼古拉·罗斯托夫服役的骑兵连在德国村庄扎尔策涅克设营。骑兵连长杰尼索夫大尉素以瓦西卡·杰尼索夫这个名字闻名于整个骑兵师,村庄中一栋极好的住宅分拨给他了。自从士官生在波兰赶上团队以来,他就和连长住在一个地方。

十月八日,适逢马克失败的消息正惊扰大本营的上上下下,骑兵连部的行军生活照旧是风平浪静。清晨,当罗斯托夫骑着马儿采办饲料回来时,一通宵打纸牌输钱的杰尼索夫尚未回家。罗斯托夫身穿一套士官生制服,正催马跑到台阶前面,用那年轻人的灵活的姿势缩回一条腿,在马镫上站了片刻,好像他不想离开坐骑似的,后来他一跃跳下马来,向马弁喊了一声。

“啊,邦达连科,诚挚的朋友,”他对那拼命跑到他的坐骑前面的骠骑兵说道。“朋友,牵马遛一遛。”他说道,一面流露着亲切的愉快而温和的神态,凡是善良的年轻人在那幸福的时候都会带着这种神态和人们打交道的。

“大人,遵命。”一簇毛(指乌克兰人)愉快地晃着脑袋答道。

“要当心,好好地牵马遛一遛!”

另一个骠骑兵也跑到坐骑前面,可是邦达连科已经把缰绳扔了过来。显然,士官生给的酒钱可多啦,侍候他是有利可图的。罗斯托夫用手摸了摸马脖子,然后摸了摸马屁股,便在台阶上停步了。

“真棒!会变成一匹骏马啊!”他暗自说道,面露微笑,轻轻扶着马刀,马刺铿锵一声奔上了台阶。德国主人穿一件毛衣,戴尖顶帽子,拿着叉子清除牛粪,他从牛栏里向外面瞥了一眼。当德国人一看见罗斯托夫,他的脸色顿时开朗起来。他愉快地微微一笑,丢了个眼色:“Schon,gutMorgen!Schongutmorgen!”①他重复地说道,看起来,他和年轻人寒暄时能够得到欢乐。

“Schonfleissig!”②罗斯托夫说道,他那兴奋的脸上仍旧流露着愉快的亲切的微笑。“HochOestrreicher!HochRussen!KaiserAlexanderhoch!”③他把脸转向德国人,把德国主人常说的这些话重复地说一遍。

①德语:早安,早安!

②德语:真在干活啦!

③德语:奥国人万岁!俄国人万岁!亚历山大皇帝,乌拉!


德国人笑了起来,干脆走出牛栏门,摘下尖顶帽子,举在头顶上晃了一下,高声喊道:

“UnddieganzeWelthoch!”①

罗斯托夫和德国人一样,把一顶军帽举在头顶上晃动一下,含笑地高声喊道:“UndVivatdieganzeWelt!⑤

①⑤ 德语:全世界万岁!


无论是这个清扫牛栏的德国人,还是那个随同一排人来领干草的罗斯托夫,都没有任何理由值得特别高兴,但是这两个人都心怀幸福的欢乐和兄弟般的爱心彼此望了一眼,晃了晃脑袋表示彼此之间的友爱,他们面露微笑地走开了,德国人走回牛栏,罗斯托夫走进他和杰尼索夫一同占用的农舍。

“老爷怎么啦?”他向杰尼索夫的仆役拉夫鲁什卡——闻名于全团的骗子手问道。

“从晚上出去就没有归来,大概是输了钱吧,”拉夫鲁什卡答道,“我的确心中有数。假如赢了钱,老早就会回来说大话。倘若到早上还没有回来,就是说,输净了,怒气冲冲地走回来。请问,要咖啡吗?”

“端来,端来吧!”

过了十分钟,拉夫鲁什卡端来了咖啡。

“来了!”他说道,“现在要吃霉头了。”

罗斯托夫朝窗口睇了一眼,看见杰尼索夫走回家来,杰尼索夫身材矮小,红彤彤的面孔,眼睛乌黑,闪闪发亮,黝黑的胡髭和头发十分蓬乱。他身上披着一件骠骑兵的斗篷,敞开着,没有扣上纽扣,宽大的马裤下垂着,起了一条条皱褶。皱皱巴巴的骠骑兵制帽戴到后脑勺上。他低垂着头,满面愁云,向台阶近旁走来。

“拉夫鲁什卡,”他怒气冲冲地高声嚷道,“P”音发得不准确,“喂,给我脱下,蠢货!”

“我本来就在脱嘛。”拉夫鲁什卡答道。

“啊!你起来了。”杰尼索夫走进房里来,说道。

“早就起来了,”罗斯托夫说道,“我来领干草,见过玛蒂尔达小姐了。”

“真有这么一回事?老弟,我昨夜像只狗崽仔,把钱输得精光了!”杰尼索夫高声嚷道,“真不走运!真不走运!你一走,事情就变得糟透了。喂,把茶端来吧!”

杰尼索夫蹙起了额头,似乎含着一丝微笑,露出坚固的短牙齿,开始伸出两手,用那短短的手指搔乱树林般蓬松的浓浓的黑发。

“鬼迷心窍,拖我去找这个大老鼠(一名军官的绰号),”他用自己的两手搓搓前额和面颊,说道,“你设想一下,他一张牌,一张牌也没有给我。”

杰尼索夫拿取人家递给他的点着的烟斗,紧紧攥在手心里,磕了磕地板,火星撒落下来,他继续吼道:

“孤注他就让,加倍下注他就吃,孤注他就让,加倍下注他就吃。”

他把火星撒落在地上,敲灭了烟斗,把它丢到一边去。然后他沉默片刻,突然把那明亮的乌黑的眼睛朝着罗斯托夫欢快地望望。

“哪怕有女人也好。要不然,这里除了饮酒就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快点儿打起架来也好……”

“喂,谁在那里?”他听见了马刺丁丁当当的响声、踏着厚底皮靴停止脚步的响声和那谨小慎微的咳嗽声,便朝门口转过脸去,说道。

“骑兵司务长!”拉夫鲁什卡说道。

杰尼索夫把额角蹙得更紧了。

“真糟糕,”他说道,一面把装着少数金币的钱包扔开来。

“罗斯托夫,亲爱的,点点那里面还剩下多少钱,再把它搁到枕头底下。”他说完这句话,就向骑兵司务长跟前走去了。

罗斯托夫取出钱来,机械地把新旧金币一堆一堆地摆放整齐,开始点钱。

“啊!捷利亚宁,你好!昨天我输得精光了。”从另一个房间传来杰尼索夫的说话声。

“是在谁那儿?是在大老鼠贝科夫那儿么?……我是知道的。”另一个人用尖细的嗓音说道,随后捷利亚宁中尉走进了这个房间,他身材矮小,也是那个骑兵连的一名军官。

罗斯托夫把钱包掷到枕头底下,握握向他伸出来的湿漉漉的小手。捷利亚宁不知是什么缘由在出征前从近卫军中调出来了。他在兵团中表现得十分出色,可是大家都不喜欢他,尤其是罗斯托夫,罗斯托夫既没法克制也没法掩饰他对这个军官的毫无理由的憎恶。

“喂,年轻的骑兵,怎么样了?您觉得我的秃鼻乌鸦不错吧?”他问道(秃鼻乌鸦是捷利亚宁卖给罗斯托夫的一匹刚能骑的幼马)。

中尉和人交谈时,从来都不看交谈者的眼睛,他的目光经常从一个目标很快地移到另一个目标。

“我看见您今天骑着马儿走过去了……”

“是的,挺不错,是一匹骏马,”罗斯托夫答道,这匹马花了七百卢布买来的,但它值不到这个价格的一半,“左前腿微跛……”他补充说道。

“马蹄裂开了!没关系啊。我来教教您并且给您说明怎样安好脚钉。”

“是的,请您指教指教。”罗斯托夫说道。

“我给您说明,我给您说明,这不是秘密。您买这匹马,以后您会感谢我的。”

“那么我请人把马儿牵来。”罗斯托夫说道,他想避开捷利亚宁,就走出去请人将马牵来。

杰尼索夫拿着烟斗,在过道屋的门槛上弯下身子,面对着向他禀告什么事的骑兵司务长坐着。杰尼索夫看见罗斯托夫,皱起了眉头,伸出大拇指从肩头上向后指了一下捷利亚宁坐着的那个房间,又皱了一阵眉头,憎恶地抖抖身子。

“唉,我不喜欢这个坏东西。”他在骑兵司务长面前出言不逊地说道。

罗斯托夫耸耸肩,好像他在说:“我也讨厌他,可是有啥办法呢!”他吩咐完毕,就回到捷利亚宁身边去了。

捷利亚宁一直坐着,仍然保持着罗斯托夫离开他时的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一面搓着他那双洁白的小手。

“这种可恶的人倒是常见的。”罗斯托夫走进房间时,思忖了一会。

“究竟怎么样,您已经吩咐牵马了吗?”捷利亚宁说道,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

“已经吩咐了。”

“我们一道去吧。要知道,我只是顺路来向杰尼索夫问问昨天的命令,杰尼索夫,接到命令吗?”

“还没有接到。您上哪里去呀?”

“我想教会年轻人给马钉掌。”捷利亚宁说道。

他们步出台阶,向马厩走去了。中尉说明了怎样给马钉掌,就走回去了。

罗斯托夫回来时,桌子上放着一瓶烧酒和一份香肠,杰尼索夫坐在桌前写字,笔尖刷刷地作响。他脸色阴沉地望了望罗斯托夫的面孔。

“我给她写封信。”他说道。

他手里拿着钢笔,用胳膊肘支撑着桌子,很明显,他高兴的是,有机会立刻把他想写的话简而明地全说出来,于是向罗斯托夫道出信中的内容。

“朋友,你是否知道,”他说道,“我们不恋爱,就睡个痛快。我们都是浮云般的尘世俗子……只要我们一恋爱,就会变成神仙了,就会像创世的头一天那样圣洁……又有谁来了?赶他去见鬼吧。没有功夫啊!”他向那个毫不胆怯地向他面前走来的拉夫鲁什卡喊道。

“还有谁会来呢?您自己吩咐他的。骑兵司务长来领款了。”

杰尼索夫蹙起额角,想大叫一声,但又默不作声了。

“糟糕透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道,“那钱包里剩下多少钱?”他向罗斯托夫问道。

“七块新币,三块旧币。”

“唉,糟糕透了!丑八怪,你干嘛站着,派司务长去吧!”

杰尼索夫向拉夫鲁什卡喊了一声。

“杰尼索夫,别客气,请把我的钱拿去吧,要知道,我这儿还有啦。”罗斯托夫涨红着脸说道。

“我不喜欢向自己人借钱,我不喜欢。”杰尼索夫唠唠叨叨地说了一顿。

“如果你不够朋友,硬不用我的钱,那末,我真会生气的。

说实在的,我有钱哩。”罗斯托夫重复地说。

“不。”

杰尼索夫于是乎走到床前,从枕头底下拿钱包。

“罗斯托夫,你把它搁在那儿呢?”

“在下面一个枕头底下啊。”

“没有啊。”

杰尼索夫把两个枕头丢到地上了,钱包不在了。

“真怪!”

“等一下,你是不是把它丢掉了?”罗斯托夫说道,他把枕头一个个捡起来,抖了好几下。

他翻转被子抖了抖,钱包不在了。

“我把它忘了?忘不了啊,我还以为,你好像枕珍宝那样,把它枕在头底下,”罗斯托夫说道。“我把钱包搁在这儿。钱包在哪儿?”他把脸转向拉夫鲁什卡,说道。

“我没有走进房里来。您搁在哪儿,就还在哪儿。”

“可是,没有钱包啊。”

“您老是这个样子,把东西往哪儿一丢,就忘记了。请您瞧瞧您的口袋吧。”

“不,如果我没有想到它是件珍宝,那就会忘掉,”罗斯托夫说道,“其实我记得,我把它放好了的。”

拉夫鲁什卡把床铺翻寻遍了,瞅了瞅床底下,桌子底下,把整个房间翻遍了,就在这个房间的中间停步了。杰尼索夫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拉夫鲁什卡的行动,当拉夫鲁什卡惊奇地摊开两手,诉说到处都没有钱包的时候,他掉过头来望了望罗斯托夫。

“罗斯托夫,你不要像孩子般地胡闹……”

罗斯托夫感到杰尼索夫的视线已经投到他身上了,他抬起眼睛,瞬即低垂下来。原先憋在他喉咙底下的全部血流,现已涌到他的面颊和眼睛里了。他简直喘不过气来。

“除了中尉和您自己之外,房间里没有人来过。钱包还在房间里的什么地方。”拉夫鲁什卡说道。

“喂,你这个玩鬼的东西,转身就去找吧,”杰尼索夫的脸涨得通红,装出一副威吓的姿势,向仆役身上扑将过去,忽然喊道,“一定要找到,否则我就要用鞭子打人。你们一个个都要挨打。”

罗斯托夫回避杰尼索夫的目光,扣紧制服上衣,扣上佩带的马刀,戴上制服帽。

“我对你说,一定要找到钱包。”杰尼索夫喊道,一把抓住勤务兵的肩膀摇晃着,把他推到墙上乱撞几下。

“杰尼索夫,把他放开,我知道是什么人把它拿走了。”罗斯托夫说道,没有抬起眼睛,向门口走去。

杰尼索夫停步了,思忖了片刻,显然他明白,罗斯托夫在暗示什么,于是就抓住他的手。

“废话!”他喊道,他的颈上和额角上鼓起绳子般大小的青筋,“我对你说,你神经错乱了,我不容许这样。钱包就在这儿,我来把这个坏蛋狠揍一顿,钱包就会在这儿找到的。”

“我知道是什么人把它拿走的。”罗斯托夫声音颤栗地补充了一句,向门口走去。

“我告诉你,决不许这样做。”杰尼索夫喊道,向这名士官生扑将过去,想把他拦住。

但是罗斯托夫把手挣脱了,他恶狠狠地直盯着杰尼索夫,仿佛杰尼索夫是他的最大的敌人似的。

“你是否明白你在说什么话么?”他声音颤栗地说道,“除我而外,这个房间里谁也没来过。这么说来,假如不是这种情形,那么就是……”

他没法说下去,从房间里跑出去了。

“咳,你算了吧,你们大家算了吧。”这就是罗斯托夫听见的最后几句话。

罗斯托夫来到了捷利亚宁的住宅。

“老爷不在家哩,他到司令部去了,”捷利亚宁的勤务兵对他说道。“或者是出什么事了?”勤务兵补充了一句,他对士官生的扫兴的脸色感到惊奇。

“不,没什么。”

“早来片刻,就碰见了。”勤务兵说道。

司令部驻扎在离那个扎尔策涅克村三俄里远的地方。罗斯托夫没有顺路回家,骑了一匹马,直奔司令部去了。司令部扎营的那个村子有一家酒肆,军官们常来光顾。罗斯托夫来到了酒肆,他在台阶旁望见了捷利亚宁的座骑。

中尉坐在酒肆的第二间屋里用餐,他身旁摆着一盘香肠、一瓶葡萄酒。

“啊,小伙子,您也来了。”他说道,面露微笑,竖起了两撇眉毛。

“嗯。”罗斯托夫说道,仿佛费了很大气力才吐出这个字,他在邻近的桌旁坐下来。

二人都默不作声,两个德国人和一名俄国军官坐在房间里。大家都不开口,可以听见刀子和盘子碰击时发出铿锵的声音、中尉吃饭时吧答吧答的声音捷利亚宁吃罢早餐,从他荷包中取出一个对折的钱包,弯弯地竖起几个洁白的小指头,拉开扣环,掏出一块金币,微微地扬起眉尖,把钱交给侍从。

“请你快点吧。”他说道。

这是一块很新的金币。罗斯托夫站立起来走到捷利亚宁跟前。

“让我瞧瞧这个钱包,”他说道,嗓音很低,几乎听不清楚。

捷利亚宁的眼珠子不停地来回乱转,老是竖起眉尖,把钱包交给他。

“是啊,这是个好钱包……是啊……是啊……”他说道,脸色忽然变得惨白了。“小伙子,瞧瞧。”他补充一句话。

罗斯托夫拿起钱包望了望,又望了望钱包里的钱,还望了望捷利亚宁。中尉习惯地向四周环顾,他忽然觉得愉快极了。

“如果我在维也纳,我就要把钱全部用掉,眼前在这些糟糕透了的小市镇上,有钱也无处可花,”他说道,“得啦,小伙子,给我好了,我就要走了。”

罗斯托夫默不作声。

“您怎么了?也要用早餐吗?伙食很不错,”捷利亚宁继续说下去,“给我好了。”

他伸出手来,抓住了钱包。罗斯托夫放开手中的钱包。捷利亚宁拿起钱包就搁进紧腿裤的口袋里,随便地竖起眉尖,微微地张开嘴唇,好像他在说:“是啊,是啊,我把自己的钱包搁进口袋里,这是很寻常的事,与任何人无关。”

“小伙子,怎么了?”他说道,叹了一口气,从微微竖起的眉尖底下望了望罗斯托夫的眼睛。有一线目光从捷利亚宁眼睛中有如闪电迸发的火星似地投射到罗斯托夫的眼睛中,反射回去,又反射回来,再反射回去,这一切都是在顷刻之间发生的。

“请到这里来,”罗斯托夫说道,一把抓住捷利亚宁的手。他几乎把他拖到窗子前面了。“这是杰尼索夫的钱,您把它拿走了……”他凑近他的耳根轻声地说道。

“怎么?……怎么?……您胆敢这么说?怎么?……”捷利亚宁说道。

可是这些话,听起来像是诉苦的绝望的喊叫,又像是祈求宽宥。罗斯托夫听见他的话语声,心中的狐疑有如巨石落了下来。他觉得心旷神怡,与此同时,他又怜悯起这个站在他跟前的不幸的人;但是必须把已经开始做的事情全部完成。

“天知道这里的人们会想些什么事,”捷利亚宁喃喃地说,他手中拿着一顶军帽,向那空荡荡的小房间走去,“应当说个明白……”

“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我来证明一下。”罗斯托夫说道。

“我……”

捷利亚宁那张惊恐而惨白的脸上,一块块肌肉颤栗起来了。他的眼珠儿还是不停地乱转,只是向下看,而没有抬起眼睛来瞥视罗斯托夫的面孔;这时可以听见啜泣声。

“伯爵!……您不要糟蹋年轻人吧……这是些倒霉的钱,拿去吧……”他把钱抛到桌上,“我有年老的父亲和母亲!

……”

罗斯托夫避开捷利亚宁的目光,拿起钱来,一句话没说,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但是他在门旁停步了,往回头路上走去。

“我的天啊,”他两眼噙着泪水,说道,“您怎么能够做出这种事?”

“伯爵。”捷利亚宁向一名士官生近旁走去,说道。

“您别触动我,”罗斯托夫避开时说道,“假如您要钱用,就把这些钱拿去吧。”他向他扔出了钱包,便从酒肆中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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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3 15:55:43 | 查看全部
就在那天夜晚,骑兵连的军官们都在杰尼索夫的住宅中热烈地交谈。

“罗斯托夫,我告诉您,您要向团长表示歉意。”骑兵上尉对两脸通红、激动不安的罗斯托夫说,上尉身材高大,头发苍白,口髭浓重,大脸膛上布满着皱纹。

骑兵上尉基尔斯坚曾二度因赔偿名誉而贬为士兵,但两次恢复原职,又升为上尉。

“任何人说我撒谎,我都不容许!”罗斯托夫高声喊道,“他说我撒谎,我就说他撒谎。事情始终是如此。即使是天天派我值勤也行,把我关进牢房也行,可是任何人不能强迫我道歉,如果他身为团长,认为自己不屑于同我决斗,那末……”

“老兄,请您等一等,听我说吧,”骑兵上尉用那男低音打断他的发言,一面悠闲地捋顺他那长长的胡髭,“您在旁的军官面前对团长说有个军官行窃……”

“在旁的军官面前谈起这件事情,我是没有过错的。也许不应当在他们面前谈到这等事,但我不是外交官。我之所以来当骠骑兵,就是因为骑兵队里根本用不着讲究细节的缘故,可是他竟然说我撒谎……那末就要他同意和我决斗……”

“这些话说得不错,谁也不会想到您是个懦夫,可是问题并不在这里。您问问杰尼索夫,士官生向团长提出决斗,这像什么话?”

杰尼索夫咬了一下胡髭,面色阴沉地静听发言,显然他是不愿意参与这次谈话的。他对骑兵上尉的发问否定地摇了摇头。

“您当着军官们的面对团长说这种下流话,”骑兵上尉继续说下去,“波格丹内奇(团长叫做波格丹内奇)把您遏止住了。”

“没有遏止,而是说我扯谎。”

“得了吧,您竟对他说了这么多傻话,理应道歉。”

“决不道歉!”罗斯托夫高声喊道。

“我没有料到您会这样,”骑兵上尉严肃而冷漠地说,“可是,老兄啊,您不光是不愿意在团长面前,而且也不愿意在整个兵团面前,在我们大家面前道歉。您原先就应当仔细想想,请别人指教一下,应当怎样来应付这件事,可是您公然在军官们面前把什么都说出来了。而团长现在该怎么办呢?把这名军官送交法庭审判,玷污整个兵团吗?因为一个恶棍而使整个兵团名誉扫地吗?在您看来,这样做行吗?在我们看来,这样不行。波格丹内奇真有两下子,他说您扯谎。听起来虽不悦耳,但是毫无办法啊,老兄?是您自己乱冲的。现在大伙儿都想暗中了结这个案子,您却因为骄傲而不愿意道歉,想把什么都说出来。叫您多值一会儿班,您就感到气恼,干嘛您不能向一个令人尊敬的老军官道歉?不管波格丹内奇怎么样,他毕竟是个令人尊敬的勇敢的老上校,可是您感到气恼;玷污兵团,您不在乎嘛!”骑兵上尉的声音颤栗起来,“老兄,您在兵团中没有呆上几天,今天呆在兵团里,明天就被调到什么地方去做副官。您不理睬别人说的话:保罗格勒兵团中的军官们中竟有窃贼!我们可不是一切都不在乎的。杰尼索夫,难道不是这样吗?不是一切都不在乎的吧?”

杰尼索夫总是沉默不言,也不动弹,有时候用他那乌黑的闪闪发亮的眼睛望望罗斯托夫。

“骄傲对您是很宝贵的,您是不愿意道歉的,”骑兵上尉继续说下去,“不过我们这些老年人,因为是在兵团里成长的,所以死也应该死在兵团里。总之,在我们心目中,荣誉是宝贵的,这一点波格丹内奇也是知道的。啊,您不明白这是多么可贵,老兄!这样很不好,很不好!您以后生气还是不生气呢,我始终要把实话说出来。很不好!”

骑兵上尉于是站起来,把脸转过去不理睬罗斯托夫。

“说实在的,真了不起!”杰尼索夫一跃而起,说道,“喂,罗斯托夫,喂!”

罗斯托夫脸上白里透红,焦虑不安,他时而望望这个军官,时而望望那个军官。

“不是,先生们,不是……您甭以为……我十分明了;您对我抱有那种看法是毫无根据的……我……为我自己……为兵团的光荣……不是么?我要用事实来证明一下,团旗的光荣对我也是……嗯,说实在的,反正是我有罪!……”他眼睛里噙着泪水。“我有罪,全是我的不是!……您还要怎样呢?

……”

“伯爵,就是这样的。”骑兵上尉转过脸来喊道,他伸出他那巨大的手捶打着他的肩膀。

“我对你说,”杰尼索夫喊道,“他是个不错的人。”

“伯爵,这样才更好,”骑兵上尉重复地说,他用爵位称呼他,好像是表扬他承认错误似的。“伯爵大人,您去道道歉吧。”

“先生们,我能办妥一切事情,任何人决听不到我乱说一句话,”罗斯托夫用乞求的声音说道,“但是我不会道歉,你们想要怎样就怎样吧,我的确不会道歉!我怎么要去道歉呢,就像个儿童那样请求原宥么?”

杰尼索夫笑了起来。

“您会觉得更糟。波格丹内奇爱记旧仇,您因固执己见是会受到惩罚的。”基尔斯坚说道。

“说实在的,不是固执!我没法向您描述这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我没法描述……”

“喂,听您的便,”骑兵上尉说道。“那个坏蛋溜到哪里去了?那怎样办?”他向杰尼索夫问道。

“他说他自己有病,明天就发出命令开除他。”杰尼索夫说道。

“这是疾病,不能用别的理由来解释。”骑兵上尉说。

“无论有病还是无病,他可不要碰见我——我会杀死他的!”杰尼索夫杀气腾腾地吼道。

热尔科夫走进房里来了。

“你怎么样?”军官们忽然把脸转向那个走进房里来的人,说道。

“先生们,出征啊。马克被俘,他随全军投降了。”

“撒谎!”

“是我亲眼看见的。”

“怎么?你亲眼看见马克还活着?有手有脚的活人?”

“出征啊!出征啊!他带来了消息,要给他一瓶烧酒。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因为马克这个鬼家伙,我才又被派到兵团里来了。奥国将军控告我了。马克来了,我向他庆贺……罗斯托夫,你怎么样?你好像是从浴室里走出来的?”

“老兄,从昨天一直到现在,我们这儿很混乱。”

兵团团部的副官来了,他证明热尔科夫带来的消息是可靠的。已颁布命令明天开拔。

“先生们,要出征啊!”

“啊,谢天谢地,我们坐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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