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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7 19:2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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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思母
母亲身高不足一米五,瘦小的身体从16岁至40岁共孕育了8个子女,存活的五个开枝散叶,壮大成40口之家。每当40人聚在一起,我都会告诉后辈:这个瘦小的老人,是你的生命之源。我时常慨叹,我生了一个孩子尚且劳累的刻骨铭心,母亲孕育了8个子女又是怎样的一番艰辛呢。然而从母亲那里,从没听她讲过孕育我们的不易。
24年间怀胎80个月, 8次分娩,对小小的身躯该是多么大的创伤。母亲年轻时常常胃痛,每到冬日整夜咳嗽大口吐白色粘痰,这都是月子里落下的毛病。
孩子多,吃饭穿衣的活儿自然就多。印象中母亲有做不完的针线活。全家大小七口,入冬时节,每个人的薄棉袄、厚棉袄、大棉袄,薄棉裤、厚棉裤外加棉马夹,开春之后的单衣夹衣样样齐全。当时凭票买布,有些家庭每人只有一身棉衣还常常补丁裸着补丁。我曾问过母亲,都是凭票购布,为什么我们要比别人家的孩子穿得体面和温暖。母亲说,无论单衣还是棉衣,都要替换穿才省,尽着一件穿早早就会一遭烂。而过了冬的棉衣要及时拆洗,没时间翻新重做,也一定要洗干净放在一边。汗渍油腻了一冬的棉衣经过潮湿的夏天再拆洗,面料没了筋骨一扯就烂,一件棉衣穿一两年就得扔。也正因此,母亲的活计要比别人家多三倍或是四倍。小时候经常停电,漫漫长夜里,常常是一觉睡来,母亲还在如豆的煤油灯前,戴着花镜飞针走线。或是把大姐穿短的裤子改成我的裤子,或是把爸爸穿破了衣领的夹衣改成大哥的棉袄。
大舅家表哥干过“跑外交”,一年冬天,穿着上年没有拆洗的旧棉衣去天津谈业务,请人吃饭时,破袖口处露着的棉花塞进去又跑出来,表哥在饭桌上不敢伸手夹菜。尴尬至极的表哥从天津直接奔我家,让母亲为他把袖口缝补一新。
我十岁之前一家大小穿鞋还都是自做,母亲做鞋也很讲究。把不能穿的衣裤拆洗干净,剪去毛边,用面粉打好浆糊,在木板上贴一层报纸打底,刷上浆糊把布层层贴好,浆糊要刷匀,布茬要接平整,待刷个七八层布后晾干,母亲管这叫打夹子。夹子干透后,比着鞋底样子剪好,层层摞起用白布包边后纳鞋底。夹子要致密够厚,纳底时针角要密且匀。这样做出的鞋子大姐穿完二姐穿,二姐穿完我再穿,直到被疯长的脚趾顶破鞋帮,鞋都不走样,底也磨不穿。60年代初大哥上初中时,一次老师让他到黑板前演算习题,穿着母亲做的新鞋子,脚底发出咔咔的响声,同学们都伸长脖子朝大哥脚下看,以为他穿着皮鞋呢。
早年间,人们都穿棉布衣服。北京的三舅送了母亲和大舅家各一捆棉布,来年开春时,母亲看大舅大热天还穿棉衣,以为大舅妈没时间给舅父做夹衣,便让大舅妈给大舅裁好拿给她缝制。然而,大舅妈却说布料早就用完了。母亲不解:“没看你家有几个人新衣上身啊,三哥送了那么多布,都去哪里啦?”原来,那时人们都穿棉线袜子,脚底极易破,补袜子是常事。大舅家人多,三天两头撕下半尺八寸的补袜子。一个秋冬下来,好好的整布,被大舅妈零敲碎打地补了袜子。母亲气得不行:“你不会把每个人要添制的单夹棉衣先裁出来,用边角余料补袜子吗?”母亲巧手安排,一捆棉布支撑了一家人好几年的穿衣用度,而且大人孩子全都年年见新体体面面。
母亲不光有一手好针线活儿,还做得一手好饭。小时候粗粮多,母亲粗粮细做,当年母亲做的金裹银花卷、两样面发糕、豆馅团子、两样面蒸饺都是现下最流行的健康吃食。那时候副食也少,但母亲心思细巧,光一个大红萝卜,就能做出好几种吃食。大红萝卜洗净、切条、晒干,铁锅放少许水,放上花椒、少许酱油,把干萝卜条倒入水中开火翻炒,水干后,把萝卜条盛碗内放花椒上锅反复蒸透,淋上香油,比肉都好吃。有时候母亲会把大红萝卜擦丝,开水烫后加葱姜面粉蒸丸子,蒸熟的丸子蘸蒜汁或是拿醋烹都相当可口。有时候母亲把大红萝卜擦丝烫水后放上猪油蒸饺子也很美味。落秧的小瓜没人要,母亲摘回家来挖去籽腌咸菜,三两个月后,从腌坛里捞起半个小瓜切丁淋上麻油,脆香可口。太小个的士豆炒菜切丝麻烦,母亲将其蒸熟切开晒干,炖肉时放几把土豆干,土豆干肉味十足蛮有嚼头。母亲包的饺子很好吃,拌馅和面或挤边或捏边都有说道。去年夏天,母亲中风我们陪侍床前,大哥从饭店给我们买来水饺,夹了半个饺子让母亲偿偿,母亲稍稍嚼了两口吐了出来,给出六字评语:馅硬、皮厚、边宽,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我是62年出生,国家刚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据说当时好多家庭不能温饱,但我的记忆中却是丰衣足食。记得每年麦秋时节,总有人家用小麦换我家的玉米,一斤小麦换走一斤四两玉米。我家有两口大水缸,水缸里盛满了小麦,为防小麦生虫,母亲在小麦上面先是盖一层塑料布,布上放上沙土然后盖上石板起到密封作用。
说来惭愧,小时候衣食不缺,我更多地归功于父亲有本事,直到成年之后,才渐渐地体会到母亲对家庭的贡献。
那时候家家烧柴锅做饭。我家务农的人少,每年分得的玉米秸高梁秸不多,但我家的柴却比别人家禁烧。别人家的玉米秸都垛在露天,经过雨雪浸润后,烧起来没了劲道。我家分回玉米秸后,母亲会一根根地把所有的玉米秸外皮剥下来先烧掉,等玉米杆晒干后再用镰刀劈成四半,用绳子捆好放置厢房内。这样做一来抱柴做饭时干净,二是遇到阴雨天有干柴,另外一个好处就是可以烧细火,用柴锅焖米饭时细火慢烧米不巴锅。曾经看到婆婆妈焖米饭,锅底厚厚的锅巴足有一斤多米,这种浪费母亲是不允许的。那时候家家冬天烧煤炉,秋天要买煤灰自制煤球。有些人家为了省事把煤灰和好摊平切煤块,母亲嫌切出的煤块糠,不禁烧,往火炉里续煤时容易掉渣不卫生,母亲都是用手团煤球,山堆似的煤灰在母亲的手下变成一筐筐的煤球。我常常在想,如今的我们所要干的活计连母亲的千分之一都不及,还常常感觉筋疲力尽,难道母亲当年不知道累吗?
母亲一生好学。六岁时父母双双离世,被姑母接到保定读书,三年级时,日军占领保定,又被叔父接回乡下避难,从此便与读书断了联系。随着汉字、汉语拼音的不断改革,母亲读书时所学的拼音已经没有了用武之地,但母亲自有高招,靠“识文断字”进行汉字积累,90岁还在读书看报。看到民警贴出的安民告示:近日本小区内发生了两起蹓门撬锁事件,请居民朋友们注意防范。母亲先把告示通读一遍,然后把不认识的“撬”字记住,回家后问我们:“一个提首加三个毛字,念撬(qiao)吧。”得到了肯定后,母亲十分得意:“我就知道是念撬(qiao),这个字和锁放在一起,又和小偷有关系,不念撬(qiao)才怪呢。”看着她老人家心花怒放的样子,我们也由衷地高兴。
母亲能说会道。最早的一段佳话是母亲在“四清”时期激辨“卢阎王”。文革“四清”时期,由于政治气候原因,一些家庭成份不好的人都人人自危,而“卢阎王”仗着自己几代清贫所谓根正苗红,当上了民管会头头,对居民竭尽欺辱,但人们为了自保大都敢怒不敢言。一次,因为二姐出天花,母亲耽误出工,“卢阎王”召集大会影射母亲不出工甘当寄生虫,后来居然出口不逊:“算什么东西!”母亲揭竿而起:“姓张的是什么东西你不知道吗?那你去称四两棉花纺(访)一纺(访),姓张的行得端坐得正,脚趾縫的泥都比你牙床的肉香!”母亲此举真是大快人心,但同时也有许多人为母亲捏了把汗,让母亲赶紧低个头认错,免得惹大麻烦。果然,骄横贯了的“卢阎王”斗不过母亲,便去找“四清”工作队撑腰,工作队让母亲写检查向“卢阎王”道歉,母亲据理力争:“我只是一个民妇,没有文化,姓卢的是国家干部,先出口伤人的是他,要说道歉,他得先道歉才行。”母亲说得在理,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母亲的语言很丰富,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她都有应对的妙语。小时候教育我们节约粮食,做饭要有计算,她会说:“灶台上省一省,累死种一顷。”教育哥哥要奋进:“前十年看父敬子,后十年看子敬父。”邻居五娘因偏疼闺女惹得儿媳不高兴了,母亲劝儿媳:“东西街南北馆,人人都有偏心眼,哪个当娘的不疼闺女?”回过头来劝五娘:“水流归大海,落叶要归根,闺女家是迎来送往,儿子这儿才是常住久安,闺女媳妇都得疼。”
我结婚时因公婆务农经济条件不好,母亲教导我:“你公婆一年才过一个秋,有没有收成还得看老天爷的脸色,而你是月月都过秋(指我每月都领工资),每个秋都丰收,我做主,你结婚安家公婆那里就别指望了,自力更生吧。”
大哥的儿子都生了儿子,母亲见到了第四辈自然是高兴,但高兴的同时也不忘记对孙媳妇念叨几句:“教妻初来,教子婴孩,孩子得疼,但也得立规矩,从小就得管!”
母亲去世后,我经常在想,母亲的一生好像就是还账来的。92岁高龄,身体一直硬朗,生活大多自理。由于看不上我们的针线活,直到80多岁缝缝补补的还是自己料理。母亲自己对吃食讲究,导致谁做的饭菜她都吃不上口。特别是晚年时节,就连一个简单的炒土豆丝, 任我们怎么用心去做,她都吃不顺心,这也让我们十分头痛。我每次回家时,都费心思琢磨她能吃点什么,常常是东西买了不少,能入她口的没有几样。她自己也说:“阳间里已没有我的饭了,怎么吃什么都不香呢。”
去年一年,母亲曾两次生病卧床,治疗及时与护理得当三五天就恢复自理。第三次犯病后一天就离去了,正如大哥预言:“母亲一生要强,她不会拖累我们,也不允许自己没有尊严地生活”。这让我们很难释怀。
今年润月,再过一个多月,农历的十一月初二就是母亲的一周年忌日。时光不能稀释思念,岁月不能磨灭恩情,母亲,想你!
王秀玲2017年11月7号晚完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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