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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发表于 2016-1-31 14:15:26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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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作者:冯梦龙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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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统散而小说兴。始乎周季,盛于唐,而浸淫于宋。韩非、列御寇诸人,小
说之祖也。《吴越春秋》等书,虽出炎汉,然秦火之后,著述犹希。迨开元以降,
而文人之笔横矣。若通俗演义,不知何昉?按南宋供奉局,有说话人,如今说书
之流。其文必通俗,其作者莫可考。泥马倦勤,以太上享天下之养,仁寿清暇,
喜阅话本,命内珰日进一帙,当意,则以金钱厚酬。于是内珰辈广求先代奇迹及
闾里新闻,倩人敷演进御,以怡天颜。然一览辄置,卒多浮沉内庭,其传布民间
者,什不一二耳。然如《玩江楼》、《双鱼坠记》等类,又皆鄙俚浅薄,齿牙弗
馨焉。暨施、罗两公,鼓吹胡元,而《三国志》、《水浒》、《平妖》诸传,遂
成巨观。要以韫玉违时,销镕岁月,非龙见之日所暇也。
皇明文治既郁,靡流不波,即演义一斑,往往有远过宋人者。而或以为恨乏
唐人风致,谬矣。食桃者不费杏,絺縠毳锦,惟时所适,以唐说律宋,将有以汉
说律唐,以春秋战国说律汉,不至于尽扫羲圣之一画不止!可若何?大抵唐人选
言,入于文心;宋人通俗,谐于里耳。天下之文心少而里耳多,则小说之资于选
言者少,而资于通俗者多。试今说话人当场描写,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
舞;再欲捉刀,再欲下拜,再欲决脰,再欲捐金。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
钝者汗下。虽小诵《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噫!不通
俗而能之乎?茂苑野史氏,家藏古今通俗小说甚富,因贾人之请,抽其可以嘉惠
里耳者,凡四十种,畀为一刻。余顾而乐之,因索笔而弁其首。
──绿天馆主人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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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16:16 | 查看全部
第一卷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第一卷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仕至千锺非贵,年过七十常稀,浮名身后有谁知?万事空花游戏。
休逞少年狂荡,莫贪花酒便宜。脱离烦恼是和非,随分安闲得意。”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安分守己,随缘作乐,莫为酒、色、财、气
四字,损却精神,亏了行止。求快活时非快活,得便宜处失便宜。
说起那四字中,总到不得那“色”字利害。眼是情媒,心为欲种。起手时,
牵肠挂肚;过后去,丧魄销魂。假如墙花路柳,偶然适兴,无损于事;若是生心
设计,败俗伤风,只图自己一时欢乐,却不顾他人的百年恩义,──假如你有娇
妻爱妾,别人调戏上了,你心下如何?古人有四句道得好——人心或可昧,天道
不差移。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看官,则今日我说《珍珠衫》这套词话,可
见果报不爽,好教少年子弟做个榜样。
话中单表一人,姓蒋,名德,小字兴哥,乃湖广襄阳府枣阳县人氏。父亲叫
做蒋世泽,从小走熟广东,做客买卖。因为丧了妻房罗氏,止遗下这兴哥,年方
九岁,别无男女。这蒋世泽割舍不下,又绝不得广东的衣食道路,千思百计,无
可奈何,只得带那九岁的孩子同行作伴,就教他学些乖巧。这孩子虽则年小,生
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行步端庄,言辞敏捷。聪明赛过读书家,伶俐不输长大
汉。人人唤做粉孩儿,个个羡他无价宝。蒋世泽怕人妒忌,一路上不说是嫡亲儿
子,只说是内侄罗小官人。原来罗家也是走广东的,蒋家只走得一代,罗家到走
过三代了。那边客店牙行,都与罗家世代相识,如自己亲眷一般。这蒋世泽做客,
起头也还是丈人罗公领他走起的。因罗家近来屡次遭了屈官司,家道消乏,好几
年不曾走动。这些客店牙行见了蒋世泽,那一遍不动问罗家消息,好生牵挂。今
番见蒋世泽带个孩子到来,问知是罗家小官人,且是生得十分清秀,应对聪明,
想着他祖父三辈交情,如今又是第四辈了,那一个不欢喜!闲话休题。
却说蒋兴哥跟随父亲做客,走了几遍,学得伶俐乖巧,生意行中,百般都会,
父亲也喜不自胜。何期到一十七岁上,父亲一病身亡。且喜刚在家中,还不做客
途之鬼,兴哥哭了一场,免不得揩干泪眼,整理大事。殡殓之外,做些功德超度,
自不必说。七七四十九日内,内外宗亲,都来吊孝。本县有个王公,正是兴哥的
新岳丈,也来上门祭奠,少不得蒋门亲戚陪侍叙话。中间说起兴哥少年老成,这
般大事,亏他独力支持,因话随话间,就有人撺掇道:“王老亲翁,如今令爱也
长成了,何不乘凶完配,教他夫妇作伴,也好过日。”王公未肯应承,当日相别
去了。众亲戚等安葬事毕,又去撺掇兴哥。兴哥初时也不肯,却被撺掇了几番,
自想孤身无伴,只得应允。央原媒人往王家去说,王公只是推辞,说道:“我家
也要备些薄薄妆奁,一时如何来得?况且孝未期年,于礼有碍,便要成亲,且待
小祥之后再议。”媒人回话,兴哥见他说得正理,也不相强。
光阴如箭,不觉周年已到。兴哥祭过了父亲灵位,换去粗麻衣服,再央媒人
王家去说,方才依允。不隔几日,六礼完备,娶了新妇进门。有《西江月》为证:
“孝幕翻成红幕,色衣换去麻衣。画楼结彩烛光辉,合卺花筵齐备。
那羡妆奁富盛,难求丽色娇妻。今宵云雨足欢娱,来日人称恭喜。”
说这新妇是王公最幼之女,小名唤做三大儿;因他是七月七日生的,又唤做
三巧儿。王公先前嫁过的两个女儿,都是出色标致的。枣阳县中,人人称羡,造
出四句口号,道是:天下妇人多,王家美色寡。有人娶着他,胜似为驸马。常言
道:“做买卖不着,只一时;讨老婆不着,是一世。”若干官宦大户人家,单拣
门户相当,或是贪他嫁资丰厚,不分皂白,定了亲事。后来娶下一房奇丑的媳妇,
十亲九眷面前,出来相见,做公婆的好没意思。又且丈夫心下不喜,未免私房走
野。偏是丑妇极会管老公,若是一般见识的,便要反目;若使顾惜体面,让他一
两遍,他就做大起来。有此数般不妙,所以蒋世泽闻知王公惯生得好女儿,从小
便送过财礼,定下他幼女与儿子为婚。今日取过门来,果然娇姿艳质,说起来,
比他两姐儿加倍标致。正是:吴宫西子不如,楚国南威难赛。若比水月观音,一
样烧香礼拜。蒋兴哥人才本自齐整,又娶得这房美色的浑家,分明是一对玉人,
良工琢就,男欢女爱,比别个夫妻更胜十分。三朝之后,依先换了些浅色衣服,
只推制中,不与外事,专在楼上与浑家成双捉对,朝暮取乐,真个行坐不离,梦
魂作伴。自古苦日难熬,欢时易过,暑往寒来,早已孝服完满,起灵除孝,不在
话下。
兴哥一日间想起父亲存日广东生理,如今担阁三年有馀了,那边还放下许多
客帐,不曾取得。夜间与浑家商议,欲要去走一遭。浑家初时也答应道该去,后
来说到许多路程,恩爱夫妻,何忍分离?不觉两泪交流。兴哥也自割舍不得,两
下凄惨一场,又丢开了。如此已非一次。光阴荏苒,不觉又捱过了二年。那时兴
哥决意要行,瞒过了浑家,在外面暗暗收拾行李。拣了个上吉的日期,五日前方
对浑家说知,道:“常言‘坐吃山空’,我夫妻两口,也要成家立业,终不然抛
了这行衣食道路?如今这二月天气不寒不暖,不上路更待何时?”浑家料是留他
不住了,只得问道:“丈夫此去几时可回?”兴哥道:“我这番出外,甚不得已,
好歹一年便回,宁可第二遍多去几时罢了。”浑家指着楼前一棵椿树道:“明年
此树发芽,便盼着官人回也。”说罢,泪下如雨。兴哥把衣袖替他揩拭,不觉自
己眼泪也挂下来。两下里怨离惜别,分外恩情,一言难尽。
到第五日,夫妇两个啼啼哭哭,说了一夜的说话,索性不睡了。五更时分,
兴哥便起身收拾,将祖遗下的珍珠细软,都交付与浑家收管。自己只带得本钱银
两、帐目底本及随身衣服、铺陈之类,又有预备下送礼的人事,都装叠得停当。
原有两房家人,只带一个后生些的去,留一个老成的在家,听浑家使唤,买办日
用。两个婆娘,专管厨下。又有两个丫头,一个叫晴云,一个叫暖雪,专在楼中
伏侍,不许远离。分付停当了,对浑家说道:“娘子耐心度日。地方轻薄子弟不
少,你又生得美貌,莫在门前窥瞰,招风揽火。”浑家道:“官人放心,早去早
回。”两下掩泪而别。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兴哥上路,心中只想着浑家,整日的不偢不倸。不一日,到了广东地方,
下了客店。这伙旧时相识,都来会面,兴哥送了些人事。排家的治酒接风,一连
半月二十日,不得空闲。兴哥在家时,原是淘虚了的身子,一路受些劳碌,到此
未免饮食不节,得了个疟疾。一夏不好,秋间转成水痢。每日请医切脉,服药调
治,直延到秋尽,方得安痊。把买卖都担阁了,眼见得一年回去不成。正是:只
为蝇头微利,抛却鸳被良缘。兴哥虽然想家,到得日久,索性把念头放慢了。
不题兴哥做客之事。且说这里浑家王三巧儿,自从那日丈夫分付了,果然数
月之内,目不窥户,足不下楼。光阴似箭,不觉残年将尽,家家户户,闹轰轰的
暖火盆,放爆竹,吃合家欢耍子。三巧儿触景伤情,思想丈夫,这一夜好生凄楚!
正合古人的四句诗,道是:“腊尽愁难尽,春归人未归。朝来嗔寂寞,不肯试新
衣。”明日正月初一日,是个岁朝。晴云、珝雪两个丫头,一力劝主母在前楼去
看看街坊景象。原来蒋家住宅前后通连的两带楼房,第一带临着大街,第二带方
做卧室,三巧儿间常只在第二带中坐卧。这一日被丫头们撺掇不过,只得从边厢
里走过前楼,分付推开窗子,把帘儿放下,三口儿在帘内观看。这日街坊上好不
闹杂!三巧儿道:“多少东行西走的人,偏没个卖卦先生在内!若有时,唤他来
卜问官人消息也好。”晴云道:“今日是岁朝,人人要闲耍的,那个出来卖卦?”
暖雪叫道:“娘!限在我两个身上,五日内包唤一个来占卦便了。”
到初四日早饭过后,暖雪下楼小解,忽听得街上当当的敲响。响的这件东西,
唤做“报君知”,是瞎子卖卦的行头。暖雪等不及解完,慌忙检了裤腰,跑出门
外,叫住了瞎先生。拨转脚头,一口气跑上楼来,报知主母。三巧儿分付,唤在
楼下坐启内坐着,讨他课钱,通陈过了,走下楼梯,听他剖断。那瞎先生占成一
卦,问是何用。那时厨下两个婆娘,听得热闹,也都跑将来了,替主母传语道:
“这卦是问行人的。”瞎先生道:“可是妻问夫么?”婆娘道:“正是。”先生
道:“青龙治世,财爻发动。若是妻问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风波一点
无。青龙属木,木旺于春,立春前后,已动身了。月尽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
分财采。”三巧儿叫买办的,把三分银子打发他去,欢天喜地,上楼去了。真所
谓“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大凡人不做指望,到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便痴心妄想,时刻难过。三巧
儿只为信了卖卦先生之语,一心只想丈夫回来,从此时常走向前楼,在帘内东张
西望。直到二月初旬,椿树抽芽,不见些儿动静。三巧儿思想丈夫临行之约,愈
加心慌;一日几遍,向外探望。也是合当有事,遇着这个俊俏后生。正是:有缘
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这个俊俏后生是谁?原来不是本地,是徽州新安
县人氏;姓陈,名商,小名叫做大喜哥,后来改口呼为大郎;年方二十四岁,且
是生得一表人物,虽胜不得宋玉、潘安,也不在两人之下。这大郎也是父母双亡,
凑了二三千金本钱,来走襄阳贩籴些米豆之类,每年常走一遍。他下处自在城外,
偶然这日进城来,要到大市街汪朝奉典铺中问个家信。那典铺正在蒋家对门,因
此经过。你道怎生打扮?头上带一顶苏样的百柱骔帽,身上穿一件鱼肚白的湖
纱道袍,又恰好与蒋兴哥平昔穿着相像。三巧儿远远瞧见,只道是他丈夫回了,
揭开帘子,定睛而看。陈大郎抬头,望见楼上一个年少的美妇人,目不转睛的,
只道心上欢喜了他,也对着楼上丢个眼色。谁知两个都错认了。三巧儿见不是丈
夫,羞得两颊通红,忙忙把窗儿拽转,跑在后楼,靠着床沿上坐地,兀自心头突
突的跳一个不住。谁知陈大郎的一片精魂,早被妇人眼光儿摄上去了。回到下处,
心心念念的放他不下,肚里想着:“家中妻子,虽是有些颜色,怎比得妇人一半!
欲待通个情款,争奈无门可入。若得谋他一宿,就消花这些本钱,也不枉为人在
世。”叹了几口气,忽然想起大市街东巷,有个卖珠子的薛婆,曾与他做过交易。
这婆子能言快语,况且日逐串街走巷,那一家不认得,须是与他商议,定有道理。
这一夜番来覆去,勉强过了。次日起个清早,只推有事,讨些凉水梳洗,取
了一百两银子,两大锭金子,急急的跑进城来。这叫做:欲求生受用,须下死工
夫。陈大郎进城,一径来到大市街东巷,去敲那薛婆的门。薛婆蓬着头,正在天
井里拣珠子,听得敲门,一头收过珠包,一头问道:“是谁?”才听说出“徽州
陈”三字,慌忙开门请进,道:“老身未曾梳洗,不敢为礼了。大官人起得好早!
有何贵干?”陈大郎道:“特特而来,若迟时,怕不相遇。”薛婆道:“可是作
成老身出脱些珍珠首饰么?”陈大郎道:“珠子也要买,还有大买卖作成你。”
薛婆道:“老身除了这一行货,其余都不熟惯。”陈大郎道:“这里可说得话么?”
薛婆便把大门关上,请他到小阁儿坐着,问道:“大官人有何分付?”大郎见四
下无人,便向衣袖里摸出银子,解开布包,摊在卓上,道:“这一百两银,干娘
收过了,方才敢说。”婆子不知高低,那里肯受。大郎道:“莫非嫌少?”慌忙
又取出黄灿灿的两锭金子,也放在卓上,道:“这十两金子,一并奉纳。若干娘
再不收时,便是故意推调了。今日是我来寻你,非是你来求我。只为这桩大买卖,
不是老娘成不得,所以特地相求。便说做不成时,这金银你只管受用。终不然我
又来取讨,日后再没相会的时节了?我陈商不是恁般小样的人!”
看官,你说从来做牙婆的那个不贪钱钞?见这般黄白之物,如何不动火?薛
婆当时满脸堆下笑来,便道:“大官人休得错怪,老身一生不曾要别人一厘一毫
不明不白的钱财。今日既承大官人分付,老身权且留下;若是不能效劳,依旧奉
纳。”说罢,将金锭放银包内,一齐包起,叫声:“老身大胆了。”拿向卧房中
藏过,忙踅出来,道:“大官人,老身且不敢称谢,你且说甚么买卖,用着老身
之处?”大郎道:“急切要寻一件救命之宝,是处都无,只大市街上一家人家方
有,特央干娘去借借。”婆子笑将起来道:“又是作怪!老身在这条巷住过二十
多年,不曾闻大市街有甚救命之宝。大官人你说,有宝的还是谁家?”大郎道:
“敝乡里汪三朝奉典铺对门高楼子内是何人之宅?”婆子想一回,道:“这是本
地蒋兴哥家里,他男子出外做客,一年多了,止有女眷在家。”大郎道:“我这
救命之宝,正要问他女眷借借。”便把椅儿掇近了婆子身边,向他诉出心腹,如
此如此。婆子听罢,连忙摇首道:“此事大难!蒋兴哥新娶这房娘子,不上四年,
夫妻两个如鱼似水,寸步不离。如今没奈何出去了,这小娘子足不下楼,甚是贞
节。因兴哥做人有些古怪,容易嗔嫌,老身辈从不曾上他的阶头。连这小娘子面
长面短,老身还不认得,如何应承得此事?方才所赐,是老身薄福,受用不成了。”
陈大郎听说,慌忙双膝跪下,婆子去扯他时,被他两手拿住衣袖,紧紧按定在椅
上,动掸不得。口里说:“我陈商这条性命,都在干娘身上。你是必思量个妙计,
作成我入马,救我残生。事成之日,再有白金百两相酬;若是推阻,即今便是个
死。”慌得婆子没理会处,连声应道:“是,是!莫要折杀老身,大官人请起,
老身有话讲。”陈大郎方才起身,拱手道:“有何妙策,作速见教。”薛婆道:
“此事须从容图之,只要成就,莫论岁月。若是限时限月,老身决难奉命。”陈
大郎道:“若果然成就,便迟几日何妨。只是计将安出?”蒋婆道:“明日不可
太早,不可太迟,早饭后,相约在汪三朝奉典铺中相会,大官人可多带银两,只
说与老身做买卖,其间自有道理。若是老身这两只脚跨进得蒋家门时,便是大官
人的造化,大官人便可急回下处;莫在他门首盘桓,被人识破,误了大事。讨得
三分机会,老身自来回覆。”陈大郎道:“谨依尊命。”唱了个肥喏,欣然开门
而去。正是:未曾灭项兴刘,先见筑坛拜将。
当日无话。到次日,陈大郎穿了一身齐整衣服,取上三四百两银子,放在个
大皮匣内,唤小郎背着,跟随到大市街汪家典铺来。瞧见对门楼窗紧闭,料是妇
人不在,便与管典的拱了手,讨个木凳儿坐在门前,向东而望。不多时,只见薛
婆抱着一个篾丝箱儿来了。陈大郎唤住,问道:“箱内何物?”薛婆道:“珠宝
首饰,大官人可用么?”大郎道:“我正要买。”薛婆进了典铺,与管典的相见
了,叫声咶噪,便把箱儿打开。内中有十来包珠子,又有几个小匣儿,都盛着
新样簇花点翠的首饰,奇巧动人,光灿夺目。陈大郎拣几吊极粗极白的珠子,和
那些簪珥之类,做一堆儿放着,道:“这些我都要了。”婆子便把眼儿瞅着,说
道:“大官人要用时尽用,只怕不肯出这样大价钱。”陈大郎已自会意,开了皮
匣,把这些银两白华华的,摊做一台,高声的叫道:“有这些银子,难道买你的
货不起。”此时邻舍闲汉已自走过七八个人,在铺前站着看了。婆子道:“老身
取笑,岂敢小觑大官人。这银两须要仔细,请收过了,只要还得价钱公道便好。”
两下一边的讨价多,一边的还钱少,差得天高地远。那讨价的一口不移;这里陈
大郎拿着东西,又不放手,又不增添,故意走出屋檐,件件的翻覆认看,言真道
假、弹斤估两的在日光中烜耀,惹得一市人都来观看,不住声的有人喝采。婆子
乱嚷道:“买便买,不买便罢,只管担阁人则甚?”陈大郎道:“怎么不买?”
两个又论了一番价。正是:只因酬价争钱口,惊动如花似玉人。
王三巧儿听得对门喧嚷,不觉移步前楼,推窗偷看。只见珠光闪烁,宝色辉
煌,甚是可爱。又见婆子与客人争价不定,便分付丫鬟去唤那婆子,借他东西看
看。晴云领命,走过街去,把薛婆衣袂一扯,道:“我家娘请你。”婆子故意问
道:“是谁家?”晴云道:“对门蒋家。”婆子把珍珠之类,劈手夺将过来,忙
忙的包了,道:“老身没有许多空闲与你歪缠!”陈大郎道:“再添些卖了罢。”
婆子道:“不卖,不卖!像你这样价钱,老身卖去多时了。”一头说,一头放入
箱儿里,依先关锁了,抱着便走。晴云道:“我替你老人家拿罢。”婆子道:
“不消。”头也不回,径到对门去了。陈大郎心中暗喜,也收拾银两,别了管典
的,自回下处。正是:眼望捷旌旗,耳听好消息。
晴云引薛婆上楼,与三巧儿相见了。婆子看那妇人,心下想道:“真天人也,
怪不得陈大郎心迷;若我做男子,也要浑了。”当下说道:“老身久闻大娘贤慧,
但恨无缘拜识。”三巧儿问道:“你老人家尊姓?”婆子道:“老身姓薛,只在
这里东巷住,与大娘也是个邻里。”三巧儿道:“你方才这些东西,如何不卖?”
婆子笑道:“若不卖时,老身又拿出来怎的?只笑那下路客人,空自一表人才,
不识货物。”说罢便去开了箱儿,取出几件簪珥,递与那妇人看,叫道:“大娘,
你道这样首饰,便工钱也费多少!他们还得忒不像样,教老身在主人家面前,如
何告得许多消乏?”又把几串珠子提将起来道:“这般头号的货,他们还做梦哩。”
三巧儿问了他讨价、还价,便道:“真个亏你些儿。”婆子道:“还是大家宝眷,
见多识广,比男子汉眼力到胜十倍。”三巧儿唤丫鬟看茶。婆子道:“不扰茶了。
老身有件要紧的事,欲往西街走走,遇着这个客人,缠了多时,正是:买卖不成,
担误工程。这箱儿连锁放在这里,权烦大娘收拾,老身暂去,少停就来。”说罢
便走。三巧儿叫晴云送他下楼,出门向西去了。
三巧儿心上爱了这几件东西,专等婆子到来酬价。一连五日不至。到第六日
午后,忽然下一场大雨,雨声未绝,砰砰的敲门声响。三巧儿唤丫鬟开看,只见
薛婆衣衫半湿,提个破伞进来,口儿道:“晴干不肯走,直待雨淋头。”把伞儿
放在楼梯边,走上楼来万福道:“大娘,前晚失信了。”三巧儿慌忙答礼道:
“这几日在那里去了?”婆子道:“小女托赖,新添了个外孙,老身去看看,留
住了几日,今早方回。半路上下起雨来,在一个相识人家借得把伞,又是破的,
却不是晦气!”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几个儿女?”婆子道:“只一个儿子,完
婚过了。女儿到有四个,这是我第四个了,嫁与徽州朱八朝奉做偏房,就在这北
门外开盐店的。”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女儿多,不把来当事了。本乡本土少什
么一夫一妇的,怎舍得与异乡人做小?”婆子道:“大娘不知,到是异乡人有情
怀,虽则偏房,他大娘子只在家里,小女自在店中,呼奴使婢,一般受用。老身
每遍去时,他当个尊长看待,更不怠慢。如今养了个儿子,愈加好了。”三巧儿
道:“也是你老人家造化,嫁得着。”说罢,恰好晴云讨茶上来,两个吃了。婆
子道:“今日雨天没事,老身大胆,敢求大娘的首饰一看,看些巧样儿在肚里也
好。”三巧儿道:“也只是平常生活,你老人家莫笑话。”就取一把钥匙,开了
箱笼,陆续搬出许多钗、钿、缨络之类。薛婆看了,夸美不尽,道:“大娘有恁
般珍异,把老身这几件东西,看不在眼了。”三巧儿道:“好说,我正要与你老
人家请个实价。”婆子道:“娘子是识货的,何消老身费嘴。”三巧儿把东西检
过,取出薛婆的篾丝箱儿来,放在卓上,将钥匙递与婆子道:“你老人家开了,
检看个明白。”婆子道:“大娘忒精细了。”当下开了箱儿,把东西逐件搬出。
三巧儿品评价钱,都不甚远。婆子并不争论,欢欢喜喜的道:“恁地,便不枉了
人。老身就少赚几贯钱,也是快活的。”三巧儿道:“只是一件,目下凑不起价
钱,只好现奉一半。等待我家官人回来,一并清楚,他也只在这几日回了。”婆
子道:“便迟几日,也不妨事。只是价钱上相让多了,银水要足纹的。”三巧儿
道:“这也小事。”便把心爱的几件首饰及珠子收起,唤晴云取杯见成酒来,与
老人家坐坐。
婆子道:“造次如何好搅扰?”三巧儿道:“时常清闲,难得你老人家到此
作伴扳话。你老人家若不嫌怠慢,时常过来走走。”婆子道:“多谢大娘错爱,
老身家里当不过嘈杂,像宅上又忒清闲了。”三巧儿道:“你家儿子做甚生意?”
婆子道:“也只是接些珠宝客人,每日的讨酒讨浆,刮的人不耐烦。老身亏杀各
宅们走动,在家时少,还好。若只在六尺地上转,怕不燥死了人。”三巧儿道:
“我家与你相近,不耐烦时,就过来闲话。”婆子道:“只不敢频频打搅。”三
巧儿道:“老人家说那里话。”只见两个丫鬟轮番的走动,摆了两副杯箸,两碗
腊鸡,两碗腊肉,两碗鲜鱼,连果碟素菜,共一十六个碗。婆子道:“如何盛设!”
三巧儿道:“见成的,休怪怠慢。”说罢,斟酒递与婆子,婆子将杯回敬,两下
对坐而饮。原来三巧儿酒量尽去得,那婆子又是酒壶酒瓮,吃起酒来,一发相投
了,只恨会面之晚。那日直吃到傍晚,刚刚雨止,婆子作谢要回。三巧儿又取出
大银锺来,劝了几锺。又陪他吃了晚饭。说道:“你老人再宽坐一时,我将这一
半价钱付你去。”婆子道:“天晚了,大娘请自在,不争这一夜儿,明日却来领
罢。连这篾丝箱儿,老身也不拿去了,省得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三巧儿道:
“明日专专望你。”婆子作别下楼,取了破伞,出门去了。正是:世间只有虔婆
嘴,哄动多多少少人。
却说陈大郎在下处呆等了几日,并无音信。见这日天雨,料是婆子在家,拖
泥带水的进城来问个消息,又不相值。自家在酒肆中吃了三杯,用了些点心,又
到薛婆门首打听,只是未回。看看天晚,却待转身,只见婆子一脸春色,脚略斜
的走入巷来。陈大郎迎着他,作了揖,问道:“所言如何?”婆子摇手道:“尚
早。如今方下种,还没有发芽哩。再隔五六年,开花结果,才到得你口。你莫在
此探头探脑,老娘不是管闲事的。”陈大郎见他醉了,只得转去。
次日,婆子买了些时新果子、鲜鸡、鱼、肉之类,唤个厨子安排停当,装做
两个盒子;又买一瓮上好的酽酒,央间壁小二挑了,来到蒋家门首。三巧儿这日
不见婆子到来,正教晴云开门出来探望,恰好相遇。婆子教小二挑在楼下,先打
发他去了。晴云已自报知主母。三巧儿把婆子当个贵客一般,直到楼梯口边迎他
上去。婆子千恩万谢的福了一回,便道:“今日老身偶有一杯水酒,将来与大娘
消遣。”三巧儿道:“到要你老人家赔钞,不当受了。”婆子央两个丫鬟搬将上
来,摆做一卓子。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忒迂阔了,恁般大弄起来。”婆子笑道:
“小户人家,备不出甚么好东西,只当一茶奉献。”晴云便去取杯箸,暖雪便吹
起水火炉来。霎时酒暖,婆子道:“今日是老身薄意,还请大娘转坐客位。”三
巧儿道:“虽然相扰,在寒舍岂有此理?”两下谦让多时,薛婆只得坐了客席。
这是第三次相聚,更觉熟分了。饮酒中间,婆子问道:“官人出外好多时了
还不回,亏他撇得大娘下。”三巧儿道:“便是,说过一年就转,不知怎地担阁
了。”婆子道:“依老身说,放下了恁般如花似玉的娘子,便博个堆金积玉也不
为罕。”婆子又道:“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当家,把家当客。比如我第四个女
婿朱八朝奉,有了小女,朝欢暮乐,那里想家?或三年四年,才回一遍。住不上
一两个月,又来了。家中大娘子替他担孤受寡,那晓得他外边之事?”三巧儿道:
“我家官人到不是这样人。”婆子道:“老身只当闲话讲,怎敢将天比地?”当
日两个猜谜掷色,吃得酩酊而别。
第三日,同小二来取家火,就领这一半价钱。三巧儿又留他吃点心。从此以
后,把那一半赊钱为由,只做问兴哥的消息,不时行走。这婆子俐齿伶牙,能言
快语,又半痴不颠的,惯与丫鬟们打诨,所以上下都欢喜他。三巧儿一日不见他
来,便觉寂寞,叫老家人认了薛婆家里,早晚常去请他,所以一发来得勤了。世
间有四种人惹他不得,引起了头,再不好绝他。是那四种?游方僧道、乞丐、闲
汉、牙婆。上三种人犹可,只有牙婆是穿房入户的,女眷们怕冷静时,十个九个
到要扳他来往。今日薛婆本是个不善之人,一般甜言软语,三巧儿遂与他成了至
交,时刻少他不得。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陈大郎几遍讨个消息,薛婆只回言尚早。其时五月中旬,天渐炎热。婆子在
三巧儿面前,偶说起家中蜗窄,又是朝西房子,夏月最不相宜,不比这楼上高厂
风凉。三巧儿道:“你老人家若撇得家下,到此过夜也好。”婆子道:“好是好,
只怕官人回来。”三巧儿道:“他就回,料道不是半夜三更。”婆子道:“大娘
不嫌蒿恼,老身惯是挜相知的,只今晚就取铺陈过来,与大娘作伴,何如?”三
巧儿道:“铺陈尽有,也不须拿得。你老人家回覆家里一声,索性在此过了一夏
家去不好?”婆子真个对家里儿子媳妇说了,只带个梳匣儿过来。三巧儿道:
“你老人家多事,难道我家油梳子也缺了,你又带来怎地?”婆子道:“老身一
生怕的是同汤洗脸,合具梳头。大娘怕没有精致的梳具,老身如何敢用?其他姐
儿们的,老身也怕用得,还是自家带了便当。只是大娘分付在那一门房安歇?”
三巧儿指着床前一个小小藤榻儿,道:“我预先排下你的卧处了,我两个亲近些,
夜间睡不着好讲些闲话。”说罢,检出一顶青纱帐来,教婆子自家挂了,又同吃
了一会酒,方才歇息。两个丫鬟原在床前打铺相伴,因有了婆子,打发他在间壁
房里去睡。
从此为始,婆子日间出去串街做买卖,黑夜便到蒋家歇宿。时常携壶挈榼的
殷勤热闹,不一而足。床榻是丁字样铺下的,虽隔着帐子,却像是一头同睡。夜
间絮絮叨叨,你问我答,凡街坊秽亵之谈,无所不至。这婆子或时装醉诈风起来,
到说起自家少年时偷汉的许多情事,去勾动那妇人的春心。害得那妇人娇滴滴一
副嫩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婆子也知妇人心活,只是那话儿不好启齿。
光阴迅速,又到七月初七日了,正是三巧儿的生日。婆子清早备下两盒礼,
与他做生。三巧儿称谢了,留他吃面,婆子道:“老身今日有些穷忙,晚上来陪
大娘,看牛郎织女做亲。”说罢自去了。下得阶头不几步,正遇着陈大郎。路上
不好讲话,随到个僻静巷里。陈大郎攒着两眉,埋怨婆子道:“干娘,你好慢心
肠!春去夏来,如今又立过秋了。你今日也说尚早,明日也说尚早,却不知我度
日如年。再延捱几日,他丈夫回来,此事便付东流,却不活活的害死我也!阴司
去少不得与你索命。”婆子道:“你且莫喉急,老身正要相请,来得恰好。事成
不成,只在今晚,须是依我而行。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全要轻轻悄悄,莫带累
人。”陈大郎点头道:“好计,好计!事成之后,定当厚报。”说罢,欣然而去。
正是:排成窃玉偷香阵,费尽携云握雨心。
却说薛婆约定陈大郎这晚成事。午后细雨微茫,到晚却没有星月,婆子黑暗
里引着陈大郎埋伏在左近,自己却去敲门。晴云点个纸灯儿,开门出来。婆子故
意把衣袖一摸,说道:“失落了一条临清汗巾儿。姐姐,劳你大家寻一寻。”哄
得晴云便把灯向街上照去。这里婆子捉个空,招着陈大郎一溜溜进门来,先引他
在楼梯背后空处伏着。婆子便叫道:“有了,不要寻了。”晴云道:“恰好火也
没了,我再去点个来照你。”婆子道:“走熟的路,不消用火。”两个黑暗里关
了门,摸上楼来。三巧儿问道:“你没了什么东西?”婆子袖里扯出个小帕儿来,
道:“就是这个冤家,虽然不值甚钱,是一个北京客人送我的,却不道礼轻人意
重。”三巧儿取笑道:“莫非是你老相交送的表记。”婆子笑道:“也差不多。”
当夜两个耍笑饮酒。婆子道:“酒肴尽多,何不把些赏厨下男女?也教他闹轰轰,
像个节夜。”三巧儿真个把四碗菜,两壶酒,分付丫鬟,拿下楼去。那两个婆娘,
一个汉子,吃了一回,各去歇息不题。
再说婆子饮酒中间问道:“官人如何还不回家?”三巧儿道:“便是算来一
年半了。”婆子道:“牛郎织女,也是一年一会,你比他到多隔了半年。常言道
一品官,二品客。做客的那一处没有风花雪月?只苦了家中娘子。”三巧儿叹了
口气,低头不语。婆子道:“是老身多嘴了。今夜牛女佳期,只该饮酒作乐,不
该说伤情话儿。”说罢,便斟酒去劝那妇人。约莫半酣,婆子又把酒去劝两个丫
鬟,说道:“这是牛郎织女的喜酒,劝你多吃几杯,后日嫁个恩爱的老公,寸步
不离。”两个丫鬟被缠不过,勉强吃了,各不胜酒力,东倒西歪。三巧儿分付关
了楼门,发放他先睡。他两个自在吃酒。
婆子一头吃,口里不住的说啰说皂道:“大娘几岁上嫁的?”三巧儿道:
“十七岁。”婆子道:“破得身迟,还不吃亏;我是十三岁上就破了身。”三巧
儿道:“嫁得恁般早?”婆子道:“论起嫁,到是十八岁了。不瞒大娘说,因是
在间壁人家学针指,被他家小官人调诱,一时间贪他生得俊俏,就应承与他偷了。
初时好不疼痛,两三遍后,就晓得快活。大娘你可也是这般么?”三巧儿只是笑。
婆子又道:“那话儿到是不晓得滋味的到好,尝过的便丢不下,心坎里时时发痒。
日里还好,夜间好难过哩。”三巧儿道:“想你在娘家时阅人多矣,亏你怎生充
得黄花女儿嫁去?”婆子道:“我的老娘也晓得些影像,生怕出丑,教我一个童
女方,用石榴皮、生矾两味煎汤洗过,那东西就筜紧了,我只做张做势的叫疼,
就遮过了。”三巧儿道:“你做女儿时,夜间也少不得独睡。”婆子道:“还记
得在娘家时节,哥哥出外,我与嫂嫂一头同睡,两下轮番在肚子上学男子汉的行
事。”三巧儿道:“两个女人做对,有甚好处?”婆子走过三巧儿那边,挨肩坐
了,说道:“大娘,你不知,只要大家知音,一般有趣,也撒得火。”三巧儿举
手把婆子肩胛上打一下,说道:“我不信,你说谎。”婆子见他欲心已动,有心
去挑拨他,又道:“老身今年五十二岁了,夜间常痴性发作,打熬不过,亏得你
少年老成。”三巧儿道:“你老人家打熬不过,终不然还去打汉子?”婆子道:
“败花枯柳,如今那个要我了?不瞒大娘说,我也有个自取其乐,救急的法儿。”
三巧儿道:“你说谎,又是甚么法儿?”婆子道:“少停到床上睡了,与你细讲。”
说罢,只见一个飞蛾在灯上旋转,婆子便把扇来一扑,故意扑灭了灯,叫声:
“阿呀!老身自去点个灯来。”便去开楼门。陈大郎已自走上楼梯,伏在门边多
时了。──都是婆子预先设下的圈套。婆子道:“忘带个取灯儿去了。”又走转
来,便引着陈大郎到自己榻上伏着。婆子下楼去了一回,复上来道:“夜深了,
厨下火种都熄了,怎么处?”三巧儿道:“我点灯睡惯了,黑魆魆地,好不怕人。”
婆子道:“老身伴你一床睡何如?”三巧儿正要问他救急的法儿,应道:“甚好。”
婆子道:“大娘,你先上床,我关了门就来。”三巧儿先脱了衣服,床上去了,
叫道:“你老人家快睡罢。”婆子应道:“就来了。”却在榻上拖陈大郎上来,
赤条条的?在三巧儿床上去。三巧儿摸着身子,道:“你老人家许多年纪,身上
恁般光滑!”那人并不回言,钻进被里,就捧着妇人做嘴。妇人还认是婆子,双
手相抱。那人蓦地腾身而上,就干起事来。那妇人一则多了杯酒,醉眼朦胧;二
则被婆子挑拨,春心飘荡,到此不暇致详,凭他轻薄。一个是闺中怀春的少妇,
一个是客邸慕色的才郎;一个打熬许久,如文君初遇相如;一个盼望多时,如必
正初谐陈女。分明久旱逢甘雨,胜过他乡遇故知。陈大郎是走过风月场的人,颠
鸾倒凤,曲尽其趣,弄得妇人魂不附体。云雨毕后,三巧儿方问道:“你是谁?”
陈大郎把楼下相逢,如此相慕,如此苦央薛婆用计,细细说了:“今番得遂平生,
便死瞑目。”婆子走到床间,说道:“不是老身大胆,一来可怜大娘青春独宿,
二来要救陈郎性命;你两个也是宿世姻缘,非干老身之事。”三巧儿道:“事已
如此,万一我丈夫知觉,怎么好?”婆子道:“此事你知我知,只买定了晴云、
暖雪两个丫头,不许他多嘴,再有谁人漏泄?在老身身上,管成你夜夜欢娱,一
些事也没有。只是日后不要忘记了老身。”三巧儿到此,也顾不得许多了,两个
又狂荡起来,直到五更鼓绝,天色将明,两个兀自不舍。婆子催促陈大郎起身,
送他出门去了。
自此无夜不会,或是婆子同来,或是汉子自来。两个丫鬟被婆子把甜话儿偎
他,又把利害话儿吓他;又教主母赏他几件衣服;汉子到时,不时把些碎银子赏
他们买果儿吃,骗得欢欢喜喜,已自做了一路。夜来明去,一出一入,都是两个
丫鬟迎送,全无阻隔。真个是你贪我爱,如胶似漆,胜如夫妇一般。陈大郎有心
要结识这妇人,不时的制办好衣服、好首饰送他,又替他还了欠下婆子的一半价
钱,又将一百两银子谢了婆子。往来半年有余,这汉子约有千金之费。三巧儿也
有三十多两银子东西,送那婆子。婆子只为图这些不义之财,所以肯做牵头。这
都不在话下。
古人云: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才过十五元宵夜,又是清明三月天。陈大郎思
想蹉跎了多时生意,要得还乡。夜来与妇人说知,两下恩深义重,各不相舍。妇
人到情愿收拾了些细软,跟随汉子逃走,去做长久夫妻。陈大郎道:“使不得。
我们相交始末,都在薛婆肚里。就是主人家吕公,见我每夜进城,难道没有些疑
惑?况客船上人多,瞒得那个?两个丫鬟又带去不得。你丈夫回来,跟究出情由,
怎肯干休?娘子权且耐心,到明年此时,我到此觅个僻静下处,悄悄通个言儿与
你,那时两口儿同走,神鬼不觉,却不安稳?”妇人道:“万一你明年不来,如
何?”陈大郎就设起誓来。妇人道:“既然你有真心,奴家也决不相负。你若到
了家乡,倘有便人,托他梢个书信到薛婆处,也教奴家放意。”陈大郎道:“我
自用心,不消分付。”
又过了几日,陈大郎雇下船只,装载粮食完备,又来与妇人作别。这一夜倍
加眷恋。两下说一会,哭一会,又狂荡一会,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到五更起身,
妇人便去开箱,取出一件宝贝,叫做“珍珠衫”,递与陈大郎道:“这件衫儿,
是蒋门祖传之物,暑天若穿了他,清凉透骨。此去天道渐热,正用得着。奴家把
与你做个记念,穿了此衫,就如奴家贴体一般。”陈大郎哭得出声不得,软做一
堆。妇人把衫儿亲手与汉子穿下,叫丫鬟开了门户,亲自送他出门,再三珍重而
别。诗曰:
昔年含泪别夫郎,今日悲啼送所欢。堪恨妇人多水性,招来野鸟胜文鸾。
话分两头。却说陈大郎有了这珍珠衫儿,每日贴体穿着,便夜间脱下,也放
在被窝中同睡,寸步不离。一路遇了顺风,不两月行到苏州府枫桥地面。那枫桥
是柴米牙行聚处,少不得投个主家脱货,不在话下。忽一日,赴个同乡人的酒席,
席上遇个襄阳客人,生得风流标致。那人非别,正是蒋兴哥。原来兴哥在广东贩
了些珍珠、玳瑁、苏木、沉香之类,搭伴起身。那伙同伴商量,都要到苏州发卖。
兴哥久闻得“上说天堂,下说苏杭”,好个大马头所在,有心要去走一遍,做这
一回买卖,方才回去。还是去年十月中到苏州的。因是隐姓为商,都称为罗小官
人,所以陈大郎更不疑惑。他两个萍水相逢,年相若,貌相似,谭吐应对之间,
彼此敬慕。即席间问了下处,互相拜望,两下遂成知己,不时会面。
兴哥讨完了客帐,欲待起身,走到陈大郎寓所作别,大郎置酒相待,促膝谈
心,甚是款洽。此时五月下旬,天气炎热。两个解衣饮酒,陈大郎露出珍珠衫来。
兴哥心中骇异,又不好认他的,只夸奖此衫之美。陈大郎恃了相知,便问道:
“贵县大市街有个蒋兴哥家,罗兄可认得否?”兴哥到也乖巧,回道:“在下出
外日多,里中虽晓得有这个人,并不相认,陈兄为何问他?”陈大郎道:“不瞒
兄长说,小弟与他有些瓜葛。”便把三巧儿相好之情,告诉了一遍。扯着衫儿看
了,眼泪汪汪道:“此衫是他所赠。兄长此去,小弟有封书信,奉烦一寄,明日
侵早送到贵寓。”
兴哥口里答应道:“当得,当得。”心下沉吟:“有这等异事!现在珍珠衫
为证,不是个虚话了。”当下如针刺肚,推故不饮,急急起身别去。
回到下处,想了又恼,恼了又想,恨不得学个缩地法儿,顷刻到家。连夜收
拾,次早便上船要行。只见岸上一个人气吁吁的赶来,却是陈大郎。亲把书信一
大包,递与兴哥,叮嘱千万寄去。气得兴哥面如土色,说不得,话不得,死不得,
活不得。只等陈大郎去后,把书看时,面上写道:“此书烦寄大市街东巷薛妈妈
家。”兴哥性起,一手扯开,却是八尺多长一条桃红绉纱汗巾。又有个纸糊长匣
儿,内有羊脂玉凤头簪一根。书上写道:“微物二件,烦干娘转寄心爱娘子三巧
儿亲收,聊表记念。相会之期,准在来春。珍重,珍重。”兴哥大怒,把书扯得
粉碎,撇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掼,折做两段,一念想起道:“我好糊涂!
何不留此做个证见也好。”便检起簪儿和汗巾,做一包收拾,催促开船。
急急的赶到家乡,望见了自家门首,不觉堕下泪来。想起:“当初夫妻何等
恩爱,只为我贪着蝇头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这场丑来,如今悔之何及!”
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赶回。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懒一步。进得自
家门里,少不得忍住了气,勉强相见。兴哥并无言语,三巧儿自己心虚,觉得满
脸惭愧,不敢殷勤上前扳话。兴哥搬完了行李,只说去看看丈人丈母,依旧到船
上住了一晚。次早回家,向三巧儿说道:“你的爹娘同时害病,势甚危笃。昨晚
我只得住下,看了他一夜。他心中只牵挂着你,欲见一面。我已雇下轿子在门首,
你可作速回去,我也随后就来。”三巧儿见丈夫一夜不回,心里正在疑虑,闻说
爹娘有病,却认真了,如何不慌?慌忙把箱笼上匙钥递与丈夫,唤个婆娘跟了,
上轿而去。兴哥叫住了婆娘,向袖中摸出一封书来,分付他送与王公:“送过书,
你便随轿回来。”
却说三巧儿回家,见爹娘双双无恙,吃了一惊。王公见女儿不接而回,也自
骇然,在婆子手中接书,拆开看时,却是休书一纸。上写道:
“立休书人蒋德,系襄阳府枣阳县人。从幼凭媒聘定王氏为妻。岂期过门之
后,本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还本宗,听
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
成化二年  月  日  手掌为记。”
书中又包着一条桃红汗巾,一枝打折的羊脂玉凤头簪。王公看了大惊,叫过
女儿问其缘故。三巧儿听说丈夫把他休了,一言不发,啼哭起来。王公气忿忿的
一径跟到女婿家来,蒋兴哥连忙上前作揖。王公回礼,便问到:“贤婿,我女儿
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的,如今有何过失,你便把他休了?须还我个明白。”蒋兴
哥道:“小婿不好说得,但问令爱便知。”王公道:“他只是啼哭,不肯开口,
教我肚里好闷!小女自幼聪慧,料不到得犯了淫盗。若是小小过失,你可也看老
汉薄面,恕了他罢。你两个是七八岁上定下的夫妻,完婚后并不曾争论一遍两遍,
且是和顺。你如今做客才回,又不曾住过三朝五日,有什么破绽落在你眼里?你
直如此狠毒,也被人笑话,说你无情无义。”蒋兴哥道:“丈人在上,小婿也不
敢多讲。家下有祖遗下珍珠衫一件,是令爱收藏,只问他如今在否。若在时,半
字休题;若不在,只索休怪了。”王公忙转身回家,问女儿道:“你丈夫只问你
讨什么珍珠衫,你端的拿与何人去了?”那妇人听得说着了他紧要的关目,羞得
满脸通红,开不得口,一发号啕大哭起来,慌得王公没做理会处。王婆劝道:
“你不要只管啼哭,实实的说个真情与爹妈知道,也好与你分剖。”妇人那里肯
说,悲悲咽咽,哭一个不住。王公只得把休书和汗巾、簪子,都付与王婆,教他
慢慢的偎着女儿,问他个明白。
王公心中纳闷,走到邻家闲话去了。王婆见女儿哭得两眼赤肿,生怕苦坏了
他,安慰了几句言语,走往厨房下去暖酒,要与女儿消愁。三巧儿在房中独坐,
想着珍珠衫泄漏的缘故,好生难解!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里来的。沉吟了半晌,
道:“我晓得了。这折簪是镜破钗分之意;这条汗巾,分明教我悬梁自尽。他念
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耻。可怜四年恩爱,一旦决绝,是我做的不
是,负了丈夫恩情。便活在人间,料没有个好日,不如缢死,到得干净。”说罢,
又哭了一回,把个坐兀子填高,将汗巾兜在梁上,正欲自缢。也是寿数未绝,不
曾关上房门。恰好王婆暖得一壶好酒走进房来,见女儿安排这事,急得他手忙脚
乱,不放酒壶,便上前去拖拽。不期一脚踢番坐兀子,娘儿两个跌做一团,酒壶
都泼翻了。王婆爬起来,扶起女儿,说道:“你好短见!二十多岁的人,一朵花
还没有开足,怎做这没下梢的事?莫说你丈夫还有回心转意的日子,便真个休了,
恁般容貌,怕没人要你?少不得别选良姻,图个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过日子去,
休得愁闷。”王公回家,知道女儿寻死,也劝了他一番,又嘱付王婆用心提防。
过了数日,三巧儿没奈何,也放下了念头。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
自飞。
再说蒋兴哥把两条索子,将晴云、暖雪捆缚起来,拷问情由。那丫头初时抵
赖,吃打不过,只得从头至尾,细细招将出来。已知都是薛婆勾引,不干他人之
事。到明朝,兴哥领了一伙人,赶到薛婆家里,打得他雪片相似,只饶他拆了房
子。薛婆情知自己不是,躲过一边,并没一人敢出头说话。兴哥见他如此,也出
了这口气。回去唤个牙婆,将两个丫头都卖了。楼上细软箱笼,大小共十六只,
写三十二条封皮,打叉封了,更不开动。这是甚意儿?只因兴哥夫妇,本是十二
分相爱的。虽则一时休了,心中好生痛切。见物思人,何忍开看?
话分两头。却说南京有个吴杰进士,除授广东潮阳县知县,水路上任,打从
襄阳经过。不曾带家小,有心要择一美妾。一路看了多少女子,并不中意。闻得
枣阳县王公之女,大有颜色,一县闻名,出五十金财礼,央媒议亲。王公到也乐
从,只怕前婿有言,亲到蒋家,与兴哥说知。兴哥并不阻当。临嫁之夜,兴哥顾
了人夫,将楼上十六个箱笼,原封不动,连匙钥送到吴知县船上,交割与三巧儿,
当个赔嫁。妇人心上到过意不去。傍人晓得这事,也有夸兴哥做人忠厚的,也有
笑他痴騃的,还有骂他没志气的,正是人心不同。
闲话休题。再说陈大郎在苏州脱货完了,回到新安,一心只想着三巧儿。朝
暮看了这件珍珠衫,长吁短叹。老婆平氏心知这衫儿来得跷蹊,等丈夫睡着,悄
悄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陈大郎早起要穿时,不见了衫儿,与老婆取讨。平氏
那里肯认。急得陈大郎性发,倾箱倒箧的寻个遍,只是不见,便破口骂老婆起来。
惹得老婆啼啼哭哭,与他争嚷,闹炒了两三日,陈大郎情怀撩乱,忙忙的收拾银
两,带个小郎,再望襄阳旧路而进。将近枣阳,不期遇了一伙大盗,将本钱尽皆
劫去,小郎也被他杀了。
陈商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着,幸免残生。思想还乡不得,且到旧寓住下,
待会了三巧儿,与他借些东西,再图恢复。叹了一口气,只得离船上岸。走到枣
阳城外主人吕公家,告诉其事,又道:“如今要央卖珠子的薛婆,与一个相识人
家借些本钱营运。”吕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为勾引蒋兴哥的浑家,做了些
丑事。去年兴哥回来,问浑家讨什么‘珍珠衫’。原来浑家赠与情人去了,无言
回答。兴哥当时休了浑家回去,如今转嫁与南京吴进士做第二房夫人了。那婆子
被蒋家打得个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县去了。”
陈大郎听得这话,好似一桶冷水没头淋下。这一惊非小,当夜发寒发热,害
起病来。这病又是郁症,又是相思症,也带些怯症,又有些惊症,床上卧了两个
多月,翻翻覆覆只是不愈,连累主人家小厮,伏侍得不耐烦。陈大郎心上不安,
打熬起精神,写成家书一封,请主人来商议,要觅个便人梢信往家中,取些盘缠,
就要个亲人来看觑同回。这几句正中了主人之意。恰好有个相识的承差,奉上司
公文要往徽宁一路。水陆驿递,极是快的。吕公接了陈大郎书札,又替他应出五
钱银子,送与承差,央他乘便寄去。果然的“自行由得我,官差急如火”,不勾
几日,到了新安县。问着陈商家里,送了家书,那承差飞马去了。正是:只为千
金书信,又成一段姻缘。
话说平氏拆开家信,果是丈夫笔迹,写道:“陈商再拜,贤妻平氏见字:别
后襄阳遇盗,劫资杀仆。某受惊患病,见卧旧寓吕家,两月不愈。字到可央一的
当亲人,多带盘缠,速来看视。伏枕草草。”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着:“前
番回家,亏折了千金赀本。据这件珍珠衫,一定是邪路上来的。今番又推被盗,
多讨盘缠,怕是假话。”又想道:“他要个的当亲人,速来看视,必然病势利害。
这话是真,也未可知。如今央谁人去好?”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与父亲平老朝
奉商议。收拾起细软家私,带了陈旺夫妇,就请父亲作伴,顾个船只,亲往襄阳
看丈夫去。到得京口,平老朝奉痰火病发,央人送回去了。平氏引着男女,上水
前进。
不一日,来到枣阳城外,问着了旧主人吕家。原来十日前,陈大郎已故了。
吕公赔些钱钞,将就入殓。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慌忙换了孝服,再三向吕
公说,欲待开棺一见,另买副好棺材,重新殓过。吕公执意不肯,平氏没奈何,
只得买木做个外棺包裹,请僧做法事超度,多焚冥资。吕公已自索了他二十两银
子谢仪,随他闹炒,并不言语。
过了一月有馀,平氏要选个好日子,扶枢而回。吕公见这妇人年少姿色,料
是守寡不终,又且囊中有物,思想儿子吕二,还没有亲事,何不留住了他,完其
好事,可不两便?吕公买酒请了陈旺,央他老婆委曲进言,许以厚谢。陈旺的老
婆是个蠢货,那晓得什么委曲?不顾高低,一直的对主母说了。平氏大怒,把他
骂了一顿,连打几个耳光子,连主人家也数落了几句。吕公一场没趣,敢怒而不
敢言。正是:羊肉馒头没的吃,空教惹得一身骚。吕公便去撺掇陈旺逃走。陈旺
也思量没甚好处了,与老婆商议,教他做脚,里应外合,把银两首饰,偷得罄尽,
两口儿连夜走了。吕公明知其情,反埋怨平氏,道不该带这样歹人出来,幸而偷
了自家主母的东西,若偷了别家的,可不连累人?又嫌这灵柩碍他生理,教他快
些抬去;又道后生寡妇,在此住居不便,催促他起身。平氏被逼不过,只得别赁
下一间房子住了,雇人把灵柩移来,安顿在内。这凄凉景象,自不必说。
间壁有个张七嫂,为人甚是活动。听得平氏啼哭,时常走来劝解。平氏又时
常央他典卖几件衣服用度,极感其意。不勾几月,衣服都典尽了。从小学得一手
好针线,思量要到个大户人家,教习女红度日,再作区处。正与张七嫂商量这话,
张七嫂道:“老身不好说得,这大户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动的。死的没福自死
了,活的还要做人,你后面日子正长哩。终不然做针线娘了得你下半世?况且名
声不好,被人看得轻了。还有一件,这个灵柩如何处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
便出赁房钱,终久是不了之局。”平氏道:“奴家也都虑到,只是无计可施了。”
张七嫂道:“老身到有一策,娘子莫怪我说。你千里离乡,一身孤寡,手中又无
半钱,想要搬这灵柩回去,多是虚了。莫说你衣食不周,到底难守;便多守得几
时,亦有何益?依老身愚见,莫若趁此青年美貌,寻个好对头,一夫一妇的随了
他去。得些财礼,就买块土来葬了丈夫,你的终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无憾?”
平氏见他说得近理,沉吟了一会,叹口气道:“罢,罢,奴家卖身葬夫,傍人也
笑我不得。”张七嫂道:“娘子若定了主意时,老身现有个主儿在此,年纪与娘
子相近,人物齐整,又是大富之家。”平氏道:“他既是富家,怕不要二婚的。”
张七嫂道:“他也是续弦了,原对老身说:不拘头婚二婚,只要人才出众。似娘
子这般丰姿,怕不中意?”原来张七嫂曾受蒋兴哥之托,央他访一头好亲。因是
前妻三巧儿出色标致,所以如今只要访个美貌的。那平氏容貌,虽不及得三巧儿,
论起手脚伶俐,胸中泾渭,又胜似他。
张七嫂次日就进城,与蒋兴哥说了。兴哥闻得是下路人,愈加欢喜。这里平
氏分文财礼不要,只要买块好地殡葬丈夫要紧。张七嫂往来回复了几次,两相依
允。
话休烦絮。却说平氏送了丈夫灵柩入土,祭奠毕了,大哭一场,免不得起灵
除孝。临期,蒋家送衣饰过来,又将他典下的衣服都赎回了。成亲之夜,一般大
吹大擂,洞房花烛。正是:规矩熟闲虽旧事,恩情美满胜新婚。
蒋兴哥见平氏举止端庄,甚相敬重。一日,从外而来,平氏正在打叠衣箱,
内有珍珠衫一件。兴哥认得了,大惊问道:“此衫从何而来?”平氏道:“这衫
儿来得跷蹊。”便把前夫如此张绖,夫妻如此争嚷,如此赌气分别,述了一遍。
又道:“前日艰难时,几番欲把他典卖;只愁来历不明,怕惹出是非,不敢露人
眼目。连奴家至今,不知这物事那里来的。”兴哥道:“你前夫陈大郎名字,可
叫做陈商?可是白净面皮,没有须,左手长指甲的么?”平氏道:“正是。”蒋
兴哥把舌头一伸,合掌对天道:“如此说来,天理昭彰,好怕人也!”平氏问其
缘故,蒋兴哥道:“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旧物。你丈夫奸骗了我的妻子,得此
衫为表记。我在苏州相会,见了此衫,始知其情,回来把王氏休了。谁知你丈夫
客死。我今续弦,但闻是徽州陈客之妻,谁知就是陈商!却不是一报还一报?”
平氏听罢,毛骨竦然。从此恩情愈笃。这才是“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正话。诗
曰:天理昭昭不可欺,两妻交易孰便宜?分明欠债偿他利,百岁姻缘暂换时。
再说蒋兴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后,又往广东做买卖。也是合当有事。一
日到合浦县贩珠,价都讲定,主人家老儿只拣一粒绝大的偷过了,再不承认。兴
哥不忿,一把扯他袖子要搜。何期去得势重,将老儿拖翻在地,跌下便不做声。
忙去扶时,气已断了。儿女亲邻,哭的哭,叫的叫,一阵的簇拥将来,把兴哥捉
住,不由分说,痛打一顿,关在空房里。连夜写了状词,只等天明,县主早堂,
连人进状。县主准了,因这日有公事,分付把凶身锁押,次日候审。
你道这县主是谁?姓吴名杰,南畿进士,正是三巧儿的晚老公。初选原在潮
阳,上司因见他清廉,调在这合浦县采珠的所在来做官。是夜,吴杰在灯下将准
过的状词细阅。三巧儿正在傍边闲看,偶见宋福所告人命一词,凶身罗德,枣阳
县客人,不是蒋兴哥是谁?想起旧日恩情,不觉痛酸,哭告丈夫道:“这罗德是
贱妾的亲哥,出嗣在母舅罗家。不期客边,犯此大辟。官人可看妾之面,救他一
命还乡。”县主道:“且看临审如何。若人命果真,教我也难宽宥。”三巧儿两
眼噙泪,跪下苦苦哀求。县主道:“你且莫忙,我自有道理。”明早出堂,三巧
儿又扯住县主衣袖哭道:“若哥哥无救,贱妾亦当自尽,不能相见了。”
当日县主升堂,第一就问这起。只见宋福、宋寿弟兄两个,哭啼啼的与父亲
执命,禀道:“因争珠怀恨,登时打闷,仆地身死。望爷爷做主。”县主问众干
证口词,也有说打倒的,也有说推跌的。蒋兴哥辨道:“他父亲偷了小人的珠子,
小人不忿,与他争论。他因年老脚?坐,自家跌死,不干小人之事。”县主问宋
福道:“你父亲几岁了?”宋福道:“六十七岁了。”县主道:“老年人容易昏
绝,未必是打。”宋福、宋寿坚执是打死的。县主道:“有伤无伤,须凭检验。
既说打死,将尸发在漏泽园去,俟晚堂听检。”原来宋家也是个大户,有体面的,
老儿曾当过里长,儿子怎肯把父亲在尸场剔骨?两个双双叩头道:“父亲死状,
众目共见,只求爷爷到小人家里相验,不愿发检。”县主道:“若不见贴骨伤痕,
凶身怎肯伏罪?没有尸格,如何申得上司过?”弟兄两个只是求告。县主发怒道:
“你既不愿检,我也难问。”慌的他弟兄两个连连叩头道:“便凭爷爷明断。”
县主道:“望七之人,死是本等。倘或不因打死,屈害了一个平人,反增死者罪
过。就是你做儿子的,巴得父亲到许多年纪,又把个不得善终的恶名与他,心中
何忍?但打死是假,推仆是真,若不重罚罗德,也难出你的气。我如今教他披麻
戴孝,与亲儿一般行礼,一应殡殓之费,都要他支持。你可服么?”弟兄两个道:
“爷爷分付,小人敢不遵依。”兴哥见县主不用刑罚,断得干净,喜出望外。当
下原、被告都叩头称谢。县主道:“我也不写审单,着差人押出,待事完回话,
把原词与你销讫便了。”正是:公堂造业真容易,要积阴功亦不难。试看今朝吴
大尹,解冤释罪两家欢。
却说三巧儿自丈夫出堂之后,如坐针毡,一闻得退衙,便迎住问个消息。县
主道:“我如此如此断了,看你之面,一板也不曾责他。”三巧儿千恩万谢,又
道:“妾与哥哥久别,渴思一会,问取爹娘消息。官人如何做个方便,使妾兄妹
相见,此恩不小。”县主道:“这也容易。”看官们,你道三巧儿被蒋兴哥休了,
恩断义绝,如何恁地用情?他夫妇原是十分恩爱的,因三巧儿做下不是,兴哥不
得已而休之,心中兀自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十六只箱笼,完完全全的赠他。
只这一件,三巧儿的心肠,也不容不软了。今日他身处富贵,见兴哥落难,如何
不救?这叫做知恩报恩。
再说蒋兴哥遵了县主所断,着实小心尽礼,更不惜费,宋家弟兄都没话了。
丧葬事毕,差人押到县中回复。县主唤进私衙赐坐,说道:“尊舅这场官事,若
非令妹再三哀恳,下官几乎得罪了。”兴哥不解其故,回答不出。少停茶罢,县
主请入内书房,教小夫人出来相见。你道这番意外相逢,不像个梦景么?他两个
也不行礼,也不讲话,紧紧的你我相抱,放声大哭。就是哭爹哭娘,从没见这般
哀惨,连县主在傍,好生不忍,便道:“你两人且莫悲伤,我看你不像哥妹,快
说真情,下官有处。”两个哭得半休不休的,那个肯说?却被县主盘问不过,三
巧儿只得跪下,说道:“贱妾罪当万死,此人乃妾之前夫也。”蒋兴哥料瞒不得,
也跪下来,将从前恩爱,及休妻再嫁之事,一一诉知。说罢,两人又哭做一团,
连吴知县也堕泪不止,道:“你两人如此相恋,下官何忍拆开。幸然在此三年,
不曾生育,即刻领去完聚。”两个插烛也似拜谢。县主即忙讨个小轿,送三巧儿
出衙。又唤集人夫,把原来赔嫁的十六个箱笼抬去,都教兴哥收领。又差典吏一
员,护送他夫妇出境。——此乃吴知县之厚德。正是:珠还合浦重生采,剑合丰
城倍有神。堪羡吴公存厚道,贪财好色竟何人!此人向来艰子,后行取到吏部,
在北京纳宠,连生三子,科第不绝,人都说阴德之报,这是后话。
再说蒋兴哥带了三巧儿回家,与平氏相见。论起初婚,王氏在前。只因休了
一番,这平氏到是明媒正娶,又且平氏年长一岁,让平氏为正房,王氏反做偏房,
两个姊妹相称。从此一夫二妇,团圆到老。有诗为证:
恩爱夫妻虽到头,妻还作妾亦堪羞。殃祥果报无虚谬,咫尺青天莫远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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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16:53 | 查看全部
第二卷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
第二卷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
         
世事番腾似转轮,眼前凶吉未为真。请看久久分明应,天道何曾负善人?闻
得老郎们相传的说话,不记得何州甚县,单说有一人,姓金,名孝,年长未娶。
家中只有老母,自家卖油为生。一日挑了油担出门,中途因里急,走上茅厕大解。
拾得一个布裹肚,内有一包银子,约莫有三十两。金孝不胜欢喜,便转担回家,
对老娘说道:“我今日造化,拾得许多银子。”老娘看见,到吃了一惊,道:
“你莫非做下歹事偷来的么?”金孝道:“我几曾偷惯了别人的东西?却恁般说!
早是邻舍不曾听得哩。这裹肚,其实不知什么人遗失在茅坑傍边,喜得我先看见
了,拾取回来。我们做穷经纪的人,容易得这主大财?明日烧个利市,把来做贩
油的本钱,不强似赊别人的油卖?”老娘道:“我儿,常言道:贫富皆由命。你
若命该享用,不生在挑油担的人家来了。依我看来,这银子虽非是你设心谋得来
的,也不是你辛苦挣来的。只怕无功受禄,反受其殃。这银子,不知是本地人的,
远方客人的?又不知是自家的,或是借贷来的?一时间失脱了,抓寻不见,这一
场烦恼非小,连性命都失图了,也不可知。曾闻古人裴度还带积德,你今日原到
拾银之处,看有甚人来寻,便引来还他原物,也是一番阴德,皇天必不负你。”
金孝是个本分的人,被老娘教训了一场,连声应道:“说得是,说得是!”
放下银包裹肚,跑到那茅厕边去。只见闹嚷嚷的一丛人围着一个汉子,那汉子气
忿忿的叫天叫地。金孝上前问其缘故。原来那汉子是他方客人,因登东,解脱了
裹肚,失了银子,找寻不见。只道卸下茅坑,唤几个泼皮来,正要下去淘摸。街
上人都拥着闲看。金孝便问客人道:“你银子有多少?”客人胡乱应到:“有四
五十两。”金孝老实,便道:“可有个白布裹肚么?”客人一把扯住金孝,道:
“正是,正是!是你拾着?还了我,情愿出赏钱。”众人中有快嘴的便道:“依
着道理,平半分也是该的。”金孝道:“真个是我拾得,放在家里,你只随我去
便有。”众人都想道:“拾得钱财,巴不得瞒过了人。那曾见这个人到去寻主儿
还他?也是异事。”金孝和客人动身时,这伙人一哄都跟了去。
金孝到了家中,双手儿捧出裹肚,交还客人。客人检出银包看时,晓得原物
不动。只怕金孝要他出赏钱,又怕众人乔主张他平分,反使欺心,赖着金孝,道:
“我的银子,原说有四五十两,如今只剩得这些,你匿过一半了,可将来还我!”
金孝道:“我才拾得回来,就被老娘偪我出门,寻访原主还他,何曾动你分毫?”
那客人赖定短少了他的银两。金孝负屈忿恨,一个头肘子撞去,那客人力大,把
金孝一把头发提起,像只小鸡一般,放番在地,捻着拳头便要打。引得金孝七十
岁的老娘,也奔出门前叫屈。众人都有些不平,似杀阵般嚷将起来。恰好县尹相
公在这街上过去,听得喧嚷,歇了轿,分付做公的拿来审问。众人怕事的,四散
走开去了;也有几个大胆的,站在傍边看县尹相公怎生断这公事。
却说做公的将客人和金孝母子拿到县尹面前,当街跪下,各诉其情。一边道:
“他拾了小人的银子,藏过一半不还。”一边道:“小人听了母亲言语,好意还
他,他反来图赖小人。”县尹问众人:“谁做证见?”众人都上前禀道:“那客
人脱了银子,正在茅厕抓寻不着,却是金孝自走来承认了,引他回去还他。这是
小人们众目共睹。只银子数目多少,小人不知。”县令道:“你两下不须争嚷,
我自有道理。”教做公的带那一干人到县来。县尹升堂,众人跪在下面。县尹教
取裹肚和银子上来,分付库吏,把银子兑准回复。库吏复道:“有三十两。”县
主又问客人道:“你银子是许多?”客人道:“五十两。”县主道:“你看见他
拾取的,还是他自家承认的?”客人道:“实是他亲口承认的。”县主道:“他
若是要赖你的银子,何不全包都拿了?却止藏一半,又自家招认出来?他不招认,
你如何晓得?可见他没有赖银之情了。你失的银子是五十两,他拾的是三十两,
这银子不是你的,必然另一个人失落的。”客人道:“这银子实是小人的,小人
情愿只领这三十两去罢。”县尹道:“数目不同,如何冒认得去?这银两合断与
金孝领去,奉养母亲;你的五十两,自去抓寻。”金孝得了银子,千恩万谢的扶
着老娘去了。那客人已经官断,如何敢争?只得含羞噙泪而去。众人无不称快。
这叫做欲图他人,翻失自己。自己羞惭,他人欢喜。
看官,今日听我说“金钗钿”这桩奇事:有老婆的翻没了老婆,没老婆的翻
得了老婆。只如金孝和客人两个:图银子的翻失了银子,不要银子的翻得了银子。
事迹虽异,天理则同。
却说江西赣州府石城县,有个鲁廉宪,一生为官清介,并不要钱,人都称为
“鲁白水”。那鲁廉宪与同县顾佥事累世通家。鲁家一子,双名学曾;顾家一女,
小名阿秀;两下面约为婚,来往间亲家相呼,非止一日。因鲁奶奶病故,廉宪携
着孩儿在于任所,一向迁延,不曾行得大礼。谁知廉宪在任,一病身亡。学曾扶
柩回家,守制三年,家事愈加消乏,止存下几间破房子,连口食都不周了。顾佥
事见女婿穷得不像样,遂有悔亲之意,与夫人孟氏商议道:“鲁家一贫如洗,眼
见得六礼难备,婚娶无期。不若别求良姻,庶不误女儿终身之托。”孟夫人道:
“鲁家虽然穷了,从幼许下的亲身,将何辞以绝之?”顾佥事道:“如今只差人
去说男长女大,催他行礼。两边都是宦家,各有体面,说不得‘没有’两个字,
也要出得他的门,入的我的户。那穷鬼自知无力,必然情愿退亲。我就要了他休
书,却不一刀两断?”孟夫人道:“我家阿秀性子有些古怪,只怕他到不肯。”
顾佥事道:“在家从父,这也由不得他,你只慢慢的劝他便了。”
当下孟夫人走到女儿房中,说知此情。阿秀道:“妇人之义,从一而终;婚
姻论财,夷虏之道。爹爹如此欺贫重富,全没人伦,决难从命。”孟夫人道:
“如今爹去催鲁家行礼,他若行不起礼,倒愿退亲,你只索罢休。”阿秀道:
“说那里话!若鲁家贫不能聘,孩儿情愿守志终身,决不改适。当初钱玉莲投江
全节,留名万古,爹爹若是见逼,孩儿就拚却一命,亦有何难!”孟夫人见女执
性,又苦他,又怜他,心生一计:除非瞒过佥事,密地唤鲁公子来,助他些东西,
教他作速行聘,方成其美。
忽一日,顾佥事往东庄收租,有好几日担阁。孟夫人与女儿商量停当了,唤
园公老欧到来。夫人当面分付,教他去请鲁公子后门相会,如此如此,“不可泄
漏,我自有重赏。”老园公领命,来到鲁家。但见门如败寺,屋似破窑。窗槅离
披,一任风声开闭;厨房冷落,绝无烟气蒸腾。颓墙漏瓦权栖足,只怕雨来;旧
椅破床便当柴,也少火力。尽说宦家门户倒,谁怜清吏子孙贫?说不尽鲁家穷处。
却说鲁学曾有个姑娘,嫁在梁家,离城将有十里之地。姑夫已死,止存一子梁尚
宾,新娶得的一房好娘子,三口儿一处过活,家道粗足。这一日,鲁公子恰好到
他家借米去了,只有个烧火的白发婆婆在家。老管家只得传了夫人之命,教他作
速寄信去请公子回来:“此是夫人美情,趁这几日老爷不在家中,专等专等,不
可失信。”嘱罢自去了。这里婆子想道:“此事不可迟缓,也不好转托他人传话。
当初奶奶存日,曾跟到姑娘家去,有些影像在肚里。”当下嘱付邻人看门,一步
一跌的问到梁家。梁妈妈正留着侄儿在房中吃饭。婆子向前相见,把老园公言语
细细述了。姑娘道:“此是美事!”撺掇侄儿快去。
鲁公子心中不胜欢喜,只是身上蓝缕,不好见得岳母,要与表兄梁尚宾借件
衣服遮丑。原来梁尚宾是个不守本分的歹人,早打下欺心草稿,便答应道:“衣
服自有,只是今日进城,天色已晚了。宦家门墙,不知深浅,令岳母夫人虽然有
话,众人未必尽知,去时也须仔细。凭着愚见,还屈贤弟在此草榻,明日只可早
往,不可晚行。”鲁公子道:“哥哥说得是。”梁尚宾道:“愚兄还要到东村一
个人家,商量一件小事,回来再得奉陪。”又嘱付梁妈妈道:“婆子走路辛苦,
一发留他过宿,明日去吧。”妈妈也只道孩儿是个好意,真个把两人都留住了。
谁知他是个奸计:只怕婆子回去时,那边老园公又来相请,露出鲁公子不曾回家
的消息,自己不好去打脱冒了。正是:欺天行当人难识,立地机关鬼不知。梁尚
宾背却公子,换了一套新衣,悄地出门,径投城中顾佥事家来。
却说孟夫人是晚教老园公开了园门伺候。看看日落西山,黑影里只见一个后
生,身上穿得齐齐整整,脚儿走得慌慌张张,望着园门欲进不进的。老园公问道:
“郎君可是鲁公子么?”梁尚宾连忙鞠个躬应道:“在下正是。因老夫人见召,
特地到此,望乞通报。”老园公慌忙请到亭子中暂住,急急的进去报与夫人。孟
夫人就差个管家婆出来传话:“请公子到内室相见。”才下得亭子,又有两个丫
鬟,提着两碗纱灯来接。弯弯曲曲行过多少房子,忽见朱楼画阁,方是内室。孟
夫人揭起珠帘,秉烛而待。那梁尚宾一来是个小家出身,不曾见恁般富贵样子;
二来是个村郎,不通文墨;三来自知假货,终是怀着个鬼胎,意气不甚舒展。上
前相见时,跪拜应答,眼见得礼貌粗疏,语言涩滞。孟夫人心下想道:“好怪!
全不像宦家子弟。”一念又想道:“常言人贫智短,他恁地贫困,如何怪得他失
张失智?”转了第二个念头,心下愈加可怜起来。
茶罢,夫人分付忙排夜饭,就请小姐出来相见。阿秀初时不肯,被母亲逼了
两三次,想着:“父亲有赖婚之意,万一如此,今宵便是永诀;若得见亲夫一面,
死亦甘心。”当下离了绣阁,含羞而出。孟夫人道:“我儿过来见了公子,只行
小礼罢。”假公子朝上连作两个揖,阿秀也福了两福,便要回步。夫人道:“既
是夫妻,何妨同坐?”便教他在自己肩下坐了。假公子两眼只瞧那小姐,见他生
得端丽,骨髓里都发痒起来。这里阿秀只道见了真丈夫,低头无语,满腹恓惶,
只饶得哭下一场。正是:真假不同,心肠各别。少顷,饮馔已到,夫人教排做两
桌,上面一桌请公子坐,打横一桌娘儿两个同坐。夫人道:“今日仓卒奉邀,只
欲周旋公子姻事,殊不成体,休怪休怪!”假公子刚刚谢得个“打搅”二字,面
皮都急得通红了。席间,夫人把女儿守志一事,略叙一叙。假公子应了一句,缩
了半句。夫人也只认他害羞,全不为怪。那假公子在席上自觉局促,本是能饮的,
只推量窄,夫人也不强他。又坐了一回,夫人分付收拾铺陈在东厢下,留公子过
夜。假公子也假意作别要行。夫人道:“彼此至亲,何拘形迹?我母子还有至言
相告。”假公子心中暗喜。只见丫鬟来禀:“东厢内铺设已完,请公子安置。”
假公子作揖谢酒,丫鬟掌灯送到东厢去了。
夫人唤女儿进房,赶去侍婢,开了箱笼,取了私房银子八十两,又银杯二对,
金首饰一十六件,约值百金,一手交付女儿,说道:“做娘的手中只有这些,你
可亲去交与公子,助他行聘完婚之费。”阿秀道:“羞答答如何好去?”夫人道:
“我儿,礼有经权,事有缓急。如今尴尬之际,不是你亲去嘱付,把夫妻之情打
动他,他如何肯上紧?穷孩子不知世事,倘或与外人商量,被人哄诱,把东西一
时花了,不枉了做娘一片用心?那时悔之何及!这东西也要你袖里藏去,不可露
人眼目。”阿秀听了这一班道理,只得依允,便道:“娘,我怎好自去?”夫人
道:“我教管家婆跟你去。”当下唤管家婆来到,分付他只等夜深,密地送小姐
到东厢,与公子叙话。又附耳道:“送到时,你只在门外等候,省得两下碍眼,
不好交谈。”管家婆已会其意了。
再说假公子独坐在东厢,明知有个跷蹊缘故,只是不睡。果然,一更之后,
管家婆捱门而进,报道:“小姐自来相会。”假公子慌忙迎接,重新叙礼。有这
等事:那假公子在夫人前一个字也讲不出,及至见了小姐,偏会温存絮话!这里
小姐,起初害羞,遮遮掩掩,今番背却夫人,一般也老落起来。两个你问我答,
叙了半晌。阿秀话出衷肠,不觉两泪交流。那假公子也装出捶胸叹气,揩眼泪缩
鼻涕,许多丑态;又假意解劝小姐,抱持绰趣,尽他受用。管家婆在房门外听见
两下悲泣,连累他也翙惶,堕下几点泪来。谁知一边是真,一边是假。阿秀在袖
中摸出银两首饰,递与假公子,再三嘱付,自不必说。假公子收过了,便一手抱
住小姐把灯儿吹灭,苦要求欢。阿秀怕声张起来,被丫鬟们听见了,坏了大事,
只得勉从。有人作《如梦令》词云:可惜名花一朵,绣幙深闺藏护。不遇探花
郎,抖被狂蜂残破。错误,错误!怨杀东风分付。
常言事不三思,终有后悔。孟夫人要私赠公子,玉成亲事,这是锦片的一团
美意,也是天大的一桩事情,如何不教老园公亲见公子一面?及至假公子到来,
只合当面嘱付一番,把东西赠他,再教老园公送他回去,看个下落,万无一失。
千不合,万不合,教女儿出来相见,又教女儿自往东厢叙话。这分明放一条方便
路,如何不做出事来?莫说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使不得,枉做了一世牵扳的话
柄。这也算做姑息之爱,反害了女儿的终身。闲话休题。且说假公子得了便宜,
放松那小姐去了。五鼓时,夫人教丫鬟催促起身梳洗,用些茶汤点心之类。又嘱
付道:“拙夫不久便回,贤婿早做准备,休得怠慢。”假公子别了夫人,出了后
花园门,一头走一头想道:“我白白里骗了一个宦家闺女,又得了许多财帛,不
曾露出马脚,万分侥幸。只是今日鲁家又来,不为全美。听得说顾佥事不久便回,
我如今再担阁他一日,待明日才放他去。若得顾佥事回来,他便不敢去了,这事
就十分干净了。”计较已定,走到个酒店上自饮三杯,吃饱了肚里,直延捱到午
后,方才回家。
鲁公子正等得不耐烦,只为没有衣服,转身不得。姑娘也焦燥起来,教庄家
往东村寻取儿子,并无踪迹。走向媳妇田氏房前问道:“儿子衣服有么?”田氏
道:“他自己检在箱里,不曾留得钥匙。”原来田氏是东村田贡元的女儿,到有
十分颜色,又且通书达礼。田贡元原是石城县中有名的一个豪杰,只为一个有司
官与他做对头,要下手害他,却是梁尚宾的父亲与他舅子鲁廉宪说了,廉宪也素
闻其名,替他极口分辨,得免其祸。因感激梁家之恩,把这女儿许他为媳。那田
氏像了父亲,也带三分侠气,见丈夫是个蠢货,又且不干好事,心下每每不悦,
开口只叫做“村郎”。以此夫妇两不和顺,连衣服之类,都是那“村郎”自家收
拾,老婆不去管他。
却说姑侄两个正在心焦,只见梁尚宾满脸春色回家。老娘便骂道:“兄弟在
此专等你的衣服,你却在那里噇酒,整夜不归?又没寻你去处!”梁尚宾不回娘
语,一径到自己房中,把袖里东西都藏过了,才出来对鲁公子道:“偶为小事缠
住身子,担阁了表弟一日,休怪休怪!今日天色又晚了,明日回宅罢。”老娘骂
道:“你只顾把件衣服借与做兄弟的,等他自己干正务,管他今日明日!”鲁公
子道:“不但衣服,连鞋袜都要告借。”梁尚宾道:“有一双青段子鞋在间壁皮
匠家底,今晚催来,明日早奉穿去。”鲁公子没奈何,只得又住了一宿。
到明朝,梁尚宾只推头疼,又睡个日高三丈,早饭都吃过了,方才起身。把
道袍、鞋、袜慢慢的逐件搬将出来,无非要延捱时刻,误其美事。鲁公子不敢就
穿,又借个包袱儿包好,付与老婆子拿了。姑娘收拾一包白米和些瓜菜之类,唤
个庄客送公子回去,又嘱付道:“若亲事就绪,可来回复我一声,省得我牵挂。”
鲁公子作揖转身,梁尚宾相送一步,又说道:“兄弟,你此去须是仔细,不知他
意儿好歹,真假何如。依我说,不如只往前门硬挺着身子进去,怕不是他亲女婿,
赶你出来?又且他家差老园公请你,有凭有据,须不是你自轻自贱。他有好意,
自然相请;若是翻转脸来,你拚得与他诉落一场,也教街坊上人晓得。倘到后园
旷野之地,被他暗算,你却没有个退步。”鲁公子又道:“哥哥说得是。”正是:
背后害他当面好,有心人对没心人。鲁公子回到家里,将衣服鞋袜装扮起来。只
有头巾分寸不对,不曾借得。把旧的脱将下来,用清水摆净,教婆子在邻舍家借
个熨斗,吹些火来熨得直直的;有些磨坏的去处,再把些饭儿粘得硬硬的,墨儿
涂得黑黑的。只是这顶巾,也弄了一个多时辰,左带右带,只怕不正。教婆子看
得件件停当了,方才移步径投顾佥事家来。门公认是生客,回道:“老爷东庄去
了。”鲁公子终是宦家的子弟,不慌不忙的说道:“可通报老夫人,说道鲁某在
此。”门公方知是鲁公子,却不晓得来情,便道:“老爷不在家,小人不敢乱传。”
鲁公子道:“老夫人有命,唤我到来,你去通报自知,须不连累你们。”门公传
话进去,禀说:“鲁公子在外要见,还是留他进来,还是辞他?”
孟夫人听说,吃了一惊,想:“他前日去得,如何又来?且请到正厅坐下。”
先教管家婆出去,问他有何话说。管家婆出来瞧了一瞧,慌忙转身进去,对老夫
人道:“这公子是假的,不是前夜的脸儿。前夜是胖胖儿的,黑黑儿的;如今是
白白儿的,瘦瘦儿的。”夫人不信道:“有这等事?”亲到后堂,从帘内张看,
果然不是了。孟夫人心上委决不下,教管家婆出去,细细把家事盘问,他答来一
字无差。孟夫人初见假公子之时,心中原有疑惑;今番的人才清秀,语言文雅,
倒像真公子的样子。再问今日为何而来,答道:“前蒙老园公传语呼唤,因鲁某
羁滞乡间,今早才回,特来参谒,望恕迟误之罪。”夫人道:“这是真情无疑了。
只不知前夜打脱冒的冤家,又是那里来的?”慌忙转身进房,与女儿说其缘故,
又道:“这都是做爹的不存天理,害你如此,悔之不及!幸而没人知道,往事不
须题起了。如今女婿在外,是我特地请来的,无物相赠,如之奈何?”正是:只
因一着错,满盘都是空。阿秀听罢,呆了半晌。那时一肚子情怀,好难描写:说
慌又不是慌,说羞又不是羞,说恼又不是恼,说苦又不是苦,分明似乱针刺体,
痛痒难言。喜得他志气过人,早有了三分主意,便道:“母亲且与他相见,我自
有道理。”
孟夫人依了女儿言语,出厅来相见公子。公子掇一把校椅朝上放下:“请岳
母大人上坐,待小婿鲁某拜见。”孟夫人谦让了一回,从旁站立,受了两拜,便
教管家婆扶起看坐。公子道:“鲁某只为家贫,有缺礼数。蒙岳母大人不弃,此
恩生死不忘。”夫人自觉惶愧,无言可答。忙教管家婆把厅门掩上,请小姐出来
相见。阿秀站住帘内,如何肯移步!只教管家婆传语道:“公子不该担阁乡间,
负了我母子一片美意。”公子推故道:“某因患病乡间,有失奔趋。今方践约,
如何便说相负?”阿秀在帘内回道:“三日以前,此身是公子之身;今迟了三日,
不堪伏侍巾栉,有玷清门。便是金帛之类,亦不能相助了。所存金钗二股,金钿
一对,聊表寸意。公子宜别选良姻,休得以妾为念。”管家婆将两般首饰递与公
子,公子还疑是悔亲的说话,那里肯收。阿秀又道:“公子但留下,不久自有分
晓。公子请快转身,留此无益!”说罢,只听得哽哽咽咽的哭了进去。鲁学曾愈
加疑惑,向夫人发作道:“小婿虽贫,非为这两件首饰而来。今日小姐似有决绝
之意,老夫人如何不出一语?既如此相待,又呼唤鲁某则甚?”夫人道:“我母
子并无异心,只为公子来迟,不将姻事为重,所以小女心中愤怨,公子休得多疑。”
鲁学曾只是不信,叙起父亲存日许多情分,“如今一死一生,一贫一富,就忍得
改变了?鲁某只靠得岳母一人做主,如何三日后,也生退悔之心?”劳劳叨叨的
说个不休。
孟夫人有口难辨,倒被他缠住身子,不好动身。忽听得里面乱将起来,丫鬟
气喘喘的奔来报道:“奶奶,不好了!快来救小姐!”吓得孟夫人一身冷汗,巴
不得再添两只脚在肚下,管家婆扶着左腋,跑到绣阁,只见女儿将罗帕一幅,缢
死在床上。急急解救时,气已绝了,叫唤不醒,满房人都哭起来。鲁公子听小姐
缢死,还道是做成的圈套,撚他出门,兀自在厅中嚷刮。孟夫人忍着疼痛,传话
请公子进来。公子来到绣阁,只见牙床锦被上,直挺挺躺着个死小姐。夫人哭道:
“贤婿,你今番认一认妻子。”公子当下如万箭攒心,放声大哭。夫人道:“贤
婿,此处非你久停之所,怕惹出是非,贻累不小,快请回罢。”教管家婆将两般
首饰,纳在公子袖中,送他出去。鲁公子无可奈何,只得挹泪出门去了。
这里孟夫人一面安排入殓,一面东庄去报顾佥事回来,只说女儿不愿停婚,
自缢身死。顾佥事懊悔不迭,哭了一场,安排成丧出殡不题。后人有诗赞阿秀云:
死生一诺重千金,谁料奸谋祸穽深?三尺红罗报夫主,始知汙体不污心。
却说鲁公子回家看了金钗钿,哭一回,叹一回,疑一回,又解一回,正不知
什么缘故,也只是自家命薄所致耳。过了一晚,次日把借来的衣服鞋袜,依旧包
好,亲到姑娘家去送还。梁尚宾晓得公子到来,到躲了出去了。公子见了姑娘说
起小姐缢死一事,梁妈妈连声感叹,留公子酒饭去了。
梁尚宾回来,问道:“方才表弟到此,说曾到顾家去不曾?”梁妈妈道:
“昨日去的。不知什么缘故,那小姐嗔怪他来迟三日,自缢而死。”梁尚宾不觉
失口叫声:“呵呀,可惜好个标致小姐!”梁妈妈道:“你那里见来?”梁尚宾
遮掩不来,只得把自己打脱冒事,述了一遍。梁妈妈大惊,骂道:“没天理的禽
兽,做出这样勾当!你这房亲事还亏母舅作成你的,你今日恩将仇报,反去破坏
了做兄弟的姻缘,又害了顾小姐一命,汝心何安?”千禽兽,万禽兽,骂得梁尚
宾开口不得。走到自己房中,田氏闭了房门,在里面骂道:“你这样不义之人,
不久自有天报,休想善终!从今你自你,我自我,休得来连累人!”梁尚宾一肚
气,正没出处;又被老婆诉说。一脚跌开房门,揪了老婆头发便打。又是梁妈妈
走来,喝了儿子出去。田氏捶胸大哭,要死要活。梁妈妈劝他不住,唤个小轿抬
回娘家去了。
梁妈妈又气又苦,又受了惊,又愁事迹败露。当晚一夜不睡,发寒发热,病
了七日,呜呼哀哉!田氏闻得婆婆死了,特来奔丧带孝。梁尚宾旧愤不息,便骂
道:“贼泼妇!只道你住在娘家一世,如何又有回家的日子?”两下又争闹起来。
田氏道:“你干了亏心的事,气死了老娘,又来消遣我!我今日若不是婆死,永
不见你‘村郎’之面!”梁尚宾道:“怕断了老婆种?要你这泼妇见我!只今日
便休了你去,再莫上门!”田氏道:“我宁可终身守寡,也不愿随你这样不义之
徒。若是休了到得干净,回去烧个利市。”梁尚宾一向夫妻无缘,到此说了尽头
话,<疒敝>一口气,真个就写了离书,手印,付与田氏。田氏拜别婆婆灵位,哭
了一场,出门而去。正是:有心去调他人妇,无福难招自己妻。可惜田家贤慧女,
一场相骂便分离。
话分两头。再说孟夫人追思女儿,无日不哭。想道:“信是老欧寄去的,那
黑胖汉子,又是老欧引来的,若不是通同作弊,也必然漏泄他人了。”等丈夫出
门拜客,唤老欧到中堂,再三讯问。却说老欧传命之时,其实不曾泄漏,鲁学曾
自家不合借衣,惹出来的奸计。当夜来的是假公子,三日后来的是真公子,孟夫
人肚里明明晓得有两个人,那老欧肚里还自认做一个人,随他分辨,如何得明白?
夫人大怒,喝教手下把他拖番在地,重责三十板子,打得皮开血喷。顾佥事一日
偶到园中,叫老园公扫地,听说被夫人打坏,动掸不得,教人扶来,问其缘故。
老欧将夫人差去约鲁公子来家,及夜间房中相会之事,一一说了。顾佥事大怒道:
“原来如此!”便叫打轿,亲到县中,与知县诉知其事,要将鲁学曾抵偿女儿之
命。知县教补了状词,差人拿鲁学曾到来,当堂审问。鲁公子是老实人,就把实
情细细说了:“见有金钗钿两般,是他所赠,其后园私会之事,其实没有。”知
县就唤园公老欧对证。这老人家两眼模糊,前番黑夜里认假公子的面庞不真,又
且今日家主分付了说话,一口咬定鲁公子,再不松放。知县又徇了顾佥事人情,
着实用刑拷打。鲁公子吃苦不过,只得招道:“顾奶奶好意相唤,将金钗钿助为
聘资。偶见阿秀美貌,不合辄起淫心,强逼行奸。到第三日,不合又往,致阿秀
羞愤自缢。”知县录了口词,审得鲁学曾与阿秀空言议婚,尚未行聘过门,难以
夫妻而论。既因奸致死,合依威逼律问绞。一面发在死囚牢里,一面备文书申详
上司。孟夫人闻知此信大惊,又访得他家只有一个老婆子,也吓得病倒,无人送
饭。想起:“这事与鲁公子全没相干,到是我害了他。”私下处些银两,分付管
家婆央人替他牢中使用。又屡次劝丈夫保全公子性命。顾佥事愈加忿怒。石城县
把这件事当做新闻沿街传说。正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顾佥事为这声名
不好,必欲置鲁学曾于死地。
再说有个陈濂御史,湖广籍贯,父亲与顾佥事是同榜进士,以此顾佥事叫他
是年侄。此人少年聪察,专好辨冤析枉。其时正奉差巡按江西。未入境时,顾佥
事先去嘱托此事。陈御史口虽领命,心下不以为然。莅任三日,便发牌按临赣州,
吓得那一府官吏尿流屁滚。审录日期,各县将犯人解进。陈御史审到鲁学曾一起,
阅了招词,又把金钗钿看了,叫鲁学曾问道:“这金钗钿是初次与你的么?”鲁
学曾道:“小人只去得一次,并无二次。”御史道:“招上说三日后又去,是怎
么说?”鲁学曾口称冤枉,诉道:“小人的父亲存日,定下顾家亲事。因父亲是
个清官,死后家道消乏,小人无力行聘。岳父顾佥事欲要悔亲,是岳母不肯,私
下差老园公来唤小人去,许赠金帛。小人羁身在乡,三日后方去。那日只见得岳
母,并不曾见小姐之面,这奸情是屈招的。”御史道:“既不曾见小姐,这金钗
钿何人赠你?”鲁学曾道:“小姐立在帘内,只责备小人来迟误事,莫说婚姻,
连金帛也不能相赠了,这金钗钿权留个忆念。小人还只认做悔亲的话,与岳母争
辨;不期小姐房中缢死,小人至今不知其故。”御史道:“恁般说,当夜你不曾
到后园去了?”鲁学曾道:“实不曾去。”御史想了一回:“若特地唤去,岂止
赠他钗钿二物?详阿秀抱怨口气,必然先有人冒去东西,连奸骗都是有的,以致
羞愤而死。”便叫老欧问道:“你到鲁家时,可曾见鲁学曾么?”老欧道:“小
人不曾面见。”御史道:“既不曾面见,夜间来的你如何就认得是他?”老欧道:
“他自称鲁公子,特来赴约,小人奉主母之命,引他进见的,怎赖得没有?”御
史道:“相见后,几时去的?”老欧道:“闻得里面夫人留酒,又赠他许多东西,
五更时去的。”鲁学曾又叫屈起来,御史喝住了。又问老欧:“那鲁学曾第二遍
来,可是你引进的?”老欧道:“他第二遍从前门来的,小人并不知。”御史道:
“他第一次如何不到前门,却到后园来寻你?”老欧道:“我家奶奶着小人寄信,
原教他在后园来的。”御史唤鲁学曾问道:“你岳母原教你到后园来,你却如何
往前门去?”鲁学曾道:“他虽然相唤,小人不知意儿真假,只怕园中旷野之处,
被他暗算;所以径奔前门,不曾到后园去。”御史想来,鲁学曾与园公分明是两
样说知,其中必有情弊。御史又指着鲁学曾问老欧道:“那后园来的,可是这个
嘴脸,你可认得真么?不要胡乱答应。”老欧道:“昏黑中小人认得不十分真,
像是这个脸儿。”御史道:“鲁学曾既不在家,你的信却寄与何人的?”老欧道:
“他家只有个老婆婆,小人对他说的,并无闲人在旁。”御史沉吟半晌,想道:
“不究出根由,如何定罪?怎好回复老年伯?”又问鲁学曾道:“你说在乡,离
城多少?家中几时寄到的信?”鲁学曾道:“离北门外只十里,是本日得信的。”
御史拍案叫道:“鲁学曾,你说三日后方到顾家,是虚情了。既知此信,有恁般
好事,路又不远,怎么迟延三日?理上也说不去!”鲁学曾道:“爷爷息怒,小
人细禀:小人因家贫,往乡间姑娘家借米。闻得此信,便欲进城。怎奈衣衫蓝缕,
与表兄借件遮丑,已蒙许下。怎奈这日他有事出去,直到明晚方归。小人专等衣
服,所以迟了两日。”御史道:“你表兄晓得你借衣服的缘故不?”鲁学曾道:
“晓得的。”御史道:“你表兄何等人?叫甚名字?”鲁学曾道:“名唤梁尚宾,
庄户人家。”御史听罢,喝散众人:“明日再审。”正是:如山巨笔难轻判,似
佛慈心待细参。公案见成翻者少,覆盆何处不冤含?次日,察院小开门,挂一面
宪牌出来。牌上写道:
“本院偶染微疾,各官一应公务,俱候另示施行。
本月  日。”
府县官朝暮问安,自不必说。
话分两头。再说梁尚宾自闻鲁公子问成死罪,心下到宽了八分。一日听得门
前喧嚷,在壁缝张看时,只见一个卖布的客人,头上带一顶新孝头巾,身穿旧白
布道袍,口内打江西乡谈,说是南昌府人,在此贩布买卖,闻得家中老子身故,
星夜要赶回,存下几百匹布,不曾发脱,急切要投个主儿,情愿让些价钱。众人
中有要买一匹的,有要两匹三匹的,客人都不肯,道:“恁地零星卖时,再几时
还不得动身。那个财主家一总脱去,便多让他些也罢。”梁尚宾听了多时,便走
出门来问道:“你那客人存下多少布?值多少本钱?”客人道:“有四百余匹,
本钱二百两。”梁尚宾道:“一时间那得个主儿?须是肯折些,方有人贪你。”
客人道:“便折十来两,也说不得。只要快当,轻松了身子好走路。”梁尚宾看
了布样,又到布船上去翻复细看,口里只夸:“好布,好布!”客人道:“你又
不做个要买的,只管翻乱了我的布包,担阁人的生意。”梁尚宾道:“怎见得我
不像个买的?”客人道:“你要买时,借银子来看。”梁尚宾道:“你若加二肯
折,我将八十两银子,替你出脱了一半。”客人道:“你也是呆话!做经纪的,
那里折得起加二?况且只用一半,这一半我又去投谁?一般样担阁了。我说不像
要买的!”又冷笑道:“这北门外许多人家,就没个财主,四百匹布便买不起!
罢,罢,摇到东门寻主儿去。”梁尚宾听说,心中不忿;又见价钱相因,有些出
息,放他不下,便道:“你这客人好欺负人!我偏要都买了你的,看如何?”客
人道:“你真个都买我的?我便让你二十两。”梁尚宾定要折四十两,客人不肯。
众人道:“客人,你要紧脱货;这位梁大官,又是贪便宜的。依我们说,从中酌
处,一百七十两,成了交易罢。”客人初时也不肯,被众人劝不过,道:“罢!
这十两银子,奉承列位面上。快些把银子兑过,我还要连夜赶路。”梁尚宾道:
“银子凑不来许多,有几件首饰,可用得着么?”客人道:“首饰也就是银子,
只要公道作价。”梁尚宾邀入客坐,将银子和两寸银钟,共兑准了一百两;又金
首饰尽数搬来,众人公同估价,勾了七十两之数。与客收讫,交割了布匹。梁尚
宾看这场交易尽有便宜,欢喜无限。正是:贪痴无底蛇吞象,祸福难明螳捕蝉。
原来这贩布的客人,正是陈御史装的。他托病关门,密密分付中军官聂千户,安
排下这些布匹,先雇下小船,在石城县伺候。他悄地带个门子私行到此,聂千户
就扮做小郎跟随,门子只做看船的小厮,并无人识破,这是做官的妙用。
却说陈御史下了小船,取出见成写就的宪牌填上梁尚宾名字,就着聂千户密
拿。又写书一封,请顾佥事到府中相会。比及御史回到察院,说病好开门,梁尚
宾已解到了,顾佥事也来了。御史忙教摆酒后堂,留顾佥事小饭。坐间,顾佥事
又提起鲁学曾一事。御史笑道:“今日奉屈老年伯到此,正为这场公案,要剖个
明白。”便教门子开了护书匣,取出银锺二对,及许多首饰,送与顾佥事看。顾
佥事认得是家中之物,大惊问道:“那里来的?”御史道:“令爱小姐致死之由,
只在这几件东西上。老年伯请宽坐,容小侄出堂,问这起数与老年伯看,释此不
决之疑。”
御史分付开门,仍唤鲁学曾一起复审。御史且教带在一边,唤梁尚宾当面。
御史喝道:“梁尚宾,你在顾佥事家,干得好事!”梁尚宾听得这句,好似青天
里闻了个霹雳,正在硬着嘴分辨。只见御史教门子把银锺、首饰与他认赃,问道:
“这些东西那里来的?”梁尚宾抬头一望,那御史正是卖布的客人,吓得顿口无
言,只叫:“小人该死。”御史道:“我也不动夹棍,你只将实情写供状来。”
梁尚宾料赖不过,只得招称了。你说招词怎么写来?有词名《锁南枝》一只为证:
“写供状,梁尚宾。只因表弟鲁学曾,岳母念他贫,约他助行聘。为借衣服知此
情,不合使欺心,缓他行。乘昏黑,假学曾,园公引入内室门,见了孟夫人,把
金银厚相赠。因留宿,有了奸骗情。三日后学曾来,将小姐送一命。”御史取了
招词,唤园公老欧上来:“你仔细认一认,那夜间园上假装鲁公子的,可是这个
人?”老欧睁开两眼看了道:“爷爷,正是他。”御史喝教皂隶,把梁尚宾重责
八十;将鲁学曾枷璟打开,就套在梁尚宾身上。合依强奸论斩,发本县监候处决。
布四百匹追出,仍给铺户取价还库。其银两、首饰,给与老欧领回。金钗、金钿,
断还鲁学曾。俱释放宁家。鲁学曾拜谢活命之恩。正是:奸如明镜照,恩喜覆盆
开。生死俱无憾,神明御史台。
却说顾佥事在后堂,听了这番审录,惊骇不已。候御史退堂,再三称谢道:
“若非老公祖神明烛照,小女之冤,几无所伸矣。但不知银两、首饰,老公祖何
由取到?”御史附耳道:“小侄……如此如此。”顾佥事道:“妙哉!只是一件,
梁尚宾妻子,必知其情;寒家首饰,定然还有几件在彼。再望老公祖一并逮问。”
御史道:“容易。”便行文书,仰石城县提梁尚宾妻严审,仍追馀赃回报。顾佥
事别了御史自回。
却说石城县知县见了察院文书,监中取出梁尚宾问道:“你妻子姓甚?这一
事曾否知情?”梁尚宾正怀恨老婆,答应道:“妻田氏,因贪财物,其实同谋的。”
知县当时佥禀差人提田氏到官。
话分两头。却说田氏父母双亡,只在哥嫂身边,针指度日。这一日,哥哥田
重文正在县前,闻知此信,慌忙奔回,报与田氏知道。田氏道:“哥哥休慌,妹
子自有道理。”当时带了休书上轿,径抬到顾佥事家,来见孟夫人。夫人发一个
眼花,分明看见女儿阿秀进来。及至近前,却是个蓦生标致妇人,吃了一惊,问
道:“是谁?”田氏拜倒在地,说道:“妾乃梁尚宾之妻田氏。因恶夫所为不义,
只恐连累,预先离异了。贵宅老爷不知,求夫人救命。”说罢,就取出休书呈上。
夫人正在观看,田氏忽然扯住夫人衫袖,大哭道:“母亲,俺爹害得我好若
也!”夫人听得是阿秀的声音,也哭起来。便叫道:“我儿,有甚话说?”只见
田氏双眸紧闭,哀哀的哭道:“孩儿一时错误,失身匪人,羞见公子之面,自缢
身亡,以完贞性。何期爹爹不行细访,险些反害了公子性命。幸得暴白了,只是
他无家无室,终是我母子担误了他。母亲若念孩儿,替爹爹说声,周全其事,休
绝了一脉姻亲。孩儿在九泉之下,亦无所恨矣。”说罢,跌倒在地。夫人也哭昏
了。管家婆和丫鬟、养娘都团聚将来,一齐唤醒。那田氏还呆呆的坐地,问他时
全然不省。夫人看了田氏,想起女儿,重复哭起,众丫鬟劝住了。夫人悲伤不已,
问田氏:“可有爹娘?”田氏回说:“没有。”夫人道:“我举眼无亲,见你,
如见我女儿一般,你做我的义女肯么?”田氏拜道:“若得伏侍夫人,贱妾有幸。”
夫人欢喜,就留在身边了。
顾佥事回家,闻说田氏先期离异,与他无干,写了一封书帖,和休书送与县
官,求他免提,转回察院。又见田氏贤而有智,好生敬重,依了夫人收为义女。
夫人又说起女儿阿秀负魂一事,他千叮万嘱:“休绝了鲁家一脉姻亲。”如今田
氏少艾,何不就招鲁公子为婿,以续前姻?顾佥事见鲁学曾无辜受害,甚是懊悔。
今番夫人说话有理,如何不依?只怕鲁公子生疑,亲到其家,谢罪过了,又说续
亲一事。鲁公子再三推辞不过,只得允从。就把金钗钿为聘,择日过门成亲。
原来顾佥事在鲁公子面前,只说过继的远房侄女;孟夫人在田氏面前,也只
说赘个秀才,并不说真名真姓。到完婚以后,田氏方才晓得就是鲁公子,公子方
才晓得就是梁尚宾的前妻田氏。自此夫妻两口和睦,且是十分孝顺。顾佥事无子,
鲁公子承受了他的家私,发愤攻书。顾佥事见他三场通透,送入国子监,连科及
第。所生二子,一姓鲁,一姓顾,以奉两家宗祀。梁尚宾子孙遂绝。诗曰:
一夜欢娱害自身,百年姻眷属他人。世间用计行奸者,请看当时梁尚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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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17:15 | 查看全部
第三卷  新桥市韩五卖春情
第三卷  新桥市韩五卖春情
         
“情宠娇多不自由,骊山举火戏诸侯。只知一笑倾人国,不觉胡尘满玉楼。”
这四句诗,是胡曾《咏史诗》。专道着昔日周幽王宠一个妃子,名曰褒姒,
千方百计的媚他。因要取褒姒一笑,向骊山之上,把与诸侯为号的烽火烧起来;
诸侯只道幽王有难,都举兵来救,及到幽王殿下,寂然无事。褒姒呵呵大笑。后
来犬戎起兵来攻,诸侯皆不来救;犬戎遂杀幽王于骊山之下。又春秋时,有个陈
灵公,私通于夏徵舒之母夏姬。与其臣孔宁、仪行父日夜往其家,饮酒作乐。徵
舒心怀愧恨,射杀灵公。后来六朝时,陈后主宠爱张丽华、孔贵嫔,自制《后庭
花》曲,姱美其色,沉湎淫逸,不理国事。被隋兵所追,无处躲藏,遂同二妃
投入井中,为隋将韩擒虎所获,遂亡其国。诗云:
欢娱夏厩忽兴戈,眢井犹闻《玉树》歌。试看二陈同一律,从来亡国女戎多。
当时,隋炀帝也宠萧妃之色。要看扬州景,用麻叔度为帅,起天下民夫百万,
开汴河一千余里,役死人夫无数。造凤舰龙舟,使宫女牵之,两岸乐声闻于百里。
后被宇文化及造反江都,斩炀帝于吴公台下,其国亦倾。有诗为证:
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锦帆未落干戈起,惆怅龙舟更不回。
至于唐明皇宠爱杨贵妃之色,春纵春游,夜专夜宠。谁想杨妃与安禄山私通,
却抱禄山做孩儿。一日,云雨方罢,杨妃钗横鬓乱,被明皇撞见,支吾过了。明
皇从此疑心,将禄山除出在渔阳地面做节度使。那禄山思恋杨妃,举兵反叛。正
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那明皇无计奈何,只得带取百
官逃难。马嵬山下兵变,逼死了杨妃,明皇直走到西蜀。亏了郭令公血战数年,
才恢复得两京。
且如说这几个官家,都只为贪爱女色,致于亡国捐躯。如今愚民小子,怎生
不把色欲警戒!
说话的,你说那戒色欲则甚?自家今日说一个青年子弟,只因不把色欲警戒,
去恋着一个妇人,险些儿坏了堂堂六尺之躯,丢了泼天的家计,惊动新桥市上,
变成一本风流说话。正是:好将前事错,传与后人知。
说这宋朝临安府,去城十里,地名湖墅;出城五里,地名新桥。那市上有个
富户吴防御,妈妈潘氏,止生一子,名唤吴山,娶妻余氏,生得四岁一个孩儿。
防御门首开个丝绵铺,家中放债积谷,果然是金银满箧,米谷成仓!去新桥五里,
地名灰桥市上,新造一所房屋,令子吴山,再拨主管帮扶,也好开一个铺。家中
收下的丝绵,发到铺中卖与在城机户。吴山生来聪俊,粗知礼义;干事朴实,不
好花哄。因此防御不虑他在外边闲理会。
且说吴山每日蚤晨到铺中卖货,天晚回家。这铺中房屋,只占得门面,里头
房屋都是空的。忽一日,吴山在家有事,至晌午才到铺中,走进看时,只见屋后
河边泊着两只剥船,船上许多箱笼、卓、凳、家伙,四五个人尽搬入空屋里来。
船上走起三个妇人:一个中年胖妇人,一个老婆子,一个小妇人,尽走入屋里来。
只因这妇人入屋,有分教吴山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吴山问主管道:
“甚么人不问事由,擅自搬入我屋来?”主管道:“在城人家。为因里役,一时
间无处寻屋,央此间邻居范老来说,暂住两三日便去。正欲报知,恰好官人自来。”
吴山正欲发怒,见那小娘子敛袂向前深深的道个万福:“告官人息怒,非干主管
之事,是奴家大胆,一时事急,出于无奈,不及先来宅上禀知,望乞恕罪。容住
三四日,寻了屋就搬去。房金依例拜纳。”吴山便放下脸来道:“既如此,便多
住些时也不妨,请自稳便。”妇人说罢,就去搬箱运笼。吴山看得心痒,也替他
搬了几件家伙。
说话的,你说吴山平生鲠直,不好花哄。因何见了这个妇人,回嗔作喜,又
替他搬家伙?你不知道,吴山在家时,被父母拘管得紧,不容他闲走。他是个聪
明俊俏的人,干事活动,又不是一个木头的老实;况且青春年少,正是他的时节;
父母又不在面前,浮铺中见了这个美貌的妇人,如何不动心?那胖妇人与小妇人
都道:“不劳官人用力。”吴山道:“在此间住,就是自家一般,何必见外?”
彼此俱各欢喜。天晚,吴山回家,分付主管与里面新搬来的说:“写纸房契来与
我。”主管答应了,不在话下。
且说吴山回到家中,并不把搬来一事说与父母知觉。当夜心心念念,想着那
小妇人。次日早起,换身好衣服,打扮齐整,叫个小厮寿童跟着,摇摆到店中来。
正是:没兴店中赊得酒,命衰撞着有情人。吴山来到铺中,卖了一回货。里面走
动的八老来接吃茶,要纳房状。吴山心下正要进去,恰好得八老来接,便起身入
去。只见那小妇人笑容可掬,接将出来万福:“官人请里面坐。”吴山到中间轩
子内坐下。那老婆子和胖妇人都来相见陪坐,坐间止有三个妇人。吴山动问道:
“娘子高姓?怎么你家男儿汉不见一个?”胖妇人道:“拙夫姓韩,与小儿在衙
门跟官。蚤去晚回,官身不得相会。”坐了一回,吴山低着头睃那小妇人。这小
妇人一双俊俏眼觑着吴山道:“敢问官人青春多少?”吴山道:“虚度二十四岁。
拜问娘子青春?”小妇人道:“与官人一缘一会,奴家也是二十四岁。城中搬下
来,偶辏遇官人,又是同岁,正是有缘千里能相会。”
那老妇人和胖妇人看见关目,推个事故起身去了,止有二人对坐。小妇人到
把些风流话儿挑引吴山。吴山初然只道好人家,容他住,不过砑光而已。谁想见
面,到来刮涎,才晓得是不停当的。欲待转身出去,那小妇人又走过来挨在身边
坐定,作娇作痴,说道:“官人,你将头上金簪子来借我看一看。”吴山除了帽
子,正欲拔时,被小妇人一手按住吴山头髻,一手拔了金簪,就便起身道:“官
人,我和你去楼上说句话。”一头说,径走上楼去了。吴山随后跟上楼来讨簪子。
正是:由你奸似鬼,也吃洗脚水。吴山走上楼来,叫道:“娘子,还我簪子!家
中有事,就要回去。”妇人道:“我与你是宿世姻缘,你不要妆假,愿谐枕席之
欢。”吴山道:“行不得!倘被人知觉,却不好看,况此间耳目较近。”时要下
楼,怎奈那妇人放出那万种妖娆,搂住吴山,倒在怀里,将尖尖玉手,扯下吴山
裙裤。情兴如火,按捺不住;携手上床,成其云雨。霎时云收雨散,两个起来偎
倚而坐。吴山且惊且喜,问道:“姐姐,你叫做甚么名字?”妇人道:“奴家排
行第五,小字赛金。长大,父母顺口叫道金奴。敢问官人排行第几?宅上做甚行
业?”吴山道:“父母止生得我一身,家中收丝放债,新桥市上出名的财主。此
间门前铺子,是我自家开的。”金奴暗喜道:“今番缠得这个有钱的男儿,也不
枉了。”
原来这人家是隐名的娼妓,又叫做“私窠子”,是不当官吃衣饭的。家中别
无生意,只靠这一本帐。那老妇人是胖妇人的娘,金奴是胖妇人的女儿。在先,
胖妇人也是好人家出来的,因为丈夫无用,挣挫不得已干这般勾当。金奴自小生
得标致,又识几个字,当时已自嫁与人去了。只因在夫家不?坐叠,做出来,发
回娘家。事有凑巧,物有偶然。此时胖妇人年纪约近五旬,孤老来得少了,恰好
得女儿来接代,也不当断这样行业,索性大做了。原在城中住,只为这样事被人
告发,慌了,搬下来躲避。却恨吴山偶然撞在了他手里,圈套都安排停当,漏将
入来,不由你不落水。怎地男儿汉不见一个?但看有人来,父子们都回避过了,
做成的规矩。这个妇人,但贪他的,便着他的手,不止陷了一个汉子。
当时金奴道:“一时慌促搬来,缺少盘费。告官人,有银子乞借应五两,不
可推故。”吴山应允了。起身整了衣冠,金奴依先还了金簪。两个下楼,依旧坐
在轩子内。吴山自思道:“我在此耽阁了半晌,虑恐邻舍们谈论。”又吃了一杯
茶。金奴留吃午饭,吴山道:“我耽阁长久,不吃饭了。少间就送盘缠来与你。”
金奴道:“午后特备一杯菜酒,官人不要见却。”说罢,吴山自出铺中。
原来外边近邻见吴山进去。那房屋却是两间六椽的楼屋,金奴只占得一间做
房,这边一间就是丝铺,上面却是空的。有好事哥哥,见吴山半晌不出来,伏在
这间空楼壁边,入马之时,都张见明白。比及吴山出来,坐在铺中,只见几个邻
人都来和哄道:“吴小官人,恭喜恭喜!”吴山初时已自心疑他们知觉,次后见
众人来取笑,他通红了脸皮,说道:“好没来由!有甚么喜贺?”内中有原张见
的,是对门开杂货铺的沈二郎,叫道:“你兀自赖哩,拔了金簪子,走上楼去做
甚么?”吴山被他一句说着了,顿口无言,推个事故,起身便走。众人拦住道:
“我们斗分银子,与你作贺。”
吴山也不顾众说,使性子往西走了。去到娘舅潘家,讨午饭吃了。踱到门前,
向一个店家借过等子,将身边买丝银子秤了二两,放在袖中。又闲坐了一回,捱
到半晚,复到铺中来。主管道:“里面住的正在此请官人吃酒。”恰好八老出来
道:“官人,你那里闲耍?教老子没处寻。家中特备菜酒,止请主管相陪,再无
他客。”吴山就同主管走到轩子下。已安排齐整,无非鱼、肉、酒、果之类。吴
山正席,金奴对坐,主管在旁。三人坐定,八老筛酒,吃过几杯,主管会意,只
推要收铺中,脱身出来。吴山平日酒量浅,主管去了,开怀与金奴吃了十数杯,
便觉有些醉来。将袖中银子送与金奴,便起身挽了金奴手道:“我有一句话和你
说:这桩事,却有些不谐当。邻舍们都知了,来打和哄。倘或传到我家去,父母
知道,怎生是好?此间人眼又紧,口嘴又歹,容不得人。倘有人不惬气,在此飞
砖掷瓦,安身不稳。姐姐,依着我口,寻个僻静所在去住,我自常来看顾你。”
金奴道:“说得是!奴家就与母亲商议。”说罢,那老子又将两杯茶来。吃罢,
免不得又做些干生活。吴山辞别动身,嘱付道:“我此去未来哩,省得众人口舌。
待你寻得所在,八老来说知,我来送你起身。”说罢,吴山出来铺中,分付主管
说话,一径自回,不在话下。
且说金奴送吴山去后,天色已晚。上楼卸了浓妆,下楼来吃了晚饭,将吴山
所言移屋一节,备细说与父母知道。当夜各自安歇。次早起来,胖妇人分付八老
悄地打听邻舍消息。八老到门前站了一回,蹔到间壁粜米张大郎门前,闲坐了一
回。只听得这几家邻舍指指搠搠,只说这事。八老回家,对这胖妇人说道:“街
坊上嘴舌,不是养人的去处。”胖妇人道:“因为在城中被人打搅,无奈搬来,
指望寻个好处安身,久远居住,谁想又撞这般的邻舍!”说罢叹了口气。一面教
老公去寻房子,一面看邻舍动静计较。
却说吴山自那日回家,怕人嘴舌,瞒着父母,只推身子不快,一向不到店中
来。主管自行卖货。金奴在家清闲不惯,八老又去招引旧时主顾,一般来走动。
那几家邻舍初然只晓得吴山行踏,次后见往来不绝,方晓得是个大做的。内中有
生事的道:“我这里都是好人家,如何容得这等鏖<齿曹>的在此住?常言道:近
奸近杀。倘若争锋起来,致伤人命,也要带累邻舍。”说罢,却早那八老听得,
进去说:今日邻舍们又如此如此说。胖妇人听得八老说了,没出气处,碾那老婆
子道:“你七老八老,怕兀谁?不出去门前叫骂这短命多嘴的鸭黄儿!”婆子听
了,果然就起身走到门前叫骂道:“那个多嘴贼鸭黄儿,在这里学放屁!若还敢
来应我的,做这条老性命结识他。那个人家没亲眷来往?”邻舍们听得,道:
“这个贼做大的出精老狗,不说自家干这般没理的事,到来欺邻骂舍!”开杂货
店沈二郎正要应那婆子,中间又有守本分的劝道:“且由他!不要与这半死的争
好歹,赶他起身便了。”婆子骂了几声,见无人来睬他,也自入去。
却说众邻舍都来与主管说:“是你没分晓,容这等不明不白的人在这里住。
不说自家理短,反教老婆子叫骂邻舍。你耳内须听得。我们都到你主家说与防御
知道,你身上也不好看。”主管道:“列位高邻息怒,不必说得,蚤晚就着他搬
去。”众人说罢,自去了。主管当时到里面对胖妇人说道:“你们可快快寻个所
在搬去,不要带累我。看这般模样,住也不秀气。”胖妇人道:“不劳分付,拙
夫已寻屋在城,只在旦晚就搬。”说罢,主管出来。胖妇人与金奴说道:“我们
明蚤搬入城。今日可着八老悄地与吴小官说知,只莫教他父母知觉。”
八老领语,走到新市上吴防御丝绵大铺,不敢径进。只得站在对门人家檐下
蹔去,一眼只看着铺里。不多时,只见吴山踱将出来。看见八老,慌忙走过来,
引那老子离了自家门首,借一个织熟绢人家坐下,问道:“八老有甚话说?”八
老道:“家中五姐领官人尊命,明日搬入城去居住,特着老汉来与官人说知。”
吴山道:“如此最好,不知搬在城中何处?”八老道:“搬在游奕营羊毛寨南横
桥街上。”吴山就身边取出一块银子,约有二钱,送与八老道:“你自将去买杯
酒吃。明日晌午,我自来送你家起身。”八老收了银子,作谢了,一径自回。
且说吴山到次日巳牌时分,唤寿童跟随出门,走到归锦桥边南货店里,买了
两包干果,与小厮拿着,来到灰桥市上铺里。主管相叫罢,将日逐卖丝的银子帐
来算了一回。吴山起身,入到里面与金奴母子叙了寒温,将寿童手中果子,身边
取出一封银子,说道:“这两包粗果,送与姐姐泡茶。银子三两,权助搬屋之费。
待你家过屋后,再来看你。”金奴接了果子并银两,母子两个起身谢道:“重蒙
见惠,何以克当!”吴山道:“不必谢,日后正要往来哩。”说罢,起身看时,
箱笼家火已自都搬下船了。金奴道:“官人,去后几时来看我?”吴山道:“只
须三五日间,便来相望。”金奴一家别了吴山,当日搬入城去了。正是:此处不
留人,自有留人处。
且说吴山原有害夏的病:每过炎天时节,身体便觉疲倦,形容清减。此时正
值六月初旬,因此请个针灸医人,背后灸了几穴火,在家调养,不到店内。心下
常常思念金奴,争奈灸疮疼,出门不得。
却说金奴从五月十七搬移在横桥街上居住,那条街上俱是营里军家,不好此
事,路又僻拗,一向没人走动。胖妇人向金奴道:“那日吴小官许下我们三五日
间就来,到今一月,缘何不见来走一遍?若是他来,必然也看觑我们。”金奴道:
“可着八老去灰桥市上铺中探望他。”当时八老去,就出艮山门到灰桥市上丝铺
里见主管。八老相见罢,主管道:“阿公来,有甚事?”八老道:“特来望吴小
官。”主管道:“官人灸火在家未痊,向不到此。”八老道:“主管若是回宅,
烦寄个信,说老汉到此不遇。”八老也不耽阁,辞了主管便回家中,回覆了金奴。
金奴道:“可知不来,原来灸火在家。”
当日金奴与母亲商议,教八老买两个猪肚磨净,把糯米莲肉灌在里面,安排
烂熟。次蚤,金奴在房中磨墨挥笔,拂开鸾笺写封简,道:“贱妾赛金再拜,谨
启情郎吴小官人:自别尊颜,思慕之心,未尝少怠,悬悬不忘于心。向蒙期约,
妾倚门凝望,不见降临。昨遣八老探拜,不遇而回。妾移居在此,甚是荒凉。听
闻贵恙灸火疼痛,使妾坐卧不安。空怀思忆,不能代替。谨具猪肚二枚,少申问
安之意,幸希笑纳。情照不宣。仲夏二十一日,贱妾赛金再拜。”写罢,折成简
子,将纸封了,猪肚装在盒里,又用帕子包了。都交付八老,叮嘱道:“你到他
家,寻见吴小官,须索与他亲收。”
八老提了盒子,怀中揣着简帖,出门径往大街。走出武林门,直到新桥市上
吴防御门首,坐在街檐石上。只见小厮寿童走出,看见叫道:“阿公,你那里来,
坐在这里?”八老扯寿童到人静去处说:“我特来见你官人说话。我只在此等,
你可与我报与官人知道。”寿童随即转身,去不多时,只见吴山踱将出来。八老
慌忙作揖:“官人,且喜贵体康安!”吴山道:“好!阿公,你盒子里甚么东西?”
八老道:“五姐记挂官人灸火,没甚好物,只安排得两个猪肚,送来与官人吃。”
吴山遂引那老子到个酒店楼上坐定,问道:“你家搬在那里好么?”八老道:
“甚是消索。”怀中将柬帖子递与吴山。吴山接柬在手,拆开看毕,依先折了藏
在袖中。揭开盒子拿一个肚子,教酒博士切做一盘,分付烫两壶酒来。吴山道:
“阿公,你自在这里吃,我家去写回字与你。”八老道:“官人请稳便。”吴山
来到家里卧房中,悄悄的写了回简,又秤五两白银,复到酒店楼上,又陪八老吃
了几杯酒。八老道:“多谢官人好酒,老汉吃不得了。”起身回去,吴山遂取银
子并回柬说道:“这五两银子,送与你家盘缠。多多拜覆五姐,过三两日,定来
相望。”八老收了银、简,起身下楼,吴山送出酒店。
却说八老走到家中,天晚入门,将银、简都付与金奴收了。将简拆开灯下看
时,写道:“山顿首,字覆爱卿韩五娘妆次:向前会间,多蒙厚款。又且云情雨
意,枕席锺情,无时少忘。所期正欲趋会,生因贱躯灸火,有失卿之盼望。又蒙
遣人垂顾,兼惠可口佳褷,不胜感感。二三日间,容当面会。白金五两,权表微
情,伏乞收入。吴山再拜。”看简毕。金奴母子得了五两银子,千欢万喜,不在
话下。
且说吴山在酒店里,捱到天晚,拿了一个猪肚,悄地里到自卧房,对浑家说:
“难得一个识熟机户,闻我灸火,今日送两个熟肚与我。在外和朋友吃了一个,
拿一个回来与你吃。”浑家道:“你明日也用作谢他。”当晚吴山将肚子与妻在
房吃了,全不教父母知觉。
过了两日。第三日,是六月二十四日。吴山起蚤,告父母道:“孩儿一向不
到铺中,喜得今日好了,去走一遭。况在城神堂巷有几家机户赊帐要讨,入城便
回。”防御道:“你去不可劳碌。”吴山辞父,讨一乘兜轿抬了,小厮寿童打伞
跟随。只因吴山要进城,有分教金奴险送他性命。正是: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
伏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吴山上轿,不觉蚤到灰桥市上。
下轿进铺,主管相见。吴山一心只在金奴身上,少坐,便起身分付主管:“我入
城收拾机户赊帐,回来算你日逐卖帐。”主管明知到此处去,只不敢阻,但劝:
“官人贵体新痊,不可别处闲走,空受疼痛。”
吴山不听,上轿预先分付轿夫,径进艮山门,迤逦到羊毛寨南横桥,寻问湖
市搬来韩家。旁人指说:“药铺间壁就是。”吴山来到门首下轿,寿童敲门。里
面八老出来开门,见了吴山,慌入去说知。吴山进门,金奴母子两个堆下笑来迎
接,说道:“贵人难见面。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吴山与金奴母子相唤罢,到里
面坐定吃茶。金奴道:“官人认认奴家房里。”吴山同金奴到楼上房中。正所谓:
合意友来情不厌,知心人至话相投。金奴与吴山在楼上,如鱼得水,似漆投胶,
两个无非说些深情密意的话。少不得安排酒殽,八老搬上楼来,掇过镜架,就摆
在梳妆卓上。八老下来,金奴讨酒,才敢上去。两个并坐,金奴筛酒一杯,双手
敬与吴山道:“官人灸火,妾心无时不念。”吴山接酒在手道:“小生为因灸火,
有失期约。”酒尽,也筛一杯回敬与金奴。吃过十数杯,二人情兴如火,免不得
再把旧情一叙。交欢之际,无限恩情。事毕起来,洗手更酌。又饮数杯,醉眼朦
胧,余兴未尽。吴山因灸火在家,一月不曾行事,见了金奴,如何这一次便罢?
吴山合当死,魂灵都被金奴引散乱了,情兴复发,又弄一火。正是:爽口物多终
作疾,快心事过必为殃。吴山重复,自觉神思散乱,身体困倦,打熬不过,饭也
不吃,倒身在床上睡了。金奴见吴山睡着,走下楼到外边,说与轿夫道:“官人
吃了几杯酒,睡在楼上。二位太保宽坐等一等,不要催促。”轿夫道:“小人不
敢来催。”金奴分付毕,走上楼来,也睡在吴山身边。
且说吴山在床上方合眼,只听得有人叫:“吴小官好睡!”连叫数声。吴山
醉眼看见一个胖大和尚,身披一领旧褊衫,赤脚穿双僧鞋,腰系着一条黄丝绦,
对着吴山打个问讯。吴山跳起来还礼道:“师父上刹何处?因甚唤我?”和尚道:
“贫僧是桑菜园水月寺住持,因为死了徒弟,特来劝化官人。贫僧看官人相貌,
生得福薄,无缘受享荣华;只好受些清淡,弃俗出家,与我做个徒弟。”吴山道:
“和尚好没分晓!我父母半百之年,止生得我一人,成家接代,创立门风,如何
出家?”和尚道:“你只好出家,若还贪享荣华,即当命夭。依贫僧口,跟我去
罢。”吴山道:“乱话!此间是妇人卧房,你是出家人,到此何干?”那和尚睁
着两眼,叫道:“你跟我去也不?”吴山道:“你这秃驴,好没道理!只顾来缠
我做甚?”和尚大怒,扯了吴山便走,到楼梯边,吴山叫起屈来,被和尚尽力一
推,望楼梯下面倒撞下来。撒然惊觉,一身冷汗。开眼时,金奴还睡未醒,原来
做一场梦。觉得有些恍惚,爬起坐在床上,呆了半晌。金奴也醒来,道:“官人
好睡。难得你来,且歇了,明蚤去罢。”吴山道:“家中父母记挂,我要回去,
别日再来望你。”金奴起身,分付安排点心。吴山道:“我身子不快,不要点心。”
金奴见吴山脸色不好,不敢强留。吴山整了衣冠,下楼辞了金奴母子,急急上轿。
天色已晚,吴山在轿思量:白日里做场梦,甚是作怪。又惊又忧,肚里渐觉
疼起来。在轿过活不得,巴不得到家,分付轿夫快走。捱到自家门首,肚疼不可
忍,跳下轿来,走入里面,径奔楼上。坐在马桶上,疼一阵,撒一阵,撒出来都
是血水。半晌,方上床,头眩眼花,倒在床上,四肢倦怠,百骨酸疼,大底是本
身元气微薄,况又色欲过度。
防御见吴山面青失色,奔上楼来,吃了一惊道:“孩儿因甚这般模样?”吴
山应道:“因在机户人家多吃了几杯酒,就在他家睡。一觉醒来热渴,又吃了一
碗冷水,身体便觉拘急,如今作起泻来。”说未了,咬牙寒<口禁>,浑身冷汗如雨,
身如炭火一般。防御慌急下楼,请医来看,道:“脉气将绝,此病难医。”再三
哀恳太医,乞用心救取。医人道:“此病非干泄泻之事,乃是色欲过度,耗散元
气,为脱阳之症,多是不好。我用一帖药,与他扶助元气。若是服药后,热退脉
起,则有生意。”医人撮了药自去。父母再三盘问,吴山但摇头不语。
将及初更,吴山服了药,伏枕而卧。忽见日间和尚又来,立在床边,叫道:
“吴山,你强熬做甚?不如早随我去。”吴山道:“你快去,休来缠我!”那和
尚不由分说,将身上黄丝绦缚在吴山项上,扯了便走。吴山攀住床棂,大叫一声
惊醒,又是一梦。开眼看时,父母、浑家皆在面前。父母问道:“我儿因甚惊觉?”
吴山自觉神思散乱,料捱不过,只得将金奴之事,并梦见和尚,都说与父母知道。
说罢,哽哽咽咽哭将起来。父母、浑家尽皆泪下。防御见吴山病势危笃,不敢埋
怨他,但把言语来宽解。
吴山与父母说罢,昏晕数次。复苏,泣谓浑家道:“你可善侍公姑,好看幼
子。丝行资本,尽彀盘费。”浑家哭道:“且宽心调理,不要多虑。”吴山叹了
气一口,唤丫鬟扶起,对父母说道:“孩儿不能复生矣。爹娘空养了我这个忤逆
子,也是年灾命厄,逢着这个冤家。今日虽悔,噬脐何及!传与少年子弟,不要
学我干这等非为的事,害了自己性命。男子六尺之躯,实是难得!要贪花恋色的,
将我来做个样。孩儿死后,将身尸丢在水中,方可谢抛妻弃子、不养父母之罪。”
言讫,方才合眼,和尚又在面前。吴山哀告:“我师,我与你有甚冤仇,不肯放
舍我?”和尚道:“贫僧只因犯了色戒,死在彼处,久滞幽冥,不得脱离鬼道。
向日偶见官人白昼交欢,贫僧一时心动,欲要官人做个阴魂之伴。”言罢而去。
吴山醒来,将这话对父母说知。吴防御道:“原来被冤魂来缠。”慌忙在门
外街上,焚香点烛,摆列羹饭,望空拜告:“慈悲放舍我儿生命,亲到彼处设醮
追拔。”祝毕,烧化纸钱。
防御回到楼上,天晚,只见吴山朝着里床睡着,猛然番身坐将起来,睁着眼
道:“防御,我犯如来色戒,在羊毛寨里寻了自尽。你儿子也来那里淫欲,不免
把我前日的事,陡然想起,要你儿子做个替头,不然求他超度。适才承你羹饭纸
钱,许我荐拔,我放舍了你的儿子,不在此作祟。我还去羊毛寨里等你超拔,若
得脱生,永不来了。”说话方毕,吴山双手合掌作礼,洒然而觉,颜色复旧。浑
家摸他身上,已住了热;起身下床解手,又不泻了。一家欢喜,复请原日医者来
看。说道:“六脉已复,有可救生路。”撮下了药,调理数日,渐渐好了。
防御请了几众僧人,在金奴家做了一昼夜道场。只见金奴一家做梦,见个胖
和尚拿了一条拄杖去了。
吴山将息半年,依旧在新桥市上生理。一日,与主管说起旧事,不觉追悔道:
“人生在世,切莫为昧己勾当。真个明有人非,幽有鬼责,险些儿丢了一条性命。”
从此改过前非,再不在金奴家去。亲邻有知道的,无不钦敬。正是:痴心做处人
人爱,冷眼观时个个嫌。觑破关头邪念息,一生出处自安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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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17:34 | 查看全部
第四卷  闲云庵阮三偿冤债
第四卷  闲云庵阮三偿冤债
         
好姻缘是恶姻缘,莫怨他人莫怨天。但愿向平婚嫁早,安然无事度余年。
这四句,奉劝做人家的,早些毕了儿女之债。常言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
不婚不嫁,弄出丑吒。多少有女儿的人家,只管要拣门择户,扳高嫌低,担误了
婚姻日子。情窦开了,谁熬得住?男子便去偷情嫖院;女儿家拿不定定盘星,也
要走差了道儿。那时悔之何及!
则今日说个大大官府,家住西京河南府梧桐街兔演巷,姓陈,名太常。自是
小小出身,累官至殿前太尉之职。年将半百,娶妾无子,止生一女,叫名玉兰。
那女孩儿生于贵室,长在深闺,青春二八,真有如花之容,似月之貌。况描绣针
线,件件精通;琴棋书画,无所不晓。那陈太常常与夫人说:“我位至大臣,家
私万贯,止生得这个女儿,况有才貌,若不寻个名目相称的对头,枉居朝中大臣
之位。”便唤官媒婆分付道:“我家小姐年长,要选良姻,须是三般全的方可来
说:一要当朝将相之子,二要才貌相当,三要名登黄甲。有此三者,立赘为婿;
如少一件,枉自劳力。”因此往往选择,或有登科及第的,又是小可出身;或门
当户对,又无科第;及至两事俱全,年貌又不相称,以此蹉跎下去。光阴似箭,
玉兰小姐不觉一十九岁了,尚没人家。
时值正和二年上元令节,国家有旨庆赏元宵。五凤楼前架起鳌山一座,满地
华灯,喧天锣鼓。自正月初五日起,至二十日止,禁城不闭,国家与民同乐。怎
见得?有只词儿,名《瑞鹤仙》,单道着上元佳景:
“瑞烟浮禁苑,正绛阙春回;新正方半,冰轮桂华满。溢花衢歌市,芙蓉开
遍。龙楼两观,见银烛星球灿烂。卷珠帘,尽日笙歌,盛集宝钗金钏。
堪羡!绮罗丛里,兰麝香中,正宜游玩。风柔夜暧,花影乱,笑声喧。闹蛾
儿满地,成团打块,簇道冠儿斗转。喜皇都,旧日风光,太平再见。”
只为这元宵佳节,处处观灯,家家取乐,引出一段风流的事来。
话说这兔演巷内,有个年少才郎,姓阮,名华,排行第三,唤做阮三郎。他
哥阮大与父母专在两京商贩,阮二专一管家。那阮三年方二九,一貌非俗;诗词
歌赋,般般皆晓。笃好吹箫。结交几个豪家子弟,每日向歌馆娼楼,留连风月。
时遇上元灯夜,知会几个弟兄来家,笙箫弹唱,歌笑赏灯。这伙子弟在阮三家,
吹唱到三更方散。阮三送出门,见行人稀少,静夜月明如画,向众人说道:“恁
般良夜,何忍便睡?再举一曲何如?”众人依允,就在阶沿石上向月而坐,取出
笙、箫、象板,口吐清音,呜呜咽咽的又吹唱起来。正是:隔墙须有耳,窗外岂
无人?
那阮三家,正与陈太尉对衙。衙内小姐玉兰,欢耍赏灯,将次要去歇息,忽
听得街上乐声缥缈,响彻云际。料得夜深,众人都睡了,忙唤梅香,轻移莲步,
直至大门边。听了一回,情不能已。有个心腹的梅香,名曰碧云。小姐低低分付
道:“你替我去街上看甚人吹唱。”梅香巴不得趋承小姐,听得使唤这事,轻轻
地走到街边,认得是对邻子弟,忙转身入内,回复小姐道:“对邻阮三官与几个
相识,在他门首吹唱。”那小姐半晌之间,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数日前,我
爹曾说阮三点报朝中驸马,因使用不到,退回家中。想就是此人了,才貌必然出
众。”又听了一个更次,各人分头散去。小姐回转香房,一夜不曾合眼,心心念
念,只想着阮三:“我若嫁得恁般风流子弟,也不枉一生夫妇。怎生得会他一面
也好?”正是:邻女乍萌窥玉意,文君早乱听琴心。
且说次日天晓,阮三同几个子弟到永福寺中游玩,见烧香的士女佳人,来往
不绝,自觉心性荡漾。到晚回家,仍集昨夜子弟,吹唱消遣。每夜如此,迤逦至
二十日。这一夜,众子弟们各有事故,不到阮三家里。阮三独坐无聊,偶在门侧
临街小轩内,拿壁间紫玉鸾箫,手中按着宫、商、角、徵、羽,将时样新词曲调,
清清地吹起。吹不了半只曲儿,忽见个侍女推门而入,深深地向前道个万福。阮
三停箫问道:“你是谁家的姐姐?”丫鬟道;“贱妾碧云,是对邻陈衙小姐贴身
伏侍的。小姐私慕官人,特地着奴请官人一见。”那阮三心下思量道:“他是个
官宦人家,守阍耳目不少。进去易,出来难,被人瞧见盘问时,将何回答?却不
枉受凌辱?”当下回言道:“多多上复小姐,怕出入不便,不好进来。”碧云转
身回复小姐。小姐想起夜来音韵标格,一时间春心摇动,便将手指上一个金镶宝
石戒指儿,褪将下来,付与碧云,分付道:“你替我将这件物事,寄与阮三郎,
将带他来见我一见,万不妨事。”碧云接得在手,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慌
忙来到小轩。阮三官还在那里。碧云手儿内托出这个物来,致了小姐之意。阮三
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有此物为证,又有梅香引路,何怕他人?”随即与碧
云前后而行。到二门外,小姐先在门傍守候,觑着阮三目不转睛,阮三看得女子
也十分仔细。正欲交言,门外吆喝道:“太尉回衙!”小姐慌忙回避归房,阮三
郎火速回家。
自此把那戒指儿紧紧的戴在左手指上,想那小姐的容貌,一时难舍。只恨闺
阁深沉,难通音信。或在家,或出外,但是看那戒指儿,心中十分惨切。无由再
见,追忆不已。那阮三虽不比宦家子弟,亦是富室伶俐的才郎。因是相思日久,
渐觉四肢羸瘦,以至废寝忘餐。忽经两月有余,恹恹成病。父母再三严问,并不
肯说。正是:口含黄柏味,有苦自家知。
却说有一个与阮三一般的豪家子弟,姓张,名远,素与阮三交厚。闻得阮三
有病月余,心中悬挂。一日早,到阮三家内询问起居。阮三在卧榻上听得堂中有
似张远的声音,唤仆邀入房内。张远看着阮三面黄肌瘦,咳嗽吐痰,心中好生不
忍,嗟叹不已。坐向榻床上去问道:“阿哥,数日不见,怎么染着这般晦气?你
害的是甚么病?”阮三只摇头不语。张远道:“阿哥,借你手我看看脉息。”阮
三一时失于计较,便将左手抬起,与张远察脉。张远按着寸关尺,正看脉间,一
眼瞧见那阮三手指上戴着个金嵌宝石的戒指。张远口中不说,心下思量:“他这
等害病,还戴着这个东西,况又不是男子之物,必定是妇人的表记。料得这病根
从此而起。”也不讲脉理,便道:“阿哥,你手上戒指从何而来?恁般病症,不
是当耍。我与你相交数年,重承不弃,日常心腹,各不相瞒。我知你心,你知我
意,你可实对我说。”阮三见张远参到八九分的地步,况兼是心腹朋友,只得将
来历因依,尽行说了。张远道:“阿哥,他虽是个宦家的小姐,若无这个表记,
便对面相逢,未知他肯与不肯;既有这物事,心下已允。待哥哥将息贵体,稍健
旺时,在小弟身上,想个计策,与你成就此事。”阮三道:“贱恙只为那事而起,
若要我病好,只求早图良策。”枕边取出两锭银子,付与张远道:“倘有使用,
莫惜小费。”张远接了银子道:“容小弟从容计较,有些好音,却来奉报。你可
宽心保重。”
张远作别出门,到陈太尉衙前站了两个时辰。内外出入人多,并无相识,张
远闷闷而回。次日,又来观望,绝无机会。心下想道:“这事难以启齿,除非得
他梅香碧云出来,才可通信。”看看到晚,只见一个人捧着两个磁瓮,从衙里出
来,叫唤道:“门上那个走差的闲在那里?奶奶着你将这两瓮小菜送与闲云庵王
师父去。”张远听得了,便想道:“这闲云庵王尼姑,我平昔相认的。奶奶送他
小菜,一定与陈衙内往来情熟。他这般人,出入内里,极好传消递息,何不去寻
他商议?”又过了一夜。到次早,取了两锭银子,径投闲云庵来。
这庵儿虽小,其实幽雅。怎见得?有诗为证:
短短横墙小小亭,半檐疏玉响玲玲。尘飞不到人长静,一篆炉烟两卷经。
庵内尼姑,姓王,名守长,他原是个收心的弟子。因师弃世日近,不曾接得
徒弟,止有两个烧香、上灶烧火的丫头。专一向富贵人家布施。佛殿后新塑下观
音、文殊、普贤三尊法像,中间观音一尊,亏了陈太尉夫人发心喜舍,妆金完了,
缺那两尊未有施主。这日正出庵门,恰好遇着张远。尼姑道:“张大官何往?”
张远答道:“特来。”尼姑回身请进,邀入庵堂中坐定。
茶罢,张远问道:“适间师父要往那里去?”尼姑道:“多蒙陈太尉家奶奶
布施,完了观音圣像,不曾去回复他。昨日又承他差人送些小菜来看我,作意备
些薄礼,来日到他府中作谢,后来那两尊,还要他大出手哩。因家中少替力的人,
买几件小东西,也只得自身奔走。”张远心下想道:“又好个机会。”便向尼姑
道:“师父,我有个心腹朋友,是个富家。这二尊圣像,就要他独造也是容易,
只要烦师父干一件事。”张远在袖儿里摸出两锭银子,放在香桌上道:“这银子
权当开手,事若成就,盖庵盖殿,随师父的意。”那尼姑贪财,见了这两锭细丝
白银,眉花眼笑道:“大官人,你相识是谁?委我干甚事来?”张远道:“师父,
这事是件机密事,除是你干得,况是顺便。可与你到密室说知。”说罢,就把二
锭银子,纳入尼姑袖里,尼姑半推不推收了。二人进一个小轩内竹榻前坐下,张
远道:“师父,我那心腹朋友阮三官,于今岁正月间,蒙陈太尉小姐使梅香寄个
表记来与他,至今无由相会。明日师父到陈府中去见奶奶,乘这个便,倘到小姐
房中,善用一言,约到庵中与他一见,便是师父用心之处。”尼姑沉吟半晌,便
道:“此事未敢轻许,待会见小姐,看其动静,再作计较。你且说甚么表记?”
张远道:“是个嵌宝金戒指。”尼姑道:“借过这戒指儿来暂时,自有计较。”
张远见尼姑收了银子,又不推辞,心中大喜。当时作别,便到阮三家来,要了他
的金戒指,连夜送到尼姑处了。
却说尼姑在床上想了半夜。次日天晓起来,梳洗毕,将戒指戴在左手上,收
拾礼盒,着女童挑了,迤逦来到陈衙,直至后堂歇了。夫人一见,便道:“出家
人如何烦你坏钞?”尼姑稽首道:“向蒙奶奶布施,今观音圣像已完,山门有幸。
贫僧正要来回覆奶奶。昨日又蒙厚赐,感谢不尽。”夫人道:“我见你说没有好
小菜吃粥,恰好江南一位官人,送得这几瓮瓜菜来,我分两瓮与你。这些小东西,
也谢什么!”尼姑合掌道:“阿弥陀佛!滴水难消。虽是我僧家口吃十方,难说
是应该的。”夫人道:“这圣像完了中间一尊,也就好看了。那两尊以次而来,
少不得还要助些工费。”尼姑道:“全仗奶奶做个大功德,今生恁般富贵,也是
前世布施上修来的。如今再修去时,那一世还你荣华受用。”夫人教丫鬟收了礼
盒,就分付厨下办斋,留尼姑过午。
少间,夫人与尼姑吃斋,小姐也坐在侧边相陪。斋罢,尼姑开言道:“贫僧
斗胆,还有句话相告:小庵圣像新完,涓选四月初八日,我佛诞辰,启建道场,
开佛光明。特请奶奶、小姐,光降随喜,光辉山门则个。”夫人道:“老身定来
拜佛,只是小姐怎么来得?”那尼姑眉头一蹙,计上心来,道:“前日坏腹,至
今未好,借解一解。”那小姐因为牵挂阮三,心中正闷,无处可解情怀。忽闻尼
姑相请,喜不自胜。正要行动,仍听夫人有阻,巴不得与那尼姑私下计较。因见
尼姑要解手,便道:“奴家陪你进房。”两个直至闺室。正是:背地商量无好话,
私房计较有奸情。
尼姑坐在触桶上道:“小姐,你到初八日同奶奶到小庵觑一觑,若何?”小
姐道:“我巴不得来,只怕爹妈不肯。”尼姑道:“若是小姐坚意要去,奶奶也
难固执。奶奶若肯时,不怕太尉不容。”尼姑一头放话,一头去拿粗纸,故意露
出手指上那个宝石嵌的金戒指来。小姐见了大惊,便问道:“这个戒指那里来的?”
尼姑道:“两月前,有个俊雅的小官人进庵,看妆观音圣像,手中褪下这个戒指
儿来,带在菩萨手指上,祷祝道:‘今生不遂来生愿,愿得来生逢这人。’半日
间对着那圣像,潸然挥泪。被我再四严问,他道:‘只要你替我访这戒指的对儿,
我自有话说。’”小姐见说了意中之事,满面通红。停了一会,忍不住又问道:
“那小官人姓甚?常到你庵中么?”尼姑回道:“那官人姓阮,不时来庵闲观游
玩。”小姐道:“奴家有个戒指,与他到是一对。”说罢,连忙开了妆盒,取出
个嵌宝戒指,递与尼姑。尼姑将两个戒指比看,果然无异,笑将起来。小姐道:
“你笑什么?”尼姑道:“我笑这个小官人,痴痴的只要寻这戒指的对儿;如今
对到寻着了,不知有何话说?”小姐道:“师父,我要……”说了半句,又住了
口。尼姑道:“我们出家人,第一口紧。小姐有话,不妨分付。”小姐道:“我
要会那官人一面,不知可见得么?”尼姑道:“那官人求神祷佛,一定也是为着
小姐了。要见不难,只在四月初八这一日,管你相会。”小姐道:“便是爹妈容
奴去时,母亲在前,怎得方便?”尼姑附耳低言道:“到那日来我庵中,倘斋罢
闲坐,便可推睡,此事就谐了。”小姐点头会意,便将自己的戒指都舍与尼姑。
尼姑道:“这金子好把做妆佛用,保小姐百事称心。”说罢,两个走出房来。夫
人接着,问道:“你两个在房里多时,说甚么样话?”惊得那尼姑心头一跳,忙
答道:“小姐因问我浴佛的故事,以此讲说这一晌。”又道:“小姐也要瞻礼佛
像,奶奶对太尉老爷说声,至期专望同临。”夫人送出厅前,尼姑深深作谢而去。
正是:惯使牢笼计,安排年少人。
再说尼姑出了太尉衙门,将了小姐舍的金戒指儿,一直径到张远家来。张远
在门首伺候多时了,远远地望见尼姑,口中不道,心下思量:“家下耳目众多,
怎么言得此事?”提起脚儿,慌忙迎上一步道:“烦师父回庵去,随即就到。”
尼姑回身转巷,张远穿径寻庵,与尼姑相见。邀入松轩,从头细话,将一对戒指
儿度与张远。张远看见道:“若非师父,其实难成,阮三官还有重重相谢。”张
远转身就去回复阮三。阮三又收一个戒指,双手带着,欢喜自不必说。
至四月初七日,尼姑又自到陈衙邀请,说道:“因夫人小姐光临,各位施主
人家,贫僧都预先回了。明日更无别人,千万早降。”夫人已自被小姐朝暮聒絮
的要去拜佛,只得允了。那晚,张远先去期约阮三。到黄昏人静,悄悄地用一乘
女轿抬到庵里。尼姑接入,寻个窝窝凹凹的房儿,将阮三安顿了。分明正是:猪
羊送屠户之家,一脚脚来寻死路。
尼姑睡到五更时分,唤女童起来,佛前烧香点烛,厨下准备斋供。天明便去
催那采画匠来,与圣像开了光明,早斋就打发去了。少时陈太尉女眷到来,怕不
稳便,单留同辈女僧,在殿上做功德诵经。
将次到巳牌时分,夫人与小姐两个轿儿来了。尼姑忙出迎接,邀入方丈。茶
罢,去殿前、殿后拈香礼拜。夫人见旁无杂人,心下欢喜。尼姑请到小轩中宽坐,
那伙随从的男女各有个坐处。尼姑支分完了,来陪夫人小姐前后行走,观看了一
回,才回到轩中吃斋。斋罢,夫人见小姐饭食稀少,洋洋瞑目作睡。夫人道:
“孩儿,你今日想是起得早了些。”尼姑慌忙道:“告奶奶,我庵中绝无闲杂之
辈,便是志诚老实的女娘们,也不许他进我的房内。小姐去我房中,拴上房门睡
一睡,自取个稳便,等奶奶闲步一步。你们几年何月来走得一遭!”夫人道:
“孩儿,你这般困倦,不如在师父房内睡睡。”
小姐依了母命,走进房内,刚拴上门,只见阮三从床背后走出来,看了小姐,
深深的作揖道:“姐姐,候之久矣。”小姐慌忙摇手,低低道:“莫要则声!”
阮三倒褪几步,候小姐近前,两手相挽,转过床背后,开了侧门,又到一个去处:
小巧漆桌藤床,隔断了外人耳目。两人搂做一团,说了几句情话,双双解带,好
似渴龙见水。这场云雨,其实畅快。有《西江月》为证:
一个想着吹箫风韵,一个想着戒指恩情。相思半载欠安宁,此际相逢侥幸。
一个难辞病体,一个敢惜童身?枕边吁喘不停声,还嫌道欢娱俄顷。
原来阮三是个病久的人,因为这女子,七情所伤,身子虚弱。这一时相逢,
情兴酷浓,不顾了性命。那女子想起日前要会不能,今日得见,倒身奉承,尽情
取乐。不料乐极悲生,为好成歉。一阳失去,片时气断丹田;七魄分飞,顷刻魂
归阴府。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小姐见阮三伏在身上寂然不动,
用双手儿搂定郎腰,吐出丁香,送郎口中。只见牙关紧咬难开,摸着遍身冰冷,
惊慌了云雨娇娘,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荡散了七魄,番身推在里床,起来
忙穿襟袄,带转了侧门,走出前房,喘息未定。怕娘来唤,战战兢兢;向妆台重
整花钿,对鸾镜再匀粉黛。恰才整理完备,早听得房外夫人声唤,小姐慌忙开门,
夫人道:“孩儿,殿上功德也散了,你睡才醒?”小姐道:“我睡了半晌,在这
里整头面,正要出来和你回衙去。”夫人道:“轿夫伺候多时了。”小姐与夫人
谢了尼姑,上轿回衙去不题。
且说尼姑王守长送了夫人起身,回到庵中,厨房里洗了盘碗器皿,佛殿上收
了香火供食,一应都收拾已毕。只那张远同阮二哥进庵,与尼姑相见了,称谢不
已,问道:“我家三官今在那里?”尼姑道:“还在我里头房里睡着。”尼姑便
引阮二与张远开了侧房门,来卧床边叫道:“三哥,你恁的好睡,还未醒!”连
叫数次不应,阮二用手摇也不动,口鼻全无气息。仔细看时,呜呼哀哉了。阮二
吃了一惊,便道:“师父,怎地把我兄弟坏了性命?这事不得干净!”尼姑慌道:
“小姐吃了午斋便推要睡,就入房内,约有二个时辰。殿上功德完了,老夫人叫
醒来,恰才去得不多时。我只道睡着,岂知有此事。”阮二道:“说便是这般说,
却是怎了?”尼姑道:“阮二官,今日幸得张大官在此,向蒙张大官分付,实望
你家做檀越施主,因此用心,终不成要害你兄弟性命?张大官,今日之事,却是
你来寻我,非是我来寻你。告到官府,你也不好,我也不好。向蒙施银二锭,一
锭我用去了,止存一锭不敢留用,将来与三官人凑买棺木盛殓。只说在庵养病,
不料死了。”说罢,将出这锭银子,放在卓上道:“你二位,凭你怎么处置。”
张远与阮二默默无言,呆了半晌。阮二道:“且去买了棺木来再议。”张远收了
银子,与阮二同出庵门,迤逦路上行着。张远道:“这个事本不干尼姑事。三哥
是个病弱的人,想是与女子交会,用过了力气,阳气一脱,就是死的。我也只为
令弟面上情分好,况令弟前日,在床前再四叮咛,央浼不过,只得替他干这件事。”
阮二回言道:“我论此事,人心天理,也不干着那尼姑事,亦不干你事。只是我
这小官人年命如此,神作祸作,作出这场事来。我心里也道罢了,只愁大哥与老
官人回来怨畅,怎的了?”连晚与张远买了一口棺木,抬进庵里,盛殓了,就放
在西廊下,只等阮员外、大哥回来定夺。正是:酒到散筵欢趣少,人逢失意叹声
多。
忽一日,阮员外同大官人商贩回家,与院君相见,合家欢喜。员外动问三儿
病症,阮二只得将前后事情,细细诉说了一遍。老员外听得说三郎死了,放声大
哭一场,要写起词状,与陈太尉女儿索命:“你家贱人来惹我的儿子!”阮大、
阮二再四劝道:“爹爹,这个事想论来,都是兄弟作出来的事,以致送了性命。
今日爹爹与陈家讨命,一则势力不敌,二则非干太尉之事。”勉劝老员外选个日
子,就庵内修建佛事,送出郊外安厝了。
却说陈小姐自从闲云庵归后,过了月馀,常常恶心气闷,心内思酸,一连三
个月经脉不举。医者用行经顺气之药,如何得应?夫人暗地问道:“孩儿,你莫
是与那个成这等事么?可对我实说。”小姐晓得事露了,没奈何,只得与夫人实
说。夫人听得呆了,道:“你爹爹只要寻个有名目的才郎,靠你养老送终;今日
弄出这丑事,如何是好?只怕你爹爹得知这事,怎生奈何?”小姐道:“母亲,
事已如此,孩儿只是一死,别无计较。”夫人心内又恼又闷。看看天晚,陈太尉
回衙,见夫人面带忧容,问道:“夫人,今日何故不乐?”夫人回道:“我有一
件事恼心。”太尉便问:“有甚么事恼心?”夫人见问不过,只得将情一一诉出。
太尉不听说万事俱休,听得说了,怒从心上起,道:“你做母的不能看管孩儿,
要你做甚?”急得夫人阁泪汪汪,不敢回对。太尉左思右想,一夜无寐。
天晓出外理事,回衙与夫人计议:“我今日用得买实做了:如官府去,我女
孩儿又出丑,我府门又不好看;只得与女孩儿商量作何理会。”女儿扑簌簌吊下
泪来,低头不语。半晌间,扯母亲于背静处,说道:“当初原是儿的不是,坑了
阮三郎的性命。欲要寻个死,又有三个月遗腹在身;若不寻死,又恐人笑。”一
头哭着,一头说:“莫若等待十个月满足,生得一男半女,也不绝了阮三后代,
也是当日相爱情分。妇人从一而终。虽是一时苟合,亦是一日夫妻,我断然再不
嫁人。若天可怜见,生得一个男子,守他长大,送还阮家,完了夫妻之情。那时
寻个自尽,以赎玷辱父母之罪。”夫人将此话说与太尉知道,太尉只叹了一口气,
也无奈何。暗暗着人请阮员外来家计议,说道:“当初是我闺门不谨,以致小女
背后做出天大事来,害了你儿子性命,如今也休题了。但我女儿已有三个月遗腹,
如何出活?如今只说我女曾许嫁你儿子,后来在闲云庵相遇,为想我女,成病几
死,因而彼此私情。庶他日生得一男半女,犹有许嫁情由,还好看相。”阮员外
依允,从此就与太尉两家来往。
十月满足,阮员外一般遣礼催生,果然生个孩儿。到了三岁,小姐对母亲说,
欲待领了孩儿,到阮家拜见公婆,就去看看阮三坟墓。夫人对太尉说知,俱依允
了。拣个好日,小姐备礼过门,拜见了阮员外夫妇。次日,到阮三墓上哭奠了一
回。又取出银两,请高行真僧广设水陆道场,追荐亡夫阮三郎。其夜梦见阮三到
来,说道:“小姐,你晓得夙因么?前世你是个扬州名妓,我是金陵人,到彼访
亲,与你相处情厚,许定一年之后再来,必然娶你为妻。及至归家,惧怕父亲,
不敢禀知,别成姻眷。害你终朝悬望,郁郁而死。因是夙缘未断,今生乍会之时,
两情牵恋。闲云庵相会,是你来索冤债;我登时身死,偿了你前生之命。多感你
诚心追荐,今已得往好处托生。你前世抱志节而亡,今世合享荣华。所生孩儿,
他日必大贵,烦你好好抚养教训。从今你休怀忆念。”玉兰小姐梦中一把扯住阮
三,正要问他托生何处,被阮三用手一推,惊醒将来,嗟叹不已。方知生死恩情,
都是前缘夙债。
从此小姐放下情怀,一心看觑孩儿。光阴似箭,不觉长成六岁,生得清奇,
与阮三一般标致,又且资性聪明。陈太尉爱惜真如掌上之珠,用自己姓,取名陈
宗阮,请个先生教他读书,到一十六岁,果然学富五车,书通二西。十九岁上,
连科及第,中了头甲状元,奉旨归娶。陈、阮二家争先迎接回家,宾朋满堂,轮
流做庆贺筵席。当初陈家生子时,街坊上晓得些风声来历的,免不得点点搠搠,
背后讥诮。到陈宗阮一举成名,翻夸奖玉兰小姐贞节贤慧,教子成名,许多好处。
世情以成败论人,大率如此!后来陈宗阮做到吏部尚书留守官,将他母亲十九岁
上守寡,一生不嫁,教子成名等事,表奏朝廷,启建贤节牌坊。正所谓:贫家百
事百难做,富家差得鬼推磨。虽然如此,也亏陈小姐后来守志,一床锦被遮盖了,
至今河南府传作佳话。有诗为证,诗曰:
兔演巷中担病害,闲云庵里偿冤债。周全末路仗贞娘,一床锦被相遮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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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17:50 | 查看全部
第五卷  穷马周遭际卖饣追媪
第五卷  穷马周遭际卖饣追媪
         
前程暗漆本难知,秋月春花各有时。静听天公分付去,何须昏夜苦奔驰?
话说大唐贞观改元,太宗皇帝仁明有道,信用贤臣。文有十八学士,武有十
八路总管。真个是:鸳班济济,鹭序彬彬。凡天下有才有智之人,无不举荐在位,
尽其抱负。所以天下太平,万民安乐。
就中单表一人,姓马,名周,表字宾王,博州茌平人氏。父母双亡,一贫如
洗。年过三旬,尚未娶妻,单单只剩一身。自幼精通书史,广有学问;志气谋略,
件件过人。只为孤贫无援,没有人荐拔他。分明是一条神龙困于泥淖之中,飞腾
不得。眼见别人才学万倍不如他的,一个个出身通显,享用爵禄,偏则自家怀才
不遇。每日郁郁自叹道:“时也,运也,命也。”一生挣得一副好酒量,闷来时
只是饮酒,尽醉方休。日常饭食,有一顿,没一顿,都不计较;单少不得杯中之
物。若自己没钱买时,打听邻家有酒,便去噇吃。却又大模大样,不谨慎,酒后
又要狂言乱叫,发风骂坐。这伙三邻四舍被他咶噪的不耐烦,没一个不厌他。
背后唤他做“穷马周”,又唤他是“酒鬼”。那马周晓得了,也全不在心上。正
是:
未逢龙虎会,一任马牛呼。
且说博州刺史姓达,名奚,素闻马周明经有学,聘他为本州助教之职。到任
之日,众秀才携酒称贺,不觉吃得大醉。次日,刺史亲到学宫请教。马周兀自中
酒,爬身不起。刺史大怒而去。马周醒后,晓得刺史曾到,特往州衙谢罪,被刺
史责备了许多说话。马周口中唯唯,只是不能悛改。每遇门生执经问难,便留住
他同饮。支得俸钱,都付与酒家,兀自不敷,依旧在门生家噇酒。一日,吃醉了,
两个门生左右扶住,一路歌咏而回。恰好遇着刺史前导,喝他回避,马周那里肯
退步?瞋着双眼到骂人起来,又被刺史当街发作了一场。马周当时酒醉不知,次
日醒后,门生又来劝马周,在刺史处告罪。马周叹口气道:“我只为孤贫无援,
欲图个进身之阶,所以屈志于人。今因酒过,屡被刺史责辱,何面目又去鞠躬取
怜?古人不为五斗米折腰,这个助教官儿也不是我终身养老之事。”便把公服交
付门生,教他缴还刺史,仰天大笑,出门而去。正是:此去好凭三寸舌,再来不
值一文钱。
自古道:水不激不跃,人不激不奋。马周只为吃酒上受刺史责辱不过,叹口
气出门,到一个去处,遇了一个人提携,直做到吏部尚书地位。此是后话。
且说如今到那里去?他想着:“冲州撞府,没甚大遭际,则除是长安帝都,
公侯卿相中,有个能举荐的萧相国,识贤才的魏无知,讨个出头日子,方遂平生
之愿。”望西迤逦而行,不一日,来到新丰。
原来那新丰城是汉高皇所筑。高皇生于丰里,后来起兵,诛秦灭项,做了大
汉天子,尊其父为太上皇。太上皇在长安城中,思想故乡风景。高皇命巧匠照依
故丰,建造此城,迁丰人来居住。凡街市、屋宇,与丰里制度一般无二。把张家
鸡儿、李家犬儿,纵放在街上,那鸡犬也都认得自家门首,各自归家。太上皇大
喜,赐名新丰。今日大唐仍建都于长安,这新丰总是关内之地,市井稠密,好不
热闹!只这招商旅店,也不知多少。
马周来到新丰市上,天色已晚,只拣个大大客店,踱将进去。但见红尘滚滚,
车马纷纷,许多商贩客人,驮着货物,挨三顶五的进店安歇。店主王公迎接了,
慌忙指派房头,堆放行旅。众客人寻行逐队,各据坐头,计浆索酒。小二哥搬运
不迭,忙得似走马灯一般。马周独自个冷清清地坐在一边,并没半个人睬他。马
周心中不忿,拍案大叫道:“主人家,你好欺负人!偏偏不是客,你就不来照顾,
是何道理?”王公听得发作,便来收科道:“客官不须发怒。那边人众,只得先
安放他;你只一位,却容易答应。但是用酒用饭,只管分付老汉就是。”马周道:
“俺一路行来,没有洗脚,且讨些干净热水用用。”王公道:“锅子不方便,要
热水再等一会。”马周道:“既如此,先取酒来。”王公道:“用多少酒?”马
周指着对面大座头上一伙客人,问主人家道:“他们用多少,俺也用多少。”王
公道:“他们五位客人,每人用一斗好酒。”马周道:“论起来还不勾俺半醉,
但俺途中节饮,也只用五斗罢。有好嗄饭尽你搬来。”王公分付小二过了。一连
暖五斗酒,放在桌上,摆一只大磁瓯,几碗肉菜之类。马周举瓯独酌,旁若无人。
约莫吃了三斗有余,讨个洗脚盆来,把剩下的酒,都倾在里面;躧脱双靴,便伸
脚下去洗濯。众客见了,无不惊怪。王公暗暗称奇,知其非常人也。同时岑文本
画得有《马周濯足图》,后有烟波钓叟题赞于上,赞曰:
世人尚口,吾独尊足。口易兴波,足能踄陆。
处下不倾,千里可逐。劳重赏薄,无言忍辱。
酬之以酒,慰尔仆仆。令尔忘忧,胜吾厌腹。
吁嗟宾王,见超凡俗。
当夜安歇无话。次日,王公早起会钞,打发行客登程。马周身无财物,想天
气渐热了,便脱下狐裘与王公当酒钱。王公见他是个慷慨之士,又嫌狐裘价重,
再四推辞不受。马周索笔,题诗壁上。诗云:
古人感一饭,千金弃如屣。匕箸安足酬?所重在知己。
我饮新丰酒,狐裘不用抵。贤哉主人翁,意气倾闾里!
后写茌平人马周题。王公见他写作俱高,心中十分敬重。便问:“马先生如
今何往?”马周道:“欲往长安求名。”王公道:“曾有相熟寓所否?”马周回
道:“没有。”王公道:“马先生大才,此去必然富贵。但长安乃米珠薪桂之地,
先生资釜既空,将何存立?老夫有个外甥女,嫁在彼处万寿街卖饣追赵三郎家。老
夫写封书,送先生到彼作寓,比别家还省事;更有白银一两,权助路资,休嫌菲
薄。”马周感其厚意,只得受了。王公写书已毕,递与马周。马周道:“他日寸
进,决不相忘。”作谢而别。
行至长安,果然是花天锦地,比新丰市又不相同。马周径问到万寿街赵卖饣追
家,将王公书信投递。原来赵家积世卖这粉食为生,前年赵三郎已故了。他老婆
在家守寡,接管店面,这就是新丰店中王公的外甥女儿。年纪虽然三十有余,兀
自丰艳胜人。京师人顺口都唤他做“卖饣追媪”。北方的“媪”字,即如南方的
“妈”字一般。这王媪初时坐店卖饣追,神相袁天罡一见大惊,叹道:“此媪面如
满月,唇若红莲,声响神清,山根不断,乃大贵之相!他日定为一品夫人,如何
屈居此地?”偶在中郎将常何面前,谈及此事。常何深信袁天罡之语,分付苍头,
只以买饣追为名,每日到他店中闲话,说发王媪嫁人,欲娶为妾。王媪只是干笑,
全不统口。正是:
姻缘本是前生定,不是姻缘莫强求。
却说王媪隔夜得一异梦,梦见一匹白马,自东而来,到他店中,把粉饣追一口
吃尽。自己执箠赶逐,不觉腾上马背。那马化为火龙,冲天而去。醒来满身都热,
思想此梦非常。恰好这一日,接得母舅王公之信,送个姓马的客人到来;又马周
身穿白衣。王媪心中大疑,就留住店中作寓,一日三餐,殷勤供给。那马周恰似
理之当然一般,绝无谦逊之意;这里王媪也始终不怠。叵耐邻里中有一班浮荡子
弟,平日见王媪是个俏丽孤孀,闲常时倚门靠壁,不三不四,轻嘴薄舌的狂言挑
拨,王媪全不招惹,众人到也道他正气。今番见他留个远方单身客在家,未免言
三语四,造出许多议论。王媪是个精细的人,早已察听在耳朵里,便对马周道:
“贱妾本欲相留,奈孀妇之家,人言不雅。先生前程远大,宜择高枝栖止,以图
上进;若埋没大才于此,枉自可惜。”马周道:“小生情愿为人馆宾,但无路可
投耳。”言之未已,只见常中郎家苍头又来买饣追。王媪想着常何是个武臣,必定
少不得文士相帮。乃向苍头问道:“有个薄亲马秀才,饱学之士,在此觅一馆舍,
未知你老爷用得着否?”苍头答应道:“甚好。”原来那时正值天旱,太宗皇帝
诏五品以上官员,都要悉心竭虑,直言得失,以凭采用。论常何官职,也该具奏,
正欲访求饱学之士,倩他代笔,恰好王媪说起马秀才,分明是饥时饭,渴时浆,
正搔着痒处。苍头回去禀知常何,常何大喜,即刻遣人备马来迎。马周别了王媪,
来到常中郎家里。常何见马周一表非俗,好生钦敬。当日置酒相待,打扫书馆,
留马周歇宿。
次日,常何取白金二十两,彩绢十端,亲送到馆中,权为贽礼。就将圣旨求
言一事,与马周商议。马周索取笔研,拂开素纸,手不停挥,草成便宜二十条。
常何叹服不已。连夜缮写齐整,明日早朝进呈御览。太宗皇帝看罢,事事称善。
便问常何道:“此等见识议论,非卿所及,卿从何处得来?”常何拜伏在地,口
称:“死罪!这便宜二十条,臣愚实不能建白。此乃臣家客马周所为也。”太宗
皇帝道:“马周何在?可速宣来见朕。”黄门官奉了圣旨,径到常中郎家宣马周。
马周吃了早酒,正在鼾睡,呼唤不醒。又是一道旨意下来催促。到第三遍,常何
自来了。此见太宗皇帝爱才之极也。史官有诗云:
三道征书络绎催,贞观天子惜贤才。朝廷爱士皆如此,安得英雄困草莱?
常何亲到书馆中,教馆童扶起马周,用凉水喷面,马周方才苏醒。闻知圣旨,
慌忙上马。常何引到金銮见驾。拜舞已毕,太宗玉音问道:“卿何处人氏?曾出
仕否?”马周奏道:“臣乃茌平县人,曾为博州助教。因不得其志,弃官来游京
都。今获觐天颜,实出万幸。”太宗大喜,即日拜为监察御史,钦赐袍笏官带。
马周穿着了,谢恩而出。仍到常何家,拜谢举其荐之德。常何重开筵席,把酒称
贺。
至晚酒散,常何不敢屈留马周在书馆住宿。欲备轿马,送到令亲王媪家去。
马周道:“王媪非亲戚,不过借宿其家而已。”常何大惊,问道:“御史公有宅
眷否?”马周道:“惭愧,实因家贫未娶。”常何道:“袁天罡先生曾相王媪有
一品夫人之贵,只怕是令亲,或有妨碍;既然萍水相逢,便是天缘。御史公若不
嫌弃,下官即当作伐。”马周感王媪殷勤,亦有此意,便道:“若得先辈玉成,
深感大德。”是晚,马周仍在常家安歇。
次早,马周又同常何面君。那时鞑虏突厥反叛,太宗皇帝正遣四大总管出兵
征剿,命马周献平虏策。马周在御前,口诵如流,句句中了圣意,改为给事中之
职。常何举贤有功,赐绢百匹。常何谢恩出朝,分付马上就引到卖饣追店中,要请
王媪相见。王媪还只道常中郎强要娶他,慌忙躲过,那里肯出来。常何坐在店中,
叫苍头去寻个老年邻妪,替他传话:“今日常中郎来此,非为别事,专为马给谏
求亲。”王媪问其情由,方知马给谏就是马周。向时白马化龙之梦,今已验矣;
此乃天付姻缘,不可违也。常何见王媪允从了,便将御赐绢匹,替马周行聘。赁
下一所空宅,教马周住下。择个吉日,与王媪成亲,百官都来庆贺。正是:分明
乞相寒儒,忽作朝家贵客。王媪嫁了马周,把自己一家一火,都搬到马家来了。
里中无不称羡,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马周自从遇了太宗皇帝,言无不听,谏无不从,不上三年,直做到吏部
尚书,王媪封做夫人之职。那新丰店主人王公,知马周发迹荣贵,特到长安望他,
就便先看看外甥女。行至万寿街,已不见了卖饣追店,只道迁居去了。细问邻舍,
才晓得外甥女已寡,晚嫁的就是马尚书,王公这场欢喜非通小可。问到尚书府中,
与马周夫妇相见,各叙些旧话。住了月余,辞别要行。马周将千金相赠,王公那
里肯受。马周道:“壁上诗句犹在,一饭千金,岂可忘也?”王公方才收了,作
谢而回,遂为新丰富民。此乃投瓜报玉,施恩报恩,也不在话下。
再说达奚刺史,因丁忧回籍,服满到京。闻马周为吏部尚书,自知得罪,心
下忧惶,不敢补官。马周晓得此情,再三请要他相见。达奚拜倒在地,口称:
“有眼不识泰山,望乞恕罪。”马周慌忙扶起道:“刺史教训诸生,正宜取端谨
之士。嗜酒狂呼,此乃马周之罪,非贤刺史之过也。”即日举荐达奚为京兆尹。
京师官员见马周度量宽洪,无不敬服。马周终身富贵,与王媪偕老。后人有诗叹
云:
一代名臣属酒人,卖饣追王媪亦奇人。时人不具波斯眼,枉使明珠混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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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18:04 | 查看全部
第六卷  葛令公生遣弄珠儿
第六卷  葛令公生遣弄珠儿
         
当时五霸说庄王,不但强梁压上邦。多少倾城因女色,绝缨一事已无双。
话说春秋时,楚国有个庄王,姓羋,名旅,是五霸中一霸。那庄王曾大宴群
臣于寝殿,美人俱侍。偶然风吹烛灭。有一人从暗中牵美人之衣,美人扯断了他
系冠的缨索,诉与庄王,要他查名治罪。庄王想道:“酒后疏狂,人人常态。我
岂为一女子上,坐人罪过,使人笑戏?轻贤好色,岂不可耻?”于是出令曰:
“今日饮酒甚乐,在坐不绝缨者不欢。”比及烛至,满座的冠缨都解,竟不知调
戏美人的是那一个。后来晋楚交战,庄王为晋兵所因,渐渐危急。忽有一将,杀
入重围,救出庄王。庄王得脱,问:“救我者为谁?”那将俯伏在地,道:“臣
乃昔日绝缨之人也。蒙吾王隐蔽,不加罪责,臣今愿以死报恩。”庄王大喜道:
“寡人若听美人之言,几丧我一员猛将矣。”后来大败晋兵,诸侯都叛晋归楚,
号为一代之霸。有诗为证:
美人空自绝冠缨,岂为峨眉失虎臣?莫怪荆襄多霸气,骊山戏火是何人?
世人度量狭窄,心术刻薄,还要搜他人的隐过,显自己的精明;莫说犯出不
是来,他肯轻饶了你?这般人一生有怨无恩,但有缓急,也没人与他分忧替力了。
像楚庄王恁般弃人小过,成其大业,真乃英雄举动,古今罕有。
说话的,难道真个没有第二个了?看官,我再说一个与你听。你道是那一朝
人物?却是唐末五代时人。那五代?梁、唐、晋、汉、周,是名五代。梁乃朱温,
唐乃李存勖,晋乃石敬瑭,汉乃刘知远,周乃郭威。方才要说的,正是梁朝中一
员虎将,姓葛,名周;生来胸襟海阔,志量山高;力敌万夫,身经百战。他原是
芒砀山中同朱温起手做事的,后来朱温受了唐禅,做了大梁皇帝,封葛周中书令
兼领节度使之职,镇守兖州。这兖州与河北逼近,河北便是后唐李克用地面,所
以梁太祖特着亲信的大臣镇守,弹压山东,虎视那河北,河北人仰他的威名,传
出个口号来,道是:“山东一条葛,无事莫撩拨。”从此人都称为“葛令公”。
手下雄兵十万,战将如云,自不必说。
其中单表一人,覆姓申徒,名泰,泗水人氏,身长七尺,相貌堂堂;轮的好
刀,射的好箭。先前未曾遭际,只在葛令公帐下做个亲军。后来葛令公在甑山打
围,申徒泰射倒一鹿,当有三班教师前来争夺。申徒泰只身独臂,打赢了三班教
师,手提死鹿,到令公面前告罪。令公见他胆勇,并不计较,到有心抬举他。次
日,教场演武,夸他弓马熟闲,补他做个虞候,随身听用。一应军情大事,好生
重托。他为自家贫未娶,只在府厅耳房内栖止,这伙守厅军壮都称他做“厅头”。
因此上下人等,顺口也都唤做“厅头”,正是:萧何治狱为秦吏,韩信曾官执戟
郎。蠖屈龙腾皆运会,男儿出处又何常?
话分两头。却说葛令公姬妾众多,嫌宅院狭窄,教人相了地形,在东南角旺
地上,另创个衙门,极其宏丽,限一年内,务要完工。每日差“厅头”去点闸两
次。时值清明佳节,家家士女踏青,处处游人玩景。葛令公分付设宴岳云楼上。
这个楼是兖州城中最高之处,葛令公引着一班姬妾,登楼玩赏。原来令公姬妾虽
多,其中只有一人出色,名曰弄珠儿。那弄珠儿生得如何?目如秋水,眉似远山。
小口樱桃,细腰杨柳。妖艳不数太真,轻盈胜如飞燕。恍疑仙女临凡世,西子南
威总不如。葛令公十分宠爱,日则侍侧,夜则专房。宅院中称为“珠娘”。这一
日,同在岳云楼饮酒作乐。那申徒泰在新府点闸了人工,到楼前回话。令公唤他
上楼,把金莲花巨杯赏他三杯美酒。申徒泰吃了,拜谢令公赏赐,起在一边。忽
然抬头,见令公身边立个美妾,明眸皓齿,光艳照人。心中暗想:“世上怎有恁
般好女子?莫非天上降下来的神仙么?”那申徒泰正当壮年慕色之际,况且不曾
娶妻,平昔间也曾听得人说令公有个美姬,叫做珠娘,十分颜色,只恨难得见面!
今番见了这出色的人物,料想是他了。不觉三魂飘荡,七魄飞扬,一对眼睛光射
定在这女子身上。真个是观之不足,看之有余。不提防葛令公有话问他,叫道:
“‘厅头’,这工程几时可完?呀,申徒泰,申徒泰!问你工程几时可完!”连
连唤了几声,全不答应。自古道心无二用,原来申徒泰一心对着那女子身上出神
去了,这边呼唤,都不听得,也不知分付的是甚话。葛令公看见申徒泰目不转睛,
已知其意,笑了一笑,便教撤了筵席,也不叫唤他,也不说破他出来。
却说伏侍的众军校看见令公叫呼不应,到替他捏两把汗。幸得令公不加嗔责,
正不知甚么意思,少不得学与申徒泰知道。申徒泰听罢大惊!想道:“我这条性
命,只在早晚,必然难保。”整整愁了一夜。正是:是非只为闲撩拨,烦恼皆因
不老成。
到次日,令公升厅理事,申徒泰远远跕着,头也不敢抬起。巴得散衙,这日
就无事了。一连数日,神思恍惚,坐卧不安。葛令公晓得他心下忧惶,到把几句
好言语安慰他,又差他往新府专管催督工程,遣他闸去。申徒泰离了令公左右,
分明拾了性命一般。才得三分安稳,又怕令公在这场差使内寻他罪罚,到底有些
疑虑,十分小心勤谨,早夜督工,不辞辛苦。
忽一日,葛令公差虞候许高来替申徒泰回衙。申徒泰闻知,又是一番惊恐,
战战兢兢的离了新府,到衙门内参见。禀道:“承恩相呼唤,有何差使?”葛令
公道:“主上在夹寨失利,唐兵分道入寇,李存璋引兵侵犯山东境界。见有本地
告急文书到来,我待出师拒敌,因帐下无人,要你同去。”申徒泰道:“恩相钧
旨,小人敢不遵依。”令公分付甲仗库内,取熟铜盔甲一副,赏了申徒泰。申徒
泰拜谢了,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跟令公出去,正好立功;忧的怕有小小差迟,
令公记其前过,一并治罪。正是:青龙白虎同行,吉凶全然未保。
却说葛令公简兵选将,即日兴师。真个是旌旗蔽天,锣鼓震地,一行来到郯
城。唐将李存璋正待攻城,闻得兖州大兵将到,先占住琅琊山高阜去处,大小下
了三个寨。葛周兵到,见失了地形,倒退三十里屯紥,以防冲突。一连四五日挑
战,李存璋牢守寨栅,只不招架。到第七日,葛周大军拔寨都起,直逼李家大寨
搦战。李存璋早做准备,在山前结成方阵,四面迎敌。阵中埋伏着弓箭手,但去
冲阵的,都被射回。葛令公亲自引兵阵前观看一回,见行列齐整,如山不动,叹
道:“人传李存璋柏乡大战,今观此阵,果大将之才也。”这个方阵,一名“九
宫八卦阵”,昔日吴王夫差与晋公会于黄池,用此阵以取胜。须俟其倦怠,阵脚
稍乱,方可乘之。不然实难攻矣。当下出令,分付严阵相持,不许妄动。
看看申牌时分,葛令公见军士们又饥又渴,渐渐立脚不定。欲待退军,又怕
唐兵乘胜追赶,踌躇不决。忽见申徒泰在旁,便问道:“‘厅头’,你有何高见?”
申徒泰道:“据泰愚意,彼军虽整,然以我军比度,必然一般疲困。诚得亡命勇
士数人,出其不意,疾驰赴敌,倘得陷入其阵,大军继之,庶可成功耳。”令公
抚其背道:“我素知汝骁勇,能为我陷此阵否?”申徒泰即便掉刀上马,叫一声:
“有志气的快跟我来破贼!”帐前并无一人答应。申徒泰也不回顾,径望敌军奔
去。
葛周大惊!急领众将,亲出阵前接应。只见申徒泰一匹马、一把刀,马不停
蹄,刀不停手。马不停蹄,疾如电闪;刀不停手,快若风轮。不管三七二十一,
直杀入阵中去了。原来对阵唐兵,初时看见一人一骑,不将他为意。谁知申徒泰
拚命而来,这把刀神出鬼没,遇着他的,就如砍瓜切菜一般,往来阵中,如入无
人之境。恰好遇着先锋沈祥,只一合斩于马下,跳下马来,割了首级,复飞身上
马,杀出阵来,无人拦挡。葛周大军已到,申徒泰大呼道:“唐兵阵乱矣!要杀
贼的快来!”说罢,将首级掷于葛周马前,番身复杀入对阵去了。
葛周将令旗一招,大军一齐并力,长驱而进,唐兵大乱。李存璋禁押不住,
只得鞭马先走。唐兵被梁家杀得七零八落,走得快的,逃了性命;略迟慢些,就
为沙场之鬼。李存璋,唐朝名将,这一阵杀得大败亏输,望风而遁,弃下器械马
匹,不计其数。梁家大获全胜。葛令公对申徒泰道:“今日破敌,皆汝一人之功。”
申徒泰叩头道:“小人有何本事,皆仗令公虎威耳!”令公大喜,一面写表申奏
朝廷,传令犒赏三军,休息他三日,第四日班师回兖州去。果然是:喜孜孜鞭敲
金镫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回。
却说葛令公回衙,众侍妾罗拜称贺。令公笑道:“为将者出师破贼,自是本
分常事,何足为喜!”指着弄珠儿对众妾说道:“你们众人只该贺他的喜。”众
妾道:“相公今日破敌,保全地方,朝廷必有恩赏。凡侍巾栉的,均受其荣,为
何只是珠娘之喜?”令公道:“此番出师,全亏帐下一人力战成功。无物酬赏他,
欲将此姬赠与为妻。他终身有托,岂不可喜?”弄珠儿恃着平日宠爱,还不信是
真,带笑的说道:“相公休得取笑。”令公道:“我生平不作戏言,已曾取库上
六十万钱,替你具办资妆去了。只今晚便在西房独宿,不敢劳你侍酒。”弄珠儿
听罢大惊,不觉泪如雨下,跪禀道:“贱妾自侍巾栉,累年以来,未曾得罪。今
一旦弃之他人,贱妾有死而已,决难从命。”令公大笑道:“痴妮子,我非木石,
岂与你无情?但前日岳云楼饮宴之时,我见此人目不转睛,晓得他钟情于汝。此
人少年未娶,新立大功,非汝不足以快其意耳。”弄珠儿扯住令公衣袂,撒娇撒
痴,千不肯,万不肯,只是不肯从命。令公道:“今日之事,也由不得你。做人
的妻,强似做人的妾。此人将来功名,不弱于我,乃汝福分当然。我又不曾误你,
何须悲怨!”教众妾扶起珠娘,“莫要啼哭。”众妾为平时珠娘有专房之宠,满
肚子恨他,巴不得撚他出去。今日闻此消息,正中其怀,一拥上前,拖拖曳曳,
扶他到西房去,着实窝伴他,劝解他。弄珠儿此时也无可奈何,想着令公英雄性
子,在儿女头上不十分留恋,叹了口气,只得罢了。从此日为始,令公每夜轮遣
两名姬妾,陪珠娘西房宴宿,再不要他相见。有诗为证:
昔日专房宠,今朝召见稀。非关情太薄,犹恐动情痴。
再说申徒泰自郯城回后,口不言功,禀过令公,依旧在新府督工去了。这日
工程报完,恰好库吏也来禀道:“六十万钱资妆,俱已备下,伏乞钧旨。”令公
道:“权且寄下,待移府后取用。”一面分付阴阳生择个吉日,阖家迁在新府住
居,独留下弄珠儿及丫鬟、养娘数十人。库吏奉了钧帖,将六十万钱资妆,都搬
来旧衙门内,摆设得齐齐整整,花堆锦簇。众人都疑道:“令公留这旧衙门做外
宅,故此重新摆设。”谁知其中就里!
这日,申徒泰同着一般虞候,正在新府声喏庆贺。令公独唤申徒泰上前,说
道:“郯城之功,久未图报。闻汝尚未娶妻,小妾颇工颜色。特奉赠为配。薄有
资妆,都在旧府。今日是上吉之日,便可就彼成亲,就把这宅院判与你夫妻居住。”
申徒泰听得,到吓得面如土色,不住的磕头,只道得个“不敢”二字,那里还说
得出什么说话!令公又道:“大丈夫意气相许,头颅可断,何况一妾!我主张已
定,休得推阻。”申徒泰兀自谦让,令公分付众虞候,替他披红插花,随班乐工
奏动鼓乐。众虞候喝道:“申徒泰,拜谢了令公!”申徒泰恰似梦里一般,拜了
几拜,不由自身做主,众人拥他出府上马。乐人迎导而去,直到旧府。只见旧时
一班直厅的军壮,预先领了钧旨,都来参谒。前厅后堂,悬花结彩。丫鬟、养娘
等引出新人交拜,鼓乐喧天,做起花烛筵席。申徒泰定睛看时,那女子正是岳云
楼中所见。当时只道是天上神仙,霎时出现。因为贪看他颜色,险些儿获其大祸,
丧了性命。谁知今日等闲间做了百年眷属,岂非侥幸?进到内宅,只见器用供帐,
件件新,色色备,分明钻入锦绣窝中,好生过意不去。当晚就在西房安置,夫妻
欢喜,自不必说。
次日,双双两口儿都到新府拜谢葛令公。令公分付挂了回避牌,不消相见。
刚才转身回去,不多时,门上报到令公自来了,申徒泰慌忙迎着马头下跪迎接。
葛令公下马扶起,直至厅上。令公捧出告身一道,请申徒泰为参谋之职。原来那
时做镇使的,都请得有空头告身,但是军中合用官员,随他填写取用,然后奏闻
朝廷,无有不依。况且申徒泰已有功绩申奏去了,朝廷自然优录的。令公教取官
带与申徒泰换了,以礼相接。自此申徒泰洗落了“厅头”二字,感谢令公不尽。
一日,与浑家闲话,问及令公平日恁般宠爱,如何割舍得下?弄珠儿叙起岳
云楼目不转睛之语,“令公说你锺情于妾,特地割爱相赠。”申徒泰听罢,才晓
得令公体悉人情,重贤轻色,真大丈夫之所为也。这一节传出,军中都知道了,
没一个人不夸扬令公仁德,都愿替他出力尽死。终令公之世,人心悦服,地方安
静。后人有诗赞云:重贤轻色古今稀,反怨为恩事更奇。试借兖州功簿看,黄金
台上有名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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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18:20 | 查看全部
第七卷  羊角哀舍命全交(一本作:羊角哀一死战荆轲)
第七卷  羊角哀舍命全交(一本作:羊角哀一死战荆轲)
         
背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看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
昔时,齐国有管仲,字夷吾;鲍叔,字宣子,两个自幼时以贫贱结交。后来
鲍叔先在齐桓公门下信用显达,举荐管仲为首相,位在己上。两人同心辅政,始
终如一。管仲曾有几句言语道:“吾尝三战三北,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
也;吾尝三仕三见逐,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遇时也;吾尝与鲍叔谈论,鲍
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与鲍叔为贾,分利多,鲍叔不以我为贪,
知我贫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所以古今说知心结交,必曰“管鲍”。
今日说两个朋友,偶然相见,结为兄弟,各舍其命,留名万古。
春秋时,楚元王崇儒重道,招贤纳士。天下之人闻其风而归者,不可胜计。
西羌积石山,有一贤士,姓左,双名伯桃,幼亡父母,勉力攻书,养成济世之才,
学就安民之业。年近四旬,因中国诸侯互相吞并,行仁政者少,恃强霸者多,未
尝出仕。后闻得楚元王慕仁好义,遍求贤士,乃携书一囊,辞别乡中邻友,径奔
楚国而来。迤逦来到雍地,时值隆冬,风雨交作。有一篇《西江月》词,单道冬
天雨景:
习习悲风割面,蒙蒙细雨侵衣。催冰酿雪逞寒威,不比他时和气。
山色不明常暗,日光偶露还微。天涯游子尽思归,路上行人应悔。
左伯桃冒雨荡风,行了一日,衣裳都沾湿了。看看天色昏黄,走向村间,欲
觅一宵宿处。远远望见竹林之中,破窗透出灯光,径奔那个去处。见矮矮篱笆,
围着一间草屋,乃推开篱障,轻叩柴门。中有一人,启户而出。左伯桃立在檐下,
慌忙施礼曰:“小生西羌人氏,姓左,双名伯桃。欲往楚国,不期中途遇雨,无
觅旅邸之处。求借一宵,来早便行,未知尊意肯容否?”那人闻言,慌忙答礼,
邀入屋内。伯桃视之,止有一榻,榻上堆积书卷,别无他物。伯桃已知亦是儒人,
便欲下拜。那人云:“且未可讲礼,容取火烘干衣服,却当会话。”当夜烧竹为
火,伯桃烘衣。那人炊办酒食,以供伯桃,意甚勤厚。伯桃乃问姓名。其人曰:
“小生姓羊,双名角哀,幼亡父母,独居于此。平生酷爱读书,农业尽废。今幸
遇贤士远来,但恨家寒,乏物为款,伏乞恕罪。”伯桃曰:“阴雨之中,得蒙遮
蔽,更兼一饮一食,感佩何忘!”当夜,二人抵足而眠,共话胸中学问,终夕不
寐。
比及天晓,淋雨不止。角哀留伯桃在家,尽其所有相待,结为昆仲。伯桃年
长角哀五岁,角哀拜伯桃为兄。一住三日,雨止道干。伯桃曰:“贤弟有王佐之
才,抱经纶之志,不图竹帛,甘老林泉,深为可惜。”角哀曰:“非不欲仕,奈
未得其便耳。”伯桃曰:“今楚王虚心求士,贤弟既有此心,何不同往?”角哀
曰:“愿从兄长之命。”遂收拾些小路费粮米,弃其茅屋,二人同望南方而进。
行不两日,又值阴雨,羁身旅店中,盘费罄尽,止有行粮一包,二人轮换负
之,冒雨而走。其雨未止,风又大作,变为一天大雪,怎见得?你看:风添雪冷,
雪趁风威。纷纷柳絮狂飘,片片鹅毛乱舞。团空搅阵,不分南北西东;遮地漫天,
变尽青黄赤黑。探梅诗客多清趣,路上行人欲断魂。二人行过岐阳,道经梁山路,
问及樵夫,皆说:“从此去百余里,并无人烟,尽是荒山旷野,狼虎成群,只好
休去。”伯桃与角哀曰:“贤弟心下如何?”角哀曰:“自古道死生有命。既然
到此,只顾前进,休生退悔。”又行了一日,夜宿古墓中,衣服单薄,寒风透骨。
次日,雪越下得紧,山中仿佛盈尺。伯桃受冻不过,曰:“我思此去百余里,
绝无人家;行粮不敷,衣单食缺。若一人独往,可到楚国;二人俱去,纵然不冻
死,亦必饿死于途中,与草木同朽,何益之有?我将身上衣服脱与贤弟穿了,贤
弟可独赍此粮,于途强挣而去。我委的行不动了,宁可死于此地。待贤弟见了楚
王,必当重用,那时却来葬我未迟。”角哀曰:“焉有此理!我二人虽非一父母
所生,义气过于骨肉。我安忍独去而求进身耶?”遂不许,扶伯桃而行。行不十
里,伯桃曰:“风雪越紧,如何去得?且于道傍寻个歇处。”见一株枯桑,颇可
避雪,那桑下止容得一人,角哀遂扶伯桃入去坐下。伯桃命角哀敲石取火,爇些
枯枝,以御寒气。比及角哀取了柴火到来,只见伯桃脱得赤条条地,浑身衣服,
都做一堆放着。角哀大惊,曰:“吾兄何为如此?”伯桃曰:“吾寻思无计,贤
弟勿自误了,速穿此衣服,负粮前去,我只在此守死。”角哀抱持大哭曰:“吾
二人死生同处,安可分离?”伯桃曰:“若皆饿死,白骨谁埋?”角哀曰:“若
如此,弟情愿解衣与兄穿了,兄可赍粮去,弟宁死于此。”伯桃曰:“我平生多
病,贤弟少壮,比我甚强;更兼胸中之学,我所不及。若见楚君,必登显宦。我
死何足道哉!弟勿久滞,可宜速往。”角哀曰:“今兄饿死桑中,弟独取功名,
此大不义之人也,我不为之。”伯桃曰:“我自离积石山,至弟家中,一见如故。
知弟胸次不凡,以此劝弟求进。不幸风雨所阻,此吾天命当尽。若使弟亦亡于此,
乃吾之罪也。”言讫,欲跳前溪觅死。角哀抱住痛哭,将衣拥护,再扶至桑中,
伯桃把衣服推开,角哀再欲上前劝解时,但见伯桃神色已变,四肢厥冷,口不能
言,以手挥令去。角哀寻思:“我若久恋,亦冻死矣,死后谁葬吾兄?”乃于雪
中再拜伯桃而哭曰:“不肖弟此去,望兄阴力相助。但得微名,必当厚葬。”伯
桃点头半答,角哀取了衣粮,带泣而去。伯桃死于桑中。后人有诗赞云:寒来雪
三尺,人去途千里。长途苦雪寒,何况囊无米?并粮一人生,同行两人死。两死
诚何益?一生尚有恃。贤哉左伯桃!陨命成人美。
角哀捱着寒冷,半饥半饱,来至楚国,于旅邸中歇定。次日入城,问人曰:
“楚君招贤,何由而进?”人曰:“宫门外设一宾馆,令上大夫裴仲接纳天下之
士。”角哀径投宾馆前来,正值上大夫下车。角哀乃向前而揖。裴仲见角哀衣虽
蓝缕,器宇不凡,慌忙答礼,问曰:“贤士何来?”角哀曰:“小生姓羊,双名
角哀,雍州人也。闻上国招贤,特来归投。”裴仲邀入宾馆,具酒食以进,宿于
馆中。
次日,裴仲到馆中探望,将胸中疑义盘问角哀,试他学问如何。角哀百问百
答,谈论如流。裴仲大喜!入奏元王,王即时召见,问富国强兵之道。角哀首陈
十策,皆切当世之急务。元王大喜!设御宴以待之,拜为中大夫,赐黄金百两,
彩段百匹。角哀再拜流涕,元王大惊而问曰:“卿痛哭者何也?”角哀将左伯桃
脱衣并粮之事,一一奏知。元王闻其言,为之感伤。诸大臣皆为痛惜。元王曰:
“卿欲如何?”角哀曰:“臣乞告假,到彼处安葬伯桃已毕,却回来事大王。”
元王遂赠已死伯桃为中大夫,厚赐葬资,仍差人跟随角哀车骑同去。
角哀辞了元王,径奔梁山地面,寻旧日枯桑处。果见伯桃死尸尚在,颜貌如
生前一般。角哀乃再拜而哭,呼左右唤集乡中父老,卜地于浦塘之原:前临大溪,
后靠高崖,左右诸峰环抱,风水甚好。遂以香汤沐浴伯桃之尸,穿戴大夫衣冠。
置内棺外椁,安葬起坟,四围筑墙栽树。离坟三十步建享堂,塑伯桃仪容。立华
表,柱上建牌额,墙侧盖瓦屋,令人看守。造毕,设祭于享堂,哭泣甚切。乡老
从人,无不下泪。祭罢,各自散去。
角哀是夜明灯燃烛而坐,感叹不已。忽然一阵阴风飒飒,烛灭复明。角哀视
之,见一人于灯影中,或进或退,隐隐有哭声。角哀叱曰:“何人也?辄敢夤夜
而入!”其人不言。角哀起而视之,乃伯桃也。角哀大惊!问曰:“兄阴灵不远,
今来见弟,必有事故。”伯桃曰:“感贤弟记忆,初登仕路,奏请葬吾,更赠重
爵,并棺椁衣衾之美,凡事十全。但坟地与荆轲墓相连近,此人在世时,为刺秦
王不中被戮,高渐离以其尸葬于此处。神极威猛,每夜伏剑来骂吾曰:‘汝是冻
死饿杀之人,安敢建坟居吾上肩,夺吾风水?若不迁移他处,吾发墓取尸,掷之
野外!’有此危难,特告贤弟。望改葬于他处,以免此祸。”角哀再欲问之,风
起忽然不见。角哀在享堂,一梦惊觉,尽记其事。
天明,再唤乡老,问:“此处有坟相近否?”乡老曰:“松阴中有荆轲墓,
墓前有庙。”角哀曰:“此人昔刺秦王,不中被杀,缘何有坟于此?”乡老曰:
“高渐离乃此间人,知荆轲被害,弃尸野处,乃盗其尸,葬于此地。每每显灵。
土人建庙于此,四时享祭,以求福利。”角哀闻其言,遂信梦中之事。引从者径
奔荆轲庙,指其神而骂曰:“汝乃燕邦一匹夫,受燕太子奉养,名姬重宝,尽汝
受用。不思良策以副重托,入秦行事,丧身误国。却来此处惊惑乡民,而求祭祀!
吾兄左伯桃,当代名儒,仁义廉洁之士,汝安敢逼之?再如此,吾当毁其庙,而
发其冢,永绝汝之根本!”骂讫,却来伯桃墓前祝曰:“如荆轲今夜再来,兄当
报我。”
归至享堂,是夜秉烛以待。果见伯桃哽咽而来,告曰:“感贤弟如此,奈荆
轲从人极多,皆土人所献。贤弟可束草为人,以彩为衣,手执器械,焚于墓前。
吾得其助,使荆轲不能侵害。”言罢不见。角哀连夜使人束草为人,以彩为衣,
各执刀枪器械,建数十于墓侧,以火焚之。祝曰:“如其无事,亦望回报。”
归至享堂,是夜闻风雨之声,如人战敌。角哀出户观之,见伯桃奔走而来,
言曰:“弟所焚之人,不得其用。荆轲又有高渐离相助,不久吾尸必出墓矣。望
贤弟早与迁移他处殡葬,免受此祸。”角哀曰:“此人安敢如此欺凌吾兄!弟当
力助以战之。”伯桃曰:“弟阳人也,我皆阴鬼;阳人虽有勇烈,尘世相隔,焉
能战阴鬼也?虽刍草之人,但能助喊,不能退此强魂。”角哀曰:“兄且去,弟
来日自有区处。”次日,角哀再到荆轲庙中大骂,打毁神像。方欲取火焚庙,只
见乡老数人,再四哀求曰:“此乃一村香火,若触犯之,恐贻祸于百姓。”须臾
之间,土人聚集,都来求告。角哀拗不过,只得罢了。
回到享堂,修一道表章,上谢楚王,言:“昔日伯桃并粮与臣,因此得活,
以遇圣言。重蒙厚爵,平生足矣,容臣后世尽心图报。”词意甚切。表付从人,
然后到伯桃墓侧,大哭一场。与从者曰:“吾兄被荆轲强魂所逼,去往无门,吾
所不忍。欲焚庙堀坟,又恐拂土人之意。宁死为泉下之鬼,力助吾兄,战此强魂。
汝等可将吾尸葬于此墓之右,生死共处,以报吾兄并粮之义。回奏楚君,万乞听
纳臣言,永保山河社稷。”言讫,掣取佩剑,自刎而死。从者急救不及,速具衣
棺殡殓,埋于伯桃墓侧。
是夜二更,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喊杀之声,闻数十里。清晓视之,荆轲墓
上,震烈如发,白骨散于墓前。墓边松柏,和根拔起。庙中忽然起火,烧做白地。
乡老大惊,都往羊、左二墓前,焚香展拜。从者回楚国,将此事上奏元王。元王
感其义重,差官往墓前建庙,加封上大夫,敕赐庙额曰“忠义之祠”,就立碑以
记其事。至今香火不断。荆轲之灵,自此绝矣。土人四时祭祀,所祷甚灵。有古
诗云:古来仁义包天地,只在人心方寸间。二士庙前秋日净,英魂常伴月光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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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18:40 | 查看全部
第八卷  吴保安弃家赎友
第八卷  吴保安弃家赎友
         
古人结交惟结心,今人结交惟结面。结心可以同死生,结面那堪共贫贱?
九衢鞍马日纷纭,追攀送谒无晨昏。座中慷慨出妻子,酒边拜舞犹弟兄。
一关微利已交恶,况复大难肯相亲?君不见,当年羊、左称死友,至今史传
高其人。
这篇词名为《结交行》,是叹末世人心险薄,结交最难。平时酒杯往来,如
兄若弟;一遇虱大的事,才有些利害相关,便尔我不相顾了。真个是:酒肉弟兄
千个有,落难之中无一人。还有朝兄弟,暮仇敌,才放下酒杯,出门便弯弓相向
的。所以陶渊明欲息交,嵇叔夜欲绝交,刘孝标又做下《广绝交论》,都是感慨
世情,故为忿激之谭耳。如今我说的两个朋友,却是从无一面的。只因一点意气
上相许,后来患难之中,死生相救,这才算做心交至友。正是:说来贡禹冠尘动,
道破荆卿剑气寒。
话说大唐开元年间,宰相代国公郭震,字元振,河北武阳人氏。有侄儿郭仲
翔,才兼文武,一生豪侠尚气,不拘绳墨,因此没人举荐。他父亲见他年长无成,
写了一封书,教他到京参见伯父,求个出身之地。元振谓曰:“大丈夫不能掇巍
科,登上第,致身青云,亦当如班超、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博富贵。若但借门
第为阶梯,所就岂能远大乎?”仲翔唯唯。
适边报到京:南中洞蛮作乱。原来武则天娘娘革命之日,要买嘱人心归顺,
只这九溪十八洞蛮夷,每年一小犒赏,三年一大犒赏。到玄宗皇帝登极,把这犒
赏常规都裁革了。为此群蛮一时造反,侵扰州县。朝廷差李蒙为姚州都督,调兵
进讨。李蒙领了圣旨,临行之际,特往相府辞别,因而请教。郭元振曰:“昔诸
葛武侯七擒孟获,但服其心,不服其力。将军宜以慎重行之,必当制胜。舍侄郭
仲翔,颇有才干,今遣与将军同行。俟破贼立功,庶可附骥尾以成名耳。”即呼
仲翔出,与李蒙相见。李蒙见仲翔一表非俗,又且当朝宰相之侄,亲口嘱托,怎
敢推委。即署仲翔为行军判官之职。
仲翔别了伯父,跟随李蒙起程。行至剑南地方,有同乡一人,姓吴,名保安,
字永固,见任东川遂州方义尉。虽与仲翔从未识面,然素知其为人,义气深重,
肯扶持济拔人的。乃修书一封,特遣人驰送于仲翔。仲翔拆书读之,书曰:“吴
保安不肖,幸与足下生同乡里,虽缺展拜,而慕仰有日。以足下大才,辅李将军
以平小寇,成功在旦夕耳。保安力学多年,仅官一尉;僻在剑外,乡关梦绝。况
此官已满,后任难期,恐厄选曹之格限也。稔闻足下,分忧急难,有古人风。今
大军征进,正在用人之际。傥垂念乡曲,录及细微,使保安得执鞭从事,树尺寸
于幕府,足下丘山之恩,敢忘衔结?”仲翔玩其书意,叹曰:“此人与我素昧平
生,而骤以缓急相委,乃深知我者。大丈夫遇知己而不能与之出力,宁不负愧乎?”
遂向李蒙夸奖吴保安之才,乞征来军中效用。李都督听了,便行下文帖到遂州去,
要取方义尉吴保安为管记。
才打发差人起身,探马报:蛮贼猖獗,逼近内地。李都督传令星夜趱行。来
到姚州,正遇着蛮兵抢掳财物。不做准备,被大军一掩,都四散乱窜,不成队伍,
杀得他大败全输。李都督恃勇,招引大军,乘势追逐五十里。天晚下寨,郭仲翔
谏曰:“蛮人贪诈无比,今兵败远遁,将军之威已立矣。宜班师回州,遣人宣播
威德,招使内附;不可深入其地,恐堕诈谋之中。”李蒙大喝曰:“群蛮今已丧
胆,不乘此机扫清溪洞,更待何时?汝勿多言,看我破贼!”
次日,拔寨都起。行了数日,直到乌蛮界上。只见万山叠翠,草木蒙茸,正
不知那一条是去路。李蒙心中大疑,传令:“暂退平衍处屯紥。”一面寻觅土人,
访问路径。忽然山谷之中,金鼓之声四起,蛮兵瀰山遍野而来。洞主姓蒙名细奴
逻,手执木弓药矢,百发百中。驱率各洞蛮酋穿林渡岭,分明似鸟飞兽奔,全不
费力。唐兵陷于伏中,又且路生力倦,如何抵敌?李都督虽然骁勇,奈英雄无用
武之地。手下爪牙看看将尽,叹曰:“悔不听郭判官之言,乃为犬羊所侮!”拔
出靴中短刀,自刺其喉而死。全军皆没于蛮中。后人有诗云:
马援铜柱标千古,诸葛旗台镇九溪。何事唐师皆覆没?将军姓李数偏奇。
又有一诗,专咎李都督不听郭仲翔之言,以自取败。诗云:
不是将军数独奇,悬军深入总堪危。当时若听还师策,总有群蛮谁敢窥?
其时,郭仲翔也被掳去。细奴逻见他丰神不凡,叩问之,方知是郭元振之侄,
遂给与本洞头目乌罗部下。原来南蛮从无大志,只贪图中国财物。掳掠得汉人,
都分给与各洞头目。功多的,分得多;功少的,分得少。其分得人口,不问贤愚,
只如奴仆一般,供他驱使:斫柴割草,饲马牧羊。若是人口多的,又可转相买卖。
汉人到此,十个九个只愿死,不愿生。却又有蛮人看守,求死不得。有恁般苦楚!
这一阵厮杀,掳得汉人甚多。其中多有有职位的,蛮酋一一审出,许他寄信到中
国去,要他亲戚来赎,获其厚利。你想被掳的人,那一个不思想还乡的?一闻此
事,不论富家贫家,都寄信到家乡来了。就是各人家属,十分没法处置的,只得
罢了;若还有亲有眷,挪移补凑得来,那一家不想借贷去取赎?那蛮酋忍心贪利,
随你孤身穷汉,也要勒取好绢三十匹,方准赎回;若上一等的,凭他索诈。乌罗
闻知郭仲翔是当朝宰相之侄,高其赎价,索绢一千匹。
仲翔想道:“若要千绢,除非伯父处可办。只是关山迢递,怎得寄个信去?”
忽然想着:“吴保安是我知己,我与他从未会面,只为见他数行之字,便力荐于
李都督,召为管记。我之用情,他必谅之。幸他行迟,不与此难,此际多应已到
姚州。诚央他附信于长安,岂不便乎?”乃修成一书,径致保安。书中具道苦情
及乌罗索价详细:“倘永固不见遗弃,传语伯父,早来见赎,尚可生还。不然,
生为俘囚,死为蛮鬼,永固其忍之乎?”永固者,保安之字也。书后附一诗云:
“箕子为奴仍异域,苏卿受困在初年。知君义气深相悯,愿脱征骖学古贤。”仲
翔修书已毕,恰好有个姚州解粮官,被赎放回。仲翔乘便就将此书付之,眼盻盻
看着他人去了,自己不能奋飞,万箭攒心,不觉泪如雨下。正是:
眼看他鸟高飞去,身在笼中怎出头?
不题郭仲翔蛮中之事。且说吴保安奉了李都督文帖,已知郭仲翔所荐。留妻
房张氏和那新生下未周岁的孩儿在遂州住下,一主一仆飞身上路,赶来姚州赴任。
闻知李都督阵亡消息,吃了一惊,尚未知仲翔生死下落,不免留身打探。恰好解
粮官从蛮地放回,带得有仲翔书信,吴保安拆开看了,好生凄惨。便写回书一纸,
书中许他取赎,留在解粮官处,嘱他觑便寄到蛮中,以慰仲翔之心。忙整行囊,
便望长安进发。这姚州到长安三千馀里,东川正是个顺路,保安径不回家,直到
京都,求见郭元振相公。谁知一月前元振已薨,家小都扶柩而回了。
吴保安大失所望,盘缠罄尽,只得将仆、马卖去,将来使用。复身回到遂州,
见了妻儿,放声大哭。张氏问其缘故,保安将郭仲翔失陷南中之事,说了一遍。
“如今要去赎他,争奈自家无力,使他在穷乡悬望,我心何安?”说罢又哭。张
氏劝止之,曰:“常言巧媳妇煮不得没米粥,你如今力不从心,只索付之无奈了。”
保安摇首曰:“吾向者偶寄尺书,即蒙郭君垂情荐拔;今彼在死生之际,以性命
托我,我何忍负之?不得郭回,誓不独生也!”
于是倾家所有,估计来止直得绢二百匹。遂撇了妻儿,欲出外为商。又怕蛮
中不时有信寄来,只在姚州左近营运,朝驰暮走,东趁西奔。身穿破衣,口吃粗
粝,虽一钱一粟,不敢妄费,都积来为买绢之用。得一望十,得十望百,满了百
匹,就寄放姚州府库。眠里梦里只想着“郭仲翔”三字,连妻子都忘记了。整整
的在外过了十个年头,刚刚的凑得七百匹绢,还未足千匹之数。正是:
离家千里逐锥刀,只为相知意气饶。十载未偿蛮洞债,不知何日慰心交?
话分两头。却说吴保安妻张氏,同那幼孩子,孤孤凄凄的住在遂州。初时还
有人看县尉面上,小意儿周济他;一连几年不通音耗,就没人理他了。家中又无
积蓄,捱到十年之外,衣单食缺,万难存济,只得并迭几件破家火,变卖盘缠,
领了十一岁的孩儿,亲自问路,欲往姚州寻取丈夫吴保安。夜宿朝行,一日只走
得三四十里。比到得戎州界上,盘费已尽,计无所出。欲待求乞前去,又含羞不
惯;思量薄命,不如死休,看了十一岁的孩儿,又割舍不下。左思右想,看看天
晚,坐在乌蒙山下,放声大哭,惊动了过往的官人。那官人姓杨,名安居,新任
姚州都督,正顶着李蒙的缺。从长安驰驿到任,打从乌蒙山下经过,听得哭声哀
切,又是个妇人,停了车马,召而问之。张氏手搀着十一岁的孩儿,上前哭诉曰:
“妾乃遂州方义尉吴保安之妻,此孩儿即妾之子也。妾夫因友人郭仲翔陷没蛮中,
欲营求千匹绢往赎,弃妾母子,久住姚州,十年不通音信。妾贫苦无依,亲往寻
取,粮尽路长,是以悲泣耳。”安居暗暗叹异道:“此人真义士!恨我无缘识之。”
乃谓张氏曰:“夫人休忧。下官忝任姚州都督,一到彼郡,即差人寻访尊夫。夫
人行李之费,都在下官身上。请到前途馆驿中,当与夫人设处。”张氏收泪拜谢。
虽然如此,心下尚怀惶惑。杨都督车马如飞去了。张氏母子相扶,一步步捱到驿
前。杨都督早已分付驿官伺候,问了来历,请到空房饭食安置。次日五鼓,杨都
督起马先行。驿官传杨都督之命,将十千钱赠为路费;又备下一辆车儿,差人夫
送至姚州普淜驿中居住。张氏心中感激不尽。正是:好人还遇好人救,恶人自
有恶人磨。
且说杨安居一到姚州,便差人四下寻访吴保安下落。不三四日,便寻着了。
安居请到都督府中,降阶迎接,亲执其手,登堂慰劳。因谓保安曰:“下官常闻
古人有死生之交,今亲见足下矣。尊夫人同令嗣远来相觅,见在驿舍,足下且往,
暂叙十年之别。所需绢匹若干,吾当为足下图之。”保安曰:“仆为友尽心,固
其分内,奈何累及明公乎?”安居曰:“慕公之义,欲成公之志耳。”保安叩首
曰:“既蒙明公高谊,仆不敢固辞。所少尚三分之一,如数即付,仆当亲往蛮中,
赎取吾友。然后与妻孥相见,未为晚也。”时安居初到任,乃于库中撮借官绢四
百匹,赠与保安,又赠他全副鞍马。保安大喜,领了这四百匹绢,并库上七百匹,
共一千一百之数,骑马直到南蛮界口,寻个熟蛮,往蛮中通话;将所余百匹绢,
尽数托他使费。只要仲翔回归,心满意足。正是:应时还得见,胜是岳阳金。
却说郭仲翔在乌罗部下,乌罗指望他重价取赎。初时好生看待,饮食不缺;
过了一年有馀,不见中国人来讲话,乌罗心中不悦,把他饮食都裁减了。每日一
餐,着他看养战象。仲翔打熬不过,思乡念切,乘乌罗出外打围,拽开脚步,望
北而走。那蛮中都是险峻的山路,仲翔走了一日一夜,脚底都破了。被一般看象
的蛮子,飞也似赶来,捉了回去。乌罗大怒,将他转卖南洞主新丁蛮为奴,离乌
罗部二百里之外。那新丁最恶,差使小不遂意,整百皮鞭,鞭得背都青肿,如此
已非一次。仲翔熬不得痛苦,捉个空,又想逃走;争奈路径不熟,只在山凹内盘
旋。又被本洞蛮子追着了,拿去献与新丁。新丁不用了,又卖到南方一洞去,一
步远一步了。那洞号菩萨蛮,更是利害。晓得郭仲翔屡次逃走,乃取木板两片,
各长五六尺,厚三四寸,教仲翔把两只脚立在板上,用铁钉钉其脚面,直透板内,
日常带着二板行动。夜间纳土洞中,洞口用厚木板门遮盖,本洞蛮子就睡在板上
看守,一毫转动不得。两脚被钉处,常流脓血,分明是地狱受罪一般。有诗为证:
身卖南蛮南更南,土牢木锁苦难堪。十年不达中原信,梦想心交不敢谭。
却说熟蛮领了吴保安言语来见乌罗,说知求赎郭仲翔之事。乌罗晓得绢足千
匹,不胜之喜!便差人往洞转赎郭仲翔回来。南洞主新丁,又引至菩萨蛮洞中,
交割了身价。将仲翔两脚钉板,用铁钳取出钉来。那钉头入肉已久,脓水干后,
如生成一般。今番重复取出,这疼痛比初钉时更自难忍。血流满地,仲翔登时闷
绝,良久方醒,寸步难移。只得用皮袋盛了,两个蛮子扛抬着,直送到乌罗帐下。
乌罗收足了绢匹,不管死活,把仲翔交付熟蛮,转送吴保安收领。
吴保安接着,如见亲骨肉一般。这两个朋友,到今日方才识面。未暇叙话,
各睁眼看了一看,抱头而哭,皆疑以为梦中相逢也。郭仲翔感谢吴保安,自不必
说。保安见仲翔形容憔悴,半人半鬼,两脚又动掸不得,好生凄惨!让马与他骑
坐,自己步行随后,同到姚州城内回复杨都督。
原来杨安居曾在郭元振门下做个幕僚,与郭仲翔虽未厮认,却有通家之谊;
又且他是个正人君子,不以存亡易心。一见仲翔,不胜之喜。教他洗沐过了,将
新衣与他更换,又教随军医生医他两脚疮口,好饮好食将息。不勾一月,平复如
故。
且说吴保安从蛮界回来,方才到普淜驿中与妻儿相见。初时分别,儿子尚
在襁褓,如今十一岁了。光阴迅速,未免伤感于怀。杨安居为吴保安义气,十分
敬重。他每对人夸奖,又写书与长安贵要,称他弃家赎友之事。又厚赠资粮,送
他往京师补官。凡姚州一郡官府,见都督如此用情,无不厚赠。仲翔仍留为都督
府判官。保安将众人所赠,分一半与仲翔留下使用。仲翔再三推辞,保安那里肯
依,只得受了。吴保安谢了杨都督,同家小往长安进发。仲翔送出姚州界外,痛
哭而别。保安仍留家小在遂州,单身到京,升补嘉州彭山丞之职。那嘉州仍是西
蜀地方,迎接家小又方便,保安欢喜赴任去讫,不在话下。
再说郭仲翔在蛮中日久,深知款曲:蛮中妇女,尽有姿色,价反在男子之下。
仲翔在任三年,陆续差人到蛮洞购求年少美女,共有十人。自己教成歌舞,鲜衣
美饰,特献与杨安居伏侍,以报其德。安居笑曰:“吾重生高义,故乐成其美耳。
言及相报,得无以市井见待耶?”仲翔曰:“荷明公仁德,微躯再造,特求此蛮
口奉献,以表区区。明公若见辞,仲翔死不瞑目矣!”安居见他诚恳,乃曰:
“仆有幼女,最所钟爱,勉受一小口为伴,馀则不敢如命。”仲翔把那九美女,
赠与杨都督帐下九个心腹将校,以显杨公之德。
时朝廷正追念代国公军功,要录用其子侄。杨安居表奏:“故相郭震嫡侄仲
翔,始进谏于李蒙,预知胜败;继陷身于蛮洞,备著坚贞。十年复返于故乡,三
载效劳于幕府。荫既可叙,功亦宜酬。”于是郭仲翔得授蔚州录事参军。自从离
家到今,共一十五年了。他父亲和妻子在家闻得仲翔陷没蛮中,杳无音信,只道
身故已久。忽见亲笔家书,迎接家小临蔚州任所,举家欢喜无限。
仲翔在蔚州做官两年,大有声誉,升迁代州户曹参军。又经三载,父亲一病
而亡,仲翔扶柩回归河北。丧葬已毕,忽然叹曰:“吾赖吴公见赎,得有余生。
因老亲在堂,方谋奉养,未暇图报私恩。今亲殁服除,岂可置恩人于度外乎?”
访知吴保安在宦所未回,乃亲到嘉州彭山县看之。
不期保安任满,家贫无力赴京听调,就便在彭山居住。六年之前,患了疫症,
夫妇双亡,藁葬在黄龙寺后隙地。儿子吴天祐从幼母亲教训,读书识字,就在本
县训蒙度日。仲翔一闻此信,悲啼不已。因制縗\麻之服,腰绖执杖,步至黄龙寺
内,向冢号泣,具礼祭奠。奠毕,寻吴天祐相见,即将自己衣服,脱与他穿了,
呼之为弟,商议归葬一事。乃为文以告于保安之灵,发开土堆,止存枯骨二具。
仲翔痛哭不已,旁观之人,莫不堕泪。仲翔预制下练囊二个,装保安夫妇骸骨。
又恐失了次第,殓葬时一时难认,逐节用墨记下,装入练囊,总贮一竹笼之内,
亲自背负而行。吴天祐道,是他父母的骸骨,理合他驮。来夺那竹笼。仲翔那肯
放下,哭曰:“永固为我奔走十年,今我暂时为之负骨,少尽我心而已。”一路
且行且哭,每到旅店,必置竹笼于上坐,将酒饭浇奠过了,然后与天祐同食。夜
间亦安置竹笼停当,方敢就寝。自嘉州到魏郡,凡数千里,都是步行。他两脚曾
经钉板,虽然好了,终是血脉受伤。一连走了几日,脚面都紫肿起来,内中作痛。
看看行走不动,又立心不要别人替力,勉强捱去。有诗为证:
酬恩无地只奔丧,负骨徒行日夜忙。遥望平阳数千里,不知何日到家乡?
仲翔思想:“前路正长,如何是好?”天晚就店安宿,乃设酒饭于竹笼之前,
含泪再拜,虔诚哀恳:“愿吴永固夫妇显灵,保祐仲翔脚患顿除,步履方便,早
到武阳,经营葬事。”吴天祐也从旁再三拜祷。到次日起身,仲翔便觉两脚轻健,
直到武阳县中,全不疼痛。此乃神天护佑吉人,不但吴保安之灵也。
再说仲翔到家,就留吴天祐同居。打扫中堂,设立吴保安夫妇神位。买办衣
衾棺椁,重新殡敛。自己戴孝,一同吴天祐守幕受吊。顾匠造坟,凡一切葬具,
照依先葬父亲一般。又立一道石碑,详纪保安弃家赎友之事,使往来读碑者,尽
知其善。又同吴天祐庐墓三年。那三年中,教训天祐经书,得他学问精通,方好
出仕。三年后,要到长安补官,念吴天祐无家未娶,择宗族中侄女有贤德者,替
他纳聘;割东边宅院子,让他居住成亲;又将一半家财,分给天祐过活。正是:
昔年为友抛妻子,今日孤儿转受恩。正是投瓜还得报,善人不负善心人。
仲翔起服,到京补岚州长史,又加朝散大夫。仲翔思念保安不已,乃上疏。
其略曰:“臣闻有善必劝者,固国家之典;有恩必酬者,亦匹夫之义。臣向从故
姚州都督李蒙进御蛮寇,一战奏捷。臣谓深入非宜,尚当持重;主帅不听,全军
覆没。臣以中华世族,为绝域穷困。蛮贼贪利,责绢还俘。谓臣宰相之侄,索至
千匹。而臣家绝万里,无信可通。十年之中,备尝艰苦,肌肤毁剔,靡刻不泪。
牧羊有志,射雁无期。而遂州方义尉吴保安,适至姚州,与臣虽系同乡,从无一
面;徒以意气相慕,遂谋赎臣。经营百端,撇家数载;形容憔悴,妻子饥寒。拔
臣于垂死之中,赐臣以再生之路。大恩未报,遽尔淹殁。臣今幸沾朱绂,而保安
子天祐,食藿悬鹑,臣窃愧之。且天祐年富学深,足堪任使。愿以臣官,让之天
祐。庶几国家劝善之典,与下臣酬恩之义,一举两得。臣甘就退闲,没齿无怨。
谨昧死披沥以闻。时天宝十二年也。”疏入,下礼部详议。此一事哄动了举朝官
员:“虽然保安施恩在前,也难得郭仲翔义气,真不愧死友者矣。”礼部为此复
奏,盛夸郭仲翔之品,“宜破格俯从,以励浇俗。吴天祐可试岚谷县尉,仲翔原
官如故。”这岚谷县与岚州相邻,使他两个朝夕相见,以慰其情,这是礼部官的
用情处。朝廷依允,仲翔领了吴天祐告身一道,谢恩出京。回到武阳县,将告身
付与天祐。备下祭奠,拜告两家坟墓。择了吉日,两家宅眷,同日起程,向西京
到任。
那时做一件奇事,远近传说,都道吴、郭交情,虽古之管、鲍,羊、左,不
能及也。后来郭仲翔在岚州,吴天祐在岚谷县,皆有政绩,各升迁去。岚州人追
慕其事,为立“双义祠”,祀吴保安、郭仲翔。里中凡有约誓,都在庙中祷告,
香火至今不绝。有诗为证:
频频握手未为亲,临难方知意气真。试看郭、吴真义气,原非平日结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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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18:56 | 查看全部
第九卷  裴晋公义还原配
第九卷  裴晋公义还原配
         
官居极品富千金,享用无多白发侵。惟有存仁并积善,千秋不朽在人心。
当初,汉文帝朝中,有个宠臣,叫做邓通。出则随辇,寝则同榻,恩幸无比。
其时有神相许负,相那邓通之面,“有纵理纹入口,必当穷饿而死。”文帝闻之,
怒曰:“富贵由我!谁人穷得邓通?”遂将蜀道铜山赐之,使得自铸钱。当时,
邓氏之钱,布满天下,其富敌国。一日,文帝偶然生下个痈疽,脓血迸流,疼痛
难忍。邓通跪而吮之,文帝觉得爽快,便问道:“天下至爱者,何人?”邓通答
道:“莫如父子。”恰好皇太子入宫问疾,文帝也教他吮那痈疽。太子推辞道:
“臣方食鲜脍,恐不宜近圣恙。”太子出宫去了。文帝叹道:“至爱莫如父子,
尚且不肯为我吮疽;邓通爱我胜如吾子。”由是恩宠俱加。皇太子闻知此语,深
恨邓通吮疽之事。后来文帝驾崩,太子即位,是为景帝。遂治邓通之罪,说他吮
疽献媚,坏乱钱法。籍其家产,闭于空室之中,绝其饮食,邓通果然饿死。又汉
景帝时,丞相周亚夫也有纵理纹在口。景帝忌他威名,寻他罪过,下之于廷尉狱
中。亚夫怨恨,不食而死。
这两个极富极贵,犯了饿死之相,果然不得善终。然虽如此,又有一说,道
是面相不如心相。假如上等贵相之人,也有做下亏心事,损了阴德,反不得好结
果。又有犯着恶相的,却因心地端正,肯积阴功,反祸为福。此是人定胜天,非
相法之不灵也。
如今说唐朝有个裴度,少年时,贫落未遇。有人相他纵理入口,法当饿死。
后游香山寺中,于井亭栏干上拾得三条宝带。裴度自思:“此乃他人遗失之物,
我岂可损人利己,坏了心术?”乃坐而守之。少顷间,只见有个妇人啼哭而来,
说道:“老父陷狱,借得三条宝带,要去赎罪。偶到寺中盥手烧香,遗失在此。
如有人拾取,可怜见还,全了老父之命。”裴度将三条宝带,即时交付与妇人,
妇人拜谢而去。他日,又遇了那相士。相士大惊道:“足下骨法全改,非复向日
饿莩之相,得非有阴德乎?”裴度辞以没有。相士云:“足下试自思之,必有拯
溺救焚之事。”裴度乃言还带一节。相士云:“此乃大阴功,他日富贵两全,可
预贺也。”后来裴度果然进身及第,位至宰相,寿登耄耋。正是:面相不如心相
准,为人须是积阴功。假饶方寸难移相,饿莩焉能享万钟?
说话的,你只道裴晋公是阴德上积来的富贵,谁知他富贵以后,阴德更多。
则今听我说“义还原配”这节故事,却也十分难得。
话说唐宪宗皇帝元和十三年,裴度领兵削平了淮西反贼吴元济,还朝拜为首
相,进爵晋国公。又有两处积久负固的藩镇,都惧怕裴度威名,上表献地赎罪:
恒冀节度使王承宗,愿献德、隶二州;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愿献沂、密、海三州。
宪宗皇帝看见外寇渐平,天下无事,乃修龙德殿,浚龙首池,起承晖殿,大兴土
木。又听山人柳泌,合长生之药。裴度屡次切谏,都不听。佞臣皇甫<王尃>判度支,
程异掌盐铁,专一刻剥百姓财物,名为羡馀,以供无事之费。由是投了宪宗皇帝
之意,两个佞臣并同平章事。裴度羞与同列,上表求退。宪宗皇帝不许,反说裴
度好立朋党,渐有疑忌之心。裴度自念功名太盛,惟恐得罪,乃口不谈朝事,终
日纵情酒色,以乐余年。四方郡牧,往往访觅歌儿舞女,献于相府,不一而足。
论起裴晋公,那里要人来献。只是这班阿谀谄媚的,要博相国欢喜,自然重价购
求;也有用强逼取的。鲜衣美饰,或假作家妓,或伪称侍儿,遣人殷殷勤勤的送
来。裴晋公来者不拒,也只得纳了。
再说晋州万泉县,有一人姓唐,名璧,字国宝,曾举孝廉科,初任括州龙宗
县尉,再任越州会稽丞。先在乡时,聘定同乡黄太学之女小娥为妻。因小娥尚在
稚龄,待年未嫁。此及长成,唐璧两任游宦,都在南方,以此两下蹉跎,不曾婚
配。那小娥年方二九,生得脸似堆花,体如琢玉;又且通于音律,凡箫管、琵琶
之类,无所不工。晋州刺史奉承裴晋公,要在所属地方先取美貌歌姬一队进奉。
已有了五人,还少一个出色掌班的。闻得黄小娥之名,又道太学之女,不可轻得,
乃捐钱三十万,嘱托万泉县令求之。那县令又奉承刺史,遣人到黄太学家致意。
黄太学回道:“已经受聘,不敢从命。”县令再三强求,黄太学只是不允。时值
清明,黄太学举家扫墓,独留小娥在家。县令打听的实,乃亲到黄家,搜出小娥,
用肩舆抬去。着两个稳婆相伴,立刻送到晋州刺史处交割。硬将三十万钱,撇在
他家,以为身价。比及黄太学回来,晓得女儿被县令劫去,急往县中,已知送去
州里,再到晋州,将情哀求刺史。刺史道:“你女儿才色过人,一入相府,必然
擅宠。岂不胜作他人箕帚乎?况已受我聘财六十万钱,何不赠与汝婿,别图配偶?”
黄太学道:“县主乘某扫墓,将钱委置,某未尝面受。况止三十万,今悉持在此。
某只愿领女,不愿领钱也。”刺史拍案大怒道:“你得财卖女,却又瞒过三十万,
强来絮聒,是何道理?汝女已送至晋国公府中矣,汝自往相府取索,在此无益。”
黄太学看见刺史发怒,出言图赖,再不敢开口,两眼含泪而出。在晋州守了数日,
欲得女儿一见,寂然无信。叹了口气,只得回县去了。
却说刺史将千金置买异样服饰、宝珠璎珞,妆扮那六个人如天仙相似。全副
乐器,整日在衙中操演。直待晋国公生日将近,遣人送去,以作贺礼。那刺史费
了许多心机,破了许多钱钞,要博相国一个大欢喜。谁知相国府中,歌舞成行;
各镇所献美女,也不计其数。这六个人,只凑得闹热,相国那里便看在眼里,留
在心里?从来奉承,尽有折本的,都似此类。有诗为证:
割肉剜肤买上欢,千金不吝备吹弹。相公见惯浑闲事,羞杀州官与县官!
话分两头。再说唐璧在会稽任满,该得升迁。想黄小娥今已长成,且回家毕
姻,然后赴京未迟。当下收拾宦囊,望万泉县进发。到家次日,就去谒见岳丈黄
太学。黄太学已知为着姻事,不等开口,便将女儿被夺情节,一五一十,备细的
告诉了。唐璧听罢,呆了半响,咬牙切齿恨道:“大丈夫浮沉薄宦,至一妻之不
能保,何以生为?”黄太学劝道:“贤婿英年才望,自有好姻缘相凑,吾女儿自
没福相从,遭此强暴,休得过伤怀抱,有误前程。”唐璧怒气不息,要到州官、
县官处,与他争论。黄太学又劝道:“人已去矣,争论何益?况干碍裴相国。方
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倘失其欢心,恐于贤婿前程不便。”乃将县令所留三十
万钱抬出,交付唐璧道:“以此为图婚之费。当初宅上有碧玉玲珑为聘,在小女
身边,不得奉还矣。贤婿须念前程为重,休为小挫以误大事。”唐璧两泪交流,
答道:“某年近三旬,又失此良偶,琴瑟之事,终身已矣。蜗名微利,误人之本,
从此亦不复思进取也!”言讫,不觉大恸。黄太学也还痛起来。大家哭了一场方
罢。唐璧那里肯收这钱去,径自空身回了。
次日,黄太学亲到唐璧家,再三解劝,撺掇他早往京师听调。“得了官职,
然后徐议良姻。”唐璧初时不肯,被丈人一连数日强逼不过,思量:“在家气闷,
且到长安走遭,也好排遣。”勉强择吉,买舟起程。丈人将三十万钱暗地放在舟
中,私下嘱付从人道:“开船两日后,方可禀知主人,拿去京中,好做使用,讨
个美缺。”唐璧见了这钱,又感伤了一场,分付苍头:“此是黄家卖女之物,一
文不可动用!”
在路不一日,来到长安。雇人挑了行李,就裴相国府中左近处,下个店房,
早晚府前行走,好打探小娥信息。过了一夜,次早到吏部报名,送历任文簿,查
验过了。回寓吃了饭,就到相府门前守候。一日最少也蹔过十来遍。住了月余,
那里通得半个字!这些官吏们一出一入,如马蚁相似,谁敢上前把这没头脑的事
问他一声!正是: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一日,吏部挂榜,唐璧授湖州录事参军。这湖州,又在南方,是熟游之地,
唐璧也到欢喜。等有了告敕,收拾行李,雇唤船只出京。行到潼津地方,遇了一
伙强人。自古道慢藏诲盗,只为这三十万钱,带来带去,露了小人眼目,惹起贪
心,就结伙做出这事来。这伙强人从京城外,直跟至潼津,背地通同了船家,等
待夜静,一齐下手。也是唐璧命不该绝,正在船头上登东,看见声势不好,急忙
跳水,上岸逃命。只听得这伙强人乱了一回,连船都撑去。苍头的性命也不知死
活。舟中一应行李,尽被劫去,光光剩个身子。正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
被打头风!那三十万钱和行囊,还是小事。却是历任文簿和那告敕,是赴任的执
照,也失去了,连官也做不成。
唐璧那一时真个是控天无路,诉地无门。思量:“我直恁时乖运蹇,一事无
成!欲待回乡,有何面目?欲待再往京师,向吏部衙门投诉,奈身畔并无分文盘
费,怎生是好?这里又无相识借贷,难道求乞不成?”欲待投河而死,又想:
“堂堂一躯,终不然如此结果?”坐在路傍,想了又哭,哭了又想,左算右算,
无计可施,从半夜直哭到天明。喜得绝处逢生,遇着一个老者,携杖而来,问道:
“官人为何哀泣?”唐璧将赴任被劫之事,告诉了一遍。老者道:“原来是一位
大人,失敬了。舍下不远,请那步则个。”老者引唐璧约行一里,到于家中,重
复叙礼。老者道:“老汉姓苏,儿子唤做苏凤华,见做湖州武源县尉,正是大人
属下。大人往京,老汉愿少助资斧。”即忙备酒饭管待,取出新衣一套,与唐璧
换了;捧出白金二十两,权充路费。
唐璧再三称谢,别了苏老,独自一个上路,再往京师旧店中安下。店主人听
说路上吃亏,好生凄惨。唐璧到吏部门下,将情由哀禀。那吏部官道是告敕、文
簿尽空,毫无巴鼻,难辨真伪。一连求了五日,并不作准。身边银两,都在衙门
使费去了。回到店中,只叫得苦,两泪汪汪的坐着纳闷。只见外面一人,约莫半
老年纪,头带软翅纱帽,身穿紫裤衫,挺带皂靴,好似押牙官模样,踱进店来。
见了唐璧,作了辑,对面而坐,问道:“足下何方人氏?到此贵干?”唐璧道:
“官人不问犹可,问我时,教我一时诉不尽心中苦情!”说未绝声,扑簌簌掉下
泪来。紫衫人道:“尊意有何不美?可细话之,或者可共商量也。”唐璧道:
“某姓唐,名璧,晋州万泉县人氏。近除湖州录事参军,不期行至潼津,忽遇盗
劫,资斧一空。历任文簿和告敕都失了,难以之任。”紫衫人道:“中途被劫,
非关足下之事,何不以此情诉知吏部,重给告身,有何妨碍?”唐璧道:“几次
哀求,不蒙怜准,教我去住两难,无门恳告。”紫衫人道:“当朝裴晋公,每怀
恻隐,极肯周旋落难之人。足下何不去求见他?”唐璧听说,愈加悲泣道:“官
人休题起‘裴晋公’三字,使某心肠如割。”紫衫人大惊道:“足下何故而出此
言?”唐璧道:“某幼年定下一房亲事,因屡任南方,未成婚配。却被知州和县
尹用强夺去,凑成一班女乐,献与晋公,使某壮年无室。此事虽不由晋公,然晋
公受人谄媚,以致府、县争先献纳,分明是他拆散我夫妻一般。我今日何忍复往
见之?”紫衫人问道:“足下所定之室,何姓何名?当初有何为聘?”唐璧道:
“姓黄,名小娥,聘物碧玉玲珑,见在彼处。”紫衫人道:“某即晋公亲校,得
出入内室,当为足下访之。”唐璧道:“侯门一入,无复相见之期。但愿官人为
我传一信息,使他知我心事,死亦瞑目。”紫衫人道:“明日此时,定有好音奉
报。”说罢,拱一拱手,踱出门去了。
唐璧转展思想,懊悔起来:“那紫衫押牙,必是晋公亲信之人,遣他出外探
事的。我方才不合议论了他几句,颇有怨望之词,倘或述与晋公知道,激怒了他,
降祸不小!”心下好生不安,一夜不曾合眼。巴到天明,梳洗罢,便到裴府窥望。
只听说令公给假在府,不出外堂;虽然如此,仍有许多文书来往,内外奔走不绝。
只不见昨日这紫衫人。等了许久,回店去吃了些午饭,又来守候,绝无动静。看
看天晚,眼见得紫衫人已是谬言失信了。嗟叹了数声,凄凄凉凉的回到店中。
方欲点灯,忽见外面两个人,似令史妆扮,慌慌忙忙的走入店来,问道:
“那一位是唐璧参军?”諕得唐璧躲在一边,不敢答应。店主人走来问道:
“二位何人?”那两个人答曰:“我等乃裴府中堂吏,奉令公之命,来请唐参军
到府讲话。”店主人指道:“这位就是。”唐璧只得出来相见了,说道:“某与
令公素未通谒,何缘见召?且身穿亵服,岂敢唐突!”堂吏道:“令公立等,参
军休得推阻。”两个左右腋扶着,飞也似跑进府来。到了堂上,教“参军少坐,
容某等禀过令公,却来相请”。两个堂吏进去了。不多时,只听得飞奔出来,复
道:“令公给假在内,请进去相见。”一路转弯抹角,都点得灯烛辉煌,照耀如
白日一般。两个堂吏前后引路,到一个小小厅事中,只见两行纱灯排列,令公角
巾便服,拱立而待。唐璧慌忙拜伏在地,流汗浃背,不敢仰视。令公传命扶起道:
“私室相延,何劳过礼?”便教看坐。唐璧谦让了一回,坐于旁侧,偷眼看着令
公,正是昨日店中所遇紫衫之人,愈加惶惧,捏着两把汗,低了眉头,鼻息也不
敢出来。
原来裴令公闲时常在外面私行耍子,昨日偶到店中,遇了唐璧。回府去,就
查“黄小娥”名字,唤来相见,果然十分颜色。令公问其来历,与唐璧说话相同;
又讨他碧玉玲珑看时,只见他紧紧的带在臂上。令公甚是怜悯,问道:“你丈夫
在此,愿一见乎?”小娥流泪道:“红颜薄命,自分永绝。见与不见,权在令公,
贱妾安敢自专。”令公点头,教他且去。密地分付堂候官,备下资装千贯;又将
空头告敕一道,填写唐璧名字,差人到吏部去,查他前任履历及新授湖州参军文
凭,要得重新补给。件件完备,才请唐璧到府。唐璧满肚慌张,那知令公一团美
意?
当日令公开谈道:“昨见所话,诚心恻然。老夫不能杜绝馈遗,以致足下久
旷琴瑟之乐,老夫之罪也。”唐璧离席下拜道:“鄙人身遭颠沛,心神颠倒。昨
日语言冒犯,自知死罪,伏惟相公海涵!”令公请起道:“今日颇吉,老夫权为
主婚,便与足下完婚。薄有行资千贯奉助,聊表赎罪之意。成亲之后,便可于飞
赴任。”唐璧只是拜谢,也不敢再问赴任之事。只听得宅内一派乐声嘹亮,红灯
数对,女乐一队前导,几个押班老嬷和养娘辈,簇拥出如花如玉的黄小娥来。唐
璧慌欲躲避。老嬷道:“请二位新人,就此见礼。”养娘铺下红毡,黄小娥和唐
璧做一对儿立了,朝上拜了四拜,令公在傍答揖。早有肩舆在厅事外,伺候小娥
登舆,一径抬到店房中去了。令公分付唐璧:“速归逆旅,勿误良期。”唐璧跑
回店中,只听得人言鼎沸。举眼看时,摆列得绢帛盈箱,金钱满箧。就是起初那
两个堂吏看守着,专等唐璧到来,亲自交割。又有个小小箧儿,令公亲判封的。
拆开看时,乃官诰在内,复除湖州司户参军。唐璧喜不自胜,当夜与黄小娥就在
店中,权作洞房花烛。这一夜欢情,比着寻常毕姻的,更自得意。正是:运去雷
轰荐福碑,时来风送滕王阁。今朝婚宦两称心,不似从前情绪恶。唐璧此时有婚
有宦,又有了千贯资装,分明是十八层地狱的苦鬼,直升至三十三天去了。若非
裴令公仁心慷慨,怎肯周旋得人十分满足?
次日,唐璧又到裴府谒谢。令公预先分付门吏辞回:“不劳再见。”唐璧回
寓,重理冠带,再整行装。在京中买了几个童仆跟随,两口儿回到家乡,见了岳
丈黄太学。好似枯木逢春,断弦再续,欢喜无限。过了几日,夫妇双双往湖州赴
任。感激裴令公之恩,将沉香雕成小像,朝夕拜祷,愿其福寿绵延。后来裴令公
寿过八旬,子孙蕃衍,人皆以为阴德所致。诗云:无室无官苦莫论,周旋好事赖
洪恩。人能步步存阴德,福禄绵绵及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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