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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为生歌唱

喻世明言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19:15 | 查看全部
第十卷  滕大尹鬼断家私
第十卷  滕大尹鬼断家私
         
玉树庭前诸谢,紫荆花下三田。埙篪和好弟兄贤,父母心中欢忭。
多少争财竞产,同根苦自相煎。相持鹬蚌枉垂涎,落得渔人取便。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家弟兄和睦的。且说如今三教经典,都是教
人为善的。儒教有十三经、六经、五经,释教有诸品《大藏金经》,道教有《南
华冲虚经》及诸品藏经,盈箱满案,千言万语,看来都是赘疣。依我说,要做好
人,只消个两字经,是“孝弟”两个字。那两字经中,又只消理会一个字,是个
“孝”字。假如孝顺父母的,见父母所爱者,亦爱之;父母所敬者,亦敬之;何
况兄弟行中,同气连枝,想到父母身上去,那有不和不睦之理?就是家私田产,
总是父母挣来的,分什么尔我?较什么肥瘠?假如你生于穷汉之家,分文没得承
受,少不得自家挽起眉毛,挣紥过活。见成有田有地,兀自争多嫌寡,动不动推
说爹娘偏爱,分受不均。那爹娘在九泉之下,他心上必然不乐。此岂是孝子所为?
所以古人说得好,道是: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
怎么是难得者兄弟?且说人生在世,至亲的莫如爹娘,爹娘养下我来时节,
极早已是壮年了,况且爹娘怎守得我同去?也只好半世相处。再说至爱的莫如夫
妇,白头相守,极是长久的了。然未做亲以前,你张我李,各门各户,也空着幼
年一段。只有兄弟们,生于一家,从幼相随到老。有事共商,有难共救,真像手
足一般,何等情谊!譬如良田美产,今日弃了,明日又可挣得来的;若失了个弟
兄,分明割了一手,折了一足,乃终身缺陷。说到此地,岂不是难得者兄弟,易
得者田地?若是为田地上,坏了手足亲情,到不如穷汉,赤光光没得承受,反为
干净,省了许多是非口舌。
如今在下说一节国朝故事,乃是“滕县尹鬼断家私”。这节故事是劝人重义
轻财,休忘了“孝弟”两字经。看官们或是有弟兄没兄弟,都不关在下之事,各
人自去摸着心头,学好做人便了。正是:善人听说心中刺,恶人听说耳边风。
话说国朝永乐年间,北直顺天府香河县,有个倪太守,双名守谦,字益之,
家累千金,肥田美宅。夫人陈氏,单生一子,名曰善继,长大婚娶之后,陈夫人
身故。倪太守罢官鳏居,虽然年老,只落得精神健旺。凡收租、放债之事,件件
关心,不肯安闲享用。其年七十九岁,倪善继对老子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
父亲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齐头了,何不把家事交卸与孩儿掌管,吃些见成茶饭,
岂不为美?”老子摇着头,说出几句道:“在一日,管一日。替你心,替你力,
挣些利钱穿共吃。直待两脚壁立直,那时不关我事得。”
每年十月间,倪太守亲往庄上收租,整月的住下。庄户人家,肥鸡美酒,尽
他受用。那一年,又去住了几日。偶然一日,午后无事,绕庄闲步,观看野景。
忽然见一个女子同着一个白发婆婆,向溪边石上捣衣。那女子虽然村妆打扮,颇
有几分姿色:发同漆黑,眼若波明。纤纤十指似栽葱,曲曲双眉如抹黛。随常布
帛,俏身躯赛着绫罗;点景野花,美丰仪不须钗钿。五短身材偏有趣,二八年纪
正当时。倪太守老兴勃发,看得呆了。那女子捣衣已毕,随着老婆婆而走。那老
儿留心观看,只见他走过数家,进一个小小白篱笆门内去了。倪太守连忙转身,
唤管庄的来,对他说如此如此,教他访那女子跟脚,曾否许人,若是没有人家时,
我要娶他为妾,未知他肯否?管庄的巴不得奉承家主,领命便走。
原来那女子姓梅,父亲也是个府学秀才。因幼年父母双亡,在外婆身边居住。
年一十七岁,尚未许人。管庄的访得的实了,就与那老婆婆说:“我家老爷见你
女孙儿生得齐整,意欲聘为偏房。虽说是做小,老奶奶去世已久,上面并无人拘
管。嫁得成时,丰衣足食,自不须说;连你老人家年常衣服、茶、米,都是我家
照顾,临终还得个好断送,只怕你老人家没福。”老婆婆听得花锦似一片说话,
即时依允。也是姻缘前定,一说便成。管庄的回覆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讲定财
礼,讨皇历看个吉日,又恐儿子阻挡,就在庄上行聘,庄上做亲。成亲之夜,一
老一少,端的好看!有《西江月》为证:
一个乌纱白发,一个绿鬓红妆。枯藤缠树嫩花香,好似奶公相傍。
一个心中凄楚,一个暗地惊慌。只愁那话忒郎当,双手扶持不上。
当夜倪太守抖擞精神,勾消了姻缘簿上。真个是:恩爱莫忘今夜好,风光不
减少年时。
过了三朝,唤个轿子抬那梅氏回宅,与儿子、媳妇相见。阖宅男妇,都来磕
头,称为“小奶奶”。倪太守把些布帛赏与众人,各各欢喜。只有那倪善继心中
不美,面前虽不言语,背后夫妻两口儿议论道:“这老人忒没正经!一把年纪,
风灯之烛,做事也须料个前后。知道五年十年在世,却去干这样不了不当的事!
讨这花枝般的女儿,自家也得精神对付他,终不然担误他在那里,有名无实。还
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汉身边有了少妇,支持不过;那少妇熬不得,走了野路,出
乖露丑,为家门之玷。还有一件,那少妇跟随老汉,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
得年时成熟,他便去了。平时偷短偷长,做下私房,东三西四的寄开;又撒娇撒
痴,要汉子制办衣饰与他;到得树倒鸟飞时节,他便颠作嫁人,一包儿收拾去受
用。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虫。人家有了这般人,最损元气的。”又说道:“这
女子娇模娇样,好像个妓女,全没有良家体段,看来是个做声分的头儿,擒老公
的太岁。在咱爹身边,只该半妾半婢,叫声姨姐,后日还有个退步。可笑咱爹不
明,就叫众人唤他做‘小奶奶’,难道要咱们叫他娘不成?咱们只不作准他,莫
要奉承透了,讨他做大起来,明日咱们颠到受他呕气。”夫妻二人,唧唧哝哝,
说个不了。早有多嘴的,传话出来。倪太守知道了,虽然不乐,却也藏在肚里。
幸得那梅氏秉性温良,事上接下,一团和气,众人也都相安。
过了两个月,梅氏得了身孕,瞒着众人,只有老公知道。一日三,三日九,
捱到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小孩儿出来,举家大惊。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
重阳儿。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这年恰好八十岁了。贺客盈门,倪太守开
筵管待。一来为寿诞,二来小孩儿三朝,就当个汤饼之会。众宾客道:“老先生
高处,又新添个小令郎,足见血气不衰,乃上寿之征也。”倪太守大喜!倪善继
背后又说道:“男子六十而精绝,况是八十岁了,那见枯树上生出花来?这孩子
不知那里来的杂种,决不是咱爹嫡血,我断然不认他做兄弟。”老子又晓得了,
也藏在肚里。
光阴似箭,不觉又一年。重阳儿周岁,整备做晬盘故事。里亲外眷,又来作
贺。倪善继到走了出门,不来陪客。老子已知其意,也不去寻他回来,自己陪着
诸亲,吃了一日酒。虽然口中不语,心内未免有些不足之意。自古道:子孝父心
宽。那倪善继平日做人,又贪又狠。一心只怕小孩子长大起来,分了他一股家私,
所以不肯认做兄弟。预先把恶话谣言,日后好摆布他母子。那倪太守是读书做官
的人,这个关窍怎不明白?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阳儿成人长大,日后少不得
要在大儿子手里讨针线;今日与他结不得冤家,只索忍耐。看了这点小孩子,好
生痛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纪,好生怜他。常时想一会,闷一会,恼一会,又懊
悔一会。
再过四年,小孩子长成五岁。老子见他伶俐,又忒会顽耍,要送他馆中上学。
取个学名,哥哥叫善继,他就叫善述。拣个好日,备了果酒,领他去拜师父。那
师父就是倪太守请在家里教孙儿的,小叔侄两个同馆上学,两得其便。谁知倪善
继与做爹的不是一条心肠。他见那孩子取名善述,与己排行,先自不像意了。又
与他儿子同学读书,到要儿子叫他叔叔,从小叫惯了,后来就被他欺压;不如唤
了儿子出来,另从个师父罢。当日将儿子唤出,只推有病,连日不到馆中。倪太
守初时只道是真病。过了几日,只听得师父说:“大令郎另聘了个先生,分做两
个学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听犹可,听了此言,不觉大怒,就要寻大儿子问
其缘故。又想到:“天生恁般逆种,与他说也没干,由他罢了!”含了一口闷气,
回到房中,偶然脚慢,拌着门槛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搀到醉翁床上坐下,已自
不省人事。急请医生来看,医生说是中风。忙取姜汤灌醒,扶他上床。虽然心下
清爽,却满身麻木,动掸不得。梅氏坐在床头,煎汤煎药,殷勤伏侍,连进几服,
全无功效。医生切脉道:“只好延捱日子,不能全愈了。”倪善继闻知,也来看
觑了几遍。见老子病势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骂仆,预先装出家主
公的架子来。老子听得,愈加烦恼。梅氏只得啼哭,连小学生也不去上学,留在
房中,相伴老子。
倪太守自知病笃,唤大儿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头
帐目总数,都在上面,分付道:“善述年方五岁,衣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
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私与他,也是枉然,如今尽数交付与你。倘或善述日后长
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替他娶房媳妇,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亩,勿
令饥饿足矣。这段话,我都写绝在家私簿上,就当分家,把与你做个执照。梅氏
若愿嫁人,听从其便;倘肯守着儿子度日,也莫强他。我死之后,你一一依我言
语,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倪善继把簿子揭开一看,果然开得细,
写得明,满脸堆下笑来,连声应道:“爹休忧虑,恁儿一一依爹分付便了。”抱
了家私簿子,欣然而去。
梅氏见他走得远了,两眼垂泪,指着那孩子道:“这个小冤家,难道不是你
嫡血?你却和盘托出,都把与大儿子了,教我母子两口,异日把什么过活?”倪
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继不是个良善之人,若将家私平分了,连这小孩
子的性命也难保;不如都把与他,象了他意,再无妒忌。”梅氏又哭道:“虽然
如此,自古道子无嫡庶,忒杀厚薄不均,被人笑话。”倪太守道:“我也顾他不
得了。你年纪正小,趁我未死,将儿子嘱付善继。待我去世后,多则一年,小则
半载,尽你心中,拣择个好头脑,自去图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们身边讨气吃。”
梅氏道:“说那里话!奴家也是儒门之女,妇人从一而终;况又有了这小孩儿,
怎割舍得抛他?好歹要守在这孩子身边的。”倪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终身么?
莫非日久生悔?”梅氏就发起大誓来。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坚,莫愁母子没
得过活。”便向枕边摸出一件东西来,交与梅氏。梅氏初时只道又是一个家私簿
子,却原来是一尺阔、三尺长的一个轴子。梅氏道:“要这小轴儿何用?”倪太
守道:“这是我的行乐图,其中自有奥妙。你可悄地收藏,休露人目。直待孩子
年长,善继不肯看顾他,你也只含藏于心。等得个贤明有司官来,你却将此轴去
诉理,述我遗命,求他细细推详,自然有个处分,尽勾你母子二人受用。”梅氏
收了轴子。话休絮烦,倪太守又延了数日,一夜痰厥,叫唤不醒,呜呼哀哉死了,
享年八十四岁。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早知九泉将不去,作
家辛苦着何由!
且说倪善继得了家私薄,又讨了各仓各库钥匙,每日只去查点家财杂物,那
有功夫走到父亲房里问安。直等呜呼之后,梅氏差丫环去报知凶信,夫妻两口方
才跑来,也哭了几声“老爹爹”。没一个时辰,就转身去了,到委着梅氏守尸。
幸得衣衾棺椁诸事都是预办下的,不要倪善继费心。殡殓成服后,梅氏和小孩子
两口,守着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离。善继只是点名应客,全无哀痛之意,七
中便择日安葬。回丧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倾箱倒箧;只怕父亲存下些私房银两
在内。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乐图,把自己原嫁来的两只箱笼,到先开了,
提出几件穿旧衣裳,教他夫妻两口检看。善继见他大意,到不来看了。夫妻两口
儿乱了一回,自去了。梅氏思量苦切,放声大哭。那小孩子见亲娘如此,也哀哀
哭个不住。恁般光景,任是泥人应堕泪,从教铁汉也酸心。
次早,倪善继又唤个做屋匠来看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与自家儿子做亲。
将梅氏母子,搬到后园三间杂屋内栖身。只与他四脚小床一张和几件粗台粗凳,
连好家火都没一件。原在房中伏侍有两个丫环,只拣大些的又唤去了,止留下十
一二岁的小使女。每日是他厨下取饭,有菜没菜,都不照管。梅氏见不方便,索
性讨些饭米,堆个土灶,自炊来吃。早晚做些针指,买些小菜,将就度日。小学
生到附在邻家上学,束修都是梅氏自出。善继又屡次教妻子劝梅氏嫁人,又寻媒
妪与他说亲,见梅氏誓死不从,只得罢了。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语,所
以善继虽然凶狠,也不将他母子放在心上。
光阴似箭,善述不觉长成一十四岁。原来梅氏平生谨慎,从前之事,在儿子
面前一字也不题。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无益有损。守得一十四岁时,他
胸中渐渐泾渭分明,瞒他不得了。一日,向母亲讨件新绢衣穿,梅氏回他:“没
钱买得。”善述道:“我爹做过太守,止生我弟兄两人。见今哥哥恁般富贵,我
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是怎地?既娘没钱时,我自与哥哥索讨。”说罢就走。
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儿,一件绢衣,直甚大事,也去开口求人。常言道:‘惜
福积福’、‘小来穿线,大来穿绢’。若小时穿了绢,到大来线也没得穿了。再
过两年,等你读书进步,做娘的情愿卖身来做衣服与你穿着。你那哥哥不是好惹
的,缠他什么!”善述道:“娘说得是。”口虽答应,心下不以为然。想着:
“我父亲万贯家私,少不得兄弟两个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随娘晚嫁、拖来的油瓶,
怎么我哥哥全不看顾?娘又是恁般说,终不然一匹绢儿,没有我分,直待娘卖身
来做与我穿着。这话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心生一计,
瞒了母亲,径到大宅里去。寻见了哥哥,叫声:“作揖。”善继到吃了一惊,问
他:“来做什么?”善述道:“我是个缙绅子弟,身上蓝缕,被人耻笑。特来寻
哥哥,讨匹绢去做衣服穿。”善继道:“你要衣服穿,自与娘讨。”善述道:
“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善继听说“家私”二字,题目来得大了,
便红着脸问道:“这句话,是那个教你说的?你今日来讨衣服穿,还是来争家私?”
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装装体面。”善继道:“你
这般野种,要什么体面!老爹爹纵有万贯家私,自有嫡子嫡孙,干你野种屁事!
你今日是听了甚人撺掇,到此讨野火吃?莫要惹着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无安身
之处!”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么我是野种?惹着你性子,便怎地?
难道谋害了我娘儿两个,你就独占了家私不成?”善继大怒,骂道:“小畜生,
敢挺撞我!”牵住他衣袖儿,捻起拳头,一连七八个栗暴,打得头皮都青肿了。
善述挣脱了,一道烟走出,哀哀的哭到母亲面前来,一五一十,备细述与母亲知
道。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听教训,打得你好!”口里虽如此说,
扯着青布衫,替他摩那头上肿处,不觉两泪交流。有诗为证:
少年嫠妇拥遗孤,食薄衣单百事无。只为家庭缺孝友,同枝一树判荣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继藏怒,到遣使女进去致意,说小学生不晓世事,冲
撞长兄,招个不是。善继兀自怒气不息。次日侵早,邀几个族人在家,取出父亲
亲笔分关,请梅氏母子到来,公同看了,便道:“尊亲长在上,不是善继不肯养
他母子,要捻他出去。只因善述昨日与我争取家私,发许多说话,诚恐日后长大,
说话一发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东庄住房一所,田五十八亩,都是遵
依老爹爹遗命,毫不敢自专,伏乞尊亲长作证。”这伙亲族,平昔晓得善继做人
利害,又且父亲亲笔遗嘱,那个还肯多嘴,做闲冤家?都将好看的话儿来说。那
奉承善继的说道:“千金难买亡人笔。照依分关,再没话了。”就是那可怜善述
母子的,也只说道:“男子不吃分时饭,女子不著嫁时衣。多少白手成家的!如
今有屋住,有田种,不算没根基了,只要自去挣持。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个命
在。”
梅氏料道:“在园屋居住,不是了日。”只得听凭分析,同孩儿谢了众亲长,
拜别了祠堂,辞了善继夫妇;教人搬了几件旧家火和那原嫁来的两只箱笼,雇了
牲口骑坐,来到东庄屋内。只见荒草满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上漏下
湿,怎生住得?将就打扫一两间,安顿床铺。唤庄户来问时,连这五十八亩田,
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还不能勾;若荒年,只好赔粮。梅氏只叫
得苦。到是小学生有智,对母亲道:“我弟兄两个,都是老爹爹亲生,为何分关
上如此偏向?其中必有缘故。莫非不是老爹爹亲笔?自古道:家私不论尊卑。母
亲何不告官申理?厚薄凭官府判断,到无怨心。”梅氏被孩儿题起线索,便将十
来年隐下衷情,都说出来道:“我儿休疑分关之语,这正是你父亲之笔。他道你
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与他,以安其心。临终之日,只与我
行乐图一轴,再三嘱付:‘其中含藏哑谜,直待贤明有司在任,送他详审,包你
母子两口有得过活,不致贫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说!行乐图在
那里?快取来与孩儿一看。”梅氏开了箱儿,取出一个布包来。解开包袱,里面
又有一重油纸封裹着。拆了封,展开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儿,挂在椅上,母
子一齐下拜。梅氏通陈道:“村庄香烛不便,乞恕亵慢。”善述拜罢,起来仔细
看时,乃是一个坐像,乌纱白发,画得丰采如生。怀中抱着婴儿,一只手指着地
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只得依旧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烦闷。
过了数日,善述到前村要访个师父讲解。偶从关王庙前经过,只见一伙村人
抬着猪羊大礼,祭赛关圣。善述立住脚头看时,又见一个过路的老者,拄了一根
竹杖,也来闲看,问着众人道:“你们今日为甚赛神?”众人道:“我们遭了屈
官司,幸赖官府明白,断明了这公事。向日许下神道愿心,今日特来拜偿。”老
者道:“什么屈官司?怎生断的?”内中一人道:“本县向奉上司明文,十家为
甲。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同甲中,有个赵裁,是第一手针线。常在人家做夜
作,整几日不归家的。忽一日出去了,月余不归。老婆刘氏央人四下寻觅,并无
踪迹。又过了数日,河内浮出一个尸首,头都打破的,地方报与官府。有人认出
衣服,正是那赵裁。赵裁出门前一日,曾与小人酒后争句闲话,一时发怒,打到
他家,毁了他几件家私,这是有的。谁知他老婆把这桩人命告了小人。前任漆知
县,听信一面之词,将小人问成死罪;同甲不行举首,连累他们都有了罪名。小
人无处伸冤,在狱三载。幸遇新任滕爷,他虽乡科出身,甚是明白。小人因他热
审时节哭诉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后争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谋他一命?’准
了小人状词,出牌拘人覆审。滕爷一眼看着赵裁的老婆,千不说,万不说,开口
便问他曾否再醮?刘氏道:‘家贫难守,已嫁人了。’又问:‘嫁的甚人?’刘
氏道:‘是班辈的裁缝,叫沈八汉。’滕爷当时飞拿沈八汉来问道:‘你几时娶
这妇人?’八汉道:‘他丈夫死了一个多月,小人方才娶回。’滕爷道:‘何人
为媒?用何聘礼?’八汉道:‘赵裁存日曾借用过小人七八两银子,小人闻得赵
裁死信,走到他家探问,就便催取这银子。那刘氏没得抵偿,情愿将身许嫁小人,
准折这银两,其实不曾央媒。’滕爷又问道:‘你做手艺的人,那里来这七八两
银子?’八汉道:‘是陆续凑与他的。’滕爷把纸笔教他细开逐次借银数目。八
汉开了出来,或米或银共十三次,凑成七两八钱之数。滕爷看罢,大喝道:‘赵
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平人?’便用夹棍夹起,八汉还不肯认。滕爷道:‘我
说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盘利,难道再没有第二个人托得,恰好都借与赵
裁?必是平昔间与他妻子有奸,赵裁贪你东西,知情故纵。以后想做长久夫妻,
便谋死了赵裁。却又教导那妇人告状,捻在成大身上。今日你开帐的字,与旧时
状纸笔迹相同,这人命不是你是谁?’再教把妇人拶指,要他承招。刘氏听见滕
爷言语,句句合拍,分明鬼谷先师一般,魂都惊散了,怎敢抵赖。拶子套上,便
承认了。八汉只得也招了。原来八汉起初与刘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后来往来
勤了,赵裁怕人眼目,渐有隔绝之意。八汉私与刘氏商量,要谋死赵裁,与他做
夫妻。刘氏不肯。八汉乘赵裁在人家做生活回来,哄他店上吃得烂醉;行到河边,
将他推倒;用石块打破脑门,沉尸河底。只等事冷,便娶那妇人回去。后因尸骸
浮起,被人认出,八汉闻得小人有争嚷之隙,却去唆那妇人告状。那妇人直待嫁
后,方知丈夫是八汉谋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语。却被滕爷审出真情,将他
夫妻抵罪,释放小人宁家。多承列位亲邻斗出公分,替小人赛神。老翁,你道有
这般冤事么?”老者道:“恁般贤明官府,真个难遇!本县百姓有幸了。”
倪善述听在肚里,便回家学与母亲知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有恁地好
官府,不将行乐图去告诉,更待何时?”母子商议已定。打听了放告日期,梅氏
起个黑早,领着十四岁的儿子,带了轴儿,来到县中叫喊。大尹见没有状词,只
有一个小小轴儿,甚是奇怪,问其缘故。梅氏将倪善继平昔所为,及老子临终遗
嘱,备细说了。滕知县收了轴子,教他且去,“待我进衙细看。”正是:一幅画
图藏哑谜,千金家事仗搜寻。只因嫠妇孤儿苦,费尽神明大尹心。不题梅氏母子
回家。
且说滕大尹放告已毕,退归私衙,取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看,是倪太守
行乐图:一手抱个婴孩,一手指着地下。推详了半日,想道:“这个婴孩就是倪
善述,不消说了;那一手指地,莫非要有司官念他地下之情,替他出力么?”又
想道:“他既有亲笔分关,官府也难做主了。他说轴中含藏哑谜,必然还有个道
理。若我断不出此事,枉自聪明一世。”每日退堂,便将画图展玩,千思万想。
如此数日,只是不解。
也是这事合当明白,自然生出机会来。一日午饭后,又去看那轴子。丫鬟送
茶来吃,将一手去接茶瓯,偶然失挫,泼了些茶把轴子沾湿了。滕大尹放了茶瓯,
走向阶前,双手扯开轴子,就日色晒干。忽然,日光中照见轴子里面有些字影,
滕知县心疑,揭开看时,乃是一幅字纸,托在画上,正是倪太守遗笔。上面写道:
“老夫官居五马,寿逾八旬。死在旦夕,亦无所恨。但孽子善述,方年周岁,急
未成立。嫡善继素缺孝友,日后恐为所戕。新置大宅二所及一切田产,悉心授继。
惟左偏旧小屋,可分与述。此屋虽小,室中左壁埋银五千,作五坛;右壁埋银五
千,金一千,作六坛,可以准田园之额。后有贤明有司主断者,述儿奉酬白金三
百两。八十一翁倪守谦亲笔。年,月,日,花押。”原来这行乐图,是倪太守八
十一岁上与小孩子做周岁时,预先做下的。古人云知子莫若父,信不虚也。滕大
尹最有机变的人,看见开着许多金银,未免垂涎之意。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差
人“密拿倪善继来见我,自有话说。”
却说倪善继独罟家私,心满意足,日日在家中快乐。忽见县差奉着手批拘唤,
时刻不容停留。善继推阻不得,只得相随到县。正直大尹升堂理事,差人禀道:
“倪善继已拿到了。”大尹唤到案前,问道:“你就是倪太守的长子么?”善继
应道:“小人正是。”大尹道:“你庶母梅氏有状告你,说你逐母逐弟,占产占
房,此事真么?”倪善继道:“庶弟善述,在小人身边,从幼抚养大的。近日他
母子自要分居,小人并不曾逐他。其家财一节,都是父亲临终亲笔分析定的,小
人并不敢有违。”大尹道:“你父亲亲笔在那里?”善继道:“见在家中,容小
人取来呈览。”大尹道:“他状词内告有家财万贯,非同小可;遗笔真伪,也未
可知。念你是缙绅之后,且不难为你。明日可唤齐梅氏母子,我亲到你家查阅家
私。若厚薄果然不均,自有公道,难以私情而论。”喝教皂快押出善继,就去拘
集梅氏母子,明日一同听审。公差得了善继的东道,放他回家去讫,自往东庄拘
人去了。
再说善继听见官府口气利害,好生惊恐。论起家私,其实全未分析,单单持
着父亲分关执照,千钧之力,须要亲族见证方好。连夜将银两分送三党亲长,嘱
托他次早都到家来。若官府问及遗笔一事,求他同声相助。这伙三党之亲,自从
倪太守亡后,从不曾见善继一盘一盒,岁时也不曾酒杯相及。今日大块银子送来,
正是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各各暗笑,落得受了买东西吃。明日见官,旁观
动静,再作区处。时人有诗云:休嫌庶母妄兴词,自是为兄意太私。今日将银买
三党,何如匹绢赠孤儿?
且说梅氏见县差拘唤,已知县主与他做主。过了一夜,次日侵早,母子二人,
先到县中去见滕大尹。大尹道:“怜你孤儿寡妇,自然该替你说法。但闻得善继
执得有亡父亲笔分关,这怎么处?”梅氏道:“分关虽写得有,却是保全孩子之
计,非出亡夫本心。恩相只看家私簿上数目,自然明白。”大尹道:“常言道清
官难断家事。我如今管你母子一生衣食充足,你也休做十分大望。”梅氏谢道:
“若得免于饥寒足矣,岂望与善继同作富家郎乎?”滕大尹分付梅氏母子:“先
到善继家伺候。”
倪善继早已打扫厅堂,堂上设一把虎皮交椅,焚起一炉好香。一面催请亲族:
“早来守候。”梅氏和善述到来,见十亲九眷都在眼前,一一相见了,也不免说
几句求情的话儿。善继虽然一肚子恼怒,此时也不好发泄。各各暗自打点见官的
说话。
等不多时,只听得远远喝道之声,料是县主来了。善继整顿衣帽迎接;亲族
中,年长知事的,准备上前见官;其幼辈怕事的,都站在照壁背后张望,打探消
耗。只见一对对执事两班排立,后面青罗伞下,盖着有才有智的滕大尹。到得倪
家门首,执事跪下,么喝一声。梅氏和倪家兄弟,都一齐跪下来迎接。门子喝声:
“起去!”轿夫停了五山屏风轿子,滕大尹不慌不忙,踱下轿来。将欲进门,忽
然对着空中,连连打恭;口里应对,恰像有主人相迎的一般。众人都吃惊,看他
做甚模样。只见滕大尹一路揖让,直到堂中,连作数揖,口中叙许多寒温的言语。
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个恭,恰像有人看坐的一般;连忙转身,就拖一把交椅,
朝北主位排下;又向空再三谦让,方才上坐。众人看他见神见鬼的模样,不敢上
前,都两旁跕立呆看。只见滕大尹在上坐拱揖,开谈道:“令夫人将家产事告到
晚生手里,此事端的如何?”说罢,便作倾听之状。良久,乃摇首吐舌道:“长
公子太不良了。”静听一会,又自说道:“教次公子何以存活?”停一会,又说
道:“右偏小屋,有何活计?”又连声道:“领教,领教。”又停一时,说道:
“这项也交付次公子?晚生都领命了。”少停又拱揖道:“晚生怎敢当此厚惠?”
推逊了多时,又道:“既承尊命恳切,晚生勉领,便给批照与次公子收执。”乃
起身,又连作数揖,口称:“晚生便去。”众人都看得呆了。
只见滕大尹立起身来,东看西看,问道:“倪爷那里去了?”门子禀道:
“没见什么倪爷。”滕大尹道:“有此怪事?”唤善继问道:“方才令尊老先生,
亲在门外相迎;与我对坐了,讲这半日说话,你们谅必都听见的。”善继道:
“小人不曾听见。”滕大尹道:“方才长长的身儿,瘦瘦的脸儿,高颧骨,细眼
睛,长眉大耳,朗朗的三牙须,银也似白的,纱帽皂靴,红袍金带,可是倪老先
生模样么?”唬得众人一身冷汗,都跪下道:“正是他生前模样。”大尹道:
“如何忽然不见了?他说家中有两处大厅堂,又东边旧存下一所小屋,可是有的?”
善继也不敢隐瞒,只得承认道:“有的。”大尹道:“且到东边小屋去一看,自
有话说。”众人见大尹半日自言自语,说得活龙活现,分明是倪太守模样,都信
道倪太守真个出现了?人人吐舌,个个惊心。谁知都是滕大尹的巧言。他是看了
行乐图,照依小像说来,何曾有半句是真话!有诗为证:
圣贤自是空题目,惟有鬼神不敢触。若非大尹假装词,逆子如何肯心服?
倪善继引路,众人随着大尹,来到东偏旧屋内。
这旧屋是倪太守未得第时所居,自从造了大厅大堂,把旧屋空着,只做个仓
厅,堆积些零碎米麦在内,留下一房家人。看见大尹前后走了一遍,到正屋中坐
下,向善继道:“你父亲果是有灵,家中事体,备细与我说了。教我主张,这所
旧宅子与善述,你意下何如?”善继叩头道:“但凭恩台明断。”大尹讨家私簿
子细细看了,连声道:“也好个大家事。”看到后面遗笔分关,大笑道:“你家
老先生自家写定的,方才却又在我面前,说善继许多不是,这个老先儿也是没主
意的。”唤倪善继过来,“既然分关写定,这些田园帐目,一一给你,善述不许
妄争。”梅氏暗暗叫苦,方欲上前哀求,只见大尹又道:“这旧屋判与善述,此
屋中之所有,善继也不许妄争。”善继想道:“这屋内破家破火,不直甚事,便
堆下些米麦,一月前都粜得七八了,存不多儿,我也勾便宜了。”便连连答应道:
“恩台所断极明。”大尹道:“你两人一言为定,各无翻悔。众人既是亲族,都
来做个证见。方才倪老先生当面嘱付说:‘此屋左壁下,埋银五千两,做五坛,
当与次儿。’”善继不信,禀道:“若果然有此,即使万金,亦是兄弟的,小人
并不敢争执。”大尹道:“你就争执时,我也不准。”便教手下讨锄头、铁锹等
器,梅氏母子作眼,率领民壮,往东壁下掘开墙基,果然埋下五个大坛。发起来
时,坛中满满的,都是光银子。把一坛银子上秤称时,算来该是六十二斤半,刚
刚一千两足数。众人看见,无不惊讶。善继益发信真了:“若非父亲阴灵出现,
面诉县主,这个藏银,我们尚且不知,县主那里知道?”只见滕大尹教把五坛银
子一字儿摆在自家面前,又分付梅氏道:“右壁还有五坛,亦是五千之数。更有
一坛金子,方才倪老先生有命,送我作酬谢之意,我不敢当,他再三相强,我只
得领了。”梅氏同善述叩头说道:“左壁五千,已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
先人之命。”大尹道:“我何以知之?据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说,想不是虚话。”
再教人发掘西壁,果然六个大坛,五坛是银,一坛是金。善继看着许多黄白之物,
眼里都放出火来,恨不得抢他一锭。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开口。滕大尹写
个照帖,给与善继为照,就将这房家人,判与善述母子。梅氏同善述不胜之喜,
一同叩头拜谢。善继满肚不乐,也只得磕几个头,勉强说句“多谢恩台主张”。
大尹判几条封皮,将一坛金子封了,放在自己轿前,抬回衙内,落得受用。众人
都认道真个倪太守许下酬谢他的,反以为理之当然,那个敢道个“不”字。这正
叫做鹬蚌相持,渔人得利。若是倪善继存心忠厚,兄弟和睦,肯将家私平等分析,
这千两黄金,弟兄大家该五百两,怎到得滕大尹之手?白白里作成了别人。自己
还讨得气闷,又加个不孝不弟之名,千算万计,何曾算计得他人,只算计得自家
而已!
闲话休题。再说梅氏母子,次日又到县拜谢滕大尹。大尹已将行乐图取去遗
笔,重新裱过,给还梅氏收领。梅氏母子方悟行乐图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
藏之金银也。此时有了这十坛银子,一般置买田园,遂成富室。后来善述娶妻,
连生三子,读书成名。倪氏门中,只有这一枝极盛。善继两个儿子,都好游荡,
家业耗废。善继死后,两所大宅子,都卖与叔叔善述管业。里中凡晓得倪家之事
本末的,无不以为天报云。诗曰:
从来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郎心太痴。忍以嫡兄欺庶母,却教死父算生儿。
轴中藏字非无意,壁下埋金属有司。何似存些公道好,不生争竞不兴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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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19:37 | 查看全部
第十一卷  赵伯升茶肆遇仁宗
第十一卷  赵伯升茶肆遇仁宗
         
三寸舌为安国剑,五言诗作上天梯。青云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
话说大宋仁宗皇帝朝间,有一个秀士,姓赵,名旭,字伯升,乃是西川成都
府人氏。自幼习学文章,诗、书、礼、乐一览下笔成文,乃是个饱学的秀才。喜
闻东京开选,一心要去应举,特到堂中,禀知父母。其父赵伦,字文宝;母亲刘
氏,都是世代诗礼之家。见子要上京应举,遂允其请。赵旭择日束装,其父赠诗
一首。诗云:“但见诗书频入目,莫将花酒苦迷肠。来年三月桃花浪,夺取罗袍
转故乡。”其母刘氏亦叮咛道:“愿孩儿蚤夺魁名,不负男儿之志。”赵旭拜别
了二亲,遂携琴、剑、书箱,带一仆人,径望东京进发。有亲友一行人,送出南
门之外,赵旭口占一词,名曰《江神子》。词云:
“旗亭谁唱渭城诗?两相思,怯罗衣。野渡舟横,杨柳折残枝。怕见苍山千
万里,人去远,草烟迷。
芙蓉秋露洗胭脂,断风凄,晓霜微。剑悬秋水,离别惨虹霓。剩有青衫千点
泪,何日里,滴休时?”
赵旭词毕,作别亲友,起程而行。
于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来到东京。遂入城中观看景致。只见
楼台锦绣,人物繁华,正是龙虎风云之地。行到状元坊,寻个客店安歇,守待试
期。入场赴选,三场文字已毕,回归下处,专等黄榜。赵旭心中暗喜:“我必然
得中也。”
次日,安排蚤饭已罢。店对过有座茶坊,与店中朋友同会茶之间,赵旭见案
上有诗牌,遂取笔,去那粉壁上,写下词一首。词云:
“足蹑云梯,手攀仙桂,姓名已在登科内。马前喝道状元来,金鞍玉勒成行
队。
晏罢归来,醉游街市,此时方显男儿志。修书急报凤楼人,这回好个风流婿。”
写毕,赵旭自心欢喜。至晚各归店中,不在话下。
当时仁宗皇帝早期升殿,考试官阅卷已毕,齐到朝中。仁宗皇帝问:“卿所
取榜首,年例三名,今不知何处人氏?”试官便将三名文卷,呈上御前。仁宗亲
自观览。看了第一卷,龙颜微笑,对试官道:“此卷作得极好!可惜中间有一字
差错。”试官俯伏在地,拜问圣上:“未审何字差乌?”仁宗笑曰:“乃是个
‘唯’字。原来‘口’傍,如何却写‘厶’傍?”试官再拜叩首,奏曰:“此字
皆可通用。”仁宗问道:“此人姓甚名谁?何处人氏?”拆开弥封看时,乃是西
川成都府人氏,姓赵,名旭,见今在状元坊店内安歇。仁宗着快行急宣。
那时赵旭在店内蒙宣,不敢久停,随使命直到朝中。借得蓝袍槐简,引见御
前,叩首拜舞。仁宗皇帝问道:“卿乃何处人氏?”赵旭叩头奏道:“臣是西川
成都府人氏,自幼习学文艺,特赴科场,幸瞻金阙。”帝又问曰:“卿得何题目?
作文字多少?内有几字?”赵旭叩首,一一回奏,无有差错。仁宗见此人出语如
同注水,暗喜称奇,只可惜一字差写。上曰:“卿卷内有一字差错。”赵旭惊惶
俯伏,叩首拜问:“未审何字差写?”仁宗云:“乃是个‘唯’字。本是个‘口’
傍,卿如何却写作‘厶’傍?”赵旭叩头回奏道:“此字皆可通用。”仁宗不悦,
就御案上取文房四宝,写下八个字,递与赵旭曰:“卿家看想,写着‘单单、去
吉、吴矣、吕台’,卿言通用,与朕拆来。”赵旭看了半响,无言抵对,仁宗曰:
“卿可暂退读书。”赵旭羞愧出朝,回归店中,闷闷不已。
众朋友来问道:“公必然得意!”赵旭被问,言说此事,众皆大惊。遂乃邀
至茶坊,啜茶解闷。赵旭蓦然见壁上前日之辞,嗟吁不已,再把文房四宝,作词
一首。词云:
羽翼将成,功名欲遂,姓名已称男儿意。东君为报牡丹芳,琼林赐与他人醉。
‘唯’字曾差,功名落地,天公误我平生志。问归来,回首望家乡,水远山
遥,三千余里。
待得出了金榜,着人看时,果然无赵旭之名。吁嗟涕泣,流落东京,羞归故
里。“再待三年,必不负我。”在下处闷闷不悦,谩题四句于壁上。诗曰:
宋玉徒悲,江淹是恨,韩愈投荒,苏秦守困。
赵旭写罢,在店中闷倦无聊,又作词一首,名《浣溪沙》,道:
秋气天寒万叶飘,蛩声唧唧夜无聊,夕阳人影卧平桥。
菊近秋来都烂缦,从他霜后更萧条,夜来风雨似今朝。
思忆家乡,功名不就,展转不寐,起来独坐,又作《小重山》词一首,道:
“独坐清灯夜不眠,寸肠千万缕,两相牵。鸳鸯秋雨傍池莲,分飞苦,红泪
晚风前。  回首雁翩翩,写来思寄去,远如天。安排心事待明年,悉难待,泪滴
满青毡。”自此流落东京。
至秋深,仆人不肯守待,私奔回家去。赵旭孤身旅邸,又无盘缠,每日上街
与人作文写字。争奈身上衣衫蓝缕,著一领黄草布衫,被西风一吹,赵旭心中苦
闷,作词一首,词名《鹧鸪天》,道:
“黄草遮寒最不宜,况兼久敝色如灰。肩穿袖破花成缕,可奈金风蚤晚吹。
才挂体,泪沾衣,出门羞见旧相知。邻家女子低声问:觅与奴糊隔帛儿?”
时值秋雨纷纷,赵旭坐在店中。店小二道:“秀才,你今如此穷窘,何不去
街市上茶坊酒店中吹笛?觅讨些钱物,也可度日。”赵旭听了,心中焦躁,作诗
一首。诗曰:
旅店萧萧形影孤,时挑野菜作羹蔬。村夫不识调羹手,问道能吹笛也无?
光阴荏苒,不觉一载有馀。忽一日,仁宗皇帝在宫中,夜至三更时分,梦一
金甲神人,坐驾太平车一辆,上载着九轮红日,下至内廷。猛然惊觉,乃是南柯
一梦。至来日,蚤朝升殿,臣僚拜舞已毕,文武散班。仁宗宣问司天台苗太监曰:
“寡人夜来得一梦,梦见一金甲神人,坐驾太平车一辆,上载九轮红日,此梦主
何吉凶?”苗太监奏曰:“此九日者,乃是个‘旭’字,或是人名,或是州郡。”
仁宗曰:“若是人名,朕今要见此人,如何得见?卿与寡人占一课。”原来苗太
监曾遇异人,传授诸葛马前课,占问最灵。当下奉课,奏道:“陛下要见此人,
只在今日。陛下须与臣扮作白衣秀士,私行街市,方可遇之。”仁宗依奏,卸龙
衣,解玉带,扮作白衣秀才,与苗太监一般打扮。出了朝门之外,径往御街并各
处巷陌游行。
将及半晌,见座酒楼,好不高峻!乃是有名的樊楼。有《鹧鸪天》词为证:
“城中酒楼高入天,烹龙煮凤味肥鲜。公孙下马闻香醉,一饮不惜费万钱。
招贵客,引高贤,楼上笙歌列管弦。百般美物珍羞味,四面栏杆彩画檐。”
仁宗皇帝与苗太监上楼饮酒,君臣二人,各分尊卑而坐。壬正盛夏,天道炎
热。仁宗手执一把月样白梨玉柄扇,倚着栏杆看街。将扇柄敲楹,不觉失手,堕
扇楼下。急下去寻时,无有。仁宗教苗太监更占一课。苗太监领旨,发课罢,详
道:“此扇也只在今日重见。”二人饮酒毕,算还酒钱下楼出街。
行到状元坊,有座茶肆。仁宗道:“可吃杯茶去。”二人入茶肆坐下,忽见
白壁之上,有词二只,句语清佳,字画精壮,后写:“锦里秀才赵旭作。”仁宗
失惊道:“莫非此人便是?”苗太监便唤茶博士问道:“壁上之词是何人写的?”
茶博士答道:“告官人,这个作词的,他是一个不得第的秀才,羞归故里,流落
在此。”苗太监又问道:“他是何处人氏?今在何处安歇?”茶博士道:“他是
西川成都府人氏,见在对过状元坊店内安歇。专与人作文度日,等候下科开选。”
仁宗想起前因,私对苗太监说道:“此人原是上科试官取中的榜首,文才尽好,
只因一字差误,朕怪他不肯认错,遂黜而不用。不期流落于此。”便教茶博士:
“去寻他来,我要求他文章。你若寻得他来,我自赏你。”茶博士走了一回,寻
他不着。叹道:“这个秀才,真个没福,不知何处去了。”茶博士回覆道:“二
位官人,寻他不见。”仁宗道:“且再坐一会,再点茶来。”一边吃茶,又教茶
博士去寻这个秀才来。茶博士又去店中并各处酒店寻问,不见。道:“真乃穷秀
才!若遇着这二位官人,也得他些资助,好无福分!”茶博士又回覆道:“寻他
不见。”
二人还了茶钱,正欲起身,只见茶博士指道:“兀那赵秀才来了!”苗太监
道:“在那里?”茶博士指街上:“穿破蓝衫的来者便是。”苗太监教请他来。
茶博士出街接着道:“赵秀才,我茶肆中有二位官人等着你,教我寻你,两次不
见。”赵旭慌忙走入茶坊,相见礼毕,坐于苗太监肩下,三人吃茶。问道:“壁
上文词,可是秀才所作?”赵旭答道:“学生不才,信口胡谄,甚是笑话。”仁
宗问道:“秀才是成都人,却缘何在此?”赵旭答道:“因命薄下第,羞归故里。”
正说之间,赵旭于袖中捞摸。苗太监道:“秀才袖中有何物?”赵旭不答,即时
袖中取出,乃是月样玉柄白梨扇子,双手捧与苗太监看时,上有新诗一首。诗道:
“屈曲交枝翠色苍,困龙未际土中藏。他时若得风云会,必作擎天白玉梁。”苗
太监道:“此扇从何而得?”赵旭答道:“学生从樊楼下走过,不知楼上何人坠
下此扇,偶然插于学生破蓝衫袖上,就去王丞相家作松诗,起笔因书于扇上。”
苗太监道:“此扇乃是此位赵大官人的,因饮酒坠于楼下。”赵旭道:“既是大
官人的,即当奉还。”仁宗皇帝大喜!又问:“秀才,上科为何不第?”赵旭答
言:“学生三场文字俱成,不想圣天子御览,看得一字差写,因此不第,流落在
此。”仁宗曰:“此是今上不明。”赵旭答曰:“今上至明。”仁宗曰:“何字
差写?”赵旭曰:“是‘唯’字。学生写为‘厶’傍,天子高明,说是‘口’傍。
学生奏说:‘皆可通用。’今上御书八字:‘单单、去吉、吴矣、吕台。卿言通
用,与朕拆来。’学生无言抵对,因此黜落,至今淹滞。此乃学生考究不精,自
取其咎,非圣天子之过也。”仁宗问道:“秀才家居锦里,是西川了。可认得王
制置么?”赵旭答道:“学生认得王制置,王制置不认得学生。”仁宗道:“他
是我外甥,我修封书,着人送你同去投他,讨了名分,教你发迹,如何?”赵旭
倒身便拜:“若得二位官人提携,不敢忘恩。”苗太监道:“秀才,你有缘遇着
大官人抬举,你何不作诗谢之?”赵旭应诺,作诗一首。诗曰:
白玉隐于顽石里,黄金埋入污泥中。今朝遇贵相提掇,如立天梯上九重。
仁宗皇帝见诗,大喜道:“何作此诗?也未见我荐得你否。我也回诗一首。”
诗曰:
一字争差因失第,京师流落误佳期。与君一柬投西蜀,胜似山呼拜凤墀。
赵旭得大官人诗,感恩不已。又有苗太监道:“秀才,大官人有诗与你,我
岂可无一言乎?”乃赠诗一首。诗曰:“旭临帝阙应天文,本得名魁一字浑。今
日柬投王制置,锦衣光耀赵家门。”苗太监道:“秀才,你回下处去,待来日蚤
辰,我自催促大官人,着人将书并路费,一同送你起程。”赵旭问道:“大官人
第宅何处?学生好来拜谢。”苗太监道:“第宅离此甚远,秀才不劳访问。”赵
旭就在茶坊中拜谢了,三人一同出门,作别而去。
到来日,赵旭蚤起等待。果然昨日那没须的白衣秀士,引着一个虞候,担着
个衣箱包袱,只不见赵大官人来。赵旭出店来迎接,相见礼毕,苗太监道:“夜
来赵大官人依着我,委此人送你起程。付一锭白银五十两,与你文书,赍到成都
府去。文书都在此人处,着你路上小心径往。”赵旭再三称谢,问道:“官人高
姓大名?”苗太监道:“在下姓苗,名秀,就在赵大官人门下做个馆宾。秀士见
了王制置时,自然晓得。”赵旭道:“学生此去,倘然得意,决不忘犬马之报。”
遂吟诗一首,写于素笺,以寓谢别之意。诗曰:
旧年曾作登科客,今日还期暗点头。有意去寻丞相府,无心偶会酒家楼。
空中扇坠蓝衫插,袖里诗成黄阁留。多谢贵人修尺一,西川制置径相投。
苗太监领了诗笺,作别自回。赵旭遂将此银凿碎,算还了房钱,整理衣服齐
备,三日后起程。
于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约莫到成都府地面百余里之外,听得
人说:“差人远接新制置,军民喧闹。”赵旭闻信大惊,自想:“我特地来寻王
制置,又离任去了,我直如此命薄!怎生是好?”遂吟诗一首,诗曰:
尺书手捧到川中,千里投人一旦空。辜负高人相汲引,家乡虽近转忧冲。
虞候道:“不须愁烦,且前进,打听的实如何。”赵旭行一步,懒一步,再
行二十五里,到了成都地面。接官亭上,官员人等喧哄,都说:“伺候新制置到
任,接了三日,并无消息。”虞候道:“秀才,我与你到接官亭上看一看。”赵
旭道:“不可去,我是个无倚的人。”虞候不管他说,一直将着袱包,挑着衣箱,
径到接官亭上歇下。虞候道:“众官在此等甚?何不接新制置?”众官失惊,问
道:“不见新制置来?”虞候打开袱包,拆开文书,道:“这秀才便是新制置。”
赵旭也吃了一惊。虞候又开了衣箱,取出紫袍金带、象简乌靴,戴上舒角幞头,
宣读了圣旨。赵旭谢恩,叩首拜敕授西川五十四州都制置。众官相见,行礼已毕。
赵旭着人去寻个好寺院去处暂歇,选日上任。自思前事:“我状元到手,只为一
字黜落。谁知命中该发迹,在茶肆遭遇赵大官人,原来正是仁宗皇帝。”此乃是:
着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栽柳柳成阴。赵旭问虞候道:“前者,白衣人送我起程的,
是何官宰?”虞候道:“此是司天台苗太监,旨意分付,着我同来。”赵旭自道:
“我有眼不识太山也。”
择日上任,骏马雕鞍,张三檐伞盖,前面队伍摆列,后面官吏跟随,威仪整
肃,气象轩昂。上任已毕,归家拜见父母。父母蓦然惊惧,合家迎接,门前车马
喧天。赵旭下马入堂,紫袍金带,象简乌靴,上堂参拜父母。父母问道:“你科
举不第,流落京师,如何便得此职?又如何除授本处为官?”赵旭具言前事,父
母闻知,拱手加额,感日月之光,愿孩儿忠心补报皇恩。赵旭作诗一首,诗曰:
功名着意本抡魁,一字争差不得归。自恨禹门风浪急,谁知平地一声雷!
父母心中,不胜之喜。合家欢悦,亲友齐来庆贺,做了好几日筵席。旧时逃
回之仆,不念旧恶,依还收用。思量仁宗天子恩德,自修表章一道,进谢皇恩。
从此西川做官,兼管军民。父母俱迎在衙门中奉养。所谓一子受皇恩,全家食天
禄。有诗为证:
相如持节仍归蜀,季子怀金又过周。衣锦还乡从古有,何如茶肆遇宸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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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19:54 | 查看全部
第十二卷  众名姬春风吊柳七
第十二卷  众名姬春风吊柳七
         
“北阙休上诗,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
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下窗虚。”这首诗,乃唐朝孟浩然所作。他是襄阳第
一个有名的诗人,流寓东京,宰相张说甚重其才,与之交厚。一日,张说在中书
省入直,草应制诗,苦思不就。遣堂吏密请孟浩然到来,商量一联诗句。正尔烹
茶细论,忽然唐明皇驾到。孟浩然无处躲避,伏于床后。明皇蚤已瞧见,问张说
道:“适才避朕者,何人也?”张说奏道:“此襄阳诗人孟浩然,臣之故友。偶
然来此,因布衣,不敢唐突圣驾。”明皇道:“朕亦素闻此人之名,愿一见之。”
孟浩然只得出来,拜伏于地,口称:“死罪。”明皇道:“闻卿善诗,可将生平
得意一首,诵与朕听?”孟浩然就诵了《北阙休上诗》这一首。明皇道:“卿非
不才之流,朕亦未为明主;然卿自不来见朕,朕未尝弃卿也。”当下龙颜不悦,
起驾去了。次日,张说入朝,见帝谢罪,因力荐浩然之才,可充馆职。明皇道:
“前朕闻孟浩然有‘流星澹河汉,疏雨滴梧桐’之句,何其清新!又闻有‘气蒸
云梦泽,波撼岳阳楼’之句,何其雄壮!昨在朕前,偏述枯槁之辞,又且中怀怨
望,非用世之器也。宜听归南山,以成其志!”由是终身不用,至今人称为孟山
人。后人有诗叹云:“新诗一首献当朝,欲望荣华转寂寥。不是不才明主弃,从
来贵贱命中招。”古人中,有因一言拜相的,又有一篇赋上遇主的,那孟浩然只
为错念了八句诗,失了君王之意,岂非命乎?
如今我又说一桩故事,也是个有名才子,只为一首词上误了功名,终身坎壈,
后来颠到成了风流佳话。那人是谁?说起来,是宋神宗时人,姓柳,名永,字耆
卿,原是建宁府崇安县人氏,因随父亲作宦,流落东京。排行第七,人都称为柳
七官人。年二十五岁,丰姿洒落,人才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至于
吟诗作赋,尤其本等。还有一件,最其所长,乃是填词。怎么叫做填词?假如李
太白有《忆秦娥》、《菩萨蛮》,王维有《郁轮袍》,这都是词名,又谓之诗余,
唐时名妓多歌之。至宋时,大晟府乐官,博采词名,填腔进御。这个词,比切声
调,分配十二律,其某律某调,句长句短,合用平、上、去、入四声字眼,有个
一定不移之格。作词者,按格填入,务要字与音协,一些杜撰不得,所以谓之填
词。那柳七官人于音律里面,第一精通,将大晟府乐词,加添至二百余调,真个
是词家独步。他也自恃其才,没有一个人看得入眼,所以缙绅之门,绝不去走;
文字之交,也没有人。终日只是穿花街,走柳巷,东京多少名妓,无不敬慕他,
以得见为荣。若有不认得柳七者,众人都笑他为下品,不列姊妹之数。所以妓家
传出几句口号,道是:“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那柳七官人,真个是朝朝楚馆,夜夜秦楼。内中有三个出名上等的行首,往
来尤密。一个唤做陈师师,一个唤做赵香香,一个唤做徐冬冬。这三个行首,赔
着自己钱财,争养柳七官人。怎见得?有戏题一词,名《西江月》为证:
“调笑师师最惯,香香暗地情多,冬冬与我煞脾和,独自窝盘三个。
‘管’字下边无分,‘闭’字加点如何?权将‘好’字自停那,‘奸’字中
间着我。”
这柳七官人,诗词文采,压于朝士。因此近侍官员,虽闻他恃才高傲,却也
多少敬慕他的。那时天下太平,凡一才一艺之士,无不录用。有司荐柳永才名,
朝中又有人保奏,除授浙江管下余杭县宰。这县宰官儿,虽不满柳耆卿之意,把
做个进身之阶,却也罢了。只是舍不得那三个行首。时值春暮,将欲起程,乃制
《西江月》为词,以寓惜别之意:
“凤额绣帘高卷,兽镮朱户频摇。两竿红日上花梢,春睡厌厌难觉。
好梦枉随飞絮,闲愁浓胜香醪。不成雨暮与云朝,又是韶光过了。”
三个行首,闻得柳七官人浙江赴任,都来饯别。众妓至者如云,耆卿口占
《如梦令》云:“郊外绿阴千里,掩映红裙十队。惜别语方长,车马催人速去。
偷泪,偷泪,那得分身应你!”
柳七官人别了众名姬,携着琴、剑、书箱,扮作游学秀士,迤逦上路,一路
观看风景。行至江州,访问本处名妓。有人说道:“此处只有谢玉英,才色第一。”
耆卿问了住处,径来相访。玉英迎接了,见耆卿人物文雅,便邀入个小小书房。
耆卿举目看时,果然摆设得精致。但见:明窗净几,竹榻茶垆。床间挂一张名琴,
壁上悬一幅古画。香风不散,宝炉中常爇沉檀;清风逼人,花瓶内频添新水。万
卷图书供玩览,一枰棋局佐欢娱。耆卿看他卓上摆着一册书,题云:“柳七新词”。
检开看时,都是耆卿平日的乐府,蝇头细字,写得齐整。耆卿问道:“此词何处
得来?”玉英道:“此乃东京才子柳七官人所作。妾平昔甚爱其词,每听人传诵,
辄手录成帙。”耆卿又问道:“天下词人甚多,卿何以独爱此作?”玉英道:
“他描情写景,字字逼真。如《秋思》一篇末云:‘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
阳。’《秋别》一篇云:‘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等语,人不
能道。妾每诵其词,不忍释手,恨不得见其人耳。”耆卿道:“卿要识柳七官人
否?小生就是。”玉英大惊,问其来历。耆卿将余杭赴任之事,说了一遍。玉英
拜倒在地,道:“贱妾凡胎,不识神仙,望乞恕罪。”置酒款待,殷勤留宿。
耆卿深感其意,一连住了三五日。恐怕误了凭限,只得告别。玉英十分眷恋,
设下山盟海誓,一心要相随柳七官人,侍奉箕帚。耆卿道:“赴任不便。若果有
此心,俟任满回日,同到长安。”玉英道:“既蒙官人不弃贱妾,从今为始,即
当杜门绝客以待。切勿遗弃,使妾有白头之叹。”耆卿索纸,写下一词,名《玉
女摇仙佩》。词云: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
丽?拟把名花比,恐傍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
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
双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
意。为盟誓,今生断不辜鸳被。”
耆卿吟词罢,别了玉英上路。
不一日,来到姑苏地方,看见山明水秀,到个路傍酒楼上,沽饮三杯。忽听
得鼓声齐响,临窗而望,乃是一群儿童,掉了小船,在湖上戏水采莲。口中唱着
吴歌云:
“采莲阿姐斗梳妆,好似红莲搭个白莲争。红莲自道颜色好,白莲自道粉花
香。
粉花香,粉花香,贪花人一见便来抢。红个也忒贵,白个也弗强。当面下手
弗得,和你私下商量,好像荷叶遮身无人见,下头成藕带丝长。”
柳七官人听罢,取出笔来,也做一只吴歌,题于壁上。歌云:
“十里荷花九里红,中间一朵白松松。白莲则好摸藕吃,红莲则好结莲蓬。
结莲蓬,结莲蓬,莲蓬生得忒玲珑。肚里一团清趣,外头包裹重重。有人吃
着滋味,一时劈破难容。只图口甜,那得知我心里苦?开花结子一场空。”
这首吴歌,流传吴下,至今有人唱之。
却说柳七官人过了姑苏,来到余杭县上任,端的为官清正,讼简词稀。听政
之暇,便在大涤、天柱、由拳诸山,登临游玩,赋诗饮酒。这余杭县中,也有几
家官妓,轮番承直。但是讼牒中犯着妓者名字,便不准行。妓中有个周月仙,颇
有姿色,更通文墨。一日,在县衙唱曲侑酒,柳县宰见他似有不乐之色,问其缘
故。月仙低头不语,两泪交流。县宰再三盘问,月仙只得告诉。
原来月仙与本地一个黄秀才,情意甚密。月仙一心只要嫁那秀才,奈秀才家
贫,不能备办财礼。月仙守那秀才之节,誓不接客。老鸨再三逼迫,只是不从;
因是亲生之女,无可奈何。黄秀才书馆与月仙只隔一条大河,每夜月仙渡船而去,
与秀才相聚,至晓又回。同县有个刘二员外,爱月仙丰姿,欲与欢会。月仙执意
不肯,吟诗四句道:“不学路傍柳,甘同幽谷兰;游蜂若相询,莫作野花看。”
刘二员外心生一计,嘱付舟人,教他乘月仙夜渡,移至无人之处,强奸了他,取
个执证回话,自有重赏。舟人贪了赏赐,果然乘月仙下船,远远撑去。月仙见不
是路,喝他住舡。那舟人那里肯依?直摇到芦花深处,僻静所在,将船泊了。走
入船舱,把月仙抱住,逼着定要云雨。月仙自料难以脱身,不得已而从之。云收
雨散,月仙惆怅,吟诗一首:“自恨身为妓,遭污不敢言。羞归明月渡,懒上载
花船。”
是夜,月仙仍到黄秀才馆中住宿,却不敢声告诉,至晓回家。其舟人记了这
四句诗,回复刘二员外;员外将一锭银子,赏了舟人去了。便差人邀请月仙家中
侑酒,酒到半酣,又去调戏月仙,月仙仍旧推阻。刘二员外取出一把扇子来,扇
上有诗四句,教月仙诵之。月仙大惊!原来却是舟中所吟四句,当下顿口无言。
刘二员外道:“此处牙床锦被,强似芦花明月,小娘子勿再推托。”月仙满面羞
渐,安身无地,只得从了刘二员外之命。以后刘二员外日逐在他家占住,不容黄
秀才相处。
自古道:小娘爱俏,鸨儿爱钞。黄秀才虽然儒雅,怎比得刘二员外有钱有钞?
虽然中了鸨儿之意,月仙心下只想着黄秀才,以此闷闷不乐。今番被县宰盘问不
过,只得将情诉与。柳耆卿是风流首领,听得此语,好生怜悯。当日就唤老鸨过
来,将钱八十千付作身价,替月仙除了乐籍,一面请黄秀才相见,亲领月仙回去,
成其夫妇。黄秀才与周月仙拜谢不尽。正是:风月客怜风月客,有情人遇有情人。
柳耆卿在余杭三年,任满还京。想起谢玉英之约,便道再到江州。原来谢玉
英初别耆卿,果然杜门绝客。过了一年之后,不见耆卿通问,未免风愁月恨;更
兼日用之需,无从进益。日逐车马填门,回他不脱。想着五夜夫妻,未知所言真
假;又有闲汉从中撺掇,不免又随风倒舵,依前接客。有个新安大贾孙员外,颇
有文雅,与他相处年余,费过千金。耆卿到玉英家询问,正值孙员外邀玉英同往
湖口看船去了。耆卿到不遇。知玉英负约,怏怏不乐,乃取花笺一幅,制词名
《击梧桐》。词云:
“香靥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与。自识伊来便好看承,会得妖娆心素。
临岐再约同欢,定是都把平生相许。又恐恩情易破难成,未免千般思虑。
近日重来,空房而已,苦没叨叨言语。便认得听人教当,拟把前言轻负。见
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词赋。试与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后写:“东京柳永,访玉卿不遇,漫题。”耆卿写毕,念了一遍,将词笺粘
于壁下,拂袖而出。回到东京,屡有人举荐,升为屯田员外郎之职。东京这班名
姬,依旧来往。耆卿所支俸钱,及一应求诗求词馈送下来的东西,都在妓家销化。
一日,正在徐冬冬家积翠楼戏耍。宰相吕夷简差堂吏传命,直寻将来。说道:
“吕相公六十诞辰,家妓无新歌上寿,特求员外一阕,幸即挥毫,以便演习。蜀
锦二端,吴绫四端,聊充润笔之敬,伏乞俯纳。”耆卿允了,留堂吏在楼下酒饭。
问徐冬冬有好纸否,徐冬冬在箧中,取出两幅芙蓉笺纸,放于案上。耆卿磨得墨
浓,蘸得笔饱,拂开一幅笺纸,不打草儿,写下《千秋岁》一阕云:
“泰阶平了,又见三台耀。烽火静,枪枪归。朝堂耆硕辅,樽俎英雄表。福
无艾,山河带砺人难老。
渭水当年钓,晚应飞熊兆;同一吕,今偏早。乌纱头未白,笑把金樽倒。人
争羡,二十四遍中书考。”
耆卿一笔写完,还剩下芙蓉笺一纸,余兴未尽,后写《西江月》一调云:
“腹内胎生异锦,笔端舌喷长江。纵教疋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
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风流才子占词场,真是白衣卿相。”
耆卿写毕,放在卓上。
恰好陈师师家差个侍儿来请,说道:“有下路新到一个美人,不言姓名,自
述特慕员外,不远千里而来,今在寒家奉候,乞即降临。”耆卿忙把诗词装入封
套,打发堂吏动身去了,自己随后往陈师师家来。一见了那美人,吃了一惊。那
美人是谁?正是:着意寻不见,有时还自来。那美人正是江州谢玉英。他从湖口
看舡回来,见了壁上这只《击梧桐》词,再三讽咏,想着:“耆卿果是有情之人,
不负前约。”自觉惭愧。瞒了孙员外,收拾家私,雇了船只,一径到东京问柳七
官人。闻知他在陈师师家往来极厚,特拜望师师,求其引见耆卿。当时分明是断
花再接,缺月重圆,不胜之喜。陈师师问其详细,便留谢玉英同住。玉英怕不稳
便,商量割东边院子另住。自到东京,从不见客,只与耆卿相处,如夫妇一般。
耆卿若往别妓家去,也不阻挡,甚有贤达之称。
话分两头。再说耆卿匆忙中,将所作寿词封付堂吏,谁知忙中多有错,一时
失于占检,两幅词笺都封了去。吕丞相拆开封套,先读了《千秋岁》调,到也欢
喜。又见《西江月》调,少不得也念一遍。念到“纵教匹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
量”,笑道:“当初裴晋公修福光寺,求文于皇甫湜,湜每字索绢三匹。此子嫌
吾酬仪太薄耳!”又念到:“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大怒道:“小子
轻薄,我何求汝耶?”从此衔恨在心。柳耆卿却是疏散的人,写过词,丢在一边
了,那里还放在心上。
又过了数日,正值翰林员缺,吏部开荐柳永名字。仁宗曾见他增定大晟乐府,
亦慕其才,问宰相吕夷简道:“朕欲用柳永为翰林,卿可识此人否?”吕夷简奏
道:“此人虽有词华,然恃才高傲,全不以功名为念。见任屯田员外,日夜留连
妓馆,大失官箴。若重用之,恐士习由此而变。”遂把耆卿所作《西江月》词诵
了一遍。仁宗皇帝点头。早有知谏院官,打听得吕丞相衔恨柳永,欲得逢迎其意,
连章参劾。仁宗御笔批着四句道:“柳永不求富贵,谁将富贵求之?任作白衣卿
相,风前月下填词。”
柳耆卿见罢了官职,大笑道:“当今做官的,都是不识字之辈,怎容得我才
子出头?”因改名柳三变,人都不会其意,柳七官人自解说道:“我少年读书,
无所不窥,本求一举成名,与朝家出力;因屡次不第,牢骚失意,变为词人。以
文采自见,使名留后世足矣;何期被荐,顶冠束带,变为官人。然浮沉下僚,终
非所好;今奉旨放落,行且逍遥自在,变为仙人。”从此益放旷不检,以妓为家。
将一个手板上写道:“奉圣旨填词柳三变。”欲到某妓家,先将此手板送去,这
一家便整备酒肴,伺候过宿。次日,再要到某家,亦复如此。凡所作小词,落款
书名处,亦写“奉圣旨填词”五字,人无有不笑之者,如此数年。
一日,在赵香香家偶然昼寝,梦见一黄衣吏从天而下,道说:“奉玉帝敕旨,
《霓裳羽衣曲》已旧,欲易新声,特借重仙笔,即刻便往。”柳七官人醒来,便
讨香汤沐浴。对赵香香道:“适蒙上帝见召,我将去矣。各家姊妹可寄一信,不
能候之相见也。”言毕,瞑目而坐。香香视之,已死矣。慌忙报知谢玉英,玉英
一步一跌的哭将来。陈师师、徐冬冬两个行首,一时都到。又有几家曾往来的,
闻知此信,也都来赵家。
原来柳七官人,虽做两任官职,毫无家计。谢玉英虽说跟随他终身,到带着
一家一火前来,并不费他分毫之事。今日送终时节,谢玉英便是他亲妻一般;这
几个行首,便是他亲人一般。当时陈师师为首,敛取众妓家财帛,制买衣衾棺椁,
就在赵家殡殓。谢玉英衰绖做个主丧,其他三个的行首,都聚在一处,带孝守幕。
一面在乐游原上,买一块隙地起坟,择日安葬。坟上竖个小碑,照依他手板上写
的增添两字,刻云:“奉圣旨填词柳三变之墓。”出殡之日,官僚中也有相识的,
前来送葬。只见一片缟素,满城妓家,无一人不到,哀声震地。那送葬的官僚,
自觉惭愧,掩面而返。
不逾两月,谢玉英过哀,得病亦死,附葬于柳墓之傍。亦见玉英贞节,妓家
难得,不在话下。
自葬后,每年清明左右,春风骀荡,诸名姬不约而同,各备祭礼,往柳七官
人坟上,挂纸钱拜扫,唤做“吊柳七”,又唤做“上风流冢”。未曾“吊柳七”、
“上风流冢”者,不敢到乐游原上踏青。后来成了个风俗,直到高宗南渡之后,
此风方止。后人有诗题柳墓云: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缙
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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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张道陵七试赵升
第十三卷  张道陵七试赵升
         
但闻白日升天去,不见青天走下来。有朝一日天破了,人家都叫阿癐々。
这四句诗乃国朝唐解元所作,是讥诮神仙之说不足为信。此乃戏谑之语。从
来混沌剖判,便立下了三教:太上老君立了道教,释迦祖师立了佛教,孔夫子立
了儒教。儒教中出圣贤,佛教中出佛菩萨,道教中出神仙。那三教中,儒教忒平
常,佛教忒清苦,只有道教,学成长生不死,变化无端,最为洒落。看官,我今
日说一节故事,乃是《张道陵七试赵升》。那张道陵,便是龙虎山中历代住持道
教的正一天师第一代始祖,赵升乃其徒弟。有诗为证:
剖开顽石方知玉,淘尽泥沙始见金。不是世人仙气少,仙人不似世人心。
话说张天师的始祖,讳道陵,字辅汉,沛国人氏,乃是张子房第八世孙。汉
光武皇帝建武十年降生。其母梦见北斗第七星从天坠下,化为一人,身长丈余,
手中托一丸仙药,如鸡卵大,香气袭人。其母取而吞之,醒来便觉满腹火热,异
香满室,经月不散,从此怀孕。到十月满足,忽然夜半屋中光明如昼,遂生道陵。
七岁时,便能解说《道德经》,及河图谶纬之书,无不通晓。年十六,博通五经。
身长九尺二寸;庞眉广颡,朱项绿睛,隆准方颐,伏犀贯顶;垂手过膝,龙蹲虎
步,望之使人可畏。举贤良方正,入太学。一旦,喟然叹曰:“流光如电,百年
瞬息耳;纵位极人臣,何益于年命之数乎?”遂专心修炼,欲求长生不死之术。
同学有一人,姓王,名长,闻道陵之言,深以为然,即拜道陵为师,愿相随名山
访道。行至豫章郡,遇一绣衣童子。问曰:“日暮道远,二公将何之?”道陵大
惊,知其非常人,乃自述访道之意。童子曰:“世人论道,皆如捕风捉影,必得
‘黄帝九鼎丹法’,修炼成就,方可升天。”于是师徒二人,拜求指示。童子口
授二语,道是:左龙并右虎,其中有天府。说罢,忽然不见。道陵记此二语,但
未解其意。
一日,行至龙虎山中,不觉心动,谓王长曰:“左龙右虎,莫非此地乎?
‘府’者,藏也,或有秘书藏于此地。”乃登其绝顶,见一石洞,名曰壁鲁洞。
洞中或明或暗,委曲异常。走到尽处,有生成石门两扇。道陵想道:“此必神仙
之府。”乃与弟子王长端坐石门之外。凡七日,忽然石门洞开,其中石卓、石凳
俱备。卓上无物,只有文书一卷,取而观之,题曰“黄帝九鼎太清丹经”。道陵
举手加额,叫声:“惭愧”。师徒二人,欢喜无限!取出丹经,昼夜观览,具知
其法。但修炼合用药物、炉火之费甚广,无从措办。道陵先年曾学得有治病符水,
闻得蜀中风俗醇厚,乃同王长入蜀,结庐于鹤鸣山中,自称真人,专用符水救人
疾病。投之辄验,来者渐广;又多有人拜于门下,求为弟子,学他符水之法。
真人见人心信服,乃立为条例:所居门前有水池,凡有疾病者,皆疏记生身
以来所为不善之事,不许隐瞒;真人自书忏文,投池水中,与神明共盟约,不得
再犯,若复犯,身当即死。设誓毕,方以符水饮之。病愈后,出米五斗为谢。弟
子辈分路行法,所得米绢数目,悉开报于神明,一毫不敢私用。由是百姓有小疾
病,便以为神明谴责,自来首过。病愈后,皆羞惭改行,不敢为非。如此数年,
多得钱财,乃广市药物,与王长居密室中,共炼“龙虎大丹”。三年丹成,服之。
真人年六十余,自服丹药,容颜转少,如三十岁后生模样。从此能分形散影,常
乘小舟,在东西二溪往来游戏;堂上又有一真人,诵经不辍;若宾客来访,迎送
应对,或酒杯、棋局,各各有一真人;不分真假,方知是仙家妙用。
一日,有道士来言:“西城有白虎神,好饮人血,每岁,其乡必杀人祭之。”
真人心中不忍。将到祭祀之期,真人亲往西城,果见乡中百姓绑缚一人,用鼓乐
导引,送于白虎神庙。真人问其缘故,所言与道士相合。“若一年缺祭,必然大
兴风雨,毁苗杀稼,殃及六畜,所以一方惧怕。每年用重价购求一人,赤身绑缚,
送至庙中。夜半,凭神吮血享用。以此为常,官府亦不能禁。”真人曰:“汝放
此人去,将我代之,何如?”众乡民道:“此人因家贫无倚,情愿舍身充祭;得
我们五十千钱,葬父嫁妹,花费已尽。今日之死,乃其分内,你何苦自伤性命?”
真人曰:“我不信有神道吃人之事,若果有此事,我自愿承当,死而无怨。”众
人商量道:“他自不信,不干我事,左右是一条性命。”便依了真人言语,把绑
缚那人解放了。那人得了命,拜谢而去。众人便要来绑缚真人,真人曰:“我自
情愿,决不逃走,何用绑缚?”众人依允。真人入得庙来,只见庙中香烟缭绕,
灯烛炜煌,供养着土偶神像,狰狞可畏;案卓上摆列着许多祭品。众人叩头、宣
疏已毕,将真人闭于殿门之内,随将封锁。真人瞑目静坐以待。
约莫更深,忽听得一阵狂风,白虎神早到。一见真人,便来攫取。只见真人
口、耳、眼、鼻中,都放出红光,罩定了白虎神,此乃是仙丹之力。白虎神大惊,
忙问:“汝何人也?”真人曰:“吾奉上帝之命,管摄四海五岳诸神,命我分形
查勘。汝何方孽畜,敢在此虐害生灵?罪业深重,天诛难免!”白虎神方欲抗辨,
只见前后左右都是一般真人,红光遍体,吓得白虎神眼缝也开不得,叩头求哀。
原来白虎神是金神,自从五丁开道,凿破蜀山,金气发泄,变为白虎,每每出现,
生灾作耗。土人立庙,许以岁时祭享,方得安息。真人炼过金丹,养就真火,金
怕火克,自然制伏。当下真人与他立誓:不许生事害民!白虎神受戒而去。
次日侵晨,众乡民到庙,看见真人端然不动,骇问其由;真人备言如此如此,
今后更不妄害民命,有损无益。众乡人拜求名姓,真人曰:“我乃鹤鸣山张道陵
也。”说罢,飘然而去。众乡民在白虎庙前,另创前殿三间,供养张真人像,从
此革了人祭之事。有诗为证:
积功累行始成仙,岂止区区服食缘。白虎神藏人祭革,活人阴德在年年。
那时广汉青石山中,有大蛇为害。昼吐毒雾,行人中毒便死。真人又去剿除
了那毒蛇。山中之人,方敢昼行。
顺帝汉安元年,正月十五夜,真人在鹤鸣山精舍独坐,忽闻隐隐天乐之声,
从东而来,銮佩珊珊渐近。真人出中庭瞻望,忽见东方一片紫云,云中有素车一
乘,冉冉而下。车中端坐一神人,容若冰玉,神光照人,不可正视。车前站立一
人,就是前番在豫章郡所遇的绣衣童子。童子谓真人曰:“汝休惊怖,此乃太上
老君也。”真人慌忙礼拜。老君曰:“近蜀中有众鬼魔王,枉暴生民,深可痛惜。
子其为我治之,以福生灵,则子之功德无量,而名录丹台矣。”乃授以《正一盟
威秘录》,三清众经九百三十卷,符录丹灶秘诀七十二卷,雌雄剑二口,都功印
一枚。又嘱道:“与子刻期,千日之后,会于阆苑。”真人叩头领讫,老君升云
而去。
真人从此日味秘文,按法遵修。闻知益州有八部鬼帅,各领鬼兵,动亿万数,
周行人间,暴杀万民,枉夭无数。真人奉老君诰命,佩《盟威秘录》,往青城山,
置琉璃高座。左供大道元始天尊,右置三十六部真经;立十绝灵幡,周匝法席,
鸣钟叩磬;布下龙虎神兵,欲擒鬼帅。鬼帅乃驱率众鬼,挟兵刃矢石,来害真人。
真人将左手竖起一指,那指头变成一大朵莲花,千叶扶疏,兵矢皆不能入。众鬼
又持火千余炬来,欲行烧害。真人把袖一拂,其火即返烧众鬼。众鬼乃遥谓真人
曰:“吾师自住鹤鸣山中,何为来侵夺我居处?”真人曰:“汝等残害众生,罪
通于天。吾奉太上老君之命,是以来伐汝。汝若知罪,速避西方不毛之地,勿复
行病人间,可保无事。如仍前作业,即行诛戮,不留余种。”鬼帅不服。次日,
复会六大魔王,率鬼兵百万,安营下寨,来攻真人。真人欲服其心,乃谓曰:
“试与尔各尽法力,观其胜负。”六魔应诺。真人乃命王长积薪放火,火势正猛,
真人投身入火,火中忽生青莲花,托真人两足而出。六魔笑曰:“有何难哉!”
把手分开火头,?身便跳。两个魔王,先跳下火的,须眉皆烧坏了,负痛奔回。
那四个魔王,更不敢动掸。真人又投身入水,即乘黄龙而出,衣服毫不濡湿。六
魔又笑道:“火其实利害!这水打甚紧?”扑通的一声,六魔齐跳入水,在水中
连番几个筋斗,忙忙爬起,已自吃了一肚子淡水。真人复以身投石,石忽开裂,
真人从后而出。六魔又笑道:“论我等气力,便是山也穿得过,况于石乎?”硬
挺着肩胛,捱进石去。真人诵咒一遍,六个魔王半身陷于石中,展动不得,哀号
欲绝。其时八部鬼帅大怒,化为八只吊睛老虎,张牙舞爪,来攫真人。真人摇身
一变,变成狮子逐之。鬼帅再变八条大龙,欲擒狮子。真人又变成大鹏金翅鸟,
张开巨喙,欲啄龙睛。鬼帅再变五色云雾,昏天暗地。真人变化一轮红日,升于
九霄,光辉照耀,云雾即时流散。
鬼帅变化已穷。真人乃拈取片石,望空撇去,须臾化为巨石,如一座小山相
似。空中一线系住,如藕丝之细,悬罩于鬼营之上;石上又有二鼠,争啮那一线,
岌岌欲堕。魔王和鬼帅在高处看见,恐怕灭绝了营中鬼子鬼孙,乃同声哀告:
“饶命!愿往西方娑罗国居住,再不敢侵扰中土。”真人遂判令六大魔王归于北
酆,八部鬼师窜于西域。其时魔王身离石中,和鬼帅合成一党,兀自踌躇不去。
真人知众鬼不可善遣,乃口敕神符一道,飞上层霄。须臾之间,只见风伯招风,
雨师降雨,雷公兴雷,电母闪电,天将神兵,各持刃兵,一时齐集,杀得群鬼形
消影绝,真人方才收了法力。谓王长曰:“蜀人今始得安寝矣。”有《西江月》
为证:
鬼帅空施伎俩,魔王枉逞英雄。谁知大道有神通,一片精神运动。
水火不加寒热,腾身陷石如空。一场风雨众妖空,才识仙家妙用。
真人复谓王长曰:“吾上升之期已近,壁鲁洞乃吾得道之地,不可忘本。”
于是再至豫章,结庐于龙虎山中,师徒二人,潜修九还七返之功。
忽一日,复聆銮佩天乐之音,与鹤鸣山所闻无二。真人急忙整身,叩伏阶前;
见千乘万骑,簇拥着老君,在云端徘徊不下,真人再拜。老君乃命使者告曰:
“子之功业,合得九真上仙。吾昔使子入蜀,但区别人鬼,以布清净之化。子杀
鬼过多,又擅兴风雨,役使鬼神,阴景翳昼,杀气秽空,殊非大道好生之意。上
帝正责子过,所以吾今日不得近子也。子且退居,勤行修道。同时飞举者,数合
三人。俟数到之日,吾待子于上清八景宫中。”言讫,圣驾复去。真人乃精心忏
悔,再与王长回鹤鸣山去。
山中诸弟子晓得真人法力广大,只有王长一人,私得其传。纷纷议论,尽疑
真人偏向,有吝法之心。真人曰:“尔辈俗气未除,安能遗世?止可得吾导引房
中之术,或服食草木以延寿命耳。明年正月七日午时,有一人从东方来,方面短
身,貂裘锦袄,此乃真正道中之人,不弱于王长也。”诸弟子闻言,半疑不信。
到来年正月初七日,当正午,真人乃谓王长曰:“汝师弟至矣,可使人如此
如此。”王长领了法旨,步出山门,望东而看,果见一人来至,衣服状貌,一如
真人所言。诸弟子暗暗称奇。王长私谓诸弟子曰:“吾师将传法于此人,若来时,
切莫与通信;更加辱骂,不容入门;彼必去矣。”诸弟子相顾,以为得计。那人
到门,自称姓赵,名升,吴郡人氏,慕真人道法高妙,特来拜谒。诸弟子回言:
“吾师出游去了,不敢擅留。”赵升拱立伺候,众人四散走开了。到晚,径自闭
门不纳。赵升乃露宿于门外。
次日,诸弟子开门看时,赵升依前拱立,求见师长。诸弟子曰:“吾师甚是
私刻,我等伏侍数十年,尚无丝毫秘诀传授,想你来之何益?”赵摐曰:“传与
不传,惟凭师长。但某远踄而来,只愿一见,以慰平生仰慕耳。”诸弟子又曰:
“要见亦由你,只吾师实不在此。知他何日还山?足下休得痴等,有误前程。”
赵升曰:“某之此来,出于积诚。若真人十日不归,愿等十日;百日不来,愿等
百日。”
众人见赵升连住数日,并不转身,愈加厌恶。渐渐出言侮慢,以后竟把作乞
儿看待,恶言辱骂。赵升愈加和悦,全然不校。每日,只于午前往村中买一餐,
吃罢,便来门前伺候。晚间,众人不容进门,只就阶前露宿,如此四十余日。诸
弟子私相议论道:“虽然辞他不去,且喜得瞒过师父,许久尚不知觉。”只见真
人在法堂鸣钟集众,曰:“赵家弟子到此四十余日,受辱已足了,今日可召入相
见。”众弟子大惊,才晓得师父有前知之灵也。王长受师命,去唤赵升进见。赵
升一见真人,涕泣交下,叩头求为弟子。真人已知他真心求道,再欲试之。过了
数日,差往田舍中,看守黍苗。
赵摐奉命来到田边,只有小小茅屋一间,四围无倚,野兽往来极多。赵升朝
暮伺候赶逐,全不懈怠。忽一夜,月明如昼。赵升独坐茅屋中,只见一女子,美
貌非常,走进屋来,深深道个万福,说道:“妾乃西村农家之女,随伴出来玩月。
因往田中小解,失了伴侣,追寻不着,迷路至此。两足走得疼痛,寸步难移,乞
善士可怜,容妾一宿,感恩非浅。”赵升正待推阻,那女子径往他床铺上,倒身
睡下。口内娇啼宛转,只称脚痛。赵升认是真情,没奈何,只得容他睡了。自己
另铺些乱草,和衣倒地,睡了一夜。次日,那女子又推脚痛,故意不肯行走,撒
娇撒痴的要茶要饭。赵升只得管顾他。那女子到说些风话,引诱赵升。到晚来,
先自脱衣上铺,央赵升与他扯被加衣。赵升心如铁石,见女子着邪,连茅屋也不
进了,只在田塍边露坐到晓。至第四日,那女子已不见了,只见土墙上,题诗四
句,道是:“美色人皆好,如君铁石心。少年不作乐,辜负好光阴。”字画柔媚,
墨迹如新。赵摐看罢,大笑道:“少年作乐,能有几时?”便脱下鞋底,将字迹
挞没了。正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光阴荏苒,不觉春去秋来,赵摐奉真人之命,担了樵斧,去山后砍柴。偶然
砍倒一株枯松,去得力大,唿喇一声,松根迸起。赵升将双手拔起松根,看时,
下面显出黄灿灿的一窖金子。忽听得空中有人云:“天赐赵升。”赵升想道:
“我出家之人,要这黄金何用?况且无功,岂可贪天之赐?”便将山土掩覆。收
拾了柴担,觉得身子困倦,靠石而坐,少憩片时。忽然狂风大作,山凹里跳出三
只黄斑老虎。赵升安坐不动,那三只虎攒着赵升,咬他的衣服,只不伤身。赵升
全然不惧,颜色不变,谓虎曰:“我赵升生平不作昧心之事,今弃家入道,不远
千里,来寻明师,求长生不死之路。若前世欠你宿债,今生合供你啖嚼,不敢畏
避;如其不然,便可速去,休在此蒿恼人。”三虎闻言,皆弭耳低头而去。赵升
曰:“此必山神遣来试我者。死生有命,吾何惧哉!”当日荷柴而归,也不对同
辈说知见金、逢虎之事。
又一日,真人分付赵升往市上买绢十匹。赵升还值已毕,取绢而归。行至中
途,忽闻背后有人叫喊云:“劫绢贼慢走!”赵升回头看时,乃是卖绢主人,飞
奔而来,一把扯住赵升,说道:“绢价一些未还,如何将我绢去?好好还我,万
事全休!”赵升也不争辨,但念:“此绢乃吾师欲用之物,若还了他,如何回覆
师父?”便脱下貂裘与绢主,准其绢价。绢主尚嫌其少,又脱锦袄与之,绢主方
去。赵升持绢献上真人。真人问道:“你身上衣服,何处去了?”赵摐道:“偶
然病热,不曾穿得。”真人叹曰:“不吝己财,不谈人过,真难及也。”乃将布
袍一件,赐与赵升,赵升欣然穿之。
又一日,赵升和同辈地田间收谷,忽见路旁一人,叩头乞食,衣裳破弊,面
目尘垢;身体疮脓,臭秽可憎;两脚皆烂,不能行走。同辈人人掩鼻,叱喝他去。
赵升心中独怀不忍,乃扶他坐于茅屋之内,问其疾苦。将自己饭食,省与他吃。
又烧下一桶热汤,替他洗涤臭秽。那人又说身上寒冷,欲求一衣。赵升解开布袍,
卸下里衣一件,与之遮寒。夜间念他无倚,亲自作伴。到夜半,那人又叫呼要解。
赵升闻呼,慌忙起身,扶他解手,又扶进来。日间省饭食养他,常自半饥的过了;
夜间用心照管。如此十余日,全无倦怠。那人疮患将息渐好,忽然不辞而去。赵
升也无怨心。后人有诗赞云:逢人患难要施仁,望报之时亦小人。不吝施仁不望
报,分明天地布阳春。
时值初夏,真人一日会集诸弟子,同登天柱峰绝顶。那天柱峰,在鹤鸣山之
左,三面悬绝,其状如城。真人引弟子于峰头下视,有一桃树,傍生石壁,如人
舒出一臂相似,下临不测深渊。那桃树上结下许多桃子,红得可爱。真人谓诸弟
子曰:“有人能得此桃实,当告以至道之要。”那时诸弟子除了王长、赵升外,
共二百三十四人。皆临厓窥瞰,莫不股战流汗,连脚头也站不定。略看一看,慌
忙退步,惟恐坠下。只有一人,挺然而出,乃赵升也。对众人曰:“吾师命我取
桃,必此桃有可得之理;且圣师在此,鬼神呵护,必不使我死于深谷之中。”乃
看准了桃树之处,?身望下便跳。有这等异事,那一跳不歪不斜,不上不下,两
脚分开,刚刚的跨于桃树之上,将桃实恣意采摘。遥望石壁上面,悬绝二三丈,
四傍又无攀缘,无从爬上,乃以所摘桃子,向上掷去。真人用手一一接之。掷了
又摘,摘了又掷;下边掷,上边接,把一树桃子,摘个干净。真人接完桃子,自
吃了一颗,王长吃了一颗,把一颗留与赵升,恰好余下二百三十四颗。分派诸弟
子,每人一颗,不多不少。
真人问:“诸弟子中那个有本事,引导赵升上来?”诸弟子面面相觑,谁敢
答应?真人自临岩上,舒出一臂,接引赵升。那臂膊忽长二三丈,直到赵升身边。
赵升随臂而上,众弟子莫不大惊。真人将所留桃实一颗,与赵升食毕。真人笑而
言曰:“赵升心正,能投树上,足不蹉跌。吾今欲自试投下,若心正时,当得大
桃。”众弟子皆谏曰:“吾师虽然广有道法,岂可自试于不测之崖乎?方才赵升
幸赖吾师接引。若吾师坠下,更有何人接引吾师者?万万不可也。”有数人牵住
衣裾,苦劝。惟王长、赵升,默然无言。真人不从众人之劝,遂向空自掷。众人
急觑桃树上,不见真人踪迹;看着下面,茫茫无底,又无道路可通。眼见得真人
坠于深谷,不知死活存亡。诸弟子人人惊叹,个个悲啼。赵摐对王长说道:“师,
犹父也。吾师自投不测之崖,吾何以自安?不若同投下去,看其下落。”于是升、
长二人,各奋身投下,刚落在真人之前。只见真人端坐于磐石之上,见升、长坠
下,大笑曰:“吾料定汝二人必来也。”这几桩故事,小说家唤做“七试赵升”。
那见得七试?第一试,辱骂不去;第二试,美色不动心;第三试,见金不取;第
四试,见虎不惧;第五试,偿绢不吝,被诬不辨;第六试,存心济物;第七试,
舍命从师。
原来这七试,都是真人的主意。那黄金、美女、大虫、乞丐,都是他役使精
灵变化来的。卖绢主人,也是假的。这叫做将假试真。凡入道之人,先要断除七
情。那七情?喜、怒、忧、惧、爱、恶、欲。真人先前对诸弟子说过的:“汝等
俗气未除,安能遗世?”正谓此也。且说如今世俗之人,骄心傲气,见在的师长,
说话略重了些,兀自气愤愤地;况肯为求师上,受人辱骂,着甚要紧?加添四十
馀日露宿之苦,只这一件,谁人肯做?至于“色”之一字,人都在这里头生,在
这里头死,那个不着迷的?列位看官们,假如你在闲居独宿之际,偶遇个妇人,
不消一分半分颜色,管请你失魂落意,求之不得;况且十分美貌,颠倒挜身就你,
你却不动心?古人中,除却柳下惠,只怕没有第二个人了。又如今人为着几贯钱
钞上,兄弟分颜,朋友破口。在路上拾得一文钱,却也叫声:“吉利!”眉花眼
笑。眼见这一窖黄金,无主之物,那个不起贪心?这件又不是难得的?今人见一
只恶犬走来,心头也吓一跳;况三个大虫,全不怖畏,便是吕纯阳祖师,舍身
餧虎,也只好是这般了。再说买绢这一节,你看如今做买做卖的,讨得一分便
宜,兀自欢喜。平日间,冤枉他一言半字,便要赌神罚咒,那个肯重叠还价?随
他天大冤枉加来,付之不理;脱去衣裳,绝无吝色;不是眼孔十二分大,怎容得
人如此?又如父母生了恶疾,子孙在床前服事,若不是足色孝顺的,口中虽不说,
心下未免憎嫌;何况路傍乞食之人,那解衣推食,又算做小事了?结末来,两遍
投崖,是信得师父十分真切,虽死不悔。这七件都试过,才见得赵升七情上,一
毫不曾粘带,俗气尽除,方可入道。正是:道意坚时尘趣少,俗情断处法缘生。
闲话休题。真人见升、长二人,道心坚固,乃将生平所得秘诀,细细指授。
如此三日三夜,二人尽得其妙。真人乃飞身上崖,二人从之,重归旧舍。诸弟子
相见,惊悼不已。真人一日闭目昼坐,既觉,谓王长、赵升曰:“巴东有妖,当
同往除之。”师弟三人,行至巴东,忽见十二神女笑迎于山前。真人问曰:“此
地有咸泉,今在何处?”神女答曰:“前面大湫便是。近为毒龙所占,水已浊矣。”
真人遂书符一道,向空掷去。那道符从空盘旋,忽化为大鹏金翅鸟,在湫上往来
飞舞。毒龙大惊,舍湫而去,湫水遂清。十二神女各于怀中探出一玉环来献,曰:
“妾等仰慕仙真,愿操箕帚。”真人受其环,将手缉之,十二环合而为一。真人
将环投于井中,谓神女曰:“能得此环者,应吾夙命,吾即纳之。”十二神女要
取神环,争先解衣入井。真人遂书符,投于井中,约曰:“千秋万世,永作井神。”
即时唤集居民,汲水煎煮,皆成食盐。嘱付:“今后煮盐者,必祭十二神女。”
那十二神女都是妖精,在一方迷惑男子,降灾降祸。被真人将神符镇压,又安享
祭祀,再不出现了。从此巴东居民,无神女之害,而有咸井之利。
真人除妖已毕,复归鹤鸣山中。一日午时,忽见一人,黑帻,绢衣,佩剑,
捧一玉函,进曰:“奉上清真符,召真人游阆苑。”须臾,有黑龙驾一紫舆,玉
女二人,引真人登车,直至金阙。群仙毕集,谓真人曰:“今日可朝太上元始天
尊也。”俄有二青童,朱衣绛节,前行引导。至一殿,金阶玉砌,真人整衣趋进,
拜舞已毕。殿上敕青童持玉册,授真人“正一天师”之号,使以“正一盟威”之
法,世世宣布,为人间天师,劝度未悟之人。又密谕以飞升之期。
真人受命回山,将“盟威”、“都功”等诸品秘镕,及斩邪二剑、玉册、玉
印等物,封置一函。谓诸弟子曰:“吾冲举有日,弟子中有能举此函者,便为嗣
法。”弟子争先来举,如万斤之重,休想移动得分毫。真人乃曰:“吾去后三日,
自有嫡嗣至此,世为汝师也。”
至期,真独召王长、赵升二人谓曰:“汝二人道力已深,数合冲举;尚有余
丹,可分饵之。今日当随吾上升矣。”亭午,群仙仪从毕至,天乐拥导,真人与
王长、赵升在鹤鸣山中,白日升天。诸弟子仰视云中,良久而没。时桓帝永寿元
年九月九日事,计真人年已一百二十三岁矣。
真人升天后三日,长子张衡从龙虎山适至。诸弟子方悟“嫡嗣”之语,指示
封函,备述真人遗命。张衡轻轻举起,揭封开看,遂向空拜受玉册、玉印。于是
将诸品秘箓,尽心参讨,斩妖缚邪,其应如响。至今子孙嗣法,世世为天师。后
人论“七试赵升”之事,有诗为证:
世人开口说神仙,眼见何人上九天?不是仙家尽虚妄,从来难得道心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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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20:26 | 查看全部
第十四卷  陈希夷四辞朝命
第十四卷  陈希夷四辞朝命
         
人人尽说清闲好,谁肯逢闲闲此身?不是逢闲闲不得,清闲岂是等闲人?
则今且说个“閒”字,是“门”字中着个“月”字。你看那一轮明月,只见
他忙忙的穿窗入户,那天上清光不动,却是冷淡无心。人学得他,便是闹中取静,
才算做真闲。有的说:“人生在世,忙一半,闲一半。假如日里做事是忙,夜间
睡去便是闲了。却不知日里忙忙做事的,精神散乱;昼之所思,夜之所梦,连睡
去的魂魄,都是忙的,那得清闲自在?古时有个仙长,姓庄,名周,睡去梦中化
为蝴蝶,栩栩而飞,其意甚乐。醒将转来,还只认做蝴蝶化身。只为他胸中无事,
逍遥洒落,故有此梦。世上多少渴睡汉,怎不见第二个人梦为蝴蝶?可见梦睡中
也分个闲忙在。且莫论闲忙,一入了名利关,连睡也讨不得个足意。所以古诗云:
“朝臣待漏五更寒,铁甲将军夜度关。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
《心相篇》有云:“上床便睡,定是高人;支枕无眠,必非闲客。”如今人名利
关心,上了床,千思万想,那得便睡?比及睡去,忽然又惊醒将来。尽有一般昏
昏沉沉,以昼为夜,睡个没了歇的。多因酒色过度,四肢困倦;或因愁绪牵缠,
心神浊乱所致。总来不得睡趣,不是睡的乐境。
则今且说第一个睡中得趣的,无过陈抟先生。怎见得?有诗为证:昏昏黑黑
睡中天,无暑无寒也没年。彭祖寿经八百岁,不比陈抟一觉眠。俗说陈抟一觉,
睡了八百年。按陈抟寿止一百十八岁,虽说是尸解为仙去了,也没有一睡八百年
之理。此是诨话!只是说他睡时多,醒时少。他曾两隐名山,四辞朝命,终身不
近女色,不亲人事,所以步步清闲。则他这睡,也是仙家伏气之法,非他人所能
学也。说话的,你道他隐在那两处的名山?辞那四朝的君命?有诗为证:
纷纷五代战尘嚣,转眼唐周又宋朝。多少彩禽投笼罩,云中仙鹤不能招。
话说陈抟先生,表字图南,别号扶摇子,亳州真源人氏。生长五六岁,还不
会说话,人都叫他“哑孩儿”。一日,在水边游戏,遇一妇人,身穿青色之衣,
自称毛女。将陈抟抱去山中,饮以琼浆,陈抟便会说话,自觉心窍开爽。毛女将
书一册,投他怀内,又赠以诗云:“药苗不满笥,又更上危巅。回指归去路,相
将入翠烟。”
陈抟回到家中,忽然念这四句诗出来,父母大惊!问道:“这四句诗,谁教
你的?”陈抟说其缘故,就怀中取出书来看时,乃是一本《周易》。陈抟便能成
诵,就晓得八卦的大意。自此无书不览,只这本《周易》,坐卧不离。又爱读
《黄庭》、《老子》诸书,洒然有出世之志。十八岁上,父母双亡。便把家财抛
散,分赠亲族乡党。自只携一石铛,往本县隐山居住。梦见毛女授以炼形归气、
炼气归神、炼神归虚之法,遂奉而行之,足迹不入城市。梁唐士大夫慕陈先生之
名,如活神仙,求一见而不可得。有造谒者,先生辄侧卧,不与交接。人见他鼾
睡不起,叹息而去。
后唐明宗皇帝长兴年间,闻其高尚之名,御笔亲书丹诏,遣官招之。使者络
绎不绝,先生违不得圣旨,只得随使者取路到洛阳帝都,谒见天子,长揖不拜,
满朝文武失色,明宗全不嗔怪。御手相搀,锦墩赐坐,说道:“劳苦先生远来,
朕今得睹清光,三生之幸。”陈抟答道:“山野鄙夫,自比朽木,无用于世。过
蒙陛下采录,有负圣意,乞赐放归,以全野性。”明宗道:“既荷先生不弃而来,
朕正欲侍教,岂可轻去?”陈抟不应,闭目睡去了。明宗叹道:“此高士也,朕
不可以常礼待之。”乃送至礼贤宾馆,饮食供帐甚设。先生一无所用,蚤晚只在
个蒲团上打坐。明宗屡次驾幸礼贤馆,有时值他睡卧,不敢惊醒而去。明宗心知
其为异人,愈加敬重,欲授以大官,陈抟那里肯就。
有丞相冯道奏道:“臣闻:七情莫甚于爱欲,六欲莫甚于男女。方今冬天雨
雪之际,陈抟独坐蒲团,必然寒冷。陛下差一使命,将嘉酝一樽赐之;妙选美女
三人,前去与他侑酒暖足。他若饮其酒,留其女,何愁他不受官爵矣!”明宗从
其言,于宫中选二八女子三人,美丽无比;装束华整,更自动人。又将尚方美酝
一樽,遣内侍宣赐。内侍口传皇命道:“官家见天气奇冷,特赐美酝消遣;又赐
美女与先生暖足,先生万勿推辞。”只见陈抟欣然对使开樽,一饮而尽;送来美
人,也不推辞。内侍入宫复命,明宗龙颜大悦。次日,早朝已毕,明宗即差冯丞
相亲诣礼贤馆,请陈抟入朝见驾。只等来时,加官授爵。
冯丞相领了圣旨,上马前去。你道请得来,请不来?正是:神龙不贪香饵,
彩凤不入雕笼。冯丞相到礼贤宾馆看时,只见三个美女,闭在一间空室之中,已
不见了陈抟。问那美女道:“陈先生那里去了?”美女答道:“陈先生自饮了御
酒,便向蒲团睡去。妾等候至五更方醒。他说:‘劳你们辛苦一夜,无物相赠。’
乃题诗一首,教妾收留,回复天子。遂闭妾等于此室,飘然出门而去,不知何往。”
冯丞相引着三个美人,回朝见驾。明宗取诗看之,诗曰:
雪为肌体玉为腮,多谢君王送得来。处士不兴巫峡梦,空烦神女下阳台。
明宗读罢书,叹息不已。差人四下寻访陈抟踪迹,直到隐山旧居,并无影响。
不在话下。
却说陈抟这一去,直走到均州武当山。原来这山初名太岳,又唤做太和山;
有二十七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涧;是真武修道、白日升天之处。后人谓:“此
山非真武,不足以当之。”更名武当山。陈抟至武当山,隐于九石岩。
忽一日,有五个白须老叟来问《周易》八卦之义。陈抟与之剖晰微理,因见
其颜如红玉,亦问以导养之方。五老告之以蛰法。怎唤做蛰法?凡寒冬时令,天
气伏藏,龟蛇之类,皆蛰而不食。当初,有一人因床脚损坏,偶取一龟支之;后
十年移床,其龟尚活,此乃服气所致。陈抟得此蛰法,遂能辟谷。或一睡数月不
起。若没有这蛰法,睡梦中腹中饥饿,肠鸣起来,也要醒了。
陈抟在武当山住了二十余年,寿已七十余岁。忽一日,五老又来对陈抟说道:
“吾等五人,乃日月池中五龙也。此地非先生所栖,吾等受先生讲诲之益,当送
先生到一个好所在去。”令陈抟:“闭目休开!”五老翼之而行。觉两足腾空,
耳边惟闻风雨之声。顷刻间,脚跟着地,开眼看时,不见了五老,但见空中五条
龙夭矫而逝。陈抟看那去处,乃西岳太华山石上,已不知来了多少路,此乃神龙
变化之妙。
陈抟遂留居于此。太华山道士,见其所居没有锅灶,心中甚异,悄地察之。
更无他事,惟鼾睡而已。一日,陈抟下九石岩,数月不归。道士疑他往别处去了。
后于柴房中,忽见一物,近前看之,乃先生也。正不知几时睡在那里的!搬柴的
堆积在上,直待烧柴将尽,方才看见。又一日,有个樵夫在山下乍刂草,见山凹
里一个尸骸,尘埃起寸。樵夫心中怜悯,欲取而埋之。提起来看时,却认得是陈
抟先生。樵夫道:“好个陈抟先生,不知如何死在这里?”只见先生把腰一伸,
睁开双眼,说道:“正睡得快活,何人搅醒我来?”樵夫大笑。
华阴令王睦,亲到华山求见先生。至九石岩,见光光一片石头,绝无半间茅
舍。乃问道:“先生寝止在于何所?”陈抟大笑,吟诗一首答之,诗曰:
蓬山高处是吾宫,出即凌风跨晓风。台榭不将金锁闭,来时自有白云封。
王睦要与他伐木建庵,先生固辞不要。此周世宗显德年间事也。这四句诗直
达帝听,世宗知其高士,召而见之,问以国祚长短。陈抟说出四句,道是:“好
块木头,茂盛无赛。若要长久,添重宝盖。”世宗皇帝本姓柴,名荣,木头茂盛,
正合姓名。又有“长久”二字,只道是佳兆,却不知赵太祖代周为帝,国号宋,
“木”字添盖乃是“宋”字。宋朝享国长久,先生已预知矣。
且说世宗要加陈抟以极品之爵,陈抟不愿,坚请还山。世宗采其“来时自有
白云封”之句,赐号“白云先生”。后因陈桥兵变,赵太祖披了黄袍,即了帝位。
先生适乘驴到华阴县,闻知此事,在驴背上拍掌大笑。有人问道:“先生笑什么?”
先生道:“你们众百姓造化,造化!天下是今日定了。”
原来后唐末年间,契丹兵起,百姓纷纷避乱。先生在路上闲步,看见一妇人,
挑着一个竹篮而走,篮内两头坐两个孩子。先生口吟二句,道是:“莫言皇帝少,
皇帝上担挑。”你道那两个孩子是谁?那大的便是宋太祖赵匡胤,那小的便是宋
太宗赵匡义,这妇人便是杜太后。先生二十五六年前,便识透宋朝的真命天子了。
又一日,先生游长安市上,遇赵匡胤兄弟和赵普,共是三人,在酒肆饮酒。
先生亦入肆沽饮,看见赵普坐于二赵之右,先生将赵普推下去道:“你不过是紫
微垣边一个小小星儿,如何敢占在上位?”赵匡胤奇其言。有认得的,指道:
“这是白云先生陈抟。”匡胤就问前程之事。陈抟道:“你弟兄两个的星,比他
大得多哩!”匡胤自此自负。后来定了天下,屡次差官迎取陈抟入朝,陈抟不肯。
后来赵太祖手诏促之,陈抟向使者说道:“创业之君,必须尊崇体貌,以示天下。
我等以山野废人,入见天子,若下拜,则违吾性;若不下拜,则亵其体。是以不
敢奉诏。”乃于诏书之尾,写四句附奏,云:“九重天诏,休教丹凤衔来;一片
野心,已被白云留住。”使者复命,太祖笑而置之。
后太祖晏驾,太宗皇帝即位,念酒肆中之旧,召与相见,说过待以不臣之礼。
又赐御诗云:“曾向前朝号‘白云’,后来消息杳无闻。如今若肯随征召,总把
三峰乞与君。”先生见诗,乃服华阳巾、布袍、草履,来到东京。见太宗于便殿,
只是长揖道:“山野废人,与世隔绝,不习跪拜,望陛下优容之。”太宗赐坐,
问以修养之道。陈抟对道:“天子以天下为一身,假令白日升天,竟何益于百姓?
今君明臣良,兴化勤政,功德被乎八荒,荣名流于万世。修炼之道,无出于此。”
太宗点头称善,愈加敬重。问道:“先生心中,有何所欲?可为朕言之。”陈抟
答道:“臣无所欲,只愿求一静室。”乃赐居于建隆道观。
其时太宗正用兵征伐河东,遣人问先生胜负消息。先生在使者掌中,写一
“休”字,太宗见之不乐。因军马已发,不曾停止。再遣人问先生时,但见他闭
目而睡,鼾齁之声,直达户外。明日去看,仍复如此。一连睡了三个月,不曾起
身。河东军将,果然无功而返。太宗正当嗟叹,忽见陈抟道冠野服,逍遥而来,
直上金銮宝殿。太宗见其不召自来,甚以为异。陈抟道:“老夫今日还山,特来
辞驾。”太宗闻言,如有所失,欲加抟以帝师之号,筑宫奉事,时时请教。陈抟
固辞求去,呈诗一首。诗云:“草泽吾皇诏,图南抟姓陈。三峰千载客,四海一
闲人。世态从来薄,诗情自得真。乞全獐鹿性,何处不称臣?”又道:“二十年
之后,老夫再来候见圣颜。”太宗知不可留,特赐御宴于都堂,使宰相、两禁官
员俱侍坐,每人制送行诗一首,以宠其归。又将太华全山,御笔判与陈抟为修真
之所,他人不得侵渔。赐号为“白云洞主希夷先生”,听其还山。此太平兴国元
年事也。
到端拱五年,太宗皇帝管二十年的乾坤,尚不曾立得太子。长子楚王元佐,
因九月九日,不曾预得御宴,纵火烧宫。太宗大怒,废为庶人。心爱第三子襄王
元侃,未知他福分如何,口中不言,心下思想:“惟有希夷先生陈抟,最善相人。
当初在酒肆中,就相定我兄弟二人,当为皇帝,赵普为宰相。如今得他一来,决
断其事便好。”转念犹未了,内侍报道:“有太华山处士陈抟,叩宫门求见。”
太宗大惊,即时宣进,问道:“先生此来何意?”陈抟答道:“老夫知陛下胸中
有疑,特来决之。”太宗大笑道:“朕固疑先生有前知之术,今果然也。朕东宫
未定,有襄王元侃,宽仁慈爱,有帝王之度,但不知福分如何。烦先生到襄府一
看。”陈抟领命,才到襄府门首便回。太宗问道:“朕烦先生到襄府看襄王之相,
如何不去而回?”陈抟道:“老夫已看过了。襄府门前,奉役奔走之人,都有将
相之福,何必见襄王哉?”太宗之意遂决。即日宣诏,立襄王为太子,后来真宗
皇帝就是。陈抟在京师,又住了一月。忽然辞去,仍归九石岩。
其时,有门人穆伯长、种放等百余人,皆筑室于华山之下,朝夕听讲。惟有
五龙蛰法,先生未尝授人。忽一日,遣门人辈于张超谷口,高岩之上,凿一石室。
门人不敢违命。室既凿成,先生同门人往观之。其岩最高,望下云烟如翠。先生
指道:“此毛女所谓‘相将入翠烟’也,吾其归于此乎?”言未毕,屈膝而坐,
挥门人使去。右手支颐,闭目而逝。年一百一十八岁。门人环守其尸,至七日,
容色如生,肢体温软,异香扑鼻。乃制为石匣盛之,仍用石盖;束以铁锁数丈,
置于石室。门人方去,其岩自崩,遂成陡绝之势。有五色云,封住谷口,弥月不
散。后人因名其处为希夷峡。
到徽宗宣和年间,有闽中道士徐知常,来游华山。见峡上有铁锁垂下,知常
攀缘而上,至于石室。见匣盖欹侧,启而观之,惟有仙骨一具,其色红润,香气
逼人。知常再拜毕,为整其盖,复攀缘而下。其时徐知常得幸于徽宗,官拜左街
道录。将此事奏知天子,天子差知常赍御香一注,重到希夷峡,要取仙骨供养在
大内。来到峡边,已不见有铁锁,但见云雾重重,危岩壁立,叹息而返。至今希
夷先生蜕骨在张超谷,无复有人见之者矣!有诗为证:
从来处士窃名浮,谁似希夷闲到头?两隐名山供笑傲,四辞朝命肯淹留。
五龙蛰法前人少,八卦神机后学求。片片白云迷峡锁,石床高卧足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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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20:43 | 查看全部
第十五卷  史弘肇龙虎君臣会
第十五卷  史弘肇龙虎君臣会
         
倦压鳌头请左符,笑寻赪尾为西湖。二三贤守去非远,六一清风今不孤。
四海共知霜鬓满,重阳曾插菊花无?聚星堂上谁先到?欲傍金尊倒玉壶。
这一首诗,乃宋朝士大夫刘季孙《寄苏子瞻自翰苑出守杭州》诗。元来东坡
先生苏学士凡两次到杭州:先一次,神宗皇帝熙宁二年,通判杭州;第二次,元
祐年中,知杭州军州事。所以临安府多有东坡古迹诗句。后来南渡过江,文章之
士极多。惟有洪内翰才名,可继东坡之作。洪内翰曾编了《夷坚》三十二志,有
一代之史才。在孝宗朝,圣眷甚隆。因在禁林,乞守外郡;累次上章,圣上方允,
得知越州绍兴府。是时,淳熙年上到任。时遇春天,有首回文诗,做得极好,乃
诗人熊元素所作。诗云:“融融日暖乍睛天,骏马雕鞍绣辔联。风细落花红衬地,
雨微垂柳绿拖烟。茸铺草色春江曲,雪剪花梢玉砌前。同恨此时良会罕,空飞巧
燕舞翩翩。”若倒转念时,又是一首好诗:“翩翩舞燕巧飞空,罕会良时此恨同。
前砌玉梢花剪雪,曲江春色草铺茸。烟拖绿柳垂微雨,地衬红花落细风。联辔绣
鞍雕马骏,天晴乍暖日融融。”这洪内翰遂安排筵席于镇越堂上,请众官宴会。
那四司六局祗应供过的人都在堂下,甚次第。当日果献时新,食烹异味。酒至三
杯,众妓中有一妓,姓王,名英。这王英以纤纤春笋柔荑,捧着一管缠金丝龙笛,
当筵品弄一曲。吹得清音嘹亮,美韵悠扬,众官听之大喜。这洪内翰令左右取文
房四宝来,诸妓女供侍于面前,对众官乘兴,一时文不加点,扫一只词,唤做
《虞美人》。词云:
“忽闻碧玉楼头笛,声透晴空碧。宫商角羽任西东,映我奇观惊起碧潭龙。
数声呜咽青霄去,不舍《梁州序》。穿去裂石响无踪,惊动梅花初谢玉玲珑。”
洪内翰珠玑满腹,锦绣盈肠,一只曲儿,有甚难处?做了呈众官,众官看罢,
皆喜道:“语意清新,果是佳作。”
方才夸羡不已,只见一个官员,在众中呵呵大笑,言曰:“学士作此龙笛词,
虽然奇妙,此词八句,偷了古人作的杂诗、词中各一句也。”洪内翰看那官人,
乃孔通判讳德明。洪内翰大惊道:“孔丈既知如此,可望见教否?”孔通判乃就
筵上,从头一一解之。
第一句道:“忽闻碧玉楼头笛。”偷了张紫微作《道隐》诗中第四句。诗道:
“试问清轩可青,霜天孤月照蓬瀛。广寒宫里琴三弄,碧玉楼头笛一声。金井
辘轳秋水冷,石床茅舍暮云清。夜来忽作瑶池梦,十二阑干独步行。”第二句道:
“声透晴空碧。”偷了骆解元作《王娇姿唱词》中第三句。诗道:“谢氏筵中闻
雅唱,何人隔幕在帘帷?一声点破晴空碧,遏住行云不敢飞。”第三句道:“宫
商角羽任西东。”偷了曹仙姑作《风响》诗中第二句。诗道:“碾玉悬丝挂碧空,
宫商角羽任西东。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风吹别调中。”第四句道:“映我奇观
惊起碧潭龙。”偷了东坡作《橹》诗中第三、第四句。诗道:“伊轧江心激箭冲,
天涯无际去无踪。遥遥映我奇观处,料应惊起碧潭龙。”过处第五句道:“数声
呜咽青霄去。”偷了朱淑真作《雁》诗中第四句。诗道:“伤怀遗我肠千缕,征
雁南来无定据。嘹嘹呖呖自孤飞,数声呜咽青霄去。”第六句道:“不舍《梁州
序》。”偷了秦少游作《歌舞》诗中第四句。诗道:“纤腰如舞态,歌韵如莺语。
似锦罩厅前,不舍《梁州序》。”第七句道:“穿云裂石响无踪。”偷了刘两府
作《水底火炮》诗中第三句。诗道:“一激轰然如霹雳,万波鼓动鱼龙息。穿云
裂石响无踪,却虏驱邪归正直。”临了第八句道:“惊动梅花初谢玉玲珑。”偷
了士人刘改之来谒见婺州陈侍郎作《元宵望江南》词中第四句。词道:“元宵景,
天气正融融。柳线正垂金落索,梅花初谢玉玲珑。明月映高空。
贤太守,欢乐与民同。箫鼓聒残灯火市,轮蹄踏破广寒宫。良夜莫匆匆。”
孔通判从头解说罢,洪内翰大喜。众官称叹道:“奇哉!奇哉!”洪内翰教
左右别办一劝。劝罢,与孔通判道:“适间门下解说得甚妙,甚妙!欲求公作
《龙笛》词一首,永为珍赐。”孔通判相谢罢,遂作一词,唤做《水调歌头》。
词云:“玉人揎皓腕,纤手映朱唇。龙吟越调孤喷,清浊最堪听。欲度宁王一曲,
莫学桓伊三弄,听答兀中丁。忆昔知音客,鉴别在柯亭。
至更深,宜月朗,称疏星。天高气爽,霜重水绿与山青。幸遇良宵佳景,轰
起一声蕲州,耳畔觉泠泠。裂石穿云去,万鬼尽潜形。”兀的正是:高才得见高
才客,不枉留传纪好音。
说话的,你因甚的头回说这“八难龙笛词”?自家今日不说别的,说两个客
人,将一对龙笛蕲材,来东峰东岱嶽烧献。只因烧这蕲材,却教郑州奉宁军一个
上厅行首,有分做两国夫人,嫁一个好汉,后来为当朝四镇令公,名标青史。直
到如今,做几回花锦似话说。这未发迹的好汉,却姓甚名谁?怎地发迹变泰?直
教纵横宇宙三千里,威镇华夷四百州。
有一诗,单道五代兴亡。诗云:
自从唐季坠朝纲,天下生灵被扰攘。社稷安危悬卒伍,朝廷轻重系藩方。
深冬寒木固不脱,未旦小星犹有光。五十三年更五姓,始知迅扫待真王。
却说是五代唐朝里,有两个客人:王一太,王二太,乃兄弟两人。获得一对
蕲州出的龙笛材,不曾开成笛。天生奇异,根似龙头之状,世所无者。特地将来
兖州奉符县东峰东岱嶽殿下火池内烧献。烧罢,圣帝赐与炳灵公。炳灵公遂令康、
张二圣前去郑州奉宁军,唤开笛阎招亮来。康、张二圣领命,即时到郑州,变做
两个凡人,径来见阎招亮。这阎招亮正在门前开笛,只见两个人来相揖。作揖罢,
道:“一个官员,有两管龙笛蕲材,欲请待诏便去开则个。这官员急性,开毕重
重酬谢,便等同去。”阎招亮即时收拾了作仗,厮赶二人来。顷刻间,到一个所
在。阎招亮抬头看时,只见牌上写道:“东峰东岱岳。”但见:群山之祖,五嶽
为尊。上有三十八盘,中有七十二司。水帘映日,天柱插空。九间大殿,瑞光罩
碧瓦凝烟;四面高峰,偃仰见金龙吐雾。竹林寺有影无形,看日山藏真隐圣。阎
招亮理会不下。康、张二圣相引去,参拜了炳灵公。将至一阁子内,已安蕲材在
卓上,教阎招亮就此开笛。分付道:“此乃阴间,汝不可远去。倘行远失路,难
以回归。”分付毕,二圣自去。
招亮片时开成龙笛。吹其声,清幽可爱。等半晌,不见康、张二圣来。招亮
默思量起:“既到此间,不去看些所在,也须可惜。”遂出阁子来。行不甚远,
见一座殿宇,招亮走至廊下,听得静鞭声急,遂去窗缝里偷眼看时,只见:虾须
帘卷,雉尾扇开。冕旒升殿,一人端拱坐中间;簪笏随朝,众圣趋蹡分左右。
金钟响动,玉磬声频。悠扬天乐五云间,引领百神朝圣帝。圣帝降辇升殿,众神
起居毕。传圣旨:“押过公事来。”只见一个汉,项戴长枷,臂连双杻,推将
来。阎招亮肚里道:“这个汉,好面熟!”一时间,急省不起他是兀谁。再传旨,
令押去换铜胆铁心;却令回阳世,为四镇令公,告戒:“切勿妄杀人命。”招亮
听得,大惊。忽然一鬼吏喝道:“凡夫怎得在此偷看公事?”当时,阎招亮听得
鬼吏叫,急慌走回,来开笛处阁子里坐地。良久之间,康、张二圣,来那阁子里
来。见开笛了,同招亮将龙笛来呈。吹其笛,声清韵长。炳灵公大喜道:“教汝
福上加福,寿上加寿。”招亮告曰:“不愿加其福寿。招亮有一亲妹阎越英,见
为娼妓。但求越英脱离风尘,早得从良,实所愿也。”炳灵公道:“汝有此心,
乃凡夫中贤人也,当令汝妹嫁一四镇令公。”招亮拜谢毕,康、张二圣送归。行
至山半路高险之处,指招亮看一去处。正看里,被康、张二圣用手打一推,攧
将下峭壁岩崖里去。阎待诏吃一惊,猛闪开眼,却在屋里床上,浑家和儿女都在
身边。问那浑家道:“做甚的你们都守着我眼泪出?”浑家道:“你前日在门前
正做生活里,蓦然倒地,便死去。摸你心头时,有些温,扛你在床上两日。你去
下世做甚的来?”招亮从康、张二圣来叫他去许多事,一一都说。屋里人见说,
尽皆骇然。自后过了几时,没话说。
时遇冬间,雪降长空,石信道有一首《雪》诗,道得好:
“六出飞花夜不收,朝来佳景有宸州。重重玉宇三千界,一一琼台十二楼。
庾岭寒梅何处放?章台飞絮几时休?还思碧海银蟾畔,谁驾丹山碧凤游?”
其雪转大。阎待诏见雪下,当日手冷,不做生活,在门前闲坐地。只见街上
一个大汉过去。阎待诏见了,大惊道:“这个人,便是在东岳换铜胆铁心未发迹
的四镇令公,却打门前过去,今日不结识,更待何时?”不顾大雪,撩衣大步赶
将来。不多几步,赶上这大汉。进一步,叫道:“官人拜揖。”那大汉却认得阎
招亮,是开笛的,还个喏,道:“待诏没甚事?”阎待诏道:“今日雪下,天色
寒冷。见你过去,特赶来相请,同饮数杯。”便拉入一个酒店里去。这个大汉,
姓史,双名弘肇,表字化元,小字憨儿。开道营长行军兵。按《五代史》本传上
载道:“郑州荥泽人也。为人蹻勇,走及奔马。”酒罢,各自归家。
明日,阎待诏到妹子阎越英家,说道:“我昨日见一个人来,今日特地来和
你说。我多时曾死去两日,东嶽开龙笛。见这个人换了铜胆铁心,当为四镇令公,
道令你嫁这四镇令公。我日多时,只省不起这个人。昨日忽然见他,我请他吃酒
来。”阎越英问道:“是兀谁?”阎招亮接口道:“是那开道营有情的史大汉。”
阎越英听得说是他,好场恶气!“我元来合当嫁这般人?我不信!”
自后阎待诏见史弘肇,须买酒请他。史大汉数次吃阎待诏酒食。一日,路上
相撞见,史弘肇遂请阎招亮去酒店里,也吃了几多酒共食。阎待诏要还钱,史弘
肇那里肯:“相扰待诏多番,今日特地还席。”阎招亮相别了,先出酒店自去。
史弘肇看着量酒道:“我不曾带钱来,你厮赶我去营里讨还你。”量酒只得随他
去。到营门前,遂分付道:“我今日没一文,你且去。我明日自送来,还你主人。”
量酒厮殢道:“归去吃骂,主人定是不肯。”史大汉道:“主人不肯后要如何?
你会事时,便去;你若不去,教你吃顿恶拳。”量酒没奈何,只得且回。
这史弘肇却走去营门前卖漾糜王公处,说道:“大伯,我欠了店上酒钱,没
得还。你今夜留门,我来偷你锅子。”王公只当做耍话,归去和那大姆子说:
“世界上不曾见这般好笑,史憨儿今夜要来偷我锅子,先来说,教我留门。”大
姆子见说,也笑。当夜二更三点前后,史弘肇真个来推大门。力气大,推折了门
抔。走入来,两口老的听得。大姆子道:“且看他怎地?”史弘肇大惊小怪,走
出灶前,掇那锅子在地上,道:“若还破后,难折还他酒钱。”拿条棒敲得当当
响。掇将起来,翻转覆在头上。不知那锅底里有些水,浇了一头一脸,和身上都
湿了。史弘肇那里顾得干湿,戴着锅儿便走。王公大叫:“有贼!”披了衣服赶
将来。地方听得,也赶将来。史弘肇吃赶得慌,撇下了锅子,走入一条巷去躲避。
谁知筑底巷,却走了死路。鬼慌盘上去人家萧墙,吃一滑,攧将下去。地方也
赶入巷来,见攧将下去,地方叫道:“阎妈妈,你后门有贼,跳入萧墙来。”
阎行首听得,教你子点蜡烛去来看时,却不见那贼,只见一个雪白异兽:光闪烁
浑疑素练,貌狰狞恍似堆银。遍身毛抖擞九秋霜,一条尾摇动三尺雪。流星眼争
闪电,巨海口露血盆。阎行首见了,吃一惊。定睛再看时,却是史大汉弯跧蹲在
东司边。见了阎行首,失张失志,走起来唱个喏。这阎行首先时见他异相,又曾
听得哥哥阎招亮说道他有分发迹,又道我合当嫁他,当时不叫地方捉将去,倒教
他入里面藏躲。地方等了一饷,不听得阎行首家里动静。想是不在了,各散去讫。
阎行首开了前门,放史弘肇出去。
当夜过了。明日饭后,阎行首教人去请哥哥阎待诏来。阎行首道:“哥哥,
你前番说史大汉有分发迹,做四镇令公;道我合当嫁他,我当时不信你说。昨夜
后门叫有贼,跳入萧墙来。我和你子点蜡烛去照,只见一只白大虫蹲在地上。我
定睛再看时,却是史大汉。我看见他这异相,必竟是个发迹的人。我如今情愿嫁
他。哥哥,你怎地做个道理,与我说则个?”阎招亮道:“不妨,我只就今日,
便要说成这头亲。”阎待诏知道史弘肇是个发迹变泰底人,又见妹子又嫁他,肚
里好欢喜,一径来营里寻他。史弘肇昨夜不合去偷王公锅子,日里先少了酒钱,
不敢出门;阎待诏寻个恰好,遂请他出来,和他说道:“有头好亲,我特来与你
说。”史弘肇道:“说甚么亲?”阎待诏道:“不是别人,是我妹子阎行首。他
随身有若干房财,你意下如何?”史弘肇道:“好便好,只有三件事,未敢成这
头亲。”阎招亮道:“有那三件事?但说不妨。”史弘肇道:“第一,他家财由
吾使;第二,我入门后,不许再着人客;第三,我有一个结拜的哥哥,并南来北
往的好汉,若来寻我,由我留他饮食宿卧。如依得这三件事,可以成亲。”阎招
亮道:“既是我妹子嫁你了,是事都由你。”当日说成这头亲。回复了妹子,两
相情愿了。料没甚下财纳礼,拣个吉日良时,到做一身新衣服,与史弘肇穿着了,
招他归来成亲。
约过了两个月,忽上司指挥差往孝义店,转递军期文字。史弘肇到那孝义店,
过未得一个月,自押铺已下,皆被他无礼过。只是他身边有这钱肯使,舍得买酒
请人,因此人都让他。
忽一日,史弘肇去铺屋里睡。押铺道:“我没兴添这厮来蒿恼人。”正埋冤
哩,只见一个人面东背西而来,向前与押铺唱个喏,问道:“有个史弘肇可在这
里?”押铺指着道:“见在那里睡。”只因这个人来寻他,有分教史弘肇发迹变
泰。这来底人姓甚名谁?正是:两脚无凭寰海内,故人何处不相逢。
这个来寻史弘肇的人,姓郭,名威,表字仲文,邢州尧山县人。排行第一,
唤做郭大郎。怎生模样?抬左脚,龙盘浅水;抬右脚,凤舞丹墀。红光罩顶,紫
雾遮身。尧眉舜目,禹背汤肩。除非天子可安排,以下诸侯压不得。这郭大郎因
在东京不如意,曾扑了潘八娘子钗子;潘八娘子看见他异相,认做兄弟,不教解
去官司,倒养在家中,自好了。因去瓦里看,杀了构栏里的弟子,连夜逃走。走
到郑州,来投奔他结拜兄弟史弘肇。到那开道营前,问人时,教来孝义店相寻。
当日,史弘肇正在铺屋下睡着,押铺遂叫觉他来道:“有人寻你,等多时。”史
弘肇焦躁,走将起来,问:“兀谁来寻我?”郭大郎便向前道:“吾弟久别,且
喜安乐。”史弘肇认得是他结拜的哥哥,扑翻身便拜。拜毕,相问动静了。史弘
肇道:“哥哥,你莫向别处去,只在我这铺屋下,权且宿卧。要钱盘缠,我家里
自讨来使。”众人不敢道他甚的,由他留这郭大郎在铺屋里宿卧。郭大郎那里住
得几日,史弘肇无礼上下。兄弟两人在孝义店上,日逐趁赌,偷鸡盗狗,一味干
颡不美,蒿恼得一村疃人过活不得。没一个人不嫌,没一个人不骂。
话分两头。却说后唐明宗归天,闵帝登位。应有内人,尽令出外嫁人。数中
有掌印柴夫人,理会得些个风云气候,看见旺气在郑州界上,遂将带房奁,望旺
气而来。来到孝义店王婆家安歇了,要寻个贵人。柴夫人住了几日,看街上往来
之人,皆不入眼。看着王婆道:“街上如何直恁地冷静?”王婆道:“覆夫人,
要热闹容易。夫人放买市,这经纪人都来赶趁,街上便热闹。”夫人道:“婆婆
也说得是。”便教王婆四下说教人知:“来日柴夫人买市。”
郭大郎兄弟两人听得说,商量道:“我们何自撰几钱买酒吃?明朝卖甚的好?”
史弘肇道:“只是卖狗肉。问人借个盘子和架子、砧刀,那里去偷只狗子,把来
打杀了,煮熟去卖,却不须去上行。”郭大郎道:“只是坊佐人家,没这狗子;
寻常被我们偷去煮吃尽了,近来都不养狗了。”史弘肇道:“村东王保正家有只
好大狗子,我们便去对付休。”两个径来王保正门首。一个引那狗子,一个把条
棒,等他出来,要一棒捍杀打将去。王保正看见了,便把三百钱出来道:“且饶
我这狗子,二位自去买碗酒吃。”史弘肇道:“王保正,你好不近道理!偌大一
只狗子,怎地只把三百钱出来?须亏我。”郭大郎道:“看老人家面上,胡乱拿
去罢。”两个连夜又去别处偷得一只狗子,挦剥干净了,煮得稀烂。
明日,史弘肇顶着盘子,郭大郎驼着架子,走来柴夫人幕次前,叫声:“卖
肉。”放下架子,阁那盘子在上。夫人在帘子里看见郭大郎,肚里道:“何处不
觅?甚处不寻?这贵人却在这里。”使人从把出盘子来,教簇一盘。郭大郎接了
盘子,切那狗肉。王婆正在夫人身边,道:“覆夫人,这个是狗肉,贵人如何吃
得?”夫人道:“买市为名,不成要吃?”教管钱的支一两银子与他。郭大郎兄
弟二人接了银子,唱喏谢了自去。
少间,买市罢。柴夫人看着王婆道:“问婆婆,央你一件事。”王婆道:
“甚的事?”夫人道:“先时卖狗肉的两个汉子,姓甚的?在那里住?”王婆:
“道两个最不近道理。切肉的姓郭,顶盘子姓史,都在孝义坊铺屋下睡卧。不知
夫人问他两个,做甚么?”夫人说:“奴要嫁这一个切肉姓郭的人,就央婆婆做
媒,说这头亲则个。”王婆道:“夫人偌大个贵人,怕没好亲得说,如何要嫁这
般人?”夫人道:“婆婆莫管,自看见他是个发迹变泰的贵人,婆婆便去说则个。”
王婆既见夫人恁地说,即时便来孝义店铺屋里,寻郭大郎,寻不见。押铺道:
“在对门酒店里吃酒。”王婆径过来酒店门口,揭那青布帘,入来见了他弟兄两
个,道:“大郎,你却吃得酒下!有场天来大喜事,来投奔你,刬地坐得牢里!”
郭大郎道:“你那婆子,你见我撰得些个银子,你便来要讨钱。我钱却没与你,
要便请你吃碗酒。”王婆便道:“老媳妇不来讨酒吃。”郭大郎道:“你不来讨
酒吃,要我一文钱也没。你会事时,吃碗了去。”史弘肇道:“你那婆子,忒不
近道理!你知我们性也不好,好意请你吃碗酒,你却不吃。一似你先时破我的肉
是狗肉,几乎教我不撰一文;早是夫人教买了。你好羞人,兀自有那面颜来讨钱!
你信道我和酒也没,索性请你吃一顿拳踢去了。”王婆道:“老媳妇不是来讨酒
和钱。适来夫人问了大郎,直是欢喜,要嫁大郎,教老媳妇来说。”郭大郎听得
说,心中大怒,用手打王婆一个漏掌风。王婆倒在地上道:“苦也!我好意来说
亲,你却打我!”郭大郎道:“兀谁调发你来厮取笑!且饶你这婆子,你好好地
便去,不打你。他偌大个贵人,却来嫁我?”王婆鬼慌,走起来,离了酒店,一
径来见柴夫人。夫人道:“婆婆说亲不易。”王婆道:“教夫人知,因去说亲,
吃他打来。道老媳妇去取笑他。”夫人道:“带累婆婆吃亏了。没奈何,再去走
一遭。先与婆婆一只金钗子,事成了,重重谢你。”王婆道:“老媳妇不敢去。
再去时,吃他打杀了,也没人劝。”夫人道:“我理会得。你空手去说亲,只道
你去取笑他;我教你把这件物事将去为定,他不道得不肯。”王婆问道:“却是
把甚么物事去?”夫人取出来,教那王婆看了一看,吓杀那王婆。这件物,却是
甚的物?君不见张负有女妻陈平,家居陋巷席为门。门外多逢长者辙,丰姿不是
寻常人。又不见单父吕公善择婿,一事樊侯一刘季。风云际会十年间,樊作诸侯
刘作帝。从此英名传万古,自然光采生门户。君看如今嫁女家,只择高楼与豪富。
夫人取出定物来,教王婆看,乃是一条二十五两金带。教王婆把去,定这郭大郎。
王婆虽然适间吃了郭大郎的亏,凡事只是利动人心,得了夫人金钗子,又有金带
为定,便忍脚不住。即时提了金带,再来酒店里来。
王婆路上思量道:“我先时不合空手去,吃他打来。如今须有这条金带,他
不成又打我?”来到酒店门前,揭起青布帘,他兄弟两个,兀自吃酒未了。走向
前,看着郭大郎道:“夫人教传语,恐怕大郎不信,先教老媳妇把这条二十五两
金带来定大郎,却问大郎讨回定。”郭大郎肚里道:“我又没一文,你自要来说。
是与不是,我且落得拿了这条金带,却又理会。”当时叫王婆且坐地,叫酒保添
只盏来,一道吃酒。吃了三盏酒,郭大郎觑着王婆道:“我那里来讨物事做回定?”
王婆道:“大郎身边胡乱有甚物,老媳妇将去,与夫人做回定。”郭大郎取下头
巾,除下一条鏖糟臭油边子来,教王婆把去做回定。王婆接了边子,忍笑不住,
道:“你的好省事!”王婆转身回来,把这边子递与夫人。夫人也笑了一笑,收
过了。
自当日定亲以后,免不得拣个吉日良时,就王婆家成这亲。遂请叔叔史弘肇,
又教人去郑州请婶婶阎行首来相见了。柴夫人就孝义店嫁了郭大郎,却卷帐回到
家中,住了几时。夫人忽一日看着丈夫郭大郎道:“我夫若只在此相守,何时会
得发迹?不若写一书,教我夫往西京河南府,去见我母舅符令公,可求立身进步
之计,若何?”郭大郎道:“深感吾妻之意。”遂依其言。柴夫人修了书,安排
行装,择日教这贵人上路。行时红光罩体,坐后紫雾随身。朝登紫陌,一条捍棒
作朋俦;暮宿邮亭,壁上孤灯为伴侣。他时变豹贵非常,今日权为途路客。
这贵人,路上离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到西京河南府,讨了
个下处。这郭大郎当初来西京,指望投奔符令公,发迹变泰。怎知道却惹一场横
祸,变得人命交加。正是:未酬奋翼冲霄志,翻作连天大地囚。
郭大郎到西京河南府看时,但见:州名豫郡,府号河南。人烟聚百万之多,
形势尽一时之胜。城池广阔,六街内士女骈阗;井邑繁华,九陌上轮蹄来往。风
传丝竹,谁家别院奏清音?香散绮罗,到处名门开丽景。东连巩县,西接渑池,
南通洛口之饶,北控黄河之险。金城缭绕,依稀似偃月之形;雉堞巍峨,仿佛有
参天之状。虎符龙节王侯镇,朱户红楼将相家。休言昔日皇都,端的今时胜地。
正是:春如红锦堆中过,夏若青罗帐里行。郭大郎在安歇处过了一夜,明早,却
待来将这书去见符令公。猛自思量道:“大丈夫倚着一身本事,当自立功名;岂
可用妇人女子之书,以图进身乎?”依旧收了书,空手径来衙门前招人牌下,等
着部署李霸遇,来投见他。李霸遇问道:“你曾带得来么?”贵人道:“带得来。”
李部署问:“是甚的?”郭大郎言:“是十八般武艺。”李霸遇所说,本是见面
钱。见说十八般武艺,不是头了,口里答应道:“候令公出厅,教你参谒。”比
及令公出厅,却不教他进去。
自从当日起,日逐去俟候,担阁了两个来月,不曾得见令公。店都知见贵人
许多日不曾见得符令公,多口道:“官人,你枉了日逐去俟候。李部署要钱,官
人若不把与他,如何得见符令公?”贵人听得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元来这贼,却是如此!”
当日不去衙前俟候,闷闷不已,在客店前闲坐。只见一个扑鱼的在门前叫扑
鱼,郭大郎遂叫住扑。只一扑,扑过了鱼。扑鱼的告那贵人道:“昨夜迫划得几
文钱,买这鱼来扑,指望赢几个钱去养老娘。今日出来,不曾扑得一文;被官人
一扑扑过了,如今没这钱归去养老娘。官人可以借这鱼去前面扑,赢得几个钱时,
便把来还官人。”贵人见他说得孝顺,便借与他鱼去扑。分付他道:“如有人扑
过,却来说与我知。”扑鱼的借得那鱼去扑,行到酒店门前,只见一个人叫:
“扑鱼的在那里?”因是这个人在酒店里叫扑鱼,有分郭大郎拳手相交,就酒店
门前变做一个小小战场。
这叫扑鱼的是甚么人?从前积恶欺天,今日上苍报应。酒店里叫住扑鱼的,
是西京河南府部署李霸遇。在酒店里吃酒,见扑鱼的,遂叫入酒店里去扑。扑不
过,输了几文钱,径硬拿了鱼。扑鱼的不敢和他争,走回来说向郭大郎道:“前
面酒店里,被人拿了鱼,却赢得他几文钱,男女纳钱还官人。”贵人听得说,道:
“是甚么人?好不谙事!既扑不过,如何拿了鱼?鱼是我的,我自去问他讨。”
这贵人不去讨,万事俱休。到酒店里看那人时,仇人厮见,分外眼睁。不是别人,
却是部署李霸遇。贵人一分焦躁变做十分焦躁,在酒店门前,看着李霸遇道:
“你如何拿了我的鱼?”李霸遇道:“我自问扑鱼的要这鱼,如何却是你的?”
贵人拍着手道:“我西京投事,你要我钱,担阁我在这里两个来月,不教我见令
公。你今日对我,有何理说?”李霸遇道:“你明日来衙门,我周全你。”贵人
大骂道:“你这砍头贼,闭塞贤路,我不算你,我和你就这里比个大哥二哥!”
郭大郎先脱膊,众人喊一声。原来贵人幼时曾遇一道士,那道士是个异人,替他
右项上刺着几个雀儿,左项上刺几根稻谷,说道:“若要富贵足,直待雀衔谷。”
从此人都唤他是郭雀儿,到登极之日,雀与谷果然凑在一处。此是后话。这日郭
大郎脱膊,露出花项,众人喝采。正是:近觑四川十样锦,远观洛汭一团花。李
霸遇道:“你真个要厮打?你只不要走!”贵人道:“你莫胡言乱语,要厮打快
来!”李霸遇脱膊,露出一身<革乞>々鞑鞑的横肉,众人也喊一声。好似:生铁
铸在火池边,怪石镌来坟墓畔。二人拳手厮打,四下人都观看。一肘二拳,三翻
四合,打到分际,众人齐喊一声,一个汉子在血泺里卧地。当下却是输了兀谁?
作恶欺天在世间,人人背后把眉攒。只知自有安身术,岂畏灾来在目前?郭大郎
正打那李霸遇,直打到血流满地。听得前面头踏指约,喝道:“令公来。”
符令公在马上,见这贵人红光罩定,紫雾遮身,和李霸遇厮打。李霸遇那里
奈何得这贵人?符令公教手下人:“不要惊动,为我召来。”手下人得了钧旨,
便来好好地道:“两人且莫厮打,令公钧旨,教来府内相见。”二人同至厅下。
符令公看这人时,生得:尧眉舜目,禹背汤肩。令公钧旨,便问郭大郎道:“那
里人氏?因甚行打李霸遇?”贵人覆道:“告令公,郭威是邢州尧山县人氏,远
来贵府投事。李霸遇要郭威钱,不令郭威参见令公钧颜,担阁在旅店两月有余。
今日撞见,因此行打,有犯台颜。小人死罪,死罪!”符令公问道:“你既然远
来投奔,会甚本事?”郭大郎复道:“郭威十八般武艺尽都通晓。”令公钧旨:
教李霸遇与郭威就当厅使棒。李霸遇先时已被这贵人打了一顿,奈何不得这贵人。
覆令公道:“李霸遇使棒不得。适间被郭威暗算,打损身上。”令公钧旨定要使
棒。郭威看着李霸遇道:“你道我暗算你?这里比个大哥二哥!”二人把棒在手,
唱了喏,部者喝教二人放对。山东大擂,河北夹枪。山东大擂,鳌鱼口内喷来;
河北夹枪,昆仑山头泻出。三转身,两攧脚。旋风响,卧乌鸣。遮拦架隔,有
如素练眼前飞;打龊支撑,不若耳边风雨过。两人就在厅前使那棒,一上一下,
一来一往,斗不得数合,令公符彦卿在厅上看见,喝采不迭。羊祜病中推杜预,
叔牙囚里荐夷吾。堪嗟四海英雄辈,若个男儿识丈夫?两人就厅下使棒。李霸遇
那里奈何得这贵人?被郭大郎一棒打番。符令公大喜!即时收在帐前,遂差这贵
人做大部署,倒在李霸遇之上。郭大郎拜谢了令公,在河南府当职役。过了几时,
没话说。
忽一日,郭部署出衙门闲干事。行至市中,只见食店前一个官人,坐在店前
大惊小怪,呼左右教打碎这食店。贵人一见,遂问过卖:“这官人因甚的在此喧
哄寻闹?”过卖扯着部署在背后去告诉道:“这官人乃是地方中有名的尚衙内,
半月前见主人有个女儿,十八岁,大有颜色。这官人见了一面,归去教人来传语
道:‘太夫人教请小娘子过来说话则个。若是你家缺少钱物,但请见谕。’主人
道:‘我家岂肯卖女儿?只割舍得死!’尚衙内见主人不肯,今日来此掀打。”
贵人见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雄威动,凤眼圆睁;烈性发,龙眉倒竖。
两条忿气,从脚底板贯到顶门。心头一把无明火,高三千丈,按捺不下。郭部署
向前与尚衙内道:“凡人要存仁义,暗室欺心,神目如电。尊官不可以女色而失
正道。郭威言轻,请尊官上马若何?”衙内焦躁道:“你是何人?”贵人道:
“姓郭,名威,乃是河南府符令公手下大部署。”衙内说:“各无所辖。焉能管
我?左右,为我殴打这厮!”贵人大怒道:“我好意劝你,却教左右打我,你不
识我性!”用左手捽住尚衙内,右手就身边拔出压衣刀在手,手起刀落,尚衙内
性命如何?欲除天下不平事,方显人间大丈夫。郭部署路见不平,杀了尚衙内,
一行人从都走。
贵人径来河南府内自首。符令公出厅,贵人覆道:“告令公,郭威杀了欺压
良善之贼,特来请罪。”符令公问了起末,喝左右取长枷枷了,押下司理院问罪。
怎见得司理院的利害?古名“廷尉”,亦号“推官”。果然是事不通风,端的底
令人丧胆。庞眉节级,执黄荆俨似牛头;努目押牢,持铁索浑如罗刹。枷分三等,
取勘情重情轻;牢眼四方,分别当生当死。风声紧急,乌鸦鸣噪勘官厅;日影参
差,绿柳遮笼萧相庙。转头逢五道,开眼见阎王。
当日,那承吏王琇承了这件公事。罪人入狱,教狱子絣在廊上,一面勘问。
不多时,符令公钧旨,叫王琇来偏厅上。令公见王琇,遂分付几句,又把笔去那
桌子面上写四字。王琇看时,乃是:“宽容郭威。”王琇道:“律有明条,领钧
旨。”令公焦躁,遂转屏风入府堂去。王琇急慌唱了喏,闷闷不已,径回来司房,
伏案而睡。见一条小赤蛇儿,戏于案上。王琇道:“作怪!”遂赶这蛇。急赶急
走,慢赶慢走;赶至东乙牢,这蛇入牢眼去,走上贵人枷上,入鼻内从七窍中穿
过。王琇看这个贵人时,红光罩定,紫雾遮身。理会未下,就司房里,飒然睡觉。
元来人困后,多是肚中不好了,有那与决不下的事;或是手头窘迫,忧愁思虑。
故“困”字着个“贫”字,谓之“贫困”;“愁”字,谓之“愁困”;“忧”字,
谓之“忧困”;不成“喜困”、“欢困”。王琇得了这一梦,肚里道:“可知符
令公教我宽容他,果然好人识好人。”王琇思量半晌,只是未有个由头出脱他。
不知这贵人直有许多攧扑:自幼便没了亲爹,随母嫁潞州常家;后来因事离了
河北,筑筑磕磕,受了万千不易,甫能得符令公周全,做大部署;又去闲管事,
惹这场横祸。至夜,居民遗漏。王琇眉头一纵,计从心上来。只就当夜,教这贵
人出牢狱。当时王琇思量出甚计来?正是:袖中伸出拿云手,提起天罗地网人。
当夜黄昏后,忽居民遗漏。王琇急去禀令公,要就热乱里放了这贵人,只做因火
狱中走了。令公大喜!元来令公日间已写下书,只要做道理放他,遂付书与王琇。
王琇接了书,来狱中疏了贵人戴的枷;拿顶头巾,教贵人裹了;把符令公的书与
贵人。分付道:“令公教你去汴京见刘太尉,可便去,不宜迟。”贵人得放出,
火尚未灭。趁那撩乱之际,急走去部署房里,收拾些钱物,当夜迤逦奔那汴京开
封府路上来。
不则一日,到开封府,讨了安歇处。明日早,径往殿司衙门俟候下书。等候
良久,刘太尉朝殿而回。只见:青凉伞招飐如云,马颔下珠缨拂火。乃是侍卫亲
军、左金吾卫、上将军、殿前都指挥使刘知远。贵人走向前,应声喏,覆道:
“西京符令公有书拜呈,乞赐台览。”刘太尉教人接了书,随入衙。刘太尉拆开
书看了,教下书人来厅前参拜了。刘太尉见郭威生得清秀,是个发迹的人,留在
帐前作牙将使唤,郭威拜谢讫。
自后过来得数日,刘太尉因操军回衙,打从桑维翰丞相府前过。是日,桑维
翰与夫人在看街里,观着往来军民。刘知远头踏,约有三百余人,真是威严可畏。
夫人看着桑维翰道:“相公见否?”桑维翰道:“此是刘太尉。”夫人说:“此
人威严若此,想官大似相公。”桑维翰笑曰:“此一武夫耳,何足道哉?看我呼
至帘前,使此人鞠躬听命。”夫人道:“果如是,妾当奉劝;如不应其言,相公
当劝妾一杯酒。”桑维翰即时令左右呼召刘太尉,又令人安靴在帘里。传钧旨赶
上刘太尉,取覆道:“相公呼召太尉。”刘知远随即到府前下马,至堂下躬身应
喏。正是:直饶百万将军贵,也须堂下拜靴尖。
刘太尉在堂下俟候,担阁了半日,不闻钧旨。桑维翰与夫人饮酒,忘了发付,
又没人敢去禀覆。至晚,刘太尉只得且归,到衙内焦躁道:“大丈夫功名,自以
弓马得之,今反被腐儒相侮。”到明日五更,至朝见处,见桑维翰下马,入阁子
里去。刘知远心中大怒:“昨日侮我,教我看靴尖唱喏,今日有何面目相见?”
因此怀忿,在朝见处,有犯桑维翰,晋帝遂令刘知远出镇太原府。那里是刘知远
出镇太原府?则是那史弘肇合当出来,发迹变泰!正是:特意种花栽不活,等闲
携酒却成欢。
刘知远出镇太原府为节度使,日下朝辞出国门。择了日,进发赴任。刘太尉
先同帐下官属,带行亲随起发,前往太原府。留郭牙将在后,管押钧眷。行李担
仗,当日起发。朱旗飐飐,彩帜飘飘。带行军卒,人人腰挎剑和刀;将佐亲随,
个个腕悬鞭与简。晨鸡啼后,束装晓别孤村;红日斜时,策马暮登高岭。经野市,
过溪桥;歇邮亭,宿旅驿。早起看浮云陪晓翠,晚些见落日伴残霞。指那万水千
山,迤逦前进。刘知远方行得一程,见一所大林:干耸千寻,根盘百里。掩映绿
阴似障,槎牙怪木如龙。下长灵芝,上巢彩凤。柔条微动,生四野寒风;嫩叶初
开,铺半天云影。阔遮十里地,高拂九霄云。刘太尉方欲待过,只见前面走出一
队人马,拦住路。刘太尉吃一惊,将为道是强人,却待教手下将佐安排去抵敌。
只见众人摆列在前,齐唱一声喏。为首一人禀覆道:“侍卫司差军校史弘肇,带
领军兵,接太尉节使上太原府。”刘知远见史弘肇生得英雄,遂留在手下为牙将。
史弘肇不则一日,随太尉到太原府。后面钧眷到,史弘肇见了郭牙将,扑翻身体
便拜。兄弟两人再厮见,又都遭际刘太尉,两人为左右牙将。后因契丹灭了石晋,
刘太尉起兵入汴,史、郭二人为先锋,驱除契丹,代晋家做了皇帝,国号后汉。
史弘肇自此直发迹,做到单、滑、宋、汴四镇令公。富贵荣华,不可尽述。碧油
旞拥,皂纛旗开。壮士携鞭,佳人捧扇。冬眠红锦帐,夏卧碧纱厨。两行红袖引,
一对美人扶。
这话本是京师老郎流传。若按欧阳文忠公所编的《五代史》正传上载道:梁
末调民,七户出一兵。弘肇为兵,隶开道指挥,选为禁军,汉高祖典禁军为军校。
其后汉高祖镇太原,使将武节左右指挥,领雷州刺史。以功拜忠武军节度使,侍
卫步军都指挥使。再迁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领归德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
平章事。后拜中书令。周太祖郭威即位之日,弘肇已死,追封郑王。诗曰:
结交须结英与豪,劝君莫结儿女曹。英豪际会皆有用,儿女柔脆空烦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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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21:00 | 查看全部
第十六卷  范巨卿鸡黍死生交
第十六卷  范巨卿鸡黍死生交
         
种树莫种垂杨枝,结交莫结轻薄儿。杨枝不耐秋风吹,轻薄易结还易离。
君不见、昨日书来两相忆,今日相逢不相识!不如杨枝犹可久,一度春风一
回首。
这篇言语是《结交行》,言结交最难。今日说一个秀才,乃汉明帝时人,姓
张名劭,字元伯,是汝州南城人氏。家本农业,苦志读书;年三十五岁,不曾婚
娶。其老母年近六旬,并弟张勤努力耕种,以供二膳。时汉帝求贤。劭辞老母,
别兄弟,自负书囊,来到东都洛阳应举。在路非只一日。到洛阳不远,当日天晚,
投店宿歇。是夜,常闻邻房有人声唤。劭至晚问店小二:“间壁声唤的是谁?”
小二答道:“是一个秀才,害时症,在此将死。”劭曰:“既是斯文,当以看视。”
小二曰:“瘟病过人,我们尚自不去看他;秀才,你休去!”劭曰:“死生有命,
安有病能过人之理?吾须视之。”小二劝不住。劭乃推门而入,见一人仰面卧于
土榻之上,面黄肌瘦,口内只叫:“救人!”劭见房中书囊、衣冠,都是应举的
行动,遂扣头边而言曰:“君子勿忧,张劭亦是赴选之人。今见汝病至笃,吾竭
力救之。药饵粥食,吾自供奉,且自宽心。”其人曰:“若君子救得我病,容当
厚报。”劭随即挽人请医用药调治。蚤晚汤水粥食,劭自供给。
数日之后,汗出病减,渐渐将息,能起行立。劭问之,乃是楚州山阳人氏,
姓范,名式,字巨卿,年四十岁。世本商贾,幼亡父母,有妻小。近弃商贾,来
洛阳应举。比及范巨卿将息得无事了,误了试期。范曰:“今因式病,有误足下
功名,甚不自安。”劭曰:“大丈夫以义气为重,功名富贵,乃微末耳。已有分
定,何误之有?”范式自此与张劭情如骨肉,结为兄弟。式年长五岁,张劭拜范
式为兄。
结义后,朝暮相随,不觉半年。范式思归,张劭与计算房钱,还了店家。二
人同行数日,到分路之处,张劭欲送范式。范式曰:“若如此,某又送回。不如
就此一别,约再相会。”二人酒肆共饮,见黄花红叶,妆点秋光,以助别离之兴。
酒座间杯泛茱萸,问酒家,方知是重阳佳节。范式曰:“吾幼亡父母,屈在商贾。
经书虽则留心,奈为妻子所累。幸贤弟有老母在堂,汝母即吾母也,来年今日,
必到贤弟家中,登堂拜母,以表通家之谊。”张劭曰:“但村落无可为款,倘蒙
兄长不弃,当设鸡黍以待,幸勿失信。”范式曰:“焉肯失信于贤弟耶?”二人
饮了数杯,不忍相舍。张劭拜别范式。范式去后,劭凝望堕泪;式亦回顾泪下,
两各悒怏而去。有诗为证:
手采黄花泛酒卮,殷勤先订隔年期。临歧不忍轻分别,执手依依各泪垂。
且说张元伯到家,参见老母。母曰:“吾儿一去,音信不闻,令我悬望,如
饥似渴。”张劭曰:“不孝男于途中遇山阳范巨卿,结为兄弟,以此逗留多时。”
母曰:“巨卿何人也?”张劭备述详细。母曰:“功名事,皆分定。既逢信义之
人结交,甚快我心。”少刻,弟归,亦以此事从头说知,各各欢喜。
自此张劭在家,再攻书史,以度岁月。光阴迅速,渐近重阳。劭乃预先畜养
肥鸡一只,杜酝浊酒。是日蚤起,洒扫草堂;中设母座,傍列范巨卿位;遍插菊
花于瓶中,焚信香于座上。呼弟宰鸡炊饭,以待巨卿。母曰:“山阳至此,迢递
千里,恐巨卿未必应期而至。待其来,杀鸡未迟。”劭曰:“巨卿,信士也,必
然今日至矣,安肯误鸡黍之约?入门便见所许之物,足见我之待久。如候巨卿来,
而后宰之,不见我惓惓之意。”母曰:“吾儿之友,必是端士。”遂烹炰以待。
是日,天晴日朗,万里无云。劭整其衣冠,独立庄门而望。看看近午,不见
到来。母恐误了农桑,令张勤自去田头收割。张劭听得前村犬吠,又往望之,如
此六七遭。因看红日西沉,现出半轮新月,母出户令弟唤劭曰:“儿久立倦矣!
今日莫非巨卿不来?且自晚膳。”劭谓弟曰:“汝岂知巨卿不至耶?若范兄不至,
吾誓不归。汝农劳矣,可自歇息。”母弟再三劝归,劭终不许。
候至更深,各自歇息。劭倚门如醉如痴,风吹草木之声,莫是范来,皆自惊
讶。看见银河耿耿,玉宇澄澄,渐至三更时分,月光都没了。隐隐见黑影中,一
人随风而至。劭视之,乃巨卿也。再拜踊跃而大喜曰:“小弟自蚤直候至今,知
兄非爽信也,兄果至矣。旧岁所约鸡黍之物,备之已久。路远风尘,别不曾有人
同来?”便请至草堂,与老母相见。范式并不答话,径入草堂。张劭指座榻曰:
“特设此位,专待兄来,兄当高座。”张劭笑容满面,再拜于地曰:“兄既远来,
路途劳困,且未可与老母相见。杜酿鸡黍,聊且充饥。”言讫又拜。范式僵立不
语,但以衫袖反掩其面。劭乃自奔入厨下,取鸡黍并酒,列于面前,再拜以进。
曰:“酒殽虽微,劭之心也,幸兄勿责。”但见范于影中,以手绰其气而不食。
劭曰:“兄意莫不怪老母并弟不曾远接,不肯食之?容请母出与同伏罪。”范摇
手止之。劭曰:“唤舍弟拜兄,若何?”范亦摇手而止之。劭曰:“兄食鸡黍后
进酒,若何?”范蹙其眉,似教张退后之意。劭曰:“鸡黍不足以奉长者,乃劭
当日之约,幸勿见嫌。”范曰:“弟稍退后,吾当尽情诉之。吾非阳世之人,乃
阴魂也。”劭大惊曰:“兄何故出此言?”范曰:“自与兄弟相别之后,回家为
妻子口腹之累,溺身商贾中。尘世滚滚,岁月匆匆,不觉又是一年。向日鸡黍之
约,非不挂心;近被蝇利所牵,忘其日期。今蚤邻右送茱萸酒至,方知是重阳。
忽记贤弟之约,此心如醉。山阳至此,千里之隔,非一日可到。若不如期,贤弟
以我为何物?鸡黍之约,尚自爽信,何况大事乎?寻思无计。常闻古人有云:人
不能行千里,魂能日行千里。遂嘱咐妻子曰:‘吾死之后,且勿下葬,待吾弟张
元伯至,方可入土。’嘱罢,自刎而死。魂架阴风,特来赴鸡黍之约。万望贤弟
怜悯愚兄,恕其轻忽之过,鉴其凶暴之诚;不以千里之程,肯为辞亲,到山阳一
见吾尸,死亦瞑目无憾矣。”言讫,泪如迸泉,急离坐榻,下阶砌。劭乃趋步逐
之,不觉忽踏了苍苔,颠倒于地。阴风拂面,不知巨卿所在。有诗为证:
风吹落月夜三更,千里幽魂叙旧盟。只恨世人多负约,故将一死见平生。
张劭如梦如醉,放声大哭。那哭声,惊动母亲并弟,急起视之,见堂上陈列
鸡黍酒果,张元伯昏倒于地。用水救醒,扶到堂上,半晌不能言,又哭至死。母
问曰:“汝兄巨卿不来,有甚利害?何苦自哭如此!”劭曰:“巨卿以鸡黍之约,
已死于非命矣。”母曰:“何以知之?”劭曰:“适间亲见巨卿到来,邀迎入坐,
具鸡黍以迎。但见其不食,再三恳之。巨卿曰:为商贾用心,失忘了日期。今蚤
方醒,恐负所约,遂自刎而死。阴魂千里,特来一见。母可容儿亲到山阳葬兄之
尸,儿明蚤收拾行李便行。”母哭曰:“古人有云囚人梦赦,渴人梦浆。此是吾
儿念念在心,故有此梦警耳。”劭曰:“非梦也,儿亲见来,酒食见在;逐之不
得,忽然颠倒,岂是梦乎?巨卿乃诚信之士,岂妄报耶!”弟曰:“此未可信。
如有人到山阳去,当问其虚实。”劭曰:“人禀天地而生,天地有五行,金、木、
水、火、土,人则有五常,仁、义、礼、智、信以配之,惟信非同小可。仁所以
配木,取其生意也;义所以配金,取其刚断也;礼所以配水,取其谦下也;智所
以配火,取其明达也;信所以配土,取其重厚也。圣人云:‘大车无輗,小车无
軏,其何以行之哉?’又云:‘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巨卿既已为信而死,
吾安可不信而不去哉?弟专务农业,足可以奉老母;吾去之后,倍加恭敬;晨昏
甘旨,勿使有失。”遂拜辞其母曰:“不孝男张劭,今为义兄范巨卿为信义而亡,
须当往吊。已再三叮咛张勤,令侍养老母。母须蚤晚勉强饮食,勿以忧愁,自当
善保尊体。劭于国不能尽忠,于家不能尽孝,徒生于天地之间耳。今当辞去,以
全大信。”母曰:“吾儿去山阳,千里之遥,月余便回,何故出不利之语?”劭
曰:“生如浮沤,死生之事,旦夕难保。”恸哭而拜。弟曰:“勤与兄同去,若
何?”元伯曰:“母亲无人侍奉,汝当尽力事母,勿令吾忧。”洒泪别弟,背一
个小书囊,来蚤便行。有诗为证:
辞亲别弟到山阳,千里迢迢客梦长。岂为友朋轻骨肉?只因信义迫中肠。
沿路上饥不择食,寒不思衣。夜宿店舍,虽梦中亦哭。每日蚤起赶程,恨不
得身生两翼。行了数日,到了山阳。问巨卿何处住,径奔至其家门首。见门户锁
着,问及邻人。邻人曰:“巨卿死已过二七,其妻扶灵柩,往郭外去下葬。送葬
之人,尚自未回。”劭问了去处,奔至郭外,望见山林前新筑一所土墙,墙外有
数十人,面面相觑,各有惊异之状。劭汗流如雨,走往观之。见一妇人,身披重
孝;一子约有十七八岁,伏棺而哭。元伯大叫曰:“此处莫非范巨卿灵柩乎?”
其妇曰:“来者莫非张元伯乎?”张曰:“张劭自来不曾到此,何以知名姓耶?”
妇泣曰:“此夫主再三之遗言也。夫主范巨卿,自洛阳回,常谈贤叔盛德。前者
重阳日,夫主忽举止失措。对妾曰:我失却元伯之大信,徒生何益!常闻人不能
行千里,吾宁死,不敢有误鸡黍之约。死后且不可葬,待元伯来见我尸,方可入
土。今日已及二七,人劝云:‘元伯不知何日得来,先葬讫,后报知未晚。’因
此扶柩到此。众人拽棺入金井,并不能动,因此停住坟前,众都惊怪。见叔叔远
来如此慌速,必然是也。”元伯乃哭倒于地。妇亦大恸,送殡之人,无不下泪。
元伯于囊中取钱,令买祭物,香烛纸帛,陈列于前。取出祭文,酹酒再拜,
号泣而读。文曰:“维某年月日,契弟张劭。谨以炙鸡絮酒,致祭于仁兄巨卿范
君之灵曰:於维巨卿,气贯虹霓,义高云汉。幸倾盖于穷途,缔盍簪于荒店。黄
花九日,肝膈相盟;青剑三秋,头颅可断。堪怜月下凄凉,恍似日间眷恋。弟今
辞母,来寻碧水青松;兄亦嘱妻,伫望素车白练。故友那堪死别,谁将金石盟寒?
丈夫自是生轻,欲把昆吾锷按。历千古而不磨,期一言之必践。倘灵爽之犹存,
料冥途之长伴。呜呼哀哉!尚飧。”元伯发棺视之,哭声恸地。回顾嫂曰:“兄
为弟亡,岂能独生耶?囊中已具棺椁之费,愿嫂垂怜,不弃鄙贱,将劭葬于兄侧,
平生之大幸也。”嫂曰:“叔何故出此言也?”劭曰:“吾志已决,请勿惊疑。”
言讫,掣佩刀自刎而死。众皆惊愕,为之设祭,具衣棺营葬于巨卿墓中。
本州太守闻知,将此事表奏。明帝怜其信义深重,两生虽不登第,亦可褒赠,
以励后人。范巨卿赠山阳伯,张元伯赠汝南伯。墓前建庙,号“信义之祠”,墓
号“信义之墓”。旌表门闾。官给衣粮,以膳其子。巨卿子范纯绶,及第进士,
官鸿胪寺卿。至今山阳古迹犹存,题咏极多。惟有无名氏《踏莎行》一词最好,
词云:千里途遥,隔年期远,片言相许心无变。宁将信义托游魂,堂中鸡黍空劳
动。
月暗灯昏,泪痕如线,死生虽隔情何限。灵輀若候故人来,黄泉一笑重相
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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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21:14 | 查看全部
第十七卷  单符郎全州佳偶
第十七卷  单符郎全州佳偶
         
郏鄏门开城倚天,周公拮构尚依然。休言道德无关锁,一闭乾坤八百年。
这首诗,单说西京是帝王之都。左成皋,右渑池,前伊阙,后大河;真个形
势无双,繁华第一。宋朝九代建都于此。
今日说一桩故事,乃是西京人氏,一个是邢知县,一个是单推官。他两个都
在孝感坊下,并门而居。两家宅眷,又是嫡亲姊妹,姨丈相称,所以往来甚密。
虽为各姓,无异一家。先前两家未做官时节,姊妹同时怀孕,私下相约道:“若
生下一男一女,当为婚烟。”后来单家生男,小名符郎;邢家生女,小名春娘。
姊妹各对丈夫说通了,从此亲家往来,非止一日。符郎和春娘幼时常在一处游戏,
两家都称他为小夫妇。以后渐渐长成,符郎改名飞英,字腾实,进馆读书;春娘
深屋绣阁。各不相见。
其时宋徽宗宣和七年,春三月,邢公选了邓州顺阳县知县,单公选了扬州府
推官,各要挈家上任。相约任满之日,归家成亲。单推官带了夫人和儿子符郎,
自往扬州去做官,不题。却说邢知县到了邓州顺阳县,未及半载,值金鞑子分道
入寇。金将斡离不攻破了顺阳,邢知县一门遇害。春娘年十二岁,为乱兵所掠,
转卖在全州乐户杨家,得钱十七千而去。春娘从小读过经书及唐诗千首,颇通文
墨,尤善应对。鸨母爱之如宝,改名杨玉,教以乐器及歌舞,无不精绝。正是:
三千粉黛输颜色,十二朱楼让舞歌。只是一件,他终是宦家出身,举止端详。每
诣公庭侍宴,呈艺毕,诸妓调笑谑浪,无所不至。杨玉嘿然独立,不妄言笑,有
良人风度。为这个上,前后官府,莫不爱之重之。
话分两头。却说单推官在任三年,时金虏陷了汴京,徽宗、钦宗两朝天子,
都被他掳去。亏杀吕好问说下了伪帝张邦昌,迎康王嗣统。康王渡江而南,即位
于应天府,是为高宗。高宗惧怕金虏,不敢还西京,乃驾幸扬州。单推官率民兵
护驾有功,累迁郎官之职,又随驾至杭州。高宗爱杭州风景,驻跸建都,改为临
安府。有诗为证: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却把杭州作汴州。
话说西北一路地方,被金虏残害,百姓从高宗南渡者,不计其数,皆散处吴
下。闻临安建都,多有搬到杭州入籍安插。单公时在户部,阅看户籍册子,见有
一“邢祥”名字,乃西京人。自思:“邢知县名祯,此人名祥,敢是同行兄弟?
自从游宦以后,邢家全无音耗相通,正在悬念。”乃遣人密访之,果邢知县之弟,
号为“四承务”者。急忙请来相见,问其消息。四承务答道:“自邓州破后,传
闻家兄举家受祸,未知的否。”因流泪不止,单公亦愀然不乐。念儿子年齿已长,
意欲别图亲事;犹恐传言未的,媳妇尚在,且待干戈宁息,再行探听。从此单公
与四承务仍认做亲戚,往来不绝。
再说高宗皇帝初即位,改元建炎;过了四年,又改元绍兴。此时绍兴元年,
朝廷追叙南渡之功,单飞英受父荫,得授全州司户。谢恩过了,择日拜别父母起
程,往全州到任。时年十八岁,一州官属,只有单司户年少,且是仪容俊秀,见
者无不称羡。上任之日,州守设公堂酒会饮,大集声妓。原来宋朝有这个规矩:
凡在籍娼户,谓之官妓;官府有公私筵宴,听凭点名,唤来祗应。这一日,杨玉
也在数内。单司户于众妓中,只看得他上眼,大有眷爱之意。诗曰:
曾绾红绳到处随,佳人才子两相宜。风流的是张京兆,何日临窗试画眉?
司理姓郑,名安,荥阳旧族,也是个少年才子。一见单司户,便意气相投。
看他顾盼杨玉,已知其意。一日,郑司理去拜单司户,问道:“足下清年名族,
为何单车赴任,不携宅眷?”单司户答道:“实不相瞒,幼时曾定下妻室,因遭
虏乱,存亡未卜,至今中馈尚虚。”司理笑道:“离索之感,人孰无之?此间歌
妓杨玉,颇饶雅致,且作望梅止渴,何如?”司户初时逊谢不敢,被司理言之再
三,说到相知的分际,司户隐瞒不得,只得吐露心腹。司理道:“既才子有意佳
人,仆当为曲成之耳。”自此每遇宴会,司户见了杨玉,反觉有些避嫌,不敢注
目;然心中思慕愈甚。司理有心要玉成其事,但惧怕太守严毅,做不得手脚。
如此二年。旧太守任满升去,新太守姓陈,为人忠厚至诚,且与郑司理是同
乡故旧。所以郑司理屡次在太守面前,称荐单司户之才品,太守十分敬重。一日,
郑司理置酒,专请单司户到私衙清话,只点杨玉一名祗候。这一日,比公堂筵宴
不同,只有宾主二人,单司户才得饱看杨玉,果然美丽!有词名《忆秦娥》,词
云:“香馥馥,樽前有个人如玉。人如玉,翠翘金凤,内家妆束。
娇羞惯把眉儿蹙,逢人只唱伤心曲。伤心曲,一声声是,怨红愁绿。”郑司
理开言道:“今日之会,并无他客,勿拘礼法。当开怀畅饮,务取尽欢。”遂斟
巨觥来劝单司户,杨玉清歌侑酒。酒至半酣,单司户看着杨玉,神魂飘荡,不能
自持;假装醉态不饮。郑司理已知其意,便道:“且请到书斋散步,再容奉劝。”
那书斋是司理自家看书的所在,摆设着书、画、琴、棋,也有些古玩之类。单司
户那有心情去看,向竹榻上倒身便睡。郑司理道:“既然仁兄困酒,暂请安息片
时。”忙转身而出,却教杨玉斟下香茶一瓯送去。单司户素知司理有玉成之美,
今番见杨玉独自一个送茶,情知是放松了。忙起身把门掩上,双手抱住杨玉求欢。
杨玉佯推不允,单司户道:“相慕小娘子,已非一日,难得今番机会。司理公平
昔见爱,就使知觉,必不嗔怪。”杨玉也识破三分关窍,不敢固却,只得顺情。
两个遂在榻上,草草的云雨一场。有诗为证:
相慕相怜二载余,今朝且喜两情舒。虽然未得通宵乐,犹胜阳台梦是虚。
单司户私问杨玉道:“你虽然才艺出色,偏觉雅致,不似青楼习气,必是一
个名公苗裔。今日休要瞒我,可从实说与我知道,果是何人?”杨玉满面羞惭,
答道:“实不相瞒,妾本宦族,流落在此,非杨妪所生也。”司户大惊,问道:
“既系宦族,汝父何官何姓?”杨玉不觉双泪交流,答道:“妾本姓邢,在东京
孝感坊居住,幼年曾许与母姨之子结婚。妾之父授邓州顺阳县知县,不幸胡寇猖
獗,父母皆遭兵刃,妾被人掠买至此。”司户又问道:“汝夫家姓甚?作何官职?
所许嫁之子,又是何名?”杨玉道:“夫家姓单,那时为扬州推官。其子小名符
郎,今亦不知存亡如何。”说罢,哭泣不止。司户心中已知其为春娘了,且不说
破,只安慰道:“汝今日鲜衣美食,花朝月夕,勾你受用。官府都另眼看觑,谁
人轻贱你?况宗族远离,夫家存亡未卜,随缘快活,亦足了一生矣。何乃自生悲
泣耶?”杨玉蹙頞答道:“妾闻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虽不幸风尘,实出无奈。
夫家宦族,即使无恙,妾亦不作团圆之望。若得嫁一小民,荆钗布裙,啜菽饮水,
亦是良人家媳妇,比在此中迎新送旧,胜却千万倍矣。”司户点头道:“你所见
亦是。果有此心,我当与汝作主。”杨玉叩头道:“恩官若能拔妾于苦海之中,
真乃万代阴德也。”说未毕,只见司理推门进来道:“阳台梦醒也未?如今无事,
可饮酒矣。”司户道:“酒已过醉,不能复饮。”司理道:“一分酒醉,十分心
醉。”司户道:“一分醉酒,十分醉德。”大家都笑起来,重来筵上,洗盏更酌,
是日尽欢而散。
过了数日,单司户置酒,专请郑司理答席,也唤杨玉一名答应。杨玉先到,
单司户不复与狎昵,遂正色问曰:“汝前日有言,为小民妇亦所甘心。我今丧偶,
未有正室,汝肯相随我乎?”杨玉含泪答道:“枳棘岂堪凤凰所栖。若恩官可怜,
得蒙收录,使得备巾栉之列,丰衣足食,不用送往迎来,固妾所愿也。但恐他日
新孺人性严,不能相容,然妾自当含忍。万一征色发声,妾情愿持斋佞佛,终身
独宿,以报恩官之德耳。”司户闻言,不觉惨然,方知其厌恶风尘,出于至诚,
非诳语也。
少停,郑司理到来,见杨玉泪痕未干,戏道:“古人云乐极生悲,信有之乎?”
杨玉敛容笑道:“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耳!”单司户将杨玉立志从良说话,向郑
司理说了。郑司理道:“足下若有此心,下官亦愿效一臂。”这一日,饮酒无话。
席散后,单司户在灯下修成家书一封,书中备言岳丈邢知县全家受祸,春娘
流落为娼,厌恶风尘,志向可悯。男情愿复联旧约,不以良贱为嫌。单公拆书观
看,大惊,随即请邢四承务到来,商议此事,两家各伤感不已。四承务要亲往全
州,主张亲事;教单公致书于太守,求为春娘脱籍。单公写书,付与四承务收讫,
四承务作别而行。不一日,未到全州,径入司户衙中相见,道其来历。单司户先
与郑司理说知其事,司理一力撺掇,道:“谚云:贵易交,富易妻。今足下甘娶
风尘之女,不以存亡易心,虽古人高义,不是过也。”遂同司户到太守处,将情
节告诉;单司户把父亲书札呈上。太守看了,道:“此美事也,敢不奉命?”次
日,四承务具状告府,求为释贱归良,以续旧婚事,太守当面批准了。
候至日中,还不见发下文牒。单司户疑有他变,密使人打探消息。见厨司正
在忙乱,安排筵席。司户猜道:“此酒为何而设?岂欲与杨玉举离别觞耶?事已
至此,只索听之。”少顷,果召杨玉祗候,席间只请通判一人。酒至三巡,食供
两套。太守唤杨玉近前,将司户愿续旧婚,及邢祥所告脱籍之事,一一说了。杨
玉拜谢道:“妾一身生死荣辱,全赖恩官提拔。”太守道:“汝今日尚在乐籍,
晨日即为县君,将何以报我之德?”杨玉答道:“恩官拔人于火宅之中,阴德如
山,妾惟有日夕吁天,愿恩官子孙富贵而已。”太守叹道:“丽色佳音,不可复
得。”不觉前起抱持杨玉说道:“汝必有以报我。”那通判是个正直之人,见太
守发狂,便离席起立,正色发作道:“既司户有宿约,便是孺人,我等俱有同僚
叔嫂之谊。君子进退当以礼,不可苟且,以伤雅道。”太守踧谢道:“老夫不
能忘情,非判府之言,不知其为过也。今得罪于司户,当谢过以质耳。”乃令杨
玉入内宅,与自己女眷相见。却教人召司理、司户二人,到后堂同席,直吃到天
明方散。
太守也不进衙,径坐早堂,便下文书与杨家翁、媪,教除去杨玉名字。杨翁、
杨媪出其不意,号哭而来,拜着太守诉道:“养女十余年,费尽心力。今既蒙明
判,不敢抗拒。但愿一见而别,亦所甘心。”太守遣人传语杨玉。杨玉立在后堂,
隔屏对翁、妪说道:“我夫妻重会,也是好事。我虽承汝十年抚养之恩,然所得
金帛已多,亦足为汝养老之计。从此永诀,休得相念。”妪兀自号哭不止,太守
喝退了杨翁、杨妪。当时差州司人从,自宅堂中抬出杨玉,径送至司户衙中;取
出私财十万钱,权佐资奁之费。司户再三推辞,太守定教受了。是日,郑司理为
媒,四承务为主婚,如法成亲,做起洞房花烛。有诗为证:
风流司户心如渴,文雅娇娘意似狂。今夜官衙寻旧约,不教人话负心郎。
次日,太守同一府官员,都来庆贺,司户置酒相待。四承务自归临安,回复
单公去讫。司户夫妻相爱,自不必说。
光阴似箭,不觉三年任满。春娘对司户说道:“妾失身风尘,亦荷翁妪爱育;
其他姊妹中相处,也有情分契厚的。今将远去,终身不复相见。欲具少酒食,与
之话别,不识官人肯容否?”司户道:“汝之事,合州莫不闻之,何可隐讳?便
治酒话别,何碍大体?”春娘乃设筵于会胜寺中,教人请杨翁、杨妪,及旧时同
行姊妹相厚者十余人,都来会饮。至期,司户先差人在会胜寺等候众人到齐,方
才来禀。杨翁、杨妪先到,以后众妓陆续而来。从人点客已齐,方敢禀知司户,
请孺人登舆。仆从如云,前呼后拥,到会胜寺中,与众人相见。略叙寒暄,便上
了筵席。饮至数巡,春娘自出席送酒。内中一妓,姓李,名英,原与杨妪家连居。
其音乐技艺,皆是春娘教导。常呼春娘为姊,情似同胞,极相敬爱。自从春娘脱
籍,李英好生思想,常有郁郁之意。是日,春娘送酒到他面前,李英忽然执春娘
之手,说道:“姊今超脱污泥之中,高翔青云之上,似妹子沉沦粪土,无有出期,
相去不啻天堂、地狱之隔,姊今何以救我?”说罢,遂放声大哭。春娘不胜凄惨,
流泪不止。原来李英有一件出色的本事:第一手好针线,能于暗中缝纫,分际不
差。正是:织发夫人昔擅奇,神针娘子古来稀。谁人乞得天孙巧?十二楼中一李
姬。春娘道:“我司户正少一针线人,吾妹肯来与我作伴否?”李英道:“若得
阿姊为我方便,得脱此门路,是一段大阴德事。若司户左右要觅针线人,得我为
之,素知阿姊心性,强似寻生分人也。”春娘道:“虽然如此,但吾妹平日与我
同行同辈,今日岂能居我之下乎?”李英道:“我在风尘中,每自退姊一步,况
今日云泥迥隔,又有嫡庶之异;即使朝夕奉侍阿姊,比于侍婢,亦所甘心。况敢
与阿姊比肩耶?”春娘道:“妹既有此心,奴当与司户商之。”
当晚席散。春娘回衙,将李英之事对司户说了。司户笑道:“一之为甚,岂
可再乎!”春娘再三撺掇,司户只是不允,春娘闷闷不悦。一连几日,李英遣人
以问安奶奶为名,就催促那事。春娘对司户说道:“李家妹情性温雅,针线又是
第一,内助得如此人,诚所罕有。且官人能终身不纳姬侍则已,若纳他人,不如
纳李家妹,与我少小相处,两不见笑。官人何不向守公求之?万一不从,不过拚
一没趣而已,妾亦有词以回绝李氏。倘侥幸相从,岂非全美!”司户被孺人强逼
数次,不得已,先去与郑司理说知了,捉了他同去见太守,委曲道其缘故。太守
笑道:“君欲一箭射双雕乎?敬当奉命,以赎前此通判所责之罪。”当下太守再
下文牒,与李英脱籍,送归司户。司户将太守所赠十万钱,一半给与李妪,以为
赎身之费;一半给与杨妪,以酬其养育之劳。自此春娘与李英姊妹相称,极其和
睦。当初单飞英只身上任,今日一妻一妾,又都是才色双全,意外良缘,欢喜无
限。后人有诗云:官舍孤居思黯然,今朝彩线喜双牵。符郎不念当时旧,邢氏徒
怀再世缘。空手忽擎双块玉,污泥挺出并头莲。姻缘不论良和贱,婚牒书来五百
年。
单司户选吉起程,别了一府官僚,挈带妻妾,还归临安宅院。单飞英率春娘
拜见舅姑,彼此不觉伤感,痛哭了一场。哭罢,飞英又率李英拜见。单公问是何
人,飞英述其来历。单公大怒,说道:“吾至亲骨肉,流落失所,理当收拾,此
乃万不得已之事。又旁及外人,是何道理?”飞英皇恐谢罪,单公怒气不息,老
夫人从中劝解,遂引去李英于自己房中,要将改嫁。李英那里肯依允,只是苦苦
哀求。老夫人见其至诚,且留作伴。过了数日,看见李氏小心婉顺,又爱他一手
针线,遂劝单公收留与儿子为妾。
单飞英迁授令丞。上司官每闻飞英娶娼之事,皆以为有义气;互相传说,无
不加意钦敬,累荐至太常卿。春娘无子,李英生一子,春娘抱之,爱如己出。后
读书登第,遂为临安名族。至今青楼传为佳话。有诗为证:
山盟海誓忽更迁,谁向青楼认旧缘?仁义还收仁义报,宦途无梗子孙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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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21:33 | 查看全部
第十八卷  杨八老越国奇逢
第十八卷  杨八老越国奇逢
         
君不见平阳公主马前奴,一朝富贵嫁为夫。又不见咸阳东门种瓜者,昔日封
侯何在也?荣枯贵贱如转丸,风云变幻诚多端。达人知命总度外,傀儡场中一例
看。
这篇古风,是说人穷通有命:或先富后贫,先贱后贵,如云踪无定,瞬息改
观,不由人意想测度。且如宋朝吕蒙正秀才,未遇之时,家道艰难;三日不曾饱
餐,天津桥上赊得一瓜,在桥柱上磕之,失手落于桥下;那瓜顺水流去,不得到
口。后来状元及第,做到宰相地位,起造落瓜亭,以识穷时失意之事。你说做状
元、宰相的人,命运未至,一瓜也无福消受。假如落瓜之时,向人说道:“此人
后来荣贵。”被人做一万个鬼脸,啐干了一千担吐沫,也不为过。那个信他?所
以说:前程如黑漆,暗中摸不出。又如宋朝军卒杨仁杲,为丞相丁晋公治第。夏
天负土运石,汗流不止。怨叹道:“同是一般父母所生,那住房子的,何等安乐!
我们替他做工的,何等吃苦!正是:有福之人人伏侍,无福之人伏侍人。”这里
杨仁杲口出怨声,却被管工官听得了,一顿皮鞭,打得负痛吞声。不隔数年,丁
丞相得罪,贬做崖州司户。那杨仁杲从外戚起家,官至太尉,号为皇亲。朝廷就
将丁丞相府第,赐与杨仁杲居住。丁丞相起夫治第,分明是替杨仁杲做个工头。
正是:桑田变沧海,沧海变桑田。穷通无定准,变换总由天。
闲话休题。则今说一节故事,叫做“杨八老越国奇逢”。那故事,远不出汉、
唐,近不出二宋;乃出自胡元之世,陕西西安府地方。这西安府,乃《禹贡》雍
州之域。周曰王畿,秦曰关中,汉曰渭南,唐曰关内,宋曰永兴,元曰安西。
话说元朝至大年间,一人姓杨,名复,八月中秋节生日,小名八老,乃西安
府盩县人氏。妻李氏。生子才七岁,头角秀异,天资聪敏,取名世道。夫妻两口
儿爱惜,自不必说。一日,杨八老对李氏商议道:“我年近三旬,读书不就,家
事日渐消乏。祖上原在闽、广为商,我欲凑些赀本,买办货物,往漳州商贩,图
几分利息,以为赡家之资。不知娘子意下如何?”李氏道:“妾闻治家以勤俭为
本,守株待兔,岂是良图?乘此壮年,正堪跋踄;速整行李,不必迟疑也。”八
老道:“虽然如此,只是子幼妻娇,放心不下。”李氏道:“孩儿幸喜长成,妾
自能教训,但愿你早去早回。”当日商量已定。择个吉日出行,与妻子分别,带
个小厮,叫做随童;出门搭了船只,往东南一路进发。昔人有古风一篇,单道为
商的苦处:人生最苦为行商,抛妻弃子离家乡。餐风宿水多劳役,披星戴月时奔
忙。水路风波殊未稳,陆程鸡犬惊安寝。平生豪气顿消磨,歌不发声酒不饮。少
赀利薄多资累,匹夫怀璧将为罪。偶然小恙卧床帏,乡关万里书谁寄?一年三载
不回程,梦魂颠倒妻孥惊。灯花忽报行人至,阖门相庆如更生。男儿远游虽得意,
不如骨肉长相聚。请看江上信天翁,拙守何曾阙生计?
话说杨八老行至漳浦,下在檗妈妈家,专待收买番禺货物。原来檗妈妈无子,
只有一女,年二十三岁。曾赘个女婿,相帮过活,那女婿也死了。已经周年之外,
女儿守寡在家。檗妈妈看见杨八老本钱丰厚,且是志诚老实,待人一团和气,十
分欢喜。意欲将寡女招赘,以靠终身。八老初时不肯,被檗妈妈再三劝道:“杨
官人,你千乡万里,出外为客,若没有切己的亲戚,那个知疼着热?如今我女儿
年纪又小,正好相配。官人做个‘两头大’:你归家去,有娘子在家;在漳州来
时,有我女儿。两边来往,都不寂寞;做生意,也是方便顺溜的。老身又不费你
大钱大钞,只是单生一女,要他嫁个好人,日后生男育女,连老身门户都有依靠。
就是你家中娘子知道时,料也不嗔怪。多少做客的,娼楼妓馆,使钱撒漫。这还
是本分之事。官人须从长计较,休得推阻。”八老见他说得近理,只得允了。择
日成亲,入赘于檗家。夫妻和顺,自此无话。不上二月,檗氏怀孕。期年之后,
生下一个孩儿,合家欢喜。三朝满月,亲戚庆贺,不在话下。
却说杨八老思想故乡妻娇子幼。初意成亲后,一年半载,便要回乡看觑。因
是怀了身孕,放心不下;以后生下孩儿,檗氏又不放他动身。光阴似箭,不觉住
了三年。孩儿也两周岁了,取名世德。虽然与世道排行,却冒了檗氏的姓,叫做
檗世德。杨八老一日对檗氏说:“暂回关中,看看妻子便来。”檗氏苦留不住,
只得听从。
八老收拾货物,打点起身。也有放下人头帐目,与随童分头并日催讨。八老
为讨欠帐,行至州前,只见挂下榜文,上写道:“近奉上司明文:倭寇生发,沿
海抢劫。各州、县地方,须用心巡警,以防冲犯。一应出入,俱要盘诘。城门晚
开早闭。”等语。八老读罢,吃了一惊!想道:“我方欲动身,不想有此寇警。
倘或倭寇早晚来时,闭了城门,知道何日平静?不如趁早走路为上。”也不去讨
帐,径回身转来。只说拖欠帐目,急切难取,待再来催讨未迟。闻得路上贼寇生
发,货物且不带去;只收拾些细软行装,来日便要起程。檗氏不忍割舍,抱着三
岁的孩儿,对丈夫说道:“我母亲只为终身无靠,将奴家嫁你。幸喜有这点骨血。
你不看奴家面上,须牵挂着小孩子。千万早去早回,勿使我母子悬望。”言讫,
不觉双眼流泪。杨八老也命好道:“娘子不须挂怀,三载夫妻,恩情不浅,此去
也是万不得已。一年半载,便得相逢也。”当晚檗妈妈治杯送行。
次日清晨,杨八老起身梳洗,别了岳母和浑家,带了随童上路。未及两日,
在路吃了一惊。但见:舟车挤压,男女奔忙。人人胆丧,尽愁海寇恁猖狂;个个
心惊,只恨官兵无备御。扶幼携老,难禁两脚奔波;弃子抛妻,单为一身逃命。
不辨贫穷富贵,急难中总则一般;那管城市山林,藏身处只求片地。正是:宁为
太平犬,莫作乱离人。杨八老看见乡村百姓,纷纷攘攘,都来城中逃难。传说倭
寇一路放火杀人,官军不能禁御。声息至近,唬得八老魂不附体,进退两难。思
量无计,只得随众奔走,“且到汀州城里,再作区处。”
又走了两个时辰,约离城三里之地,忽听得喊声震地。后面百姓们都号哭起
来,却是倭寇杀来了。众人先唬得脚软,奔路不动。杨八老望见傍边一座林子,
向刺斜里便走,也有许多人随他去林丛中躲避。谁知倭寇有智,惯是四散埋伏。
林子内先是一个倭子跳将出来,众人欺他单身,正待一齐奋勇敌他。只见那倭子
把海叵罗吹了一声,吹得呜呜的响。四围许多倭贼,一个个舞着长刀,跳跃而来,
正不知那里来的。有几个粗莽汉子,平昔间有些手脚的,拚着性命,将手中器械,
上前迎敌。犹如火中投雪,风里扬尘,被倭贼一刀一个,分明砍瓜切菜一般。唬
得众人一齐下跪,口中只叫饶命。
原来倭寇逢着中国之人,也不尽数杀戮。掳得妇女,恣意奸淫;弄得不耐烦
了,活活的放他去。也有有情的倭子,一般私有所赠。只是这妇女虽得了性命,
一世被人笑话了。其男子但是老弱,便加杀害;若是强壮的,就把来剃了头发,
抹上油漆,假充倭子。每遇厮杀,便推他去当头阵。官军只要杀得一颗首级,便
好领赏。平昔百姓中秃发瘌痢,尚然被他割头请功;况且见在战阵上拿住,那管
真假,定然不饶的。这些剃头的假倭子,自知左右是死,索性靠着倭势,还有捱
过几日之理,所以一般行凶出力。那些真倭子,只等假倭挡过头阵,自己都尾其
后而出。所以官军屡堕其计,不能取胜。昔人有诗,单道着倭寇行兵之法,诗云:
“倭阵不喧哗,纷纷正带斜。螺声飞蛱蝶,鱼贯走长蛇。扇散全无影,刀来一片
花。更兼真伪混,驾祸扰中华。”杨八老和一群百姓们,都被倭奴擒了。好似瓮
中之鳖,釜中之鱼,没处躲闪,只得随顺以图苟活。随童已不见了,正不知他生
死如何。到此地位,自身管不得,何暇顾他人?
莫说八老心中愁闷。且说众倭奴在乡村劫掠得许多金宝,心满意足。闻得元
朝大军将到,抢了许多船只,驱了所掳人口下船,一齐开洋,欢欢喜喜,径回日
本国去了。原来倭奴入寇,国王多有不知者。乃是各岛穷民,合伙泛海,如中国
贼盗之类,彼处只如做买卖一般。其出掠亦各分部统,自称大王之号。到回去,
仍复隐讳了。劫掠得金帛,均分受用;亦有将十分中一二分,献与本岛头目,互
相容隐。如被中国人杀了,只作做买卖折本一般。所掳得壮健男子,留作奴仆使
唤。剃了头,赤了两脚,与本国一般模样;给与刀仗,教他跳战之法。中国人惧
怕,不敢不从。过了一年半载,水土习服,学起倭话来,竟与真倭无异了。
光阴似箭,这杨八老在日本国,不觉住了一十九年。每夜私自对天拜祷:
“愿神明护佑我杨复,再转家乡,重会妻子。”如此寒暑无间。有诗为证:
异国飘零十九年,乡关魂梦已茫然。苏卿困虏旄俱脱,洪皓留金雪满颠。
彼为中朝甘守节,我成俘虏获何愆?首丘无计伤心切,夜夜虔诚祷上天。
话说元泰定年间,日本国年岁荒歉。众倭纠伙,又来入寇,也带杨八老同行。
八老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所喜者,乘此机会,到得中国,陕西、福建二处,
俱有亲属。皇天护祐,万一有骨肉重逢之日,再得团圆,也未可知。所忧者,此
身全是倭奴形像,便是自家照着镜子,也吃一惊,他人如何认得?况且刀枪无情,
此去多凶少吉,枉送了性命。只是一说,宁作故乡之鬼,不愿为夷国之人。天天
可怜,这番飘洋,只愿在陕、闽两处便好,若在他方,也是枉然。
原来倭寇飘洋,也有个天数,听凭风势:若是北风,便犯广东一路;若是东
风,便犯福建一路;若是东北风,便犯温州一路;若是东南风,便犯淮扬一路。
此时二月天气,众倭登船离岸,正值东北风大盛。一连数日,吹个不住,径飘向
温州一路而来。那时元朝承平日久,沿海备御俱疏。就有几只船,几百老弱军士,
都不堪拒战,望风逃走。众倭公然登岸,少不得放火杀人。杨八老虽然心中不愿,
也不免随行逐队。这一番,自二月至八月,官军连败了数阵,抢了几个市镇。转
掠宁绍,又到余杭,其凶暴不可尽述。各府、州、县写了告急表章,申奏朝廷。
旨下兵部,差平江路普花元帅领兵征剿。这普花元帅足智多谋,又手下多有精兵
良将。奉命克日兴师,大刀阔斧,杀奔浙江路上来。前哨打探:倭寇占住清水闸
为穴。普花元帅约会浙中兵马,水陆并进。那倭寇平素轻视官军,不以为意。谁
知普花元帅手下,有十个统军,都有万夫不当之勇。军中多带火器,四面埋伏,
一等倭贼战酣之际,埋伏都起,火器一齐发作,杀得他走头没路,大败亏输。斩
首千余级,活捉二百余人。其抢船逃命者,又被水路官兵截杀,也多有落水死者。
普花元帅得胜,赏了三军,犹恐余倭未尽,遣兵四下搜获。真个是:饶伊凶暴如
狼虎,恶贯盈时定受殃。
话分两头。却说清水闸上,有顺济庙,其神姓冯,名俊,钱塘人氏。年十六
岁时,梦见玉帝遣天神传命,割开其腹,换去五脏六腑,醒来犹觉腹痛。从幼失
学,未曾知书,自此忽然开悟,无书不晓,下笔成文;又能预知将来祸福之事。
忽一日,卧于家中,叫唤不起,良久方醒。自言适在东海龙王处赴宴,被他劝酒
过醉。家人不信,及呕吐出来都是海错异味,目所未睹,方知真实。到三十六岁,
忽对人说:“玉帝命我为江涛之神,三日后,必当赴任。”至期,无疾而终。是
日,江中波涛大作,行舟将覆。忽见朱幡皂盖,白马红缨,簇拥一神,现形云端
间,口中叱咤之声。俄顷,波恬浪息。问之土人,其形貌乃冯俊也。于是就其所
居,立庙祠之,赐名顺济庙。绍定年间,累封英烈王之号。其神大有灵应。倭寇
占住清水闸时,杨八老私向庙中祈祷,问筶得个大吉之兆,心中暗喜。与先
年一般向被掳去的,共十三人约会:大兵到时,出首投降。又怕官军不分真假,
拿去请功,狐疑不决。
到这八月二十八日,倭寇大败。杨八老与十二个人,俱潜躲在顺济庙中,不
敢出头。正在两难,急听得庙外喊声大举,乃是老王千户,名唤王国雄,引着官
军入来搜庙。一十三人尽被活捉,捆缚做一团儿,吊在廊下。众人口称冤枉,都
说不是真倭,那里睬他。此时天色已晚,老王千户权就庙中歇宿,打点明早解官
请功。事有凑巧,老王千户带个贴身伏侍的家人,叫做王兴。夜间起来出恭,闻
得廊下哀号之声,其中有一个像关中声音,好生奇异!悄地点个灯去,打一看,
看到杨八老面貌,有些疑惑。问道:“你们既说不是真倭,是那里人氏?如何入
了倭贼伙内,又是一般形貌?”杨八老诉道:“众人都是闽中百姓,只我是安西
府盩厔县人。十九年前在漳浦做客,被倭寇掳去,髡头跣足,受了万般辛苦。众
人是同时被难的,今番来到此地,便想要自行出首。其奈形状怪异,不遇个相识
之人,恐不相信,因此狐疑不决。幸天兵得胜,倭贼败亡,我等指望重见天日。
不期老将军不行细审,一概捆吊;明日解到军门,性命不保。”说罢,众人都哭
起来。王兴忙摇手道:“不可高声啼哭,恐惊醒了老将军,反为不美。则你这安
西府汉子,姓甚名谁?”杨八老道:“我姓杨,名复,小名八老。长官也带些关
中语音,莫非同郡人么?”王兴听说,吃了一惊:“原来你就是我旧主人!可记
得随童么?小人就是。”杨八老道:“怎不记得!只是须眉非旧,端的对面不相
认了。自当初在闽中分散,如何却在此处?”王兴道:“且莫细谈。明早老将军
起身发解时,我站在旁边,你只看着我,唤我名字起来,小人自来与你分解。”
说罢,提了灯自去了。众人都向八老问其缘故,八老略说一二,莫不欢喜。正是:
死中得活困灾退,绝处逢生遇救来。
原来随童跟着杨八老之时,才一十九岁,如今又加十九年,是三十八岁人了,
急切如何认得?当先与主人分散,躲在茅厕中,侥幸不曾被倭贼所掠。那时老王
千户还是百户之职,在彼领兵,偶然遇见。见他伶俐,问其来历,收在身边伏侍,
就便许他访问主人消息,谁知杳无音信。后来老王百户有功,升了千户,改调浙
中地方做官。随童改名王兴,做了身边一个得力的家人。也是杨八老命不当尽,
禄不当终,否极泰来,天教他主仆相逢。
闲话休题。却说老王千户次早点齐人众,解下一十三名倭犯,要解往军门请
功。正待起身,忽见倭犯中一人,看定王兴,高声叫道:“随童,我是你旧主人,
可来救我!”王兴假意认了一认,两个抱头而哭。因事体年远,老王千户也忘其
所以了。忙唤王兴,问其缘故。王兴一一诉说:“此乃小人十九年前失散之主人
也。彼时寻觅不见,不意被倭贼掳去。小人看他面貌有些相似,正在疑惑,谁想
他到认得小人,唤起小人的旧名。望恩主辨其冤情,释放我旧主人,小人便死在
阶前,瞑目无怨。”说罢,放声大哭。众倭犯都一齐声冤起来,各道家乡姓氏,
情节相似。老王千户道:“既有此冤情,我也不敢自专,解在帅府,教他自行分
辨。”王兴道:“求恩主将小人一齐解去,好做对证。”老王千户起初不允,被
王兴哀求不过,只得允了。
当日,将一十三名倭犯,连王兴解到帅府。普花元帅道:“既是倭犯,便行
斩首。”那一十三名倭犯,一个个高声叫冤起来,内中王兴也叫冤枉。王国雄便
跪下去,将王兴所言事情,禀了一遍。普花元帅准信,就教王国雄押着一干倭犯,
并王兴发到绍兴郡丞杨世道处,审明回报。
故元时节,郡丞即如今通判之职,却只下太守一肩,与太守同理府事,最有
权柄。那日,郡丞杨公升厅理事,甚是齐整。怎见得?有诗为证:
吏书站立如泥塑,军卒分开似木雕。随你凶人奸似鬼,公庭刑法不相饶。
老王千户奉帅府之命,亲押一十三名倭犯,到杨郡丞厅前。相见已毕,备言
来历。杨公送出厅门,复归公座。先是王兴开口诉冤,那一班倭犯哀声动地。杨
公问了王兴口词,先唤杨八老来审。杨八老将姓名、家乡备细说了。杨郡丞问道:
“既是盩厔县人,你妻族何姓?有子无子?”杨八老道:“妻族东村李氏,止生
一子,取名世道。小人到漳浦为商之时,孩儿年方七岁。在漳浦住了三年,就陷
身倭国,经今又十九年。自从离家之后,音耗不通,妻子不知死亡。若是孩儿扶
养得长大,算来该二十九岁了。老爷不信时,移文到盩厔县中,将三党亲族姓名,
一一对验,小人之冤可白矣。”再问王兴,所言皆同。众人又齐声叫冤。杨公一
一细审,都是闽中百姓,同时被掳的。杨公沉吟半晌,喝道:“权且收监,待行
文本处,查明来历,方好释放。”
当下散堂,回衙见了母亲杨老夫人,口称怪事不绝。老夫人问道:“孩儿,
今日问何公事?口称怪异,何也?”杨公道:“有王千户解到倭犯一十三名,说
起来,都是我中国百姓,被倭奴掳去的,是个假倭,不是真倭。内中一人,姓杨,
名复,乃关中盩厔县人氏。他说二十一年前,别妻李氏,往漳浦经商。三年之后,
遭倭寇作乱,掳他到倭国去了。与妻临别之时,有儿年方七岁,到今算该二十九
岁了。母亲常说孩儿七岁时,父亲往漳州为商,一去不回。他家乡、姓名正与父
亲相同,其妻、女姓名,又分毫不异,孩儿今年正二十九岁,世上不信有此相合
之事。况且王千户有个家人王兴,一口认定是他旧主。那王兴说旧名‘随童’,
在漳浦乱军分散,又与我爷旧仆同名。所以称怪。”老夫人也不觉称道:“怪事,
怪事!世上相同的事也颇有,不信件件皆合,事有可疑!你明日再行吊审,我在
屏后窃听,是非顷刻可决。”
杨世道领命,次日,重唤取一十三名倭犯,再行细鞫,其言与昨无二。老夫
人在屏后大叫道:“杨世道我儿!不须再问,则这个盩厔县人,正是你父亲!那
王兴端的是随童了。”惊得郡丞杨世道手脚不迭,一跌跌下公座来,抱了杨八老,
放声大哭。请归后堂,王兴也随进来。当下母子夫妻三口,抱头而哭,分明是梦
里相逢一般,则这随童也哭做一堆。哭了一个不耐烦,方才拜见父亲。随童也来
磕头,认旧时主人、主母。杨八老对儿子道:“我在倭国,夜夜对天祷告,只愿
再转家乡,重会妻子。今日皇天可怜,果遂所愿。且喜孩儿荣贵,万千之喜。只
是那一十二人,都是闽中百姓,与我同时被掳的,实出无奈。吾儿速与昭雪,不
可偏枯,使他怨望。”杨世道领了父亲言语,便把一十二人尽行开放;又各赠回
乡路费三两,众人谢恩不尽。一面分付书吏写下文书,申覆帅府;一面安排做庆
贺筵席。衙内整备香汤,伏侍八老沐浴过了;通身换了新衣,顶冠束带。杨世道
娶得夫人张氏,出来拜见公公。一门骨肉团圆,欢喜无限。
这一事,闹遍了绍兴府前。本府檗太守,听说杨郡丞认了父亲,备下羊酒,
特往称贺,定要请杨太公相见。杨复只得出来,见了檗公,叙礼已毕,分宾而坐。
檗太守欣羡不已。杨郡丞置酒留款。饮酒中间,檗太守问杨太公:“何由久客闽
中,以致此祸?”杨八老答道:“初意一年半载,便欲还乡。何期下在檗家,他
家适有寡女,年二十三岁,正欲招夫,帮家过活。老夫入赘彼家,以此淹留三载。”
檗公问道:“在彼三年,曾有生育否?”八老答道:“因是檗家怀孕,生下一儿,
两不相舍;不然,也回去久矣。”檗公又问道:“所生令郎可曾取名?”八老不
知太守姓名,便随口应道:“因是本县小儿取名世道,那檗氏所生,就取名檗世
德,要见两姓兄弟之意。算来檗氏所生之子,今年也该二十二岁了,不知他母子
存亡下落。”说罢,下泪如雨,檗太守也不尽欢。又饮了数杯,作别回去,与母
亲檗老夫人说知如此如此:“他说在漳浦所娶檗家,与母亲同姓,年庚不差。莫
非此人就是我父亲?”檗老夫人道:“你明日备个筵席,请他赴宴。待我屏后窥
之,便见端的。”
次日,杨八老具个通家名帖,来答拜檗公,檗公也置酒留款。檗老夫人在屏
后偷看。那时八老衣冠济楚,又不似先前倭贼样子,一发容易认了。檗老夫人听
不多几句言语,便大叫道:“我儿檗世德,快请你父亲进衙相见!”杨八老出自
意外,倒吃了一惊。檗太守慌忙跪下道:“孩儿不识亲颜,乞恕不孝之罪。”请
到私衙,与檗老夫人相见。抱头而哭,与杨郡丞衙中无异。
正叙话间,杨郡丞遣随童到太守衙中,迎接父亲,听说太守也认了父亲,随
童大惊,撞入私衙,见了檗老夫人,磕头相见。檗老夫人问起,方知就是随童。
此时随童才叙出失散之后,遇到王百户始末根由,阖门欢喜无限。檗太守娶妻蒋
氏,也来拜见公公。檗公命重整筵席,请杨郡丞到来,备细说明。一守一丞,到
此方认做的亲兄弟。当日连杨衙小夫人张氏都请过来,做个“合家欢”筵席。这
一场欢喜非小,分明是:苦尽生甘,否极遇泰。丰城之剑再合,合浦之珠复回。
高年学究,忽然及第连科;乞食贫儿,蓦地发财掘藏。寡妇得失花发蕊,孤儿遇
父草行根。喜胜他乡遇故知,欢如久旱逢甘雨。两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
逢。
杨八老在日本国,受了一十九年辛苦。谁知前妻李氏所生孩儿杨世道,后妻
檗氏所生孩儿檗世德,长大成人,中同年进士,又同选在绍兴一郡为官。今日天
遣相逢,在枷锁中脱出性命,就认了两位夫人,两个贵子,真是古今罕有!第三
日,阖郡官员尽知奇事,都来贺喜。老王千户也来称贺,已知王兴是杨家旧仆,
不相争执。王兴已娶有老婆,在老王千户家;老王千户奉承檗太守、杨郡丞,疾
忙差人送王兴妻子到于府中完聚。檗太守和杨郡丞一齐备个文书,到普花元帅处,
述其认父始末。普花元帅奏表朝廷,一门封赠。檗世德复姓归宗,仍叫杨世德。
八老在任上安享荣华,寿登耆耋而终。此乃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荣枯得失,
尽是八字安排,不可强求。有诗为证:
才离地狱忽登天,二子双妻富贵全。命里有时终自有,人生何必苦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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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22:02 | 查看全部
第十九卷  杨谦之客舫遇侠僧
第十九卷  杨谦之客舫遇侠僧
         
宝剑长琴四海游,浩歌自是恣风流。丈夫莫道无知己,明月豪僧遇客舟。
杨益,字谦之,浙江永嘉人也。自幼倜傥有大节,不拘细行,博学雄文,授
贵州安庄县令。安庄县,地接岭表,南通巴蜀,蛮獠错杂;人好蛊毒战斗,不知
礼义文字,事鬼信神,俗尚妖法;产多金银、珠翠、珍宝。原来宋朝制度:外官
辞朝,皇帝临轩亲问,臣工各献诗章,以此卜为政能否。建炎二年丁卯三月,杨
益承旨辞朝。高宗皇帝问杨益曰:“卿为何官?”杨益奏曰:“臣授贵州安庄县
知县。”帝曰:“卿亦询访安庄风景乎?”杨益有诗一首献上。诗云:“蛮烟寥
落在东风,万里天涯迢递中。人语殊方相识少,鸟声睍睆听来同。桄榔连碧迷
征路,象郡南天绝便鸿。自愧年来无寸补,还将礼乐俟元功。”高宗听奏是诗,
首肯久之,恻然心动,曰:“卿处殊方,诚为可悯;暂去摄理,不久取卿回用也。”
杨益挥泪拜辞。
出到朝外,遇见镇扶使郭仲威。二人揖毕,仲威曰:“闻群荣任安庄,如何
是好?”杨益道:“蛮烟瘴疫,九死一生!欲待不去,奈日暮途穷。去时必陷死
地,烦乞赐教。”仲威答道:“要知端的,除是与你去问恩主周镇抚,方知备细。
恩主见谪连州,即今也要起身。”二人同来见镇抚周望。杨益叩首再拜曰:“杨
某近任安庄边县。烦望指示。”周望慌忙答礼,说道:“安庄蛮獠出没之处,家
户都有妖法,蛊毒魅人。若能降伏得他,财宝尽你得了;若不能处置得他,须要
仔细。尊正夫人,亦不可带去,恐土官无礼。”杨益见说了,双泪交流,道言:
“怎生是好?”周望怜杨益苦切,说道:“我见谪遣连州,与公同路,直到广东
界上,与你分别。一路盘缠,足下不须计念。”杨益二人拜辞出来,等了半月有
余,跟着周望一同起身。郭仲威治酒送别过,自去了。
二人来到镇江,雇只大船。周望、杨益用了中间几个大舱口;其馀舱口,俱
是水手搭人觅钱,搭有三四十人。内有一个游方僧人,上湖广武当去烧香的,也
搭在众人舱里。这僧人说是伏牛山来的,且是粗鲁,不肯小心。共舱有十二三个
人,都不喜他,他倒要人煮茶饭与他吃。这共舱的人说道:“出家人慈悲小心,
不贪欲,那里反倒要讨我们的便宜?”这和尚听得说,回话道:“你这一起是小
人!我要你伏侍,不嫌你,也就勾了。”口里千小人,万小人,骂众人。众人都
气起来,也有骂这和尚的,也有打这和尚的。这僧人不慌不忙,随手指着骂他的
说道:“不要骂!”那骂的人,就出声不得,闭了口。又指着打他的说道:“不
要打!”那打的人,就动手不得,瘫了手。这几个木呆了,一堆儿坐在舱里,只
白着眼看。有一辈不曾打骂和尚的人,看见如此模样,都惊张起来,叫道:“不
好了,有妖怪在这里!”喊天叫地,各舱人听得,都走来看,也惊动了官舱里周、
杨二公。两个走到舱口来看,果见此事,也吃惊起来。正要问和尚,这和尚见周、
杨二人是个官府,便起身朝着两个打个问讯,说道:“小僧是伏牛山来的僧人,
要去武当随喜的。偶然搭在宝舟上,被众人欺负,望二位大人做主。”周镇抚说
道:“打骂你,虽是他们不是,你如此,也不是出家人慈悲的道理。”和尚见说,
回话道:“既是二位大人替他讨饶,我并不计较了。”把手去摸这哑的嘴道:
“你自说!”这哑的人,便说得话起来。又把手去扯这瘫的手道:“你自动!”
这瘫的人,便抬得手起来。就如耍场戏子一般,满船人都一齐笑起来。周镇抚悄
悄的与杨益说道:“这和尚必是有法的。我们正要寻这样人,何不留他去你舱里
问他?”杨益道:“说得是。我舱里没家眷,可以住得。”就与和尚说道:“你
既与众人打伙不便,就到我舱里权住罢。随茶粥饭,不要计较。”和尚说道:
“取扰不该。”和尚就到杨益舱里住下。
一住过了三四日,早晚说些经典,或世务话,和尚都晓得。杨益时常说些路
上切要话,打动和尚。又与他说道:“要去安庄县做知县。”和尚说道:“去安
庄做官,要打点停当,方才可去。”杨益把贫难之事,备说与和尚。和尚说道:
“小僧姓李,原籍是四川雅州人,有几房移在威清县住。我家也有弟兄姊妹。我
回去,替你寻个有法术手段得的人,相伴你去,才无事;若寻不得人,不可轻易
去。我且不上武当去了,陪你去广里去。”杨益再三致谢,把心腹事,备细与和
尚说知。这和尚见杨益开心见诚,为人平易本分,和尚愈加敬重杨公。又知道杨
公甚贫,去自己搭连内,取十来两好赤金子,五六十两碎银子,送与杨公做盘缠。
杨公再三推辞不肯受,和尚定要送,杨公方才受了。
不觉在船中半个月余,来到广东琼州地方。周镇抚与杨公说:“我往东去是
连州。本该在这里相陪足下,如今有这个好善心的长老在这里,可托付他,不须
得我了。我只就此作别。后日天幸再会。”又再三嘱付长老说道:“凡事全仗。”
长老说:“不须分付,小僧自理会得。”周镇抚又安排些酒食,与杨公、和尚作
别。饮了半日酒,周望另讨个小船自去了。
且说杨公与长老在船中,又行了几日,来到偏桥县地方。长老来对杨公说道:
“这是我家的地方了,把船泊在马头去处。我先上去寻人,端的就来下船,只在
此等。”和尚自驼上搭连、禅杖,别了自去。一连去了七八日,并无信息,等得
杨公肚里好焦。虽然如此,却也谅得过这和尚是个有信行的好汉,决无诳言之事,
每日只悬悬而望。到第九日上,只见这长老领着七八个人,挑着两担箱笼,若干
吃食东西;又抬着一乘有人的轿子,来到船边。掀起轿帘儿,看着船舱口,扶出
一个美貌佳人,年近二十四五岁的模样。看这妇人生得如何?诗云:独占阳台万
点春,石榴裙染碧湘云。眼前秋水浑无底,绝胜襄王紫玉君。又诗云:海棠枝上
月三更,醉里杨妃自出群。马上琵琶催去急,阿蛮空恨艳阳春。说这长老与这妇
人,与杨公相见已毕,又叫过有媳妇的一房老小,一个义女,两个小厮,都来叩
头。长老指着这妇人说道:“他是我的嫡堂侄女儿,因寡居在家里,我特地把他
来伏事大人。他自幼学得些法术,大人前路,凡百事都依着他,自然无事。”就
把箱笼东西,叫人着落停当。天色已晚,长老一行人,权在船上歇了。这媳妇、
丫鬟去火舱里安排些茶饭,与各人吃了。李氏又自赏了五钱银子与船家。杨公见
不费一文东西,白得了一个佳人并若干箱笼人口,拜谢长老,说道:“荷蒙大恩,
犬马难报。”长老道:“都是缘法,谅非人为。”饮酒罢,长老与众人自去别舱
里歇了。杨公自与李氏到官舱里同寝。一夜绸缪,言不能尽。
次日,长老起来,与众人吃了早饭,就与杨公、李氏作别。又分付李氏道:
“我前日已分付了,你务要小心在意,不可托大。荣迁之日再会。”长老直看得
开船去了方才转身。
且说这李氏,非但生得妖娆美貌,又兼禀性温柔,百能百俐,也是天生的聪
明。与杨公彼此相爱,就如结发一般。又行过十数日,来到牂牁江了。说这个牂
牁江,东通巴蜀川江,西通滇池夜郎。诸江会合,水最湍急利害。无风亦浪,舟
楫难济。船到江口,水手待要吃饭饱了,才好开船过江。开了船时,风水大,住
手不得;况兼江中都是尖锋石插,要随着河道放去,若遇着时,这船就罢了。船
上人打点端正,才要发号开船,只见李氏慌对杨公说:“不可开船。还要躲风三
日,才好放过去。”杨公说道:“如今没风,怎的倒不要开船?”李氏说道:
“这大风只在顷刻间来了。依我说,把船快放入浦里去,躲这大风。”杨公正要
试李氏的本事,就叫水手问道:“这里有个浦子么?”水手禀道:“前面有个石
圯浦,浦西北角上有个罗市,人家也多,诸般皆有,正好歇船。”杨公说:“恁
的把船快放入去。”水手一齐把船撑动。刚刚才要撑入浦子口,只见那风从西北
角上吹将来。初时扬尘,次后拔木,一江绿水,都乌黑了。那浪掀天括地,鬼哭
神号,惊怕杀人。这阵大风不知坏了多少船只,直颠狂到日落时方息。李氏叫过
丫鬟、媳妇,做茶饭吃了,收拾宿了。
次日,仍又发起风来。到午后,风定了。有几只小船儿,载着市上土物来卖。
杨公见李氏非但晓得法术,又晓得天文,心中欢喜。就叫船上人买些新鲜果品土
物,奉承李氏。又有一只船上叫卖蒟酱,这蒟酱滋味如何?有诗为证:
白玉盘中簇绛茵,光明金鼎露丰神。椹精八月枝头熟,酿就人间琥珀新。
杨公说道:“我只闻得说,蒟酱是滇蜀美味,也不曾得吃。何不买些与奶奶
吃?”叫水手去问那卖蒟酱的:“这一罐子要卖多少钱?”卖蒟酱的说:“要五
百贯足钱。”杨公说:“恁的,叫小厮进舱里,问奶奶讨钱数与他。”小厮进到
舱里,问奶奶取钱买酱。李氏说:“这酱不要买他的,买了有口舌。”小厮出来
回覆杨公。杨公说:“买一罐酱值得甚的,便有口舌?奶奶只是见贵了,不舍得
钱,故如此说。”自把些银子与这蛮人,买了这罐酱,拿进舱里去。揭开罐子看
时,这酱端的香气就喷出来,颜色就如红玛瑙一般可爱;吃些在口里,且是甜美
得好。李氏慌忙讨这罐子酱盖了,说道:“老爹不可吃他的,口舌就来了。这蒟
酱我这里没有的,出在南越国。其木似穀树,其叶如桑椹,长二三寸,又不肯多
生。九月后,霜里方熟。土人采之,酿酝成酱;先进王家,诚为珍味!这个是盗
出来卖的,事已露了。”
原来这蒟酱,是都堂着县官差富户去南越国,用重价购求来的,都堂也不敢
自用,要进朝廷的奇味。富户吃了千辛万苦,费了若干财物,破了家,才设法得
一罐子。正要换个银罐子盛了,送县官转送都堂,被这蛮子盗出来。富户因失了
酱,举家慌张,四散缉获,就如死了人的一般。有人知风,报与富户。富户押着
正牌,驾起一只快船,二三十人,各执刀枪,鸣锣击鼓,杀奔杨知县船上来,要
取这酱。那兵船离不远,只有半箭之地。
杨知县听得这风色慌了,躲在舱里,说道:“奶奶,如何是好?”李氏说道:
“我教老爹不要买他的,如今惹出这场大事来。蛮子去处,动不动便杀起来,那
顾礼法!”李氏又道:“老爹不要慌。”连忙叫小厮拿一盆水进舱来,念个咒,
望着水里一画,只见那只兵船,就如钉钉在水里的一般,随他撑也撑不动。上前
也上前不得,落后也落后不得,只钉住在水中间。兵船上人都慌起来,说道:
“官船上必然有妖法,快去请人来斗法。”这里李氏已叫水手过去,打着乡谈说
道:“列位不要发恼!官船偶然在贵地躲风,歇船在此。因有人拿蒟酱来卖,不
知就里,一时间买了这酱,并不曾动。送还原物便罢,这价钱也不要了。”兵船
上人见说得好,又知道酱不曾吃他的,说道:“只要还了原物,这原银也送还。”
水手回来复杨知县,拿这罐酱送过去。兵船上还了原银,两边都不动刀兵。李氏
把手在水盆里连画几画,那兵船便轻轻撑了去,把这偷酱的贼送去县里问罪。杨
知县说道:“亏杀奶奶,救得这场祸。”李氏说道:“今后只依着我,管你没事。”
次日,风也不发了。正是:金波不动鱼龙寂,玉树无声鸟雀栖。众人吃了早饭,
便把船放过江。
一路上,要行便行,要止便止,渐渐近安庄地方。本县吏书、门皂人役接着,
都来参拜。原来安庄县只有一知一典,有个徐典史,也来迎接。相见了,先回县
里去。到得本次,人夫接着,把行李扛抬起来,把乘四人轿抬了奶奶;又有二乘
小轿,几匹马,与从人使女,各乘骑了,先送到县里去。杨知县随后起身,路上
打着些蛮中鼓乐。远近人听得新知县到任,都来看。杨知县到得县里,径进后堂
衙里,安稳了奶奶家小,才出到后堂与典史拜见。礼毕,就吃公堂酒席。
饮酒之间,杨知县与徐典史说:“我初到这里,不知土俗民情,烦乞指教。”
徐典史回话道:“不才还要长官扶持,怎敢当此?”因说道:“这里地方与马龙
连接,马龙有个薛宣尉司,他是唐朝薛仁贵之后,其富敌国。獠蛮犵狫,只
服薛尉司约束。本县虽与宣尉司表里,衙门常规:长官行香后,先去看望他,他
才答礼,彼此酒礼往来。烦望长官在意。”杨知县说道:“我都知得。”又问道:
“这里与马龙多远?”徐典史回话道:“离本县四十余里。”又说些县里事务。
饮酒已毕,彼此都散入衙去。
杨知县对奶奶说这宣尉司的缘故,李氏说:“薛宣尉年纪小,极是作聪的。
若是小心与他相好,钱财也得了他的,我们回去,还在他手里,不可托大,说他
是土官。不可怠慢他。”又说道:“这三日内,有一个穿红的妖人无礼。来见你
时,切不可被他哄起身来,不要采他。”杨知县都记在心里了。
等待三日,城隍庙行香到任,就坐堂,所属都来参见,发放已毕。只见阶下
有个穿红布员领、戴顶方头巾的土人,走到杨知县面前,也不下跪,口里说道:
“请起来,老人作揖。”知县相公问道:“你是那县的老人?与我这衙门有相干
也无相干?”老人也不回报甚么,口里又说道:“请起来,老人作揖。”知县相
公虽不采他,被他三番两次在面前如此侮弄,又见两边看的人多了,亵威损重,
又恐人耻笑;只记得奶奶说不要立起身来。那时气发了,那里顾得甚么?就叫皂
隶:“拿这老人下去,与我着实打!”只见跑过两个皂隶来,要拿下去打时,那
老人硬着腰,两个人那里拿得倒!口里又说道:“打不得!”知县相公定要打。
众皂隶们一齐上,把这老人拿下,打了十板。众吏典都来讨饶,杨公叱道:“赶
出去!”这老人一头走,一头说道:“不要慌!”
知县相公坐堂是个好日子,止望发头顺利。撞出这个歹人来,恼这一场,只
得勉强发落些事,投文画卯了,闷闷的就散了堂。退入衙里来,李奶奶接着,说
道:“我分付老爹不要采这个穿红的人,你又与他计较。”杨公说道:“依奶奶
言语,并不曾起身,端端的坐着;只打得他十板。”奶奶又说道:“他正是来斗
法的人。你若起身时,他便夜来变妖作怪,百般惊吓你;你却怕死讨饶,这县官
只当是他做了。那门皂吏书,都是他一路,那里有你我做主?如今被打了,他却
不来弄神通惊你,只等夜里来害你性命。”杨公道:“怎生是好?”奶奶说道:
“不妨事!老爹且宽心,晚间自有道理。”杨公又说道:“全仗奶奶。”
待到晚,吃了饭,收拾停当。李奶奶先把白粉灰按着四方,画四个符;中间
空处,也画个符。就教老爹坐在中间符上,分付道:“夜里有怪物来惊吓你,你
切不可动身,只端端坐在符上,也不要怕他。”李奶奶也结束,箱里取出一个三
四寸长的大金针来,把香烛硃符,供养在神前,贴贴的坐在白粉圈子外等候。
约莫着到二更时分,耳边听得风雨之声,渐渐响近;来到房檐口,就如裂帛
一声响,飞到房里来。这个恶物,如茶盘大,看不甚明白,望着杨公扑将来。扑
到白圈子外,就做住,绕着白圈子飞,只扑不进来。杨公惊得捉身不住。李奶奶
念动咒,把这道符望空烧了。却也有灵,这恶物就不似发头飞得急捷了。说时迟,
那时快,李奶奶打起精神,双眼定睛,看着这恶物,喝声:“住!”疾忙拿起右
手来,一把去抢这恶物,那恶物就望着地扑将下来。这李奶奶随着势,就低身把
手按住在地上,双手拿这恶物起来看时,就如一个大蝙蝠模样,浑身黑白花纹,
一个鲜红长嘴,看了怕杀人。杨公惊得呆了,半晌才起得身来。李氏对老爹说:
“这恶物是老人化身来的,若把这恶物打死在这里,那老人也就死了。恐不好解
手,他的子孙也多了,必来报仇。我且留着他。”把两片翼翅双叠做一处,拿过
金针钉在白圈子里符上,这恶物动也动不得。拿个篮儿盖好了,恐猫鼠之类害他。
李氏与老爹自来房里睡了。
次日,起来升堂。只见有二十来个老人,衣服齐整,都来跪在知县相公面前,
说道:“小人都是庞老人的亲邻。庞某不知高低,夜来冲激老爹,被老爹拿了;
烦望开恩,只饶恕这一遭,小人与他自来孝顺老爹。”知县相公说道:“你们既
然晓得,我若没本事,也不敢来这里做官。我也不杀他,看他怎生脱身!”众老
人们说道:“实不敢瞒老爹,这县里自来是他与几个把持,不同官府做主。如今
晓得老爹的法了,再也不敢冒犯老爹。饶放庞老人一个,满县人自然归顺。”知
县相公又说道:“你众人且起来,我自有处。”众人喏喏连声而退。知县散了堂,
来衙里见李奶奶,备说讨饶一事。李氏道:“待明日这干人再来讨饶,才可放他,”
又过了一夜。次日,知县相公坐堂,众老人又来跑着讨饶,此时哀告苦切。
知县说:“看你众人面上,且姑恕他这一次。下次再无礼,决不饶了。”众老人
拜谢而去。知县退入衙里来,李氏说:“如今可放他了。”到夜来,李氏走进白
圈子里,拔起金针,那个恶物就飞去了。这恶物飞到家里,那庞老人就在床上爬
起来,作谢众老人,说道:“几乎不得与列位见了。这知县相公犹可,这奶奶利
害!他的法术,不知那里学来的,比我们的不同。过日同列位备礼去叩头,再不
要去惹他了。”请众老人吃些酒食,各人相别,说道:“改日约齐了,同去参拜。”
且说杨公退入衙里来,向李氏称谢。李氏道:“老爹,今日就可去看薛宣尉
了。”杨公道:“容备礼方好去得。”李氏道:“礼已备下了:金花金缎,两匹
文葛,一个名人手卷,一个古砚。”预备的,取出来就是,不要杨公费一些心。
杨公出来,拨些人夫轿马,连夜去。天明时分,到马龙地方。这宣尉司,偌大一
个衙门,周围都是高砖城裹着。城里又筑个圃子,方圆二十余里。圃子里厅、堂、
池、榭,就如王者。知县相公到得宣尉司府门首,着人通报入去。一会间,有人
出来请入去。薛宣尉自也来接,到大门上,二人相见,各逊揖同进。到堂上行礼
毕,就请杨知县去后堂坐下吃茶。彼此通道寒温已毕,请到花园里厅上赴宴。薛
宣尉见杨知县人品虽是瘦小,却有学问;又善谈吐,能诗能饮。饮酒间,薛宣尉
要试杨知县才思,叫人拿出一面紫金古镜来。薛宣尉说道:“这镜是紫金铸的,
冲莹光洁,悉照秋毫。镜背有四卦,按卦扣之,各应四位之声;中则应黄锺之声。
汉成帝尝持镜为飞燕画眉,因用不断胶,临镜呢呢而崩。”杨公持看古镜,果然
奇古,就作一铭。铭云:“猗与兹器,肇制轩辕。大冶范金,炎帝秉虔;凿开混
沌,大明中天。伏氏画卦,四象乃全。因时制律,师旷审焉。高下清浊,宫徵周
旋。形色既具,效用不愆。君子视则,冠裳俨然;淑婉临之,朗然而天。妍媸毕
见,不为少迁。喜怒在彼,我何与焉?”杨公写毕,文不加点,送与薛宣尉看。
薛宣尉把这文章番复细看,又见写得好,不住口称赞。说是汉文晋字,天下奇才,
王、杨、卢、骆之流。又取出一面小古镜来,比前更加奇古,再要求一铭。杨公
又作一铭,铭云:“察见渊鱼,实惟不祥。靡聪靡明,顺帝之光。全神返照,内
外两忘。”薛宣尉看了这铭,说道:“辞旨精拔,愈出愈奇。”更加敬服杨公。
一连留住五日,每日好筵席款洽杨公。薛宣尉问起庞老人之事,杨公备说这来历,
二人都笑起来。杨公苦死告辞,要回县来;薛宣尉再三不忍抛别,问杨公道:
“足下尊庚?”杨公道:“不才虚度三十六岁。”薛宣尉道:“在下今年二十六
岁,公长弟十岁。”就拜杨公为兄。二人结义了,彼此欢喜。又摆酒席送行,赠
杨公二千余两金银酒器。杨公再三推辞,薛宣尉说道:“我与公既为兄弟,不须
计较。弟颇得过;兄乃初任,又在不足中。时常要送东西与兄,以后再不必推却。”
杨公拜谢,别了薛宣尉,回到县里来。只见庞老人与一干老人,备羊酒缎匹,
每人一百两银子,共有二千余两,送入县里来。杨知县看见许多东西,说道:
“生受你们,恐不好受么!”众老人都说道:“小人们些须薄意,老爹不比往常
来的知县相公。这地方虽是夷人难治,人最老实一性的;小人们归顺,概县人谁
敢梗化?时常还有孝顺老爹。”杨公见如此殷勤,就留这一干人在吏舍里,吃些
酒饭。众老人拜谢去了。
旧例:夷人告一纸状子,不管准不准,先纳三钱纸价。每限状子多,自有若
干银子。如遇人命,若愿讲和,里邻干证估凶身家事厚薄,请知县相公把家私分
作三股。一股送与知县,一股给与苦主,留一股与凶身。如此就说好官府。蛮夷
中另是一种风俗,如遇时节,远近人都来馈送。杨知县在安庄三年有余,得了好
些财物。凡有所得,就送到薛宣尉寄顿。这知县相公宦囊也颇盛了。一日,对薛
宣尉说道:“知足不辱。杨益在此,蒙兄顾爱,尝叨厚赐;况俸资也可过得日子
了,杨益已告致仕。只是有这些俸资,如何得到家里?烦望兄长救济。”薛宣尉
说道:“兄既告致仕,我也留你不得了。这里积下的财物,我自着人送去下船,
不须兄费心。”杨公就此相别,薛宣尉又摆酒席送行,又送千金赆礼,俱预先送
在船里。杨公回到县里来,叫众老人们都到县里来,说道:“我在此三年,生受
你们多了。我已致仕,今日与你们相别,我也分些东西与你众人,这是我的意思。
我来时这几个箱笼,如今去也只是这几个箱笼,当堂上你们自看。”众老人又禀
道:“没甚孝顺老爹,怎敢倒要老爹的东西?”各人些小受了些,都欢喜拜谢自
去。起身之日,百姓都摆列香花灯烛送行。县里人只见杨公没甚行李,那晓得都
是薛宣尉预先送在船里停当了,杨公只像个没东西的一般。杨公与李氏下了船,
照依旧路回来,一路平安。
行了一月有余,来到旧日泊船之处,近着李氏家了。泊到岸边,只见那个长
老并几个人伴,都在那里等。都上船来与杨公相见,彼此欢天喜地。李氏也来拜
见长老。杨公就教摆酒来,聊叙久别之情。杨公把在县的事,都说与长老。长老
回话道:“我都晓得了,不必说。今日小僧来此,别无甚话,专为舍侄女一事。
他原有丈夫,我因见足下去不得,以此不顾廉耻,使侄女相伴足下到那县里。谢
天地,无事故回来,十分好了。侄女其实不得去了,还要送归前夫。财物恁凭你
处。”杨公听得说,两泪交流,大哭起来,拜倒在奶奶、长老面前,说道:“丢
得我好苦!我只是死了罢。”拔出一把小解手刀来,望着咽喉便刎。李氏慌忙抱
住,夺了刀,也就啼哭起来。长老来劝,说道:“不要苦了,终须一别。我原许
还他丈夫,出家人不说谎。”杨知县带着眼泪说道:“财物恁凭长老、奶奶取去,
只是痛苦不得过。”长老见这杨公如此情真,说道:“我自有处。且在船里宿了,
明日作别。”
杨公与李氏一夜不曾合眼,泪不曾干,说了一夜。到明日早起来,梳洗饭毕。
长老主张把宦资作十分,说:“杨大人取了六分,侄女取了三分,我也取了一分。”
各人都无话说。李氏与杨公两个抱住,那里肯舍!真个是生离死别。李氏只得自
上岸去了,杨公也开了船。那个长老又说道:“这条水路最是难走,我直送你到
临安才回来。我们不打劫别人的东西也好了,终不成倒被别人打劫了去?”这和
尚直送杨知县到临安。杨知县苦死留这僧人在家,住了两月。杨公又厚赠这长老,
又修书致意李氏。自此信使不绝。有诗为证:
蛮邦薄宦一孤身,全赖高僧觅好音。随地相逢休傲慢,世间何处没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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