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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为生歌唱

喻世明言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22:21 | 查看全部
第二十卷  陈从善梅岭失浑家
第二十卷  陈从善梅岭失浑家
         
君骑白马连云栈,我驾孤舟乱石滩。扬鞭举棹休相笑,烟波名利大家难。
话说大宋徽宗宣和三年上,春间,黄榜招贤,大开选场。去这东京汴梁城内
虎异营中,一秀才姓陈,名辛,字从善,年二十岁;故父是殿前太尉。这官人不
幸父母蚤亡,只单身独自。自小好学,学得文武双全。正是:文欺孔孟,武赛孙
吴;五经三史,六韬三略,无所不晓。新娶得一个浑家,乃东京金梁桥下张待诏
之女,小字如春。年方二八,生得如花似玉;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夫妻二
人,如鱼似水,且是说得着,不愿同日生,只愿同日死。这陈辛一心向善,常好
斋供僧道。
一日,与妻言说:“今黄榜招贤,我欲赴选,求得一官半职,改换门闾,多
少是好。”如春答曰:“只恐你命运不通,不得中举。”陈辛曰:“我正是,学
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数日,去赴选场,偕众伺候挂榜。旬日之间,金榜
题名,已登三甲进士,琼林宴罢,谢恩,御笔除授广东南雄沙角镇巡检司巡检。
回家说与妻如春道:“今我蒙圣恩,除做南雄巡检之职,就要走马上任。我闻广
东一路,千层峻岭,万叠高山,路途难行,盗贼烟瘴极多。如今便要收拾前去,
如之奈何?”如春曰:“奴一身嫁与官人,只得同受甘苦。如今去做官,便是路
途险难,只得前去,何必忧心?”陈辛见妻如此说,心下稍宽。正是:青龙与白
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当日,陈巡检唤当直王吉分付曰:“我今得授广东南雄巡检之职,争奈路途
险峻,好生艰难,你与我寻一个使唤的,一同前去。”王吉领命,往街市寻觅,
不在话下。
却说陈巡检分付厨下使唤的:“明日是四月初三日,设斋多备斋供。不问云
游全真道人,都要斋他,不得有缺。”
不说这里斋主备办。且说大罗仙界有一真人,号曰紫阳真君,于仙界观见陈
辛奉真斋道:“好生志诚!今投南雄巡检,争奈他妻有千日之灾。”分付大慧真
人化作道童,“听吾法旨:你可假名罗童,权与陈辛作伴当,护送夫妻二人,他
妻若遇妖精,你可护送。”道童听旨,同真君到陈辛宅中,与陈巡检相见礼毕。
斋罢,真君问陈辛曰:“何故往日设斋欢喜,今日如何烦恼?”陈辛叉手告曰:
“听小生诉禀:今蒙圣恩,除南雄巡检;争奈路远难行,又无兄弟,因此忧闷也。”
真人曰:“我有这个道童,唤做罗童,年纪虽小,有些能处。今日权借与斋官,
送到南雄沙角镇,便着他回来。”夫妻二人拜谢曰:“感蒙尊师降临,又赐道童
相伴,此恩难报。”真君曰:“贫道物外之人,不思荣辱,岂图报恩?”拂袖而
去了。陈辛曰:“且喜添得罗童做伴。”收拾琴、剑、书箱,辞了亲戚邻里,封
锁门户,离了东京。十里长亭,五里短亭,迤逦而进。一路上,但见:村前茅舍,
庄后竹篱。村醪香透磁缸,浊酒满盛瓦瓮。架上麻衣,昨日芒郎留下当;酒帘大
字,乡中学究醉时书。沽酒客暂解担囊,趱路人不停车马。
陈巡检骑着马,如春乘着轿,王吉、罗童挑着书箱行李,在路少不得饥餐渴
饮,夜住晓行。罗童心中自忖:“我是大罗仙中大慧真人,今奉紫阳真君法旨,
教我跟陈巡检往南雄沙角镇去。吾故意妆风做痴,教他不识咱真相。”遂乃行走
不动,上前退后。如春见罗童如此嫌迟,好生心恼,再三要赶回去,陈巡检不肯,
恐背了真人重恩。罗童正行在路,打火造饭,哭哭啼啼不肯吃,连陈巡检也厌烦
了。如春孺人执性,定要赶罗童回去。罗童越耍风,叫:“走不动!”王吉搀扶
着行,不五里叫腰疼,大哭不止。如春说与陈巡检:“当初指望得罗童用,今日
不曾得他半分之力,不如教他回去。”陈巡检不合听了孺人言语,打发罗童回去。
有分教如春争些个做了失乡之鬼。正是:鹿迷郑相应难辨,蝶梦周公未可知。当
日打发罗童回去,且得耳根清净。陈巡检夫妻和王吉三人前行。
且说梅岭之北有一洞,名曰申阳洞。洞中有一怪,号曰申阳公,乃猢猻精也。
弟兄三人:一个是通天大圣,一个是弥天大圣,一个是齐天大圣。小妹便是泗州
圣母。这齐天大圣神通广大,变化多端:能降各洞山魈,管领诸山猛兽;兴妖作
法,摄偷可意佳人;啸月吟风,醉饮非凡美酒。与天地齐休,日月同长。这齐天
大圣在洞中,观见岭下轿中,抬着一个佳人,娇嫩如花似玉,意欲取他。乃唤山
神分付:“听吾号令,便化客店,你做小二哥,我做店主人。他必到此店投宿。
更深夜静,摄此妇人入洞中。”山神听令,化作一店;申阳公变作店主,坐在店
中。却好至黄昏时分,陈巡检与孺人如春并王吉至梅岭下,见天色黄昏,路逢一
店,唤招商客店。王吉向前去敲门,店小二问曰:“客长有何勾当?”王吉答道:
“我主人乃南雄沙角巡检之任,到此赶不着馆驿,欲借店中一宿,来蚤便行。”
申阳公迎接陈巡检夫妻二人入店,头房安下。申阳公说与陈巡检曰:“老夫今年
八十余岁,今晚多口,劝官人一句:前面梅岭,好生僻静!虎狼、劫盗极多;不
如就老夫这里,安下孺人。官人自先去到任,多差弓兵人等来取,却好?”陈巡
检答曰:“小官三代将门之子,通晓武艺;常怀报国之心,岂怕虎狼盗贼?”申
公情知难劝,便不敢言,自退去了。
且说陈巡检夫妻二人到店房中,吃了些晚饭,却好一更。看看二更,陈巡检
先上床,脱衣而卧。只见就中起一阵风,正是:吹折地狱门前树,刮起酆都顶上
尘。那阵风过处,吹得灯半灭而复明。陈巡检大惊!急穿衣起来看时,就房中不
见了孺人。开房门叫得王吉。那王吉睡中叫将起来,不知头由,慌张失势。陈巡
检说与王吉:“房中起一阵狂风,不见了孺人。”主仆二人急叫店主人时,叫不
应了。仔细看时,和店房都不见了,连王吉也吃一惊。看时,二人立在荒郊野地
上,止有书箱行李并马在面前,并无灯火。客店、店主人皆无踪迹。只因此夜,
直教陈巡检三年不见孺人之面。未知久后如何。正是:雨里烟村雾里都,不分南
北路程途。多疑看罢僧繇画,收起丹青一轴图。
陈巡检与王吉听谯楼更鼓,正打四更。当夜月明星光之下,主仆二人,前无
客店,后无人家,惊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只得教王吉挑了行李,自跳上马,
月光之下,依路径而行。在路,陈巡检寻思:“不知是何妖法,化作客店,摄了
我妻去?从古至今,不见闻此异事!”巡检一头行,一头哭:“我妻不知着落。”
迤逦而行,却好天明。王吉劝官人:“且休烦恼,理会正事。前面梅岭,望着好
生险峻崎岖,凹凸难行。只得捱过此岭,且去沙角镇上了任,却来打听,寻取孺
人不迟。”陈巡检听了王吉之言,只得勉强而行。
且说申阳公摄了张如春,归于洞中。惊得魂飞魄散,半晌醒来,泪如雨下。
元来洞中先有一娘子,名唤牡丹,亦被摄在洞中日久,向前来劝如春不要烦恼。
申公说与如春:“娘子,小圣与娘子前生有缘。今日得到洞中,别有一个世界。
你吃了我仙桃、仙酒、胡麻饭,便是长生不死之人。你看我这洞中仙女,尽是凡
间摄将来的。娘子休闷,且共你兰房同床云雨。”如春见说,哀哀痛哭,告申公
曰:“奴奴不愿洞中快乐,长生不死,只求早死。若说云雨,实然不愿。”申公
见说如此,自思:“我为他春心荡漾;他如今烦恼,未可归顺。其妇人性执,若
逼令他,必定寻死,却不可惜了这等端妍少貌之人!”乃唤一妇人,名唤金莲洞
主,也是日前摄来的,在洞中多年矣。申公分付:“好好劝如春,早晚好待他,
将好言语诱他,等他回心。”金莲引如春到房中,将酒食管待。如春酒也不吃,
食也不吃,只是烦恼。金莲、牡丹二妇人再三劝他:“你既被摄到此间,只得无
奈何。自古道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如春告金莲云:“姐姐,你岂知我今
生夫妻分离?被这老妖半夜摄将到此,强要奴家云雨,决不依随!只求快死,以
表我贞洁。古云烈女不更二夫,奴今宁死而不受辱。”金莲说:“要知山下事,
请问过来人。这事我也曾经来。我家在南雄府住,丈夫富贵,也被申公摄来洞中
五年。你见他貌恶,当初我亦如此;后来惯熟,方才好过。你既到此,只得没奈
何,随顺了他罢。”如春大怒,骂云:“我不似你这等淫贱,贪生受辱,枉为人
在世,泼贱之女!”金莲云:“好言不听,祸必临身。”遂自回报申公说:“新
来佳人,不肯随顺,恶言诽谤,劝他不从。”申公大怒而言:“这个贱人,如此
无礼!本待将铜锤打死,为他花容无比,不忍下手;可奈他执意不从。”交付牡
丹娘子:“你管押着他。将这贱人剪发齐眉,蓬头赤脚,罚去山头挑水,浇灌花
木。一日与他三顿淡饭。”牡丹依言,将张如春剪发齐眉,赤了双脚;把一副水
桶与他。如春自思:“欲投岩涧中而死,万一天可怜见,苦尽甘来,还有再见丈
夫之日。”不免含泪而挑水。正是:宁为困苦全贞妇,不作贪淫下贱人。
不说张氏如春在洞中受苦。且说陈巡检与同王吉自离东京,在路两月余,至
梅岭之北,被申阳公摄了孺人去,千方无计寻觅。王吉劝官人且去上任,巡检只
得弃舍而行。乃望面前一村酒店,巡检到店门前下马,与王吉入店买酒饭吃了,
算还酒饭钱,再上马而去。见一个草舍,乃是卖卦的,在梅岭下。招牌上写:
“杨殿干请仙下笔,吉凶有准,祸福无差。”陈巡检到门前,下马离鞍,入门与
杨殿干相见已毕。殿干问:“尊官何来?”陈巡检将昨夜失妻之事,从头至尾,
说了一遍。杨殿干焚香请圣,陈巡检跪拜祷祝。只见杨殿干请仙至,降笔判断四
句,诗曰:
千日逢灾厄,佳人意自坚。紫阳来到日,镜破再团圆。”
杨殿干断曰:“官人且省烦恼。孺人有千日之灾,三年之后,再遇紫阳,夫
妇团圆。”陈巡检自思:“东京曾遇紫阳真人,借罗童为伴。因罗童呕气,打发
他回去。此间相隔数千里路,如何得紫阳到此?”遂乃心中少宽。还了卦钱,谢
了杨殿干,上马同王吉并众人上梅岭来。陈巡检看那岭时,真个险峻:
欲问世间烟障路,大庾梅岭苦心酸。磨牙猛虎成群走,吐气巴蛇满地攒。
陈巡检并一行人过了梅岭。岭南二十里,有一小亭,名唤做接官亭。巡检下
马,入亭中暂歇。忽见王吉报说:“有南雄沙角镇巡检衙门弓兵人等,远来迎接。”
陈巡检唤入,参拜毕。过了一夜,次日同弓兵、吏卒走马上任,至于衙中升厅,
众人参贺已毕。陈巡检在沙角镇做官,且是清正严谨。光阴似箭,正是:窗外日
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坐间移。倏忽在任,不觉一载有余。差人打听孺人消息,并
无踪迹。端的:好似石沉东海底,犹如线断纸风筝。
陈巡检为因孺人无有消息,心中好闷;思忆浑家,终日下泪。正思念张如春
之际,忽弓兵上报:“相公,祸事!今有南雄府府尹札付来报军情:有一强人,
姓杨,名广,绰号‘镇山虎’,聚集五七百小喽罗,占据南林村,打家劫舍,杀
人放火,百姓遭殃。札付巡检,‘火速带领所管一千人马,关领军器,前去收捕,
毋得迟误。’”陈巡检听知,火速收拾军器鞍马。披挂已了,引着一千人马,径
奔南林村来。
却说那南林村镇山虎正在寨中饮酒,小喽罗报说:“官军到来。”急上马持
刀,一声锣响,引了五百小喽罗,前来迎敌。陈巡检与镇山虎并不打话,两马相
交,那草寇怎敌得陈巡检过?斗无十合,一矛刺镇山虎于马下,枭其首级,杀散
小喽罗。将首级回南雄府,当厅呈献;府尹大喜,重赏了当。自回巡检衙,办酒
庆贺已毕。只因斩了镇山虎,真个是:威名大振南雄府,武艺高强众所钦。
这陈巡检在任,倏忽却早三年官满。新官交替,陈巡检收拾行装,与王吉离
了沙角镇。两程并作一程行,相望庾岭之下,红日西沉,天色已晚。陈巡检一行
人,望见远远松林间有一座寺,王吉告官人:“前面有一座寺,我们去投宿则个。”
陈巡检勒马向前,看那寺时,额上有“红莲寺”三个大金字。巡检下马,同一行
人入寺。元来这寺中长老,名号旃大惠禅师,佛法广大,德行清高,是个古佛出
世。当时行者报与长老:“有一过往官人投宿。”长老教行者相请。巡检入方丈,
参见长老。礼毕,长老问:“官人何来?”陈巡检备说前事,“万望长老慈悲,
指点陈辛,寻得孺人回乡,不忘重恩。”长老曰:“官人听禀:此怪是白猿精,
千年成器,变化难测。你孺人性贞烈,不肯依随,被他剪发赤脚,挑水浇花,受
其苦楚。此人号曰申阳公,常到寺中听说禅机,讲其佛法。官人若要见孺人,可
在我寺中住几时,等申阳公来时,我劝化他回心,放还你妻,如何?”陈巡检见
长老如此说,心中喜欢,且在寺中歇下。正是:五里亭亭一小峰,上分南北与西
东。世间多少迷途客,一指还归大道中。
陈巡检在红莲寺中,一住十馀日。忽一日,行者报与长老:“申阳公到寺来
也。”巡检闻之,躲于方丈中屏风后面。只见长老相迎申阳公入方丈。叙礼毕,
分位而坐,行者献茶。茶罢,申阳公告长老曰:“小圣无能断除爱欲,只为色心
迷恋本性,谁能虎项解金铃?”长老答曰:“尊圣要解虎项金铃,可解色心本性。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尘不染,万法皆明。莫怪老僧多言相劝,闻知你洞中有
一如春娘子,在洞三年。他是贞节之妇,可放他一命还乡,此便是断却欲心也。”
申阳公听罢,回言:“长老,小圣心中正恨此人。罚他挑水三年,不肯回心;这
等愚顽,决不轻放!”陈巡检在屏风后听得说,正是:提起心头火,咬碎口中牙。
陈巡检大怒!拔出所佩宝剑,劈头便砍。申阳公用手一指,其剑反着自身。申阳
公曰:“吾不看长老之面,将你粉骨碎身,此冤必报。”道罢,申阳公别了长老,
回去了。自洞中叫张如春在面前,欲要剖腹取心,害其性命。得牡丹、金莲二人
救解,依旧挑水浇花,不在话下。
且说陈巡检不知妻子下落,到也罢了;既晓得在申阳洞中,心下倍加烦恼。
在红莲寺方丈中拜告长老:“怎生得见我妻之面?”长老曰:“要见不难。老僧
指一条径路,上山去寻。”长老叫行者引巡检去山间寻访,行者自回寺。只说陈
辛去寻妻,未知寻得见寻不见。正是:风定始知蝉在树,灯残方见月临窗。
当日,陈巡检带了王吉,一同行者到梅岭山头,不顾崎岖峻险,走到山岩潭
畔,见个赤脚挑水妇人。慌忙向前看时,正是如春。夫妻二人,抱头而哭,各诉
前情,莫非梦中相见?一一告诉。如春说:“昨日申公回洞,几乎一命不存。”
巡检乃言:“谢红莲寺长老,指路来寻,不想却好遇你,不如共你逃走了罢。”
如春道:“走不得。申公妖法广大,神通莫测。他若知我走,赶上时,和官人性
命不留。我闻申公平日只怕紫阳真君,除非求得他来,方解其难。官人可急回寺
去,莫待申公知之,其祸不小。”陈巡检只得弃了如春,归寺中拜谢长老,说已
见娇妻。言:“申公只怕紫阳真君,他在东京曾与陈辛相会;今此间窎远,如何
得他来救?”长老见他如此哀告,乃言:“等我与你入定去看,便见分晓。”长
老教行者焚香,入定去了一晌。出定回来,说与陈巡检曰:“当初紫阳真人与你
一个道童,你到半路赶了他回去。你如今便可往,急走三日,必有报应。”陈巡
检见说,依其言,急急步行山寺。迤逦行了两日,并无踪迹。
且说紫阳真人在大罗仙境与罗童曰:“吾三年前,那陈巡检去上任时,他妻
合有千日之灾,今已将满。吾怜他养道修真,好生虔心。吾今与汝同下凡间,去
梅岭救取其妻回乡。”罗童听旨,一同下凡,往广东路上行来。这日,却好陈巡
检撞见真君同罗童远远而来,乃急急向前跪拜,哀告曰:“真君,望救度!弟子
妻张如春被申阳公妖法摄在洞中三年,受其苦楚,望真君救难则个!”真君笑曰:
“陈辛,你可先去红莲寺中等,我便到也。”陈辛拜别,先回寺中;备办香案,
迎接真君救难。正是:法箓持身不等闲,立身起业有多般。千年铁树开花易,一
日酆都出世难。
陈巡检在寺中等了一日,只见紫阳真君行至寺中,端的道貌非凡。长老直出
寺门迎接,入方丈叙礼毕,分宾主坐定。长老看紫阳真君,端的有神仪八极之表,
道貌堂堂,威仪凛凛。陈巡检拜在真君面前,告曰:“望真君慈悲,早救陈辛妻
张如春性命还乡,自当重重拜答深恩。”真君乃于香案前,口中不知说了几句言
语,只见就方丈里起一阵风。但见:无形无影透人怀,二月桃花被绰开。就地撮
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那风过处,只见两个红巾天将出现,甚是勇猛。这
两员神将朝着真君喏道:“吾师有何法旨?”紫阳真君曰:“快与我去申阳洞中,
擒拿齐天大圣前来,不可有失。”两员天将去不多时,将申公一条铁索锁着,押
到真君面前。申公跪下,紫阳真君判断,喝令天将将申公押入酆都天牢问罪。教
罗童入申阳洞中,将众多妇女各各救出洞来,各令发付回家去讫。张如春与陈辛,
夫妻再得团圆,向前拜谢紫阳真人。真人别了长老、陈辛,与罗童冉冉腾空而去
了。
这陈巡检将礼物拜谢了长老,于一寺僧行别了。收拾行李轿马,王吉并一行
从人离了红莲寺,迤逦在路。不则一日,回到东京故乡。夫妻团圆尽老,百年而
终,有诗为证:
三年辛苦在申阳,恩爱夫妻痛断肠。终是妖邪难胜正,贞名落得至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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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22:50 | 查看全部
第二十一卷  临安里钱婆留发迹
第二十一卷  临安里钱婆留发迹
         
贵逼身来不自由,几年辛苦踏山丘。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莱子衣裳宫锦窄,谢公篇咏绮霞羞。他年名上凌云阁,岂羡当时万户侯?
这八句诗,乃是晚唐时贯休所作。那贯休是个有名的诗僧,因避黄巢之乱,
来于越地,将此诗献与钱王求见。钱王一见此诗,大加叹赏!但嫌其“一剑霜寒
十四州”之句,殊无恢廓之意。遣人对他说,教和尚改“十四州”为“四十州”,
方许相见。贯休应声吟诗四句。诗曰:
不羡荣华不惧威,添州改字总难依。闲云野鹤无常住,何处江天不可飞?
吟罢,飘然而入蜀。钱王懊悔,追之不及。真高僧也。后人有诗讥诮钱王云:
“文人自古傲王侯,沧海何曾择细流?一个诗僧容不得,如何安望添州?”此诗
是说钱王度量窄狭,所以不能恢廓霸图,止于一十四州之主。虽如此说,像钱王
生于乱世,独霸一方,做了一十四州之王,称孤道寡,非通小可!你道钱王是谁?
他怎生样出身?有诗为证:
项氏宗衰刘氏穷,一朝龙战定关中。纷纷肉眼看成败,谁向尘埃识骏雄?
话说钱王,名镠,表字具美,小名婆留,乃杭州府临安县人氏。其母怀孕之
时,家中时常火发;及至救之,又复不见。举家怪异。忽一日,黄昏时候,钱公
自外而来,遥见一条大蜥蜴,在自家屋上蜿蜒而下。头垂及地,约长丈余,两目
熠熠有光。钱公大惊!正欲声张,忽然不见。只见前后火光亘天,钱公以为失火,
急呼邻里求救。众人也有已睡的,未睡的,听说钱家火起,都爬起来。收拾挠钩、
水桶来救火时,那里有什么火?但闻房中呱呱之声,钱妈妈已产下一个孩儿。钱
公因自己错呼救火,蒿恼了邻里,十分惭愧,正不过意;又见了这条大蜥蜴,都
是怪事。想所产孩儿,必然是妖物,留之无益,不如溺死,以绝后患。也是这小
孩儿命不该绝。东邻有个王婆,平生念佛好善,与钱妈妈往来最厚;这一晚,因
钱公呼唤救火,也跑来看。闻说钱妈妈生产,进房帮助;见养下孩儿,欢天喜地,
抱去盆中洗浴。被钱公劈手夺过孩儿,按在浴盆里面,要将溺死。慌得王婆叫起
屈来,倒身护住,定不容他下手。连声道:“罪过,罪过!这孩子一难一度,投
得个男身。作何罪业,要将他溺死?自古道:虎狼也有父子之情。你老人家是何
意故?”钱妈妈也在床褥上嚷将起来。钱公道:“这孩子临产时,家中有许多怪
异,只恐不是好物,留之为害。”王婆道:“一点点血块,那里便定得好歹。况
且贵人生产,多有奇异之兆。反为祥瑞,也未可知。你老人家若不肯留这孩子时,
待老身领去,过继与没孩儿的人家养育,也是一条性命。与你老人家也免了些罪
业。”钱公被王婆苦劝不过,只得留了。取个小名,就唤做婆留。有诗为证:
五月佳儿说孟尝,又因光怪误钱王。试看斗文并后稷,君相从来岂夭亡!
古时,姜嫄感巨人迹而生子,惧而弃之于野。百鸟皆舒翼覆之,三日不死。
重复收养,因名曰弃。比及长大,天生圣德,能播种五谷。帝尧任为后稷之官,
使主稼穑,是为周朝始祖。到武王之世,开了周家八百年基业。又春秋时,楚国
大夫斗伯比与云阝子之女偷情,生下一儿。其母云阝夫人以为不雅,私弃于梦泽
之中。云阝子出猎,到于梦泽,见一虎跪下,将乳喂一小儿,心中怪异。那虎乳
罢孩儿,自去了。云阝子教人抱此儿回来,对夫人夸奖此儿:“必是异人。”夫
人认得己女所生,遂将实情说了。云阝子就将女配与斗伯比为妻,教他抚养此儿。
楚国土语唤“乳”做“谷”,唤“虎”做“於菟”。因有虎乳之异,取名曰谷於
菟。后来长大为楚国令尹,则今传说的楚令尹子文就是。所以说:贵人无死法。
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禄。今日说钱公满意要溺死孩儿,又被王婆留住,岂非
天命?
话休絮烦。再说钱婆留长成五六岁,便头角渐异,相貌雄伟,膂力非常。与
里中众小儿游戏厮打,随你十多岁的孩儿,也弄他不过,只索让他为尊。这临安
里中有座山,名石镜山。山有圆石,其光如镜,照见人形。钱婆留每日同众小儿
在山边游戏,石镜中照见钱婆留头带冕旒,身穿蟒衣玉带,众小儿都吃一惊,齐
说:“神道出现。”偏是婆留全不骇惧,对小儿说道:“这镜中神道,就是我!
你们见我,都该下拜。”众小儿罗拜于前,婆留安然受之,以此为常。一日回去,
向父亲钱公说知其事。钱公不信,同他到石镜边照验,果然如此。钱公吃了一惊,
对镜暗暗祷告道:“我儿婆留果有富贵之日,昌大钱宗,愿神灵隐蔽镜中之形,
莫被人见,恐惹大祸。”祷告方毕,教婆留再照时,只见小孩儿的模样,并无王
者衣冠。钱公故意骂道:“孩子家眼花说谎,下次不可如此!”
次日,婆留再到石镜边游戏,众小儿不见了神道,不肯下拜了。婆留心生一
计。那石镜旁边,有一株大树,其大百围,枝叶扶疏,可荫数亩。树下有大石一
块,有七八尺之高。婆留道:“这大树权做个宝殿,这大石权做个龙案。那个先
爬上龙案坐下的,便是登宝殿了,众人都要拜贺他。”众小儿齐声道:“好!”
一齐来爬时,那石高又高,峭又峭,滑又滑,怎生爬得上?天生婆留身材矫捷,
又且有智。他想着:“大树本子上,有几个<革乞>靼,好借脚力。”相在肚里了,
跳上树根,一步步攀缘而上。约莫离地丈许,看得这块大石亲切,放手望下只一
跳,端端正正坐于石上。众小儿发一声喊,都拜倒在地。婆留道:“今日你们服
也不服?”众小儿都应道:“服了。”婆留道:“既然服我,便要听我号令。”
当下折些树枝,假做旗幡;双双成对,摆个队伍,不许混乱。自此为始,每早排
衙行礼;或剪纸为青红旗,分作两军交战,婆留坐石上指挥。一进一退,都有法
度;如违了,他便打。众小儿打他不过,只得依他,无不惧怕。正是:天挺英豪
志量开,休教轻觑小儿孩。未施济世安民手,先见惊天动地才。
再说婆留到十七八岁时,顶冠束发,长成一表人材;生得身长力大,腰阔膀
开,十八般武艺,不学自高。虽曾进学堂读书,粗晓文义便抛开了,不肯专心;
又不肯做农商经纪。在里中不干好事,惯一偷鸡打狗,吃酒赌钱。家中也有些小
家私,都被他赌博,消费得七八了。爹娘若说他不是,他就彆着气,三两日
出去不归。因是管辖他不下,只得由他。此时,里中都唤他做钱大郎,不敢叫他
小名了。一日,婆留因没钱使用,忽然想起:“顾三郎一伙,尝来打合我去贩卖
私盐。我今日身闲无事,何不去寻他?”行到释迦院前,打从戚汉老门首经过。
那戚汉老是钱塘县第一个开赌场的,家中养下几个娼妓,招引赌客。婆留闲时,
也常在他家赌钱、住宿。这一日,忽见戚汉老左手上横着一把行秤,右手提了一
只大公鸡、一个猪头回来。看了婆留便道:“大郎,连日少会。”婆留问道:
“有甚好赌客在家?”汉老道:“不瞒大郎说,本县录事老爷有两位郎君,好的
是赌博,也肯使花酒钱。有多嘴的,对他说了,引到我家坐地,要寻人赌双陆。
人听说是见在官府的儿,没人敢来上桩。大郎有采时,进去赌对一局。他们都是
见采,分文不欠的。”婆留口中不语,心下思量道:“两日正没生意,且去淘摸
几贯钱钞使用。”便向戚汉老道:“别人弱他官府,我却不弱他。便对一局,打
甚紧?只怕采头短少,须吃他财主笑话。少停赌对时,我只说有在你处,你与我
招架一声,得采时平分便了,若还输去,我自赔你。”汉老素知婆留平日赌性最
直,便应道:“使得。”
当下汉老同婆留进门,与二锺相见。这二锺一个叫做锺明,一个叫做锺亮,
他父亲是锺起,见为本县录事之职。汉老开口道:“此间钱大郎,年纪虽少,最
好拳棒,兼善博戏。闻知二位公子在小人家里,特来进见。”原来二锺也喜拳棒,
正投其机;又见婆留一表人材,不胜欢喜。当下叙礼毕,闲讲了几路拳法。锺明
就讨双陆盘摆下,身边取出十两重一锭大银,放在卓上,说道:“今日与钱兄初
次相识,且只赌这锭银子。”婆留假意向袖中一摸,说道:“在下偶然出来拜一
个朋友,遇戚老说公子在此,特来相会,不曾带得什么采来。”回头看着汉老道:
“左右有在你处,你替我答应则个。”汉老一时应承了,只得也取出十两银子,
做一堆儿放着。便道:“小人今日不方便,在此只有这十两银子,做两局赌么?”
自古道:稍粗胆壮。婆留自己没一分钱钞,却教汉老应出银子,胆已自不壮了。
着了急,一连两局都输。锺明收起银子,便道:“得罪,得罪。”教小厮另取一
两银子,送与汉老,作为头钱。汉老虽然还有银子在家,只怕钱大郎又输去了,
只得认着晦气,收了一两银子。将双陆盘掇过一边,摆出酒肴留款。婆留那里有
心饮酒,便道:“公子宽坐,容在下回家去,再取稍来决赌。何如?”锺明道:
“最好。”锺亮道:“既钱兄有兴,明日早些到此,竟日取乐。今日知己相逢,
且共饮酒。”婆留只得坐了。两个妓女唱曲侑酒。正是:赌场逢妓女,银子当砖
块。牡丹花下死,还却风流债。
当日正在欢饮之际,忽闻叩门声。开看时,却是录事衙中当直的,说道:
“老爷请公子议事。教小的们那处不寻到,却在这里!”锺明、锺亮便起身道:
“老父呼唤,不得不去。钱兄,明日须早来顽耍。”嘱罢,向汉老说声“相扰”,
同当直的一齐去了。婆留也要出门,被汉老双手拉住道:“我应的十两银子,几
时还我?”婆留一手劈开便走,口里答道:“来日送还。”出得门来,自言自语
的道:“今日手里无钱,却赌得不爽利。还去寻顾三郎,借几贯钞,明日来翻本。”
带着三分酒兴,径往南门街上而来。向一个僻静巷口撒溺,背后一人将他脑后一
拍,叫道:“大郎,甚风吹到此?”婆留回头看时,正是贩卖私盐的头儿顾三郎。
婆留道:“三郎,今日相访,有句话说。”顾三郎道:“甚话?”婆留道:“不
瞒你说,两日赌得没兴,与你告借百十贯钱去翻本。”顾三郎道:“百十贯钱却
易,只今夜随我去,便有。”婆留道:“那里去?”顾三郎道:“莫问,莫问,
同到城外便知。”
两个步出城门,恰好日落西山,天色渐暝。约行二里之程,到个水港口,黑
影里见缆个小船,离岸数尺。船上芦席满满冒住,密不通风,并无一人。顾三郎
捻起泥块,向芦席上一撒,撒得声响。忽然芦席开处,船舱里钻出两个人来,咳
嗽一声。顾三郎也咳嗽相应。那边两个人,即便撑船拢来。顾三郎同婆留下了船
舱,船舱还藏得四个人。这里两个人下舱,便问道:“三郎,你与谁人同来?”
顾三郎道:“请得主将在此,休得多言,快些开船去。”说罢,众人拿橹动篙,
把这船儿弄得梭子般去了。婆留道:“你们今夜又走什么道路?”顾三郎道:
“不瞒你说,两日不曾做得生意,手头艰难。闻知有个王节使的家小船,今夜泊
在天目山下,明早要进香。此人巨富,船中必然广有金帛,弟兄们欲待借他些使
用。只是他手下有两个苍头,叫做张龙、赵虎,大有本事,没人对付得他。正思
想大郎了得,天幸适才相遇,此乃天使其便,大胆相邀至此。”婆留道:“做官
的贪赃枉法得来的钱钞,此乃不义之财,取之无碍!”
正说话间,听得船头前荡桨响,又有一个小撶船来到。船上共有五条好汉
在上,两船上一般咳嗽相应。婆留已知是同伙,更不问他。只见两船帮近,顾三
郎悄悄问道:“那话儿歇在那里?”撶船上人应道:“只在前面一里之地,我
们已是着眼了。”当下,众人将船摇入芦苇中歇下,敲石取火。众好汉都来与婆
留相见,船中已备得有酒肉,各人大碗酒、大块肉吃了一顿。分拨了器械,两只
船,十三筹好汉,一齐上前进发。遥见大船上灯光未灭,众人摇船拢去,发声喊,
都跳上船头。婆留手执铁棱棒打头,正遇着张龙,早被婆留一棒打落水去。赵虎
望后艄便跑。满船人都唬得魂飞魄散,那个再敢挺敌?一个个跪倒船舱,连声饶
命。婆留道:“众兄弟听我分付:只许收拾金帛,休杀害他性命。”众人依言,
将舟中辎重,恣意搬取。唿哨一声,众人仍分作两队,下了小船,飞也是摇去了。
原来王节使另是一个座船,他家小先到一日。次日,王节使方到,已知家小
船被盗。细开失单,往杭州府告状。杭州刺史董昌准了,行文各县:访拿真赃真
盗。文书行到临安县来,知县差县尉协同缉捕使臣,限时限日的擒拿,不在话下。
再说顾三郎一伙,重泊船于芦苇丛中,将所得利物,众人十三分均分。因婆
留出力,议定多分一分与他。婆留共得了三大锭元宝,百来两碎银,及金银酒器、
首饰又十余件。此时天色渐明,城门已开。婆留怀了许多东西,跳上船头,对顾
三郎道:“多谢作成,下次再当效力。”说罢,进城径到戚汉老家。汉老兀自床
上翻身,被婆留叫唤起来,双手将两眼揩抹,问道:“大郎何事来得恁早?”婆
留道:“锺家兄弟如何还不来?我寻他翻本则个。”便将元宝、碎银及酒器、首
饰,一顿交付与戚汉老。说道:“恐怕又烦累你应采,这些东西都留你处,慢慢
的支销。昨日借你的十两头,你就在里头除了罢。今日二钟来,你替我将几两碎
银做个东道,就算我请他一席。”戚汉老见了许多财物,心中欢喜,连声应道:
“这小事,但凭大郎分付。”婆留道:“今日起早些,既二锺未来,我要寻个静
处,打个盹。”戚汉老引他到一个小小阁儿中,白木床上,叫道:“大郎任意安
乐,小人去梳洗则个。”
却说锺明、锺亮在衙中早饭过了,袖了几锭银子,再到戚汉老家来。汉老正
在门首买东买西,见了二锺,便道:“钱大郎今日做东道相请。在此专候久了,
在小阁中打盹。二位先请进去,小人就来陪奉。”锺明、锺亮两个私下称赞道:
“难得这般有信义之人。”走进堂中。只听得打齁之声,如霹雳一般的响。二钟
吃一惊!寻到小阁中,猛见个丈余长一条大蜥蜴,据于床上,头生两角,五色云
雾罩定。钟明、钟亮一齐叫道:“作怪!”只这声“作怪”,便把云雾冲散,不
见了蜥蜴。定睛看时,乃是钱大郎直挺挺的睡着。弟兄两个心下想道:“常闻说
异人多有变相,明明是个蜥蜴,如何却是钱大郎?此人后来必然有些好外。我们
趁此未遇之先,与他结交,有何不美?”两下商量定。等待婆留醒来,二人更不
言其故,只说:“我弟兄相慕信义,情愿结桃园之义,不知大郎允否?”婆留也
爱二钟为人爽慨,当下就在小阁内,八拜定交。因婆留年最小,做了三弟。这日
也不赌钱,大家畅饮而别。临别时,钟明把昨日赌赢的十两银子,送还婆留。婆
留那里肯收,便道:“戚汉老处,小弟自己还过了。这银,大哥权且留下。且待
小弟手中乏时,相借未迟。”钟明只得收去了。
自此日为始,三个人时常相聚。因是吃酒打人,饮博场中,出了个大名,号
为“钱塘三虎”。这句话,吹在钟起耳朵里,好生不乐。将两个儿子禁约在衙中,
不许他出外游荡。婆留连日不见二钟,在录事衙前探听,已知了这个消息,害了
一怕,好几日不敢去寻二钟相会。正是:取友必须端,休将戏谑看。家严儿学好,
子孝父心宽。
再说钱婆留与二钟疏了,少不得又与顾三郎这伙亲密,时常同去贩盐为盗。
此等不法之事,也不知做下几十遭。原来走私商道路的,第一次胆小,第二次胆
大,第三第四次浑身都是胆了。他不犯本钱,大锭银、大贯钞的使用。侥倖其
事不发,落得快活受用。且到事发再处,他也拚得做得。自古道:若要不知,除
非莫为。只因顾三郎伙内陈小乙,将一对赤金莲花杯在银匠家倒唤银子,被银匠
认出是李十九员外库中之物,对做公的说了。做公的报知县尉,访着了这一伙姓
名,尚未挨拿。
忽一日,县尉请钟录事父子在衙中饮酒。因钟明写得一手好字,县尉邀至书
房,求他写一幅单条。钟明写了李太白《少年行》一篇,县尉展看称美。钟明偶
然一眼,觑见大端石砚下,露出些纸脚。推开看时,写得有多人姓名。钟明有心,
捉个冷眼,取来藏于袖中。背地偷看,却是所访盐盗的单儿。内中有钱婆留名字,
钟明吃了一惊!上席后,不多几杯酒,便推腹痛先回。县尉只道真病,由他去了,
谁知却是钟明的诡计。
当下钟明也不回去,急急跑到戚汉老家,教他转寻婆留说话。恰好婆留正在
他场中铸牌赌色。钟明见了,也无暇作揖,一只臂膊牵出门外。到个僻静处,说
道如此如此,“幸我看见,偷得访单在此。兄弟快些藏躲,恐怕不久要来缉捕,
我须救你不得。一面我自着人替你在县尉处上下使钱,若三个月内不发作时,方
可出头。兄弟千万珍重。”婆留道:“单上许多人,都是我心腹至友。哥哥若营
为时,须一例与他解宽。若放一人到官,众人都是不干净的。”钟明道:“我自
有道理。”说罢,钟明自去了。这一个信息,急得婆留脚也不停,径跑到南门寻
见顾三郎,说知其事。也教他一伙作速移开,休得招风揽火。顾三郎道:“我们
只下了盐船,各镇、市四散撑开,没人知觉,只你守着爹娘,没处去得,怎么好?”
婆留道:“我自不妨事,珍重,珍重。”说罢,别去。从此婆留装病在家,准准
住了三个月。早晚只演习枪棒,并不敢出门。连自己爹娘也道是个异事,却不知
其中缘故。有诗为证:
钟明欲救婆留难,又见婆留转报人。同乐同忧真义气,英雄必不负交亲。
却说县尉次日正要勾摄公事,寻砚底下这幅访单,已不见了,一时乱将起来。
将书房中小厮吊打,再不肯招承。一连乱了三日,没些影响,县尉没做道理处。
此时钟明、钟亮拚却私财,上下使用,缉捕、使臣都得了贿赂,又将白银二百两,
央使臣转送县尉,教他阁起这宗公事。幸得县尉性贪,又听得使臣说道,录事衙
里替他打点。只疑道:“那边先到了录事之手,我也落得放松,做个人情。”收
受了银子,假意立限与使臣缉访。过了一月两月,把这事都放慢了。正是官无三
日紧,又道是有钱使得鬼推磨。不在话下。
话分两头。再表江西洪州,有个术士。此人善识天文,精通相术。白虹贯日,
便知易水奸谋;宝气腾空,预辨丰城神物。决班超封侯之贵,刻邓通饿死之期。
殃祥有准半神仙,占候无差高术士。这术士唤做廖生,预知唐季将乱,隐于松门
山中。忽一日夜坐,望见斗、牛之墟,隐隐有龙文五采,知是王气。算来该是钱
塘分野,特地收拾行囊,来游钱塘。再占云气,却又在临安地面。乃装做相士,
隐于临安市上。每日市中人求相者甚多,都是等闲之辈,并无异人在外。忽然想
起:“录事钟起,是我故友,何不去见他?”即忙到录事衙中通名。钟起知是故
人廖生到此,倒屣而迎。相见礼毕,各叙寒温。钟起叩其来意,廖生屏去从人,
私向钟起耳边说道:“不肖夜来望气,知有异人在于贵县。求之市中数日,杳不
可得。看足下尊相,虽然贵显,未足以当此也。”钟起乃召明、亮二子,求他一
看。廖生道:“骨法皆贵,然不过人臣之位。所谓异人,上应着斗、牛间王气,
惟天子足以当之,最下亦得五霸、诸侯,方应其兆耳。”钟起乃留廖生在衙中过
宿。
次日,钟起只说县中有疑难事,欲共商议。备下酒席在吴山寺中,悉召本县
有名目的豪杰来会,令廖生背地里一个个看过。其中贵贱不一,皆不足以当大贵
之兆。当日席散,钟起再邀廖生到衙。欲待来日,更搜寻乡村豪杰,教他饱看。
此时天色将晚,二人并马而回。
却说钱婆留在家,已守过三个月无事,喜欢无限。想起二钟救命之恩,大着
胆,来到县前。闻得钟起在吴山寺宴会,悄地到他衙中,要寻二钟兄弟拜谢。钟
明、钟亮知是婆留相访,乘着父亲不在,慌忙出来相迎聚话。忽听得马铃声响,
钟起回来了。婆留望见了钟起,唬得心头乱跳,低着头,望外只顾跑。钟起问:
“是甚人?”喝教拿下。廖生急忙向钟起说道:“奇哉,怪哉!所言异人,乃应
在此人身上,不可慢之。”钟起素信廖生之术,便改口教人:“好好请来相见。”
婆留只得转来。钟起问其姓名,婆留好像泥塑木雕的,那里敢说!钟起焦燥,乃
唤两个儿子问:“此人何姓何名?住居何处?缘何你与他相识?”钟明料瞒不过,
只得说道:“此人姓钱,小名婆留,乃临安里人。”钟起大笑一声,扯着廖生背
地说道:“先生错矣!此乃里中无赖子,目下幸逃法网,安望富贵乎?”廖生道:
“我已决定不差。足下父子之贵,皆因此人而得。”乃向婆留说道:“你骨法非
常,必当大贵,光前耀后!愿好生自爱。”又向钟起说道:“我所以访求异人者,
非贪图日后挈带富贵,正欲验我术法神耳。从此更十年,吾言必验,足下识之。
只今日相别,后会未可知也。”说罢,飘然而去。钟起才信道婆留是个异人,钟
明、钟亮又将戚汉老家所见蜥蜴生角之事,对父亲述之,愈加骇然。当晚,钟起
便教儿子留款婆留。劝他:“勤学枪棒,不可务外为非,致损声名。家中乏钱使
用,我当相助。”由此钟明、钟亮仍旧与婆留往来不绝,比前更加亲密。有诗为
证:
堪嗟豪杰混风尘,谁向贫穷识异人?只为廖生能具眼,顿令录事款嘉宾。
话说唐僖宗乾符二年,黄巢兵起,攻掠浙东地方。杭州刺史董昌,出下募兵
榜文。钟起闻知此信,对儿子说道:“即今黄寇猖獗,兵锋至近,刺史募乡勇杀
贼。此乃壮士立功之秋,何不劝钱婆留一去?”钟明、钟亮道:“儿辈皆愿同他
立功。”钟起欢喜。当下请到婆留,将此情对他说了。婆留磨拳撑掌,踊跃愿行。
一应衣甲、器仗,都是钟起支持;又将银二十两,助婆留为安家之费。改名钱镠,
表字具美,取“留”、“镠”二音相同故也。三人辞家上路,直到杭州,见了刺
史董昌。董昌见他器岸魁梧,试其武艺,果然熟闲,不胜之喜。皆署为裨将,军
前听用。
不一日,探子报道:“黄巢兵数万,将犯临安,望相公策应。”董昌就假钱
镠以兵马使之职,使领兵往救。问道:“此行用兵几何?”钱镠答道:“将在谋
不在勇,兵贵精不贵多。愿得二钟为助,兵三百人足矣。”董昌即命钱镠于本州
军伍,自行挑选三百人,同钟明、钟亮率领,望临安进发。
到石鉴镇,探听贼兵离镇止十五里。钱镠与二钟商议道:“我兵少,贼兵多;
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宜出奇兵应之。”乃选弓弩手二十名,自家率领,多带良
箭,伏山谷险要之处。先差炮手二人,伏于贼兵来路;一等贼兵过险,放炮为号,
二十张强弓,一齐射之。钟明、钟亮各引一百人左右埋伏,准备策应。余兵散布
山谷,扬旗呐喊,以助兵势。
分拨已定,黄巢兵早到。原来石鉴镇山路险隘,止容一人一骑。贼先锋率前
队兵度险,皆单骑鱼贯而过。忽听得一声炮响,二十张劲弩齐发。贼人大惊,正
不知多少人马。贼先锋身穿红锦袍,手执方天画戟,领插令字旗,跨一匹瓜黄战
马,正扬威耀武而来;却被弩箭中了颈项,倒身颠下马来。贼兵大乱。钟明、钟
亮引着二百人,呼风喝势,两头杀出。贼兵着忙,又听得四围呐喊不绝,正不知
多少军马,自相蹂踏。斩首五百余级,余贼溃散。
钱镠全胜了一阵,想道:“此乃侥幸之计,可一用不可再也。若贼兵大至,
三百人皆为齑粉矣。”此去三十里外,有一村,名八百里。引兵屯于彼处。乃对
道旁一老媪说道:“若有人问你临安兵的消息,但言屯八百里就是。”
却说黄巢听得前队在石鉴镇失利,统领大军,弥山蔽野而来。到得镇上,不
见一个官军,遣人四下搜寻居民问信。少停,拿得老媪到来。问道:“临安军在
那里?”老媪答道:“屯八百里。”再三问时,只是说:“屯八百里。”黄巢不
知“八百里”是地名,只道官军四集,屯了八百里路之远。乃叹道:“向者二十
弓弩手,尚然敌他不过,况八百里屯兵乎?杭州不可得也!”于是贼兵不敢停石
鉴镇上,径望越州一路而去。临安赖以保全。有诗为证:
能将少卒胜多人,良将机谋妙若神。三百兵屯八百里,贼军骇散息烽尘。
再说越州观察使刘汉宏,听得黄巢兵到,一时不曾做得准备。乃遣人打话情
愿多将金帛犒军,求免攻掠。黄巢受其金帛,亦径过越州而去。原来刘汉宏先为
杭州刺史,董昌在他手下做裨将,充募兵使。因平了叛贼王郢之乱,董昌有功,
就升做杭州刺史,刘汉宏却升做越州观察使。汉宏因董昌在他手下出身,屡屡欺
侮;董昌不能堪,渐生嫌隙。今日巢贼经过越州,虽然不曾杀掠,却费了许多金
帛;访知杭州到被董昌得胜报功,心中愈加不平。有门下宾客沈苛献计道:“临
安退贼之功,皆赖兵马使钱镠用谋取胜。闻得钱镠智勇足备,明公若驰咫尺之书,
厚具礼币,只说越州贼寇未平,向董昌借钱镠来此征剿。哄得钱镠到此,或优待
以结其心,或寻事以斩其首。董昌割去右臂,无能为矣。方今朝政颠倒,宦官弄
权,官家威令不行。天下英雄,皆有割据一方之意。若吞并董昌,奄有杭、越,
此霸王之业也。”刘汉宏为人,志广才疏;这一席话,正投其机。以手抚沈苛之
背,连声赞道:“吾心腹人所见极明。妙哉,妙哉!”即忙修书一封:“汉宏再
拜,奉书于故人董公麾下:顷者巢贼猖獗,越州兵微将寡,难以备御。闻麾下有
兵马使钱镠,谋能料敌,勇称冠军。今贵州已平,乞念唇齿之义,遣镠前来,协
力拒贼,事定之后,功归麾下。聊具金甲一副,名马二匹,权表微忱,伏乞笑纳。”
原来董昌也有心疑忌刘汉宏,先期差人打听越州事情,已知黄巢兵退。如今
书上反说巢寇猖獗,其中必有缘故。即请钱镠来商议。钱镠道:“明公与刘观察
隙嫌已构,此不两立之势也。闻刘观察自托帝王之胄,欲图非望。巢贼在境不发
兵相拒,乃以金帛买和,其意不测。明公若假精兵二千付镠,声言相助。汉宏无
谋,必欣然见纳。乘便图之,越州可一举而定。于是表奏朝廷,坐汉宏以和贼谋
叛之罪。朝廷方事姑息,必重奖明公之功。明公勋垂于竹帛,身安于泰山,岂非
万全之策乎?”董昌欣然从之。即打发回书,着来使先去。随后发精兵二千,付
与钱镠。临行嘱道:“此去见机而作,小心在意。”
却说刘汉宏接了回书,知道董昌已遣钱镠到来,不胜之喜!便与宾客沈苛商
议。沈苛道:“钱镠所领二千人,皆胜兵也。若纵之入城,实为难制。今俟其未
来,预令人迎之,使屯兵于城外,独召钱镠相见。彼既无羽翼,惟吾所制。然后
遣将代领其兵,厚加恩劳,使倒戈以袭杭州。疾雷不及掩耳,董昌可克矣。”刘
汉宏又赞道:“吾心腹人所见极明。妙哉,妙哉!”即命沈苛出城,迎候钱镠。
不在话下。
再说钱镠领了二千军马,来到越州城外。沈苛迎住,相见礼毕,沈苛道:
“奉观察之命:城中狭小,不能容客兵,权于城外屯札;单请将军入城相会。”
钱镠已知刘汉宏掇赚之计,便将计就计,假意发怒道:“钱某本一介匹夫,荷察
使不嫌愚贱,厚币相招。某感察使知己之恩,愿以肝脑相报。董刺史与察使外亲
内忌,不欲某来;又只肯发兵五百人。某再三勉强,方许二千之数。某挑选精壮,
一可当百,特来辅助察使,成百世之功业。察使不念某勤劳,亲行犒劳;乃安坐
城中,呼某相见,如呼下隶,此非敬贤之道!某便引兵而回,不愿见察使矣。”
说罢,仰面叹云:“钱某一片壮心,可惜,可惜!”沈苛只认是真心,慌忙收科
道:“将军休要错怪,观察实不知将军心事。容某进城对观察说知,必当亲自劳
军,与将军相见。”说罢,飞马入城去了。钱镠分付手下心腹将校:如此如此。
各人暗做准备。
且说刘汉宏听沈苛回话,信以为然。乃杀牛宰马,大发刍粮,为犒军之礼。
旌旗鼓乐前导,直到北门外馆驿中坐下,等待钱镠入见,指望他行偏裨见主将之
礼。谁知钱镠领着心腹二十馀人,昂然而入。对着刘汉宏拱手道:“小将甲胄在
身,恕不下拜了。”气得刘汉宏面如土色。沈苛自觉失信,满脸通红,上前发怒
道:“将军差矣!常言军有头,将有主。尊卑上下,古之常礼。董刺史命将军来
与观察助力,将军便是观察麾下之人;况董刺史出身观察门下,尚然不敢与观察
敌体,将军如此倨傲,岂小觑我越州无军马乎?”说声未绝,只见钱镠大喝道:
“无名小子,敢来饶舌。”将头巾望上一肸,二十余人,一齐发作。说时迟,那
时快,钱镠拔出佩剑,沈苛不曾防备,一刀剁下头来。刘汉宏望馆驿后便跑。手
下跟随的,约有百馀人,一齐上前,来拿钱镠。怎当钱镠神威雄猛,如砍瓜切菜,
杀散众人,径往馆驿后园来寻刘汉宏,并无踪迹。只见土墙上缺了一角,已知爬
墙去了。钱镠懊悔不迭,率领二千军众,便想攻打越州。看见城中已有准备,自
己后军无继,孤掌难鸣;只得拨转旗头,重回旧路。城中刘汉宏闻知钱镠回军,
即忙点精兵五千,差骁将陆萃为先锋,自引大军,随后追袭。
却说钱镠也料定越州军马必来追赶,昼夜兼行。来到白龙山下,忽听得一棒
锣声,山中拥出二百余人,一字儿拨开。为头一个好汉,生得如何?怎生打扮?
一头裹金线唐巾,身穿绿锦衲袄。腰拴搭膊,脚套皮靴。挂一副弓箭袋,拿一柄
泼风刀。生得浓眉大眼,紫面拳须。私商船上有名人,厮杀场中无敌手。钱镠出
马,上前观看。那好汉见了钱镠,撇下刀,纳头便拜。钱镠认得是贩盐为盗的顾
三郎,名唤顾全武,乃滚鞍下马,扶起道:“三郎,久别!如何却在此处?”顾
全武道:“自蒙大郎活命之恩,无门可补报。闻得黄巢兵到,欲待倡率义兵,保
护地方,就便与大郎相会。后闻大郎破贼成功,为朝廷命官;又闻得往越州刘观
察处效用。不才聚起盐徒二百余人,正要到彼相寻帮助,何期此地相会?不知大
郎回兵,为何如此之速?”钱镠把刘汉宏事情,备细说了一遍。便道:“今日天
幸得遇三郎,正有相烦之处。小弟算定刘汉宏必来追赶,因此连夜而行。他自恃
先达,不以董刺史为意。又杭州是他旧治,追赶不着,必然直趋杭州,与董家索
斗。三郎率领二百人,暂住白龙山下,待他兵过,可行诈降之计。若兵临杭州,
只看小弟出兵迎敌,三郎从中而起,汉宏可斩也。若斩了汉宏,便是你进身之阶。
小弟在董刺史前一力保荐,前程万里!不可有误。”顾全武道:“大郎分付,无
有不依。”两人相别,各自去了。正是:太平处处皆生意,衰乱时时尽杀机。我
正算人人算我,战场能得几人归?
却说刘汉宏引兵追到越州界口,先锋陆萃探知钱镠星夜走回,来禀汉宏回军。
汉宏大怒道:“钱镠小卒,吾为所侮,有何面目回见本州百姓!杭州吾旧时管辖
之地,董昌吾所荐拔;吾今亲自引兵到彼,务要董昌杀了钱镠,输情服罪,方可
恕饶。不然,誓不为人!”当下喝退陆萃,传令起程,向杭州进发。行至富阳白
龙山下,忽然一棒锣声,涌出二百余人,一字儿摆开。为头一个好汉,手执大刀,
甚是凶勇。汉宏吃了一惊,正欲迎敌。只见那汉约住刀头,厉声问道:“来将可
是越州刘察使么?”汉宏回言:“正是。”那好汉慌忙撇刀在地,拜伏马前,道:
“小人等候久矣。”刘汉宏问其来意。那汉道:“小人姓顾,名全武,乃临安县
人氏。因贩卖私盐,被州县访名擒捉,小人一向在江湖上逃命。近闻同伙兄弟钱
镠出头做官,小人特往投奔。何期他妒贤嫉能,贵而忘贱,不相容纳,只得借白
龙山权住落草。昨日钱镠到此经过,小人便欲杀之。争奈手下众寡不敌,怕不了
事。闻此人得罪于察使,小人愿为前部,少效犬马之劳。”刘汉宏大喜!便教顾
全武代了陆萃之职,分兵一千前行。陆萃改作后哨。
不一日,来到杭州城下。此时钱镠已见过董昌,预作准备。闻越州兵已到,
董昌亲到城楼上,叫道:“下官与察使同为朝廷命官,各守一方。下官并不敢得
罪察使,不知到此何事?”刘汉宏大骂道:“你这背恩忘义之贼!若早识时务,
斩了钱镠,献出首级,免动干戈。”董昌道:“察使休怒,钱镠自来告罪了。”
只见城门开处,一军飞奔出来,来将正是钱镠。左有钟明,右有钟亮,径冲入敌
阵,要拿刘汉宏。汉宏着了忙,急叫:“先锋何在?”旁边一将应声道:“先锋
在此!”手起刀落,斩汉宏于马下。把刀一招,钱镠直杀入阵来,大呼:“降者
免死!”五千人不战而降,陆萃自刎而亡。斩汉宏者,乃顾全武也。正是:
有谋无勇堪资画,有勇无谋易丧生。必竟有谋兼有勇,伫看百战百成功。
董昌看见斩了刘汉宏,大开城门收军。钱镠引顾全武见了董昌,董昌大喜!
即将汉宏罪状申奏朝廷,并列钱镠以下诸将功次。那时朝廷多事,不暇究问,乃
升董昌为越州观察使,就代刘汉宏之位;钱镠为杭州刺史,就代董昌之位;钟明、
钟亮及顾全武俱有官爵。钟起将亲女嫁与钱镠为夫人。董昌移镇越州,将杭州让
与钱镠。钱公、钱母都来杭州居住,一门荣贵,自不必说。
却说临安县有个农民,在天目山下锄田,锄起一片小小石碑,镌得有字几行。
农民不识,把与村中学究罗平看之。罗学究拭土辨认,乃是四句谶语。道是:
“天目山垂两乳长,龙飞凤舞到钱塘。海门一点巽峰起,五百年间出帝王。”后
面又镌“晋郭璞记”四字。罗学究以为奇货,留在家中。次日,怀了石碑,走到
杭州府,献与钱镠刺史,密陈天命。钱镠看了,大怒道:“匹夫造言欺我?合当
斩首!”罗学究再三苦求,方免。喝教乱棒打出,其碑就庭中毁碎。原来钱镠已
知此是吉谶,合应在自己身上。只恐声扬于外,故意不信。乃见他心机周密处。
再说罗学究被打,深恨刺史无礼,好意反成恶意。心生一计,“不若将此碑
献与越州董观察,定有好处。”想:“此碑虽然毁碎,尚可凑看。”乃私赂守门
吏卒,在庭中拾将出来。原来只破作三块,将字迹凑合,一毫不损。罗平心中大
喜,依旧包裹石碑,取路到越州去。行了二日,路上忽逢一簇人,攒拥着一个十
二三岁的孩儿。那孩子手中提着一个竹笼,笼外覆着布幕,内中养着一只小小翠
鸟。罗平挨身上前,问其缘故。众人道:“这小鸟儿,又非鹦哥,又非鸜鹆,
却会说话。我们要问这孩子买他玩耍,还了他一贯足钱,还不肯。”话声未绝,
只见那小鸟儿,将头颠两颠,连声道:“皇帝董!皇帝董!”罗平问道:“这小
鸟儿还是天生会话?还是教成的?”孩子道:“我爹在乡里砍柴,听得树上说话,
却是这畜生。将栖竿栖得来,是天生会话的。”罗平道:“我与你两贯足钱,卖
与我罢。”孩子得了两贯钱,欢欢喜喜的去了。罗平捉了鸟笼,急急赶路。
不一日,来到越州,口称有机密事,要见察使。董昌唤进,屏开从人,正要
问时,那小鸟儿又在笼中叫道:“皇帝董!皇帝董!”董昌大惊!问道:“此何
鸟也?”罗平道:“此鸟不知名色,天生会话,宜呼曰‘灵鸟’。”因于怀中取
出石碑,备陈来历:“自晋初至今,正合五百之数。方今天子微弱,唐运将终。
梁、晋二王,互相争杀。天下英雄,皆有割据一方之意。钱塘原是察使创业之地,
灵碑之出,非无因也。况灵鸟吉祥,明示天命。察使先破黄巢,再斩汉宏,威名
方盛,远近震悚。若乘此机会,用越、杭之众,兼并两浙。上可以窥中原,下亦
不失为孙仲谋矣。”原来董昌见天下纷乱,久有图霸之意;听了这一席话,大喜
道:“足下远来,殆天赐我立功也。事成之日,即以本州观察相酬。”于是拜罗
平为军师,招集兵马;又于民间科敛,以充粮饷。命巧匠制就金丝笼子,安放
“灵鸟”,外用蜀锦为衣罩之。又写密书一封,差人送到杭州钱镠,教他募兵听
用。
钱镠见书,大惊道:“董昌反矣。”乃密表奏朝廷。朝廷即拜钱镠为苏、杭
等州观察。于是钱镠更造杭城,自秦望山至于范浦,周围七十里。再奉表闻,加
镇海军节度使,封开国公。董昌闻知朝廷累加钱镠官爵,心中大怒,骂道:“贼
狗奴,敢卖吾得官耶?吾先取杭州,以泄吾恨。”罗平谏道:“钱镠异志未彰,
且新膺庞命,讨之无名。不若诈称朝命,先正王位。然后以尊临卑,平定睦州,
广其兵势。假道于杭,以临湖州。待钱镠不从,乘间图之;若出兵相助,是明公
不战而得杭州矣。又何求乎?”董昌依其言,乃假装朝廷诏命,封董昌为越王之
职,使专制两浙诸路军马,旗帜上都换了越王字号。又将灵碑及灵鸟宣示州中百
姓,使知天意。民间三丁抽一,得兵五万,号称十万,浩浩荡荡,杀奔睦州来。
睦州无备,被董昌攻破了。停兵月余,改换官吏;又选得精兵三万人,军威甚盛。
自谓天下无敌,谋称越帝。征兵杭州,欲攻湖州。钱镠道:“越兵正锐,不可当
也,不如迎之。待其兵顿湖州,遂乘其弊,无不胜矣。”于是先遣钟明卑词犒师,
续后亲领五千军马,愿为前部自效。董昌大喜!行了数日,钱镠伪称有疾,暂留
途中养病。董昌更不疑惑,催兵先进。有诗为证:
勾践当年欲豢吴,卑辞厚礼破姑苏。董昌不识钱镠意,犹恃兵威下太湖。
却说钱镠打听越州兵去远,乃引兵而归。挑选精兵千人,假做越州军旗号,
遣顾全武为先锋,来袭越州。又分付钟明、钟亮,各引精兵五百,潜屯余杭之境。
分付:“不可妄动。直待董昌还救越州时节,兵从此过,然后自后掩袭。他无心
恋战,必获全胜。”分拨已定,乃对宾客钟起道:“守城之事,专以相委。越州
乃董贼巢穴,吾当亲往观变。若巢穴既破,董昌必然授首无疑矣。”乃自引精兵
二千,接应顾全武军马。
却说顾全武打了越州兵旗号,一路并无阻碍,直到越州城下。只说催趱攻城
火器,赚开城门。顾全武大喝道:“董昌僣号,背叛朝廷。钱节使奉诏来讨,大
军十万已在城外矣。”越州城中军将,都被董昌带去,留的都是老弱,谁敢拒敌?
顾全武径入府中,将伪世子董荣及一门老幼三百余人,拘于一室,分兵守之。恰
好杭州大军已到,闻知顾全武得了城池,整军而入,秋毫无犯。顾全武迎钱镠入
府。出榜安民已定,写书一封,遣人往董昌军中投递。书曰:“镠闻:天无二日,
土无二王。今唐运虽衰,天命未改。而足下妄自矜大,僣号称兵。凡为唐臣,谁
不愤疾?镠迫于公义,辄遣副将顾全武率兵讨逆。兵声所至,越人倒戈。足下全
家,尽已就缚。若能见机伏罪,尚可全活。乞早自裁,以救一家之命。”
却说董昌攻打湖州不下,正在帐中纳闷。又听得灵鸟叫声:“皇帝董,皇帝
董!”董昌揭起锦罩看时,一个眼花,不见灵鸟,只见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在金
丝笼内挂着。认得是刘汉宏的面庞,唬得魂不附体,大叫一声,蓦然倒地。众将
急来救醒,定睛半晌,再看笼子内,都是点点血迹,果然没了灵鸟。董昌心中大
恶,急召罗军师商议,告知其事。问道:“主何吉凶?”罗平心知不祥之兆,不
敢直言,乃说道:“大越帝业,因斩刘汉宏而起。今汉宏头现,此乃克敌之征也。”
说犹未了,报道:“杭州差人下书。”董昌拆开看时,知道越州已破,这一惊非
小。罗平道:“兵家虚虚实实,未可尽信。钱镠托病回兵,必有异谋,故造言以
煽惑军心,明公休得自失主张。”董昌道:“虽则真伪未定,亦当回军,还顾根
本。”罗平叫将来使斩讫,恐泄漏消息。再教传令:“并力攻城!”使城中不疑,
夜间好办走路。是日,攻打湖州,至晚方歇。捱到二更时分,拔寨都起。骁将薛
明、徐福各引一万人马先行,董昌中军随后进发,却将睦州带来的三万军马,与
罗平断后。湖州城中见军马已退,恐有诡计,不敢追袭。
且说徐、薛二将,引兵昼夜兼行,早到馀杭山下。正欲埋锅造饭,忽听得山
凹里连珠炮响,鼓角齐鸣,钟明、钟亮两枝人马,左右杀将出来。薛明接住钟明
厮杀,徐福接住钟亮厮杀。徐、薛二将,虽然英勇,争奈军心惶惑,都无心恋战;
且昼夜奔走,俱已疲倦,怎当虎狼般这两枝生力军?自古道:“兵离将败。”薛
明看见军伍散乱,心中着忙,措手不迭,被钟明斩于马下。拍马来夹攻徐福,徐
福敌不得二将,亦被钟亮斩之。众军都弃甲投降。二钟商议道:“越兵前部虽败,
董昌大军随后即至,众寡不敌。不若分兵埋伏,待其兵已过去,从后击之。彼知
前部有失,必然心忙思窜,然后可获全胜矣。”当下商量已定,将投降军众纵去,
使报董昌消息。
却说董昌大军正行之际,只见败军纷纷而至。报道:“徐、薛二将,俱已阵
亡。”董昌心胆俱裂,只得抖擞精神,麾兵而进。过了余杭山下,不见敌军,正
在疑虑。只听后面连珠炮响,两路伏兵齐起,正不知多少人马!越州兵争先逃命,
自相蹂踏,死者不计其数。直奔了五十余里,方才得脱。收拾败军,三停又折一
停,只等罗平后军消息。谁知睦州兵虽然跟随董昌,心中不顺。今日见他回军,
几个裨将商议,杀了罗平,将首级向二钟处纳降,并力来追董昌。董昌闻了此信,
不敢走杭州大路,打宽转打从临安、桐庐一路而行。
这里钱镠早已算定:预先取钟起来守越州,自起兵回杭州,等候董昌。却教
顾全武领一千人马,在临安山险处埋伏,以防窜逸。董昌行到临安,军无队伍。
正当爬山过险,却不提防顾全武一枝军冲出。当先顾全武一骑马,一把刀,横行
直撞,逢人便杀,大喝:“降者免死!”军士都拜伏于地,那个不要性命的,敢
来交锋?董昌见时势不好,脱去金盔、金甲,逃往村农家逃难,被村中绑缚献出。
顾全武想道:“越兵虽降,其势甚众,怕有不测。”一刀割了董昌首级,以绝越
兵之意。重赏村农。正欲下寨歇息,忽听得山凹中鼓角震天。尘头起处,军马无
数而来。顾全武道:“此必越州军后队也。”绰刀上马,准备迎敌。马头近处,
那边拥出二员大将,不是别人,正是钟明、钟亮,为追赶董昌到此。三人下马相
见,各叙功勋。是晚,同下寨于临安地方。次日,拔寨都起。行了二日,正迎着
钱镠军马。
原来钱镠哨探得董昌打从临安远转,怕顾全武不能了事,自起大军来接应。
已知两路人马,都已成功,合兵回杭州城来。真个是:喜孜孜鞭敲金镫响,笑吟
吟齐唱凯歌回。顾全武献董昌首级,二钟献薛明、徐福、罗平首级。钱镠传令:
向越州监中取董昌家属三百口,尽行诛戮,写表报捷,此乃唐昭宗皇帝乾宁四年
也。
那时中原多事,吴越地远,朝廷力不能及。闻钱镠讨叛成功,上表申奏,大
加叹赏。锡以铁券、诰命,封为上柱国、彭城郡王,加中书令。未几,进封越王。
又改封吴王。润、越等十四州,得专封拜。此时钱镠志得意满,在杭州起造王府
宫殿,极其壮丽。父亲钱公已故,钱母尚存,奉养宫中;锦衣玉食,自不必说。
钟氏册封王妃;钟起为国相,同理政事;钟明、钟亮及顾全武俱为各州观察使之
职。
其年大水,江潮涨溢,城垣都被冲击。乃大起人夫,筑捍海塘,累月不就。
钱镠亲往督工,见江涛汹涌,难以施功。钱镠大怒,喝道:“何物江神?敢逆吾
意!”命强弩数百,一齐对潮头射去,波浪顿然敛息。不勾数日,捍海塘筑完,
命其门曰候潮门。
钱镠叹道:“闻古人有云: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耳。”乃择日往临安,
展拜祖父坟茔,用太牢祭享。旌旗鼓吹,振耀山谷。改临安县为衣锦军,石鉴山
名为衣锦山。用锦绣为被,蒙覆石镜,设兵看守,不许人私看。初时所坐大石,
封为衣锦石;大树封为衣锦将军,亦用锦绣遮缠。风雨毁坏,更换新锦。旧时所
居之地,号为衣锦里,建造牌坊。贩盐的担儿,也裁个锦囊韬之,供养在旧居堂
屋之内,以示不忘本之意。杀牛宰马,大排筵席,遍召里中故旧。不拘男妇,都
来宴会。其时,有一邻妪,年九十余岁,手提一壶白酒,一盘角黍,迎着钱镠,
呵呵大笑,说道:“钱婆留今日直恁长进,可喜,可喜!”左右正欲么喝,钱镠
道:“休得惊动了他。”慌忙拜倒在地,谢道:“当初若非王婆相救,留此一命,
怎有今日?”王婆扶起钱镠,将白酒满斟一瓯送到,钱镠一饮而尽;又将角黍供
去,镠亦啖之。说道:“钱婆留今日有得吃,不劳王婆费心,老人家好去自在。”
命县令拨里中肥田百亩,为王婆养终之资。王婆称谢而去。
只见里中男妇毕集,见了钱镠蟒衣玉带,天人般妆束,一齐下跪。钱镠扶起,
都教坐了,亲自执觞送酒。八十岁以上者,饮金杯;百岁者,饮玉杯。那时饮玉
杯者,也有十馀人。钱镠送酒毕,自起歌曰:
三节还乡挂锦衣,吴越一王驷马归。天明明兮爱日挥,百岁荏兮会时稀。
父老皆是村民,不解其意,面面相觑,都不做声。钱镠觉他意不欢畅,乃改
为吴音再歌。歌曰:
你辈见侬底欢喜,别是一般滋味子。长在我侬心子里,我侬断不忘记你。
歌罢,举座欢笑,都拍手齐和。是日,尽欢而罢。明日又会,如此三日,各
各有绢帛赏赐。开赌场的戚汉老已故,召其家,厚赐之。仍归杭州。
后唐王禅位于梁,梁王朱全忠改元开平,封钱镠为吴越王,寻授天下兵马都
元帅。钱镠虽受王封,其实与皇帝行动不殊,一般出警入跸,山呼万岁。据欧阳
公《五代史·叙》说,吴越亦曾称帝改元,至今杭州各寺院有天宝、宝大、宝正
等年号,皆吴越所称也。自钱镠王吴越,终身无邻国侵扰,享年八十有一而终,
谥曰武肃。传子元瓘,元瓘传子佐,佐传弟俶。宋太祖陈桥受禅之后,钱俶来朝。
到宋太宗嗣位,钱俶纳土归朝,改封邓王。钱氏独霸吴越凡九十八年,天目山石
碑之谶,应于此矣。后人有诗赞云:
将相本无种,帝王自有真。昔年盐盗辈,今日锦衣人。
石鉴呈形异,廖生决相神。笑他皇帝董,碑谶枉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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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23:11 | 查看全部
第二十二卷  木绵庵郑虎臣报冤
第二十二卷  木绵庵郑虎臣报冤
         
荷花桂子不胜悲,江介年华忆昔时。天目山来孤凤歇,海门潮去六龙移。
贾充误世终无策,庾信哀时尚有词。莫向中原夸绝景,西湖遗恨是西施。
这一首诗是张志远所作。只为宋朝南渡以后,绍兴、淳熙年间息兵罢战,君
相自谓太平,纵情佚乐,士大夫赏玩湖山,无复恢复中原之志,所以末一联诗说
道:“莫向中原夸绝景,西湖遗恨是西施。”那时,西湖有三秋桂子,十里荷香,
青山四围,中涵绿水,金碧楼台相间,说不尽许多景致。苏东坡学士有诗云: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两相宜。”因此群臣耽山水之乐,忘社稷之忧,恰
如吴宫被西施迷惑一般。
当初吴王夫差宠幸一个妃子,名曰西施,日逐在百花洲、锦帆泾、姑苏台,
流连玩赏。其时有个佞臣伯嚭,逢君之恶,劝他穷奢极欲,诛戮忠臣,以致越兵
来袭,国破身亡。今日宋朝南渡之后,虽然夷势猖獗,中原人心不忘赵氏,尚可
乘机恢复,也只为听用了几个奸臣,盘荒懈惰,以致于亡。那几个奸臣?秦桧、
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秦桧居相位一十九年,力主和议,杀害岳飞,解散张、
韩、刘诸将兵柄。韩侂胄居相位一十四年,陷害了赵汝愚丞相,罢黜道学诸臣,
轻开边衅,辱国殃民。史弥远在相位二十六年,谋害了济王竑,专任憸壬以居
台谏,一时正人君子,贬斥殆尽。那时蒙古盛强,天变屡见,宋朝事势已去了七
八了。也是天数当尽,又生出个贾似道来,他在相位一十五年,专一蒙蔽朝廷,
偷安肆乐;后来虽贬官黜爵,死于木绵庵,不救亡国之祸。有诗为证:
奸邪自古误人多,无奈君王轻信何?朝论若分忠佞字,太平玉烛永调和。
话说南宋宁宗皇帝嘉定年间,浙江台州一个官人,姓贾,名涉。因往临安府
听选,一主一仆,行至钱塘,地名叫做凤口里。行路饥渴,偶来一个村家歇脚,
打个中火。那人家竹篱茅舍,甚是荒凉。贾涉叫声:“有人么?”只见芦帘开处,
走个妇人出来。那妇人生得何如?面如满月,发若乌云,薄施脂粉,尽有容颜,
不学妖娆,自然丰韵。鲜眸玉腕,生成福相端严;裙布钗荆,任是村妆希罕。分
明美玉藏顽石,一似明珠坠堑渊。随他呆子也消魂,况是客边情易动。那妇人见
了贾涉,不慌不忙,深深道个万福。贾涉看那妇人是个福相,心下踌躇道:“吾
今壮年无子,若得此妇为妾,心满意足矣!”便对妇人说道:“下官往京候选,
顺路过此;欲求一饭,未审小娘子肯为炊爨否?自当奉谢。”那妇人笑道:“奴
家职在中馈,炊爨当然;况是尊官荣顾,敢不遵命?但丈夫不在,休嫌怠慢。”
贾涉见他应对敏捷,愈加欢喜。
那妇人进去不多时,捧两碗熟豆汤出来,说道:“村中乏茶,将就救渴。”
少停,又摆出主仆两个的饭来。贾涉自带得有牛脯、干菜之类,取出嗄饭。那妇
人又将大磁壶盛着滚汤,放在桌上,道:“尊官净口。”贾涉见他殷勤,便问道:
“小娘子尊姓?为何独居在此?”那妇人道:“奴家胡氏,丈夫叫做王小四。因
连年种田折本,家贫无奈,要同奴家去投靠一个财主过活。奴家立誓不从,丈夫
拗奴不过,只得在左近人家趁工度日,奴家独自守屋。”贾涉道:“下官有句不
识进退的言语,未知可否?”那妇人道:“但说不妨。”贾涉道:“下官颇通相
术,似小娘子这般才貌,决不是下贱之妇。你今屈身随着个村农,岂不担误终身?
况你丈夫家道艰难,顾不得小娘子体面。下官壮年无子,正欲觅一侧室,小娘子
若肯相从,情愿多将金帛,赠与贤夫,别谋婚娶,可不两便?”那妇人道:“丈
夫也曾几番要卖妾身,是妾不肯。既尊官有意见怜,待丈夫归时,尊官自与他说,
妾不敢擅许。”说犹未了,只见那妇人指着门外道:“丈夫回也。”
只见王小四戴一顶破头巾,披一件旧白布衫,吃得半醉,闯进门来。贾涉便
起身道:“下官是往京听选的,偶借此中火,甚是搅扰。”王小四答道:“不妨
事!”便对胡氏说道:“主人家少个针线娘,我见你平日好手针线,对他说了。
他要你去教导他女娘生活,先送我两贯足钱。这遍要你依我去去。”胡氏半倚着
芦帘内外,答道:“后生家脸皮,羞答答地,怎到人家去趁饭?不去,不去。”
王小四发个喉急,便道:“你不去时,我没处寻饭养你。”贾涉见他说话凑巧,
便诈推解手,却分付家童将言语勾搭他道:“大伯,你花枝般娘子,怎舍得他往
别人家去?”王小四道:“小哥,你不晓得我穷汉家事体。一日不识羞,三日不
忍饿,却比不得大户人家,吃安闲茶饭。似此乔模乔样,委的我家住不了。”家
童道:“假如有个大户人家,肯出钱钞,讨你这位小娘子去,你舍得么?”王小
四道:“有甚舍不得!”家童道:“只我家相公,要讨一房侧室。你若情愿时,
我撺掇多把几贯钱钞与你。”王小四应允。家童将言语回复了贾涉。贾涉便教家
童与王小四讲就四十两银子身价。王小四在村中央个教授来,写了卖妻文契,落
了十字花押。一面将银子兑过,王小四收了银子,贾涉收了契书。王小四还只怕
婆娘不肯,甜言劝谕。谁知那妇人与贾涉先有意了。也是天配姻缘,自然情投意
合。
当晚,贾涉主仆二人,就在王小四家歇了。王小四也打铺在外间相伴。妇人
自在里面铺上独宿。明早贾涉起身,催妇人梳洗完了,吃了早饭,央王小四在村
中另雇小生口驮那妇人,一路往临安去。有诗为证:
夫妻配偶是前缘,千里红绳暗自牵。况是荣华封两国,村农岂得伴终年?
贾涉领了胡氏,住在临安寓所。约有半年,谒选得九江万年县丞。迎接了孺
人唐氏,一同到任。原来唐氏为人妒悍,贾涉平昔有个惧内的毛病;今日唐氏见
丈夫娶了小老婆,不胜之怒,日逐在家淘气。又闻胡氏有了三个月身孕,思想道:
“丈夫向来无子,若小贱人生子,必然宠用,那时我就争他不过了;我就是养得
出孩儿,也让他做哥哥,日后要被他欺侮。不如及早除了祸根方妙。”乃寻个事
故,将胡氏毒打一顿,剥去衣衫,贬他在使婢队里,一般烧茶煮饭,扫地揩台,
铺床叠被。又禁住丈夫,不许与他睡。每日寻事打骂,要想堕落他的身孕。贾涉
满肚子恶气,无可奈何。
一日,县宰陈履常请贾涉饮酒。贾涉与陈履常是同府人,平素通家往来,相
处得极好的。陈履常请得贾涉到衙,饮酒中间,见他容颜不悦,叩其缘故。贾涉
抵讳不得,将家中妻子妒妾事情,细细告诉了一遍。又道:“贾门宗嗣,全赖此
妇。不知堂尊有何妙策,可以保全此妾?倘日后育得一男,实为万幸,贾氏祖宗
也当衔恩于地下。”陈履常想了一会,便道:“要保全却也容易,只怕足下舍不
得他离身。”贾涉道;“左右如今也不容相近,咫尺天涯一般,有甚舍不得处?”
陈履常附耳低言:“若要保全身孕,只除如此如此。”乃取红帛花一朵,悄悄递
与贾涉,教他把与胡氏为暗记。这个计策,就在这朵花上,后来便见。有诗为证:
吃醋捻酸从古有,覆宗绝嗣甘出丑。红花定计有堂尊,巧妇怎出男子手?
忽一日,陈县宰打听得丞厅请医,云是唐孺人有微恙。待其病痊,乃备了四
盒茶果之类,教奶奶到丞厅问安。唐孺人留之宽坐,整备小饭相款,诸婢罗侍在
侧。说话中间,奶奶道:“贵厅有许多女使伏侍,且是伶俐。寒舍苦于无人,要
一个会答应的也没有,甚不方便。急切没寻得,若借得一个小娘子,与寒舍相帮
几时,等讨得个替力的来,即便送还,何如?”唐氏道:“通家怎说个‘借’字?
只怕粗婢不中用。奶奶看得如意,但凭选择,即当奉赠。”奶奶称谢了。看那诸
婢中间,有一个生得齐整,鬓边正插着这朵红帛花,心知是胡氏,便指定了他,
说道:“借得此位小娘子,甚好。”唐氏正在吃醋,巴不得送他远远离身,却得
此句言语,正合其意;加添县宰之势,丞厅怎敢不从?料道丈夫也难埋怨,连声
答应道:“这小婢姓胡,在我家也不多时。奶奶既中意时,即今便教他跟随奶奶
去。”当时席散,奶奶告别。胡氏拜了唐氏四拜,收拾随身衣服,跟了奶奶轿子,
到县衙去讫。唐氏方才对贾涉说知,贾涉故意叹惜。正是:算得通时做得凶,将
他瞒在鼓当中。县衙此去方安稳,绝胜存孤赵氏宫。胡氏到了县衙,奶奶将情节
细说,另打扫个房铺与他安息。
光阴似箭,不觉十月满足。到八月初八日,胡氏腹痛,产下一个孩儿。奶奶
只说他婢所生,不使丞厅知道。那时贾涉适在他郡去检校一件公事,到九月方归。
与县宰陈履常相见,陈公悄悄的报个喜信与他。贾涉感激不尽,对陈公说:“要
见新生的孩儿一面。”陈公教丫鬟去请胡氏立于帘内,丫鬟抱出小孩子,递与贾
涉。贾涉抱了孩儿,心中虽然欢喜,觑着帘内,不觉堕下泪来。两下隔帘说了几
句心腹话儿,胡氏教丫鬟接了孩子进去,贾涉自回。自此,背地里不时送些钱钞
与胡氏买东买西。阖家通知,只瞒过唐氏一人。
光阴荏苒,不觉二载有余,那县宰任满升迁,要赴临安。贾涉只得将情告知
唐氏,要领他母子回家。唐氏听说,一时乱将起来,咶噪个不住,连县宰的奶
奶,也被他“奉承”了几句。乱到后面,定要丈夫将胡氏嫁出,方许把小孩子领
回。贾涉听说嫁出胡氏一件,到也罢了;单只怕领回儿子,被唐氏故意谋害,或
是绝其乳食,心下怀疑不决。
正在两难之际,忽然门上报道:“台州有人相访。”贾涉忙去迎时,原来是
亲兄贾濡。他为朝廷妙择良家女子,养育宫中,以备东宫嫔嫱之选,女儿贾氏玉
华,已选入数内,贾濡思量要打刘八太尉的关节,扶持女儿上去,因此特到兄弟
任所,与他商议。贾涉在临安听选时,赁的正是刘八太尉的房子,所以有旧。贾
涉见了哥哥,心下想道:“此来十分凑巧。”便将娶妾生子,并唐氏嫉妒事情,
细细与贾濡说了。“如今陈公将次离任,把这小孩子没送一头处。哥哥若念贾门
宗嗣,领他去养育成人,感恩非浅!”贾濡道:“我今尚无子息,同气连枝,不
是我领去,教谁看管?”贾涉大喜!私下雇了奶娘,问宰衙要了孩子,交付你娘。
嘱付哥哥好生抚养。就写了刘八太尉书信一封,赍发些路费,送哥哥贾濡起身。
胡氏托与陈公领去,任从改嫁。那贾涉、胡氏虽然两不相舍,也是无可奈何。唐
孺人听见丈夫说子母都发开,十分像意了。只是苦了胡氏,又去了小孩子,又离
了丈夫,跟随陈县宰的上路,好生凄惨!一路只是悲哭。奶奶也劝解他不住,陈
履常也厌烦起来。行至维扬,分付水手:“就地方唤个媒婆,教他寻个主儿,把
胡氏嫁去。只要对头老实忠厚,一分财礼也不要。”你说白送人老婆,那一个不
肯上桩?不多时,媒婆领一个汉子到来,说是个细工石匠,夸他许多志诚老实。
你说偌大一个维扬,难道寻不出个好对头?偏只有这石匠?是有个缘故。常言道:
三姑六婆,嫌少争多。那媒婆最是爱钱的,多许了他几贯谢礼,就玉成其事了。
石匠见了陈县宰,磕了四个头,站在一边。陈履常看他衣衫济楚,年力少壮,又
是从不曾婚娶的;且有手艺,养得老婆过活,便将胡氏许他。石匠真个不费一钱,
白白里领了胡氏去,成其夫妇,不在话下。
再说贾涉自从胡氏母子,两头分散,终日闷闷不乐。忽一日,唐孺人染病上
床,服药不痊,呜呼哀哉,死了。贾涉买棺入殓已毕,弃官扶柩而回。到了故乡,
一喜一悲:喜者是见那小孩子比前长大,悲者是胡氏嫁与他人,不得一见。正是:
花开遭雨打,雨止又花残。世间无全美,看花几个欢?
却说贾家小孩子,长成七岁,聪明过人,读书过目成诵。父亲取名似道,表
字师宪。贾似道到十五岁,无书不读,下笔成文。不幸父亲贾涉,伯伯贾濡,相
继得病而亡。殡葬已过,自此无人拘管,恣意旷荡,呼卢六博,斗鸡走马,饮酒
宿娼,无所不至。不勾四五年,把两分家私荡尽。初时听得家中说道嫡母胡氏嫁
在维扬,为石匠之妻;姐姐贾玉华,选入宫中。思量:“维扬路远,又且石匠手
艺,没甚出产。闻得姐姐选入沂王府中,今沂王做了皇帝,宠一个妃子姓贾,不
知是姐姐不是?且到京师,观其动静。”此时理宗端平初年,也是贾似道时运将
至,合当发迹。将家中剩下家火,变卖几贯钱钞,收拾行李,径往临安。
那临安是天子建都之地,人山人海;况贾似道初到,并无半个相识,没处讨
个消息,镇日只在湖上游荡。闲时,未免又在赌博场中顽耍,也不免平康巷中走
走。不勾几日,行囊一空,衣衫蓝缕,只在西湖帮闲趁食。
一日醉倦,小憩于栖霞岭下,遇一个道人,布袍羽扇,从岭下经过。见了贾
似道,站定脚头,瞪目看了半晌,说道:“官人可自爱重,将来功名不在韩魏公
之下。”那个韩魏公是韩蕲王讳世忠的,他位兼将相,夷夏钦仰,是何等样功名!
古今有几个人及得他?贾似道闻此言,只道是戏侮之谈,全不准信。那道人自去
了。过了数日,贾似道在平康巷赵二妈家,酒后与人赌博相争,失足跌于阶下,
磕损其额,血流满面。虽然没事,额上结下一个瘢痕。一日,在酒肆中又遇了前
日的道人,顿足而叹,说道:“可惜,可惜!天堂破损,虽然功名盖世,不得善
终矣!”贾似道扯住道人衣服,问道:“我果有功名之分?若得一日称心满意,
就死何恨?但目今流落无依,怎得个遭际?富贵从何而来?”道人又看了气色,
便道:“滞色已开,只在三日内自有奇遇,平步登天。但官人得意之日,休与秀
才作对。切记,切记!”说罢,道人自去了。贾似道半信不信。
看看捱到第三日,只见赌博场中的陈二郎来寻贾似道,对他说道:“朝廷近
日册立了贾贵妃,十分宠爱,言无不从。贾贵妃自言家住台州,特差刘八太尉往
台州访问亲族。你时常说有个姐姐在宫中,莫非正是贵妃?特此报知。果有瓜葛,
可去投刘八太尉,定有好处。”贾似道闻言,如梦初觉!想道:“我父亲存日,
常说曾在刘八太尉家作寓,往来甚厚;姐姐入宫近御,也亏刘八太尉扶持。一到
临安,就该投奔他才是,却闲荡过许多日子,岂不好笑!虽然如此,我身上蓝缕,
怎好去见刘八尉?”心生一计,在典铺里赁件新鲜衣服穿了,折一顶新头巾,大
模大样,摇摆在刘八太尉府中去。自称:“故人之子台州姓贾的,有话求见。”
刘八太尉正待打点动身,往台州访问贾贵妃亲族。闻知此言,又只怕是冒名
而来的,唤个心腹亲随先叩来历分明,方准相见。不一时亲随回话道:“是贾涉
之子贾似道。”刘八太尉道:“快请来。”原来内相衙门,规矩最大,寻常只是
呼唤而已,那个“请”字,也不容易说的,此乃是贵妃面上。当时贾似道见了刘
八太尉,慌忙下拜。太尉虽然答礼,心下尚然怀疑。细细盘问,方知是实。留了
茶饭,送在书馆中安宿。
次早入宫,报与贾贵妃知道。贵妃向理宗皇帝说了,宣似道入宫,与贵妃相
见。说起家常,姐弟二人抱头而哭。贵妃引贾似道就在宫中见驾,哭道:“妾只
有这个兄弟,无家无室,伏乞圣恩,重瞳看觑。”理宗御笔,除授籍田令。即命
刘八太尉在临安城中,拨置甲第一区;又选宫中美女十人,赐为妻妾;黄金三千
两,白金十万两,以备家资。似道谢恩已毕,同刘八太尉出宫去了。似道叮嘱刘
八太尉道:“蒙圣恩赐我住宅,必须近西湖一带,方称下怀。”此时刘八太尉在
贵妃面上,巴不得奉承贾似道,只拣湖上大宅院,自赔钱钞,倍价买来,与他做
第宅。奴仆器用,色色皆备。
次日,宫中发出美女十名,贵妃又私赠金银宝玩器皿,共十余车。似道一朝
富贵,将百金赏了陈二郎,谢了报信之故;又将百金赏赐典铺中,偿其赁衣。典
铺中那里敢受?反备盛礼来贺喜。自此,贾贵妃不时宣召似道入宫相会。圣驾游
湖,也时常幸其私第,或同饮博游戏,相待如家人一般,恩幸无比!似道恃着椒
房之宠,全然不惜体面,每日或轿或马,出入诸名妓家。遇着中意时,不拘一五
一十,总拉到西湖上与宾客乘舟游玩。若宾客众多,分船并进。另有小艇往来,
载酒肴不绝。你说贾似道起自寒微,有甚宾客?有句古诗说得好,道是;“贫贱
亲戚离,富贵他人合。”贾似道做了国戚,朝廷恩宠日隆,那一个不趋奉他?只
要一人进身,转相荐引,自然其门如市了。文人如廖莹中、翁应龙、赵分如等,
武臣如夏贵、孙虎臣等,这都是门客中出色有名的,其余不可尽述也。
一日,理宗皇帝游苑,登凤皇山。至夜,望见西湖内灯火辉煌,一片光明,
向左右说道:“此必贾似道也。”命飞骑探听,果然是似道游湖。天子对贵妃说
了,又将金帛一车,赠为酒资。以此似道愈加肆恣,全无忌惮。诗曰:
天子偷安无远猷,纵容贵戚恣遨游。问他无赛西湖景,可是安边第一筹?
那时宋朝仗蒙古兵力,灭了金人。又听了赵范、赵葵之计,与蒙古构难,要
守河据关,收复三京。蒙古引兵入寇,责我败盟,淮汉骚动,天子忧惶。贾似道
自思:“无功受宠,怎能勾超官进爵?”又恐被人弹议,“要立个盖世功名,以
取大位,除非是安边荡寇,方是目前第一个大题目。”乃自荐素谙韬略,愿往淮
扬招兵破贼,为天子保障东南。理宗大喜!遂封为两淮制置大使,建节淮扬。贾
似道谢恩辞朝,携了妻妾宾客,来淮扬赴任。
三日后,密差门下心腹访问生母胡氏。果然跟个石匠,在广陵驿东首住居。
访得亲切,回复了似道。似道即差轿马人夫摆着仪从去迎接。本衙门听事官率领
人夫,向胡氏磕头,到把胡氏险些唬倒。听事官致了制使之命,方才心下安稳。
胡氏道:“身既从夫,不可自专。”急教人去寻石匠回家,对他说了。石匠也要
跟去,胡氏不能阻当,只得同行。胡氏乘轿在前,石匠骑马在后,前呼后拥,来
到制使府。似道请母亲进私衙相见,抱头而哭。算来母子分散时,似道止三岁,
胡氏二十余岁,到今又三十多年了,方才会面相识,岂不伤感?似道闻得石匠也
跟随到来,不好相见。即将白金三百两,差个心腹人伴他往江上兴贩。暗地授计,
半途中将石匠灌醉,推坠江中,只将病死回报。胡氏也感伤了一场。自此母子团
圆,永无牵带。
似道镇守淮扬六年,侥幸东南无事。天子因贵妃思想兄弟,乃钦取似道还朝,
加同枢密院事。此时,丁大全罢相,吴潜代之。那吴潜号履斋,为人豪隽自喜,
引进兄弟俱为显职。贾似道忌他位居己上,乃造成飞谣,教宫中小内侍于天子面
前歌之。谣云:“大蜈公,小蜈公,尽是人间业毒虫。夤缘攀附百虫丛,若使飞
天便食龙。”天子闻得,乃问似道云:“闻街坊小儿尽歌此谣,主何凶吉?”似
道奏道:“谣言皆荧惑星化为小儿,教人间童子歌之,此乃天意,不可不察。
‘蜈’与‘吴’同,以臣愚见推之,‘大蜈公,小蜈公’,乃指吴潜兄弟,专权
乱国。若使养成其志,必为朝廷之害。陛下飞龙在天,故天意以食龙示警。为今
之计,不若罢其相位,另择贤者居之,可以免咎。”天子听信了,即命翰林草制,
贬吴潜循州安置,弟兄都削去官职。似道即代吴潜为右丞相,又差心腹人命循州
知州刘宗申,日夜拾摭其短。吴潜被逼不过,伏毒而死。此乃似道狠毒处。
却说蒙古主蒙哥屯合州城下,遣太弟忽必烈,分兵围鄂州、襄阳一带,人情
汹惧。枢密院一日间连接了三道告急文书,朝廷大惊,乃以贾似道兼枢密使、京
湖宣抚大使,进师汉阳,以救鄂州之围。似道不敢推辞,只得拜命。闻得大学生
郑隆文武兼全,遣人招致于门下。郑隆素知似道奸邪,怕他难与共事,乃具名刺,
先献一诗云:“收拾乾坤一担担,上肩容易下肩难。劝君高着擎天手,多少傍人
冷眼看。”
这首诗,明说似道位高望重,要他虚己下贤,小心做事。他若见了诗,欣然
听纳,不枉在他门下走动一番。谁知似道见诗中有规谏之意,骂为狂生,把诗扯
得粉碎。不在话下。
再说贾似道同了门下宾客,文有廖莹中、赵分如等,武有夏贵、孙虎臣等,
精选羽林军二十万,器仗铠甲,任意取办,择日辞朝出师。真个是威风凛凛,杀
气腾腾。不一日,来到汉阳驻紥。此时蒙古攻城甚急,鄂州将破。似道心胆俱裂,
那敢上前?乃与廖莹中诸人商议,修书一封,密遣心腹人宋京诣蒙古营中,求其
退师,情愿称臣纳币,忽必烈不许。似道遣人往复三四次。适值蒙古主蒙哥死于
合州钓鱼山下,太弟忽必烈一心要篡大位,无心恋战,遂从似道请和,每年纳币、
称臣、奉贡。两下约誓已定,遂拔寨北去,奔丧即位。
贾似道打听得蒙古有事北归,鄂州围解,遂将议和、称臣、纳币之事,瞒过
不题。上表夸张己功,只说蒙古惧己威名,闻风远遁。使廖莹中撰为露布,又撰
《福华编》,以记鄂州之功。蒙古差使人来议岁币,似道怕他破坏己事,命软监
于真州地方。只要蒙蔽朝廷,那顾失信夷虏?理宗皇帝谓似道有再造之功,下诏
褒美,加似道少师,赐予金帛无算;又赐葛岭周围田地,以广其居;母胡氏封两
国夫人。
似道偃然以中兴功臣自任,居之不疑。日夕引歌姬舞妾,于湖上取乐。四方
贡献,络绎不绝。凡门客都布置显要,或为大郡,掌握兵权。真个是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每年八月八日,似道生辰,作词颂美者,以数千计。似道一一亲览,
第其高下。一时传诵誊写,为之纸贵。时陆景思《八声甘州》一词,称为绝唱。
词云:
“满清平世界,庆秋成,看斗米三钱。论从来,活国抡功第一,无过丰年。
办得民间安饱,馀事笑谈间。若问平戎策,微妙难传。
玉帝要留公住,把西湖一曲,分入林园。有茶炉丹灶,更有钓鱼船。觉秋风
未曾吹着,但砌兰长倚北堂萱。千千岁,上天将相,平地神仙。”
其他谄谀之词,不可尽述。
一日,似道同诸姬在湖上倚楼闲玩,见有二书生,鲜衣羽扇,丰致翩翩,乘
小舟游湖登岸。傍一姬低声赞道:“美哉,二少年!”似道听得了,便道:“汝
愿嫁彼二人,当使彼聘汝。”此姬惶恐谢罪。不多时,似道唤集诸姬,令一婢捧
盒至前。似道说道:“适间某姬爱湖上书生,我已为彼受聘矣。”众姬不信,启
盒视之,乃某姬之首也,众姬无不股栗。其待姬妾惨毒,悉如此类。又常差人贩
盐百般,至临安发卖。太学生有诗云:“昨夜江头长碧波,满船都载相公鹾。虽
然要作调羹用,未必调羹用许多。”
似道又欲行富国强兵之策,御史陈尧道献计,要措办军饷,便国便民,无如
限田之法。怎叫做限田之法?如今大户田连阡陌,小民无立锥之地,有田者不耕,
欲耕者无田。宜以官品大小,限其田数。某等官户止该田若干,其民户止该田若
干。余在限外者,或回买,或派买,或官买。回买者,原系其人所卖,不拘年远,
许其回赎。派买者,拣殷实人户,不满限者派去,要他用价买之。官买者,官出
价买之,名为“公田”,雇人耕种,收租以为军饷之费。先行之浙右,候有端绪,
然后各路照式举行。大率回买、派买的都是下等之田,又要照价抽税入官;其上
等好田,官府自买,又未免亏损原价。浙中大扰,无不破家者,其时怨声载道。
太学生又诗云:“胡尘暗日鼓鼙鸣,高卧湖山不出征。不识咽喉形势地,公田枉
自害苍生。”
贾似道恐其法不行,先将自己浙田万余亩入官为公田。朝中官员要奉承宰相,
人人闻风献产。翰林院学士徐经孙条具公田之害,似道讽御史舒有开劾奏罢官。
又有著作郎陈著,亦上疏论似道欺君瘠民之罪,似道亦寻事黜之于外。公田官陈
茂濂目击其非,弃官而去。又有钱塘人叶李者,字太白,素与似道相知,上书切
谏。似道大怒,黥其面,流之于漳州。自此满朝箝口,谁敢道个“不”字。
似道又立推排打量之法。何为推排打量之法?假如一人有田若干,要他契书,
查勘买卖来历,及质对四址明白。若对不来时,即系欺诳,没入其田,这便是推
排。又去丈量尺寸,若是有余,即名隐匿田数,也要没入,这便是打量。行了这
法,白白的没入人产,不知其数。太学生又有诗云:“三分天下二分亡,犹把山
河寸寸量。纵使一丘添一亩,也应不似旧封疆。”又有人作《沁园春》词云:
“道过江南,泥墙粉壁,右具在前。述何县何乡里,住何人地、佃何人田,
气象萧条。生灵憔悴,经界从来未必然。惟何甚?为官为己,不把人怜。
思量几许山川,况土地分张又百年。西蜀巉岩,云迷鸟道;两淮清野,日警
狼烟。宰相弄权,奸人罔上,谁念干戈未息肩?掌大地,何须经理,万取千焉。”
似道屡闻太学生讥讪,心中大怒!与御史陈伯大商议,奏立士籍:凡科场应
举,及免举人,州县给历一道,亲书年貌世系,及所肄业于历首,执以赴举。过
省参对笔迹异同,以防伪滥。乃密令人四下查访,凡有词华文采,能诗善词者,
便疑心他造言生谤,就于参对时寻其过误,故意黜罢。由是谄谀进身,文人丧气。
时人有诗云:“戎马掀天动地来,荆襄一路哭声哀。平章束手全无策,却把科场
恼秀才。”又有人作《沁园春》词云:
“士籍令行,条件分明,逐一排连。问子孙何习,父兄何业,明经词赋,右
具如前。最是中间,娶妻某氏,试问于妻何与焉?乡保举,那堪着押,开口论钱。
祖宗立法于前,又何必更张万万千?算行关改会,限田放籴;生民凋瘁,膏
血俱朘。只有士心,仅存一脉,今又艰难最可怜。谁作俑?陈伯大附势专权!”
陈伯大收得此词,献与似道。似道密访其人不得,知是秀才辈所为,乘理宗
皇帝晏驾,奏停是年科举。自此太学、武学、宗学三处秀才,恨入骨髓。其中又
有一班无耻的,倡率众人,称功颂德。似道欲结好学校,一一厚酬。一般也有感
激贾平章之恩,愿为之用的。此见秀才中人心不一,所以公论不伸。也不在话下。
却说理宗皇帝传位度宗,改元咸淳。那度宗在东宫时,似道曾为讲官,兼有
援立之恩。及即位,加似道太师,封魏国公。每朝见,天子必答拜,称为师相而
不名。又诏他十日一朝,赴都堂议事;其馀听从自便,大小朝政,皆就私第取决。
当时传下两句口号,道是: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
一日,似道招右丞相马廷鸾,枢密使叶梦鼎,于湖中饮酒。似道行令,要举
一物,送与一个古人,那人还诗一联。似道首令云:“我有一局棋,送与古人奕
秋。奕秋得之,予我一联诗:‘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马廷鸾
云:“我有一竿竹,送与古人吕望。吕望得之,予我一联诗:‘夜静水寒鱼不食,
满船空载月明归。’”叶梦鼎云:“我有一张犁,送与古人伊尹。伊尹得之,予
我一联诗:‘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似道见二人所言,俱有讥讽之意,
明日寻事,奏知天子,将二人罢官而去。
那时蒙古强盛,改国号曰元,遣兵围襄阳、樊城,已三年了。满朝尽知,只
瞒着天子一人而已。似道心知国势将危,乃汲汲为行乐之计。尝于清明日游湖,
作绝句云:“寒食家家插柳枝,留春春亦不多时。人生有酒须当醉,青冢儿孙几
个悲?”于葛岭起建楼台亭榭,穷工极巧,凡民间美色,不拘娼尼,都取来充实
其中。闻得宫人叶氏色美,勾通了穿宫太监,径取出为妾,昼夜淫乐无度。又造
多宝阁,凡珍奇宝玩,百方购求,充积如山。每日登阁一遍,任意取玩,以此为
常。有人言及边事者,即加罪责。忽一日,度宗天子问道;“闻得襄阳久困,奈
何?”似道对云:“北兵久已退去,陛下安得此语?”天子道:“适有女嫔言及,
料师相必知其实。”似道奏云:“此讹言,陛下不必信之。万一有事,臣当亲率
大军,为陛下诛尽此虏耳。”说罢退朝。似道乃令穿宫太监,密查女嫔名姓,将
他事诬陷他,赐死宫中。正是: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堪笑当时众
台谏,不如女嫔肯分忧。自宫嫔死后,内外相戒,无言及边事者,养成虏患,非
一朝一夕之故也。
似道又造半闲堂,命巧匠塑己像于其中。旁室数百间,招致方术之士及云水
道人,在内停宿。似道暇日,到中堂打坐,与术士、道人谈讲。门客中献词,颂
那半闲堂的极多,只有一篇名《糖多令》,最为似道所称赏。词云:
“天上摘星班,青牛度关。幻出蓬莱新院宇,花外竹,竹边山。
轩冕倘来间,人生闲最难,算真闲不到人间。一半神仙先占取,留一半,与
公闲。”
有一术士,号富春子,善风角鸟占。贾似道招之,欲试其术,问以来日之事。
富春子乃密写一纸,封固,嘱道:“至晚方开。”次日,似道宴客湖山,晚间于
船头送客,偶见明日当头,口中歌曹孟德“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二句。时廖莹
中在旁说道:“此际可拆书观之矣。”纸中更无他事,惟写“月明星稀,乌鹊南
飞”八个字。似道大惊,方知其术神验,遂叩以终身祸福。富春子道:“师相富
贵,古今莫及,但与姓郑人不相宜,当远避之。”原来似道少时,曾梦自己乘龙
上天,却被一勇士打落,堕于坑堑之中,那勇士背心上绣成“荥阳”二字。荥阳
却是姓郑的郡名,与富春子所言相合,怎敢不信?似道自此检阅朝籍,凡姓郑之
人,极力挤排,不容他在位,宦籍中竟无一姓郑者。有门客揣摩似道之意,说道:
“太学生郑隆惯作诗词,讥讪朝政,此人不可不除。”似道想起昔日献诗规谏之
恨,分付太学博士,寻他没影的罪过,将他黥配恩州。郑隆在路上呕气而死。
又有一人善能拆字,决断如神。似道富贵已极,渐蓄不臣之志;又恐虏信渐
迫,瞒不到头,朝廷必须见责,于是欲行董卓、曹操之事。召拆字者,以杖画地,
作“奇”字,使决休咎。拆字的相了一回,说道:“相公之事不谐矣!道是‘立’,
又不‘可’;道是‘可’,又不‘立’。”似道默然无语,厚赠金帛而遣之;恐
他泄漏机关,使人于中途谋害。自此反谋遂沮。富春子见似道举动非常,惧祸而
逃。可谓见机而作者矣。
却说两国夫人胡氏,受似道奉养,将四十年,直到咸淳十年三月某日,寿八
十余方死。衣衾棺椁,穷极华侈,斋醮追荐,自不必说。过了七七四十九日,扶
柩到台州,与贾涉合葬。举襄之日,朝廷以卤簿送之。自皇太后以下,凡贵戚朝
臣,一路摆设祭馔,争高竞胜。有累高至数丈者,装祭之次,至攧死数人。百
官俱戴孝,追送百里之外,天子为之罢朝。那时天降大雨,平地水深三尺,送丧
者,都冒雨踏水而行,水没及腰膝,泥淖满面,无一人敢退后者。葬毕,又饭僧
三万口,以资冥福。有一僧,饭罢,将钵盂覆地而去。众人揭不起来,报与似道。
似道不信,亲自来看,将手轻轻揭起,见钵盂内覆着两行细字,乃白土写成,字
画端楷。似道大惊,看时,却是两句诗。道是:“得好休时便好休,开花结子在
绵州。”正惊讶间,字迹忽然灭没不见。似道遍召门客,问其诗意,都不能解。
直到后来,死于木绵庵,方应其语。大凡大富贵的人,前世来历必奇,非比等闲
之辈;今日圣僧来点化似道,要他回头免祸,谁知他富贵薰心,迷而不悟。从来
有权有势的,多不得善终,都是如此。闲话休题。
再说似道葬母事毕,写表谢恩。天子下诏,起复似道入朝。似道假意乞许终
丧,却又讽御史们上疏,虚相位以待己。诏书连连下来,催促起程。七月初,似
道应命,入朝面君,复居旧职。其月下旬,度宗晏驾,皇太子显即位,是为恭宗。
此时元左丞相史天泽,右丞相伯颜,分兵南下,襄、邓、淮、扬,处处告急。贾
似道料定恭宗年少胆怯,故意将元兵消息,张皇其事,奏闻天子,自请统军行边。
却又私下分付御史们上疏留己,说道:“今日所恃,只师臣一人。若统军行边,
顾了襄汉一路,顾不得淮扬;若顾了淮扬一路,顾不得襄汉。不如居中以运天下,
运筹帷幄之中,方能决胜于千里之外。倘师臣出外,陛下有事商量,与何人议之?”
恭宗准奏道:“师相岂可一日离吾左右耶?”
不隔几月,樊城陷了,鄂州破了。吕文焕死守襄阳五年,声援不通,城中粮
尽,力不能支,只得以城降元。元师乘胜南下,贾似道遮瞒不过,只得奏闻。恭
宗闻报,大惊,对似道道:“元兵如此逼近,非师相亲行不可。”似道奏道:
“臣始初便请行边,陛下不许;若早听臣言,岂容胡人得志若此?”恭宗于是下
诏,以贾似道都督诸路军马。似道荐吕师夔参赞都督府军事。其明年为恭宗皇帝
德佑元年,似道上表出师,旌旗蔽天,舳舻千里,水陆并进。领着两个儿子,并
妻妾辎重,凡百余舟;门客俱带家小而行。参赞吕师夔先到江州,以城降元,元
兵乘势破了池州。似道闻此信,不敢进前,遂次于鲁港。步军招讨使孙虎臣,水
军招讨使夏贵,都是贾似道门客,平昔间谈天说地,似道倚之为重,其实原没有
张、韩、刘、岳的本事,今日遇了大战阵,如何侥幸得去?
却说孙虎臣屯兵于丁家洲,元将阿术来攻,孙虎臣抵敌不过,先自跨马逃命,
步军都四散奔溃。阿术遣人绕宋舟大呼道:“宋家步军已败,你水军不降,更待
何时?”水军见说,人人丧胆,个个心惊,不想厮杀,只想逃命,一时乱将起来。
舳舻簸荡,乍分乍合,溺死者不可胜数。似道禁押不住,急召夏贵议事。夏贵道:
“诸军已溃,战守俱难。为师相计,宜入扬州,招溃兵,迎驾海上。贵不才,当
为师相死守淮西一路。”说罢自去。少顷,孙虎臣下船,抚膺恸哭道:“吾非不
欲血战,奈手下无一人用命者,奈何?”似道尚未及对,哨船来报道;“夏招讨
舟,已解缆先行,不知去向。”时军中更鼓正打四更,似道茫然无策。又见哨船
报道:“元兵四围杀将来也。”急得似道面如土色,慌忙击锣退师,诸军大溃。
孙虎臣扶着似道,乘单舸奔扬州。堂吏翁应龙抢得都督府印信,奔还临安。到次
日,溃兵蔽江而下。似道使孙虎臣登岸,扬旗招之,无人肯应者。只听得骂声嘈
杂,都道:“贾似道奸贼,欺蔽朝廷,养成贼势,误国蠹民,害得我们今日好苦!”
又听得说道:“今日先杀了那伙奸贼,与万民出气。”说声未绝,船上乱箭射来,
孙虎臣中箭而倒。似道看见人心已变,急催船躲避,走入扬州城中,托病不出。
话分两头。却说右丞相陈宜中,平昔谄事似道,无所不至,似道扶持他做到
相位。宜中见翁应龙奔还,问道:“师相何在?”应龙回言不知。宜中只道已死
于乱军之中,首上疏论似道丧师误国之罪,乞族诛以谢天下。于是御史们又趋奉
宜中,交章劾奏。恭宗天子方悟似道奸邪误国,乃下诏暴其罪,略云:“大臣具
四海之瞻,罪莫大于误国;都督专阃外之寄,律尤其重于丧师。具官贾似道,小
才无取,大道未闻,历相两朝,曾无一善。变田制以伤国本,立士籍以阻人才。
匿边信而不闻,旷战功而不举。至于寇逼,方议师征。谓当缨冠而疾趋,何为抱
头而鼠窜?遂致三军解体,百将离心。社稷之势缀旒,臣民之言切齿。姑示薄罚,
俾尔奉祠。呜呼!膺狄惩荆,无复周公之望;放兜殛鲧,尚宽《虞典》之诛。可
罢平章军马重事,及都督诸路军马。”
廖莹中举家亦在扬州,闻似道褫职,特造府中问慰。相见时,一言不能发,
但索酒与似道相对痛饮,悲歌雨泣,直到五鼓方罢。莹中回至寓所,遂不复寝。
命爱姬煎茶,茶到,又遣爱姬取酒去,私服冰脑一握。那冰脑是最毒之物,服之
无不死者。药力未行,莹中只怕不死,急催热酒到来,袖中取出冰脑,连进数握。
爱姬方知吃的是毒药,向前夺救,已不及了,乃抱莹中而哭。莹中含着双泪,说
道;“休哭,休哭!我从丞相二十年,安享富贵。今日事败,得死于家中,也算
做善终了。”说犹未毕,九窍流血而死。可怜廖莹中聪明才学,诗字皆精,做了
权门犬马,今日死于非命。诗云:“不作无求蚓,甘为逐臭蝇。试看风树倒,谁
复有荣藤?”
再说贾似道罢相,朝中议论纷纷,谓其罪不止此。台臣复交章劾奏,请加斧
钺之诛。天子念他是三朝元老,不忍加刑,谪为高州团练副使,仍命于循州安置。
其田产园宅,尽数籍没,以充军饷。谪命下日,正是八月初八日,值似道生辰建
醮,乃自撰青词祈佑,略云:“老臣无罪,何众议之不容?上帝好生,奈死期之
已迫!适当悬弧之旦,预陈易箦之词:窃念臣似道际遇三朝,始终一节;为国任
怨,遭世多艰。属丑虏之不恭,驱孱兵而往御。士不用命,功竟无成。众口皆诋
其非,百喙难明此谤。四十年劳悴,悔不效留侯之保身;三千里流离,犹恐置霍
光于赤族。仰惭覆载,俯愧劬劳。伏望皇天后土之览临,理考度宗之昭格。三宫
霁怒,收瘴骨于江边;九庙阐灵,扫妖氛于境外。”
故宋时立法:凡大臣安置远州,定有个监押官,名为护送,实则看守,如押
送犯人相似。今日似道安置循州,朝议斟酌个监押官,须得有力量的,有手段的;
又要平日有怨隙的,方才用得。只因循州路远,人人怕去。独有一位官员,慨然
请行。那官员是谁?姓郑,名虎臣,官为会稽尉,任满到京。此人乃是太学生郑
隆之子。郑隆被似道黥配而死,虎臣衔恨在心,无门可报,所以今日愿去。朝中
知其情,遂用为监押官。似道虽然不知虎臣是郑隆之子,却记得幼年之梦,和那
富春子的说话;今日正遇了姓郑的人,如何不慌!临行时,备下盛筵,款待虎臣。
虎臣巍然上坐。似道称他是天使,自称为罪人,将上等宝玩,约值数万金献上,
为进见之礼;含着两眼珠泪,凄凄惶惶的哀诉,述其幼时所梦,“愿天使大发菩
萨之心,保全蝼蚁之命,生生世世,不敢忘报。”说罢,屈膝跪下。郑虎臣微微
冷笑,答应道:“团练且起。这宝玩是殃身之物,下官如何好受?有话途中再讲。”
似道再三哀求,虎臣只是微笑,似道心中愈加恐惧。
次日,虎臣催促似道起程。金银财宝,尚十余车;婢妾童仆,约近百人。虎
臣初时,并不阻当。行了数日,嫌他行李太重,担误行期,将他童仆辈日渐赶逐;
其金宝之类,一路遇着寺院,逼他布施。似道不敢不依。约行半月,止剩下三个
车子,老年童仆数人,又被虎臣终日打骂,不敢亲近。似道所坐车子,插个竹竿,
扯帛为旗,上写着十五个大字,道是“奉旨监押安置循州误国奸臣贾似道”。似
道羞愧,每日以袖掩面而行,一路受郑虎臣凌辱,不可尽言。
又行了多日,到泉州洛阳桥上,只见对面一个客官,匆匆而至,见了旗上题
字,大呼:“平章,久违了!一别二十余年,何期在此相会?”似道只道是个相
厚的故人,放下衣袖看时,却是谁来?那客官姓叶,名李,字太白,钱唐人氏,
因为上书切谏似道,被他黥面流于漳州。似道事败,凡被其贬窜者,都赦回原籍。
叶李得赦还乡,路从泉州经过,正与似道相遇,故意叫他。似道羞惭满面,下边
施礼,口称得罪。叶李问郑虎臣讨纸笔来,作词一首相赠。词云:
“君来路,吾归路,来来去去何曾住?公田关子竟何如,国事当时谁与误?
雷州户,厓州户,人生会有相逢处。客中颇恨乏蒸羊,聊赠一篇长短句。”
当初北宋仁宗皇帝时节,宰相寇准有澶渊退虏之功,却被奸臣丁谓所谮,贬
为雷州司户。未几,丁谓奸谋败露,亦贬于睟州,路从雷州经过。寇准遣人送蒸
羊一只,聊表地主之礼。丁谓惭愧,连夜偷行过去,不敢停留。今日叶李词中,
正用这个故事,以见天道反复,冤家不可做尽也。似道得词,惭愧无地,手捧金
珠一包,赠与叶李,聊助路资。叶李不受而去。郑虎臣喝道:“这不义之财,犬
豕不顾,谁人要你的!”就似道手中夺来,抛散于地,喝教车仗快走,口内骂声
不绝。似道流泪不止。郑虎臣的主意,只教贾似道受辱不过,自寻死路,其如似
道贪恋余生!比及到得漳州,童仆逃走俱尽,单单似道父子三人。真个是身无鲜
衣,口无甘味,贱如奴隶,穷比乞儿,苦楚不可尽说。漳州太守赵分如,正是贾
似道旧时门客,闻得似道到来,出城迎接。看见光景凄凉,好生伤感。又见郑虎
臣颜色不善,不敢十分殷勤。是日,赵分如设宴馆驿,管待郑虎臣,意欲请似道
同坐。虎臣不许,似道也谦让道:“天使在此,罪人安敢与席?”赵分如过童不
去,只得另设一席于别室,使通制陪侍似道自己陪虎臣。饮酒中间,分如察虎臣
口气,衔恨颇深,乃假意问道:“天使今日押团练至此,想无生理,何不教他速
死,免受蒿恼,却不干净?”虎臣笑道:“便是这恶物事,偏受得许多苦恼,要
他好死却不肯死。”赵分如不敢再言。次日五鼓,不等太守来送,便催趱起程。
离城五里,天尚未大明。到个庵院,虎臣教歇脚,且进庵梳洗早膳。似道看
这庵中扁额写着“木绵庵”三字,大惊道:“二年前,神僧钵盂中赠诗,有‘开
花结子在绵州’句,莫非应在今日?我死必矣!”进庵,急呼二子分付说话,已
被虎臣拘囚于别室。似道自分必死,身边藏有冰脑一包,因洗脸,就掬水吞之。
觉腹中痛极,讨个虎子坐下,看看命绝。虎臣料他服毒,乃骂道:“奸贼,奸贼!
百万生灵死于汝手,汝延捱许多路程,却要自死,到今日,老爷偏不容你!”将
大槌连头连脑打下二三十,打得希烂,呜呼死了。却教人报他两个儿子说道;
“你父亲中恶,快来看视。”儿子见老子身死,放声大哭。虎臣奋怒一捶一个,
都打死了。却叫手下人拖去一边,只说逃走了。虎臣投槌于地,叹道:“吾今日
上报父仇,下为万民除害,虽死不恨矣。”就用随身衣服,将草荐卷之,埋于木
绵庵之侧。埋得定当,方将病状关白太守赵分如。赵分如明知是虎臣手脚,见他
凶狠,那敢盘问?只得依他开病状,申报各司去讫。直待虎臣动身去后,方才备
下棺木,掘起似道尸骸,重新殡殓,埋葬成坟,为文祭之。辞曰:“呜呼!履斋
死蜀,死于宗申;先生死闽,死于虎臣。哀哉,尚飨!”那履斋是谁?姓吴,名
潜,是理宗朝的丞相,因贾似道谋代其位,造下谣言,诬之以罪,害他循州安置,
却教循州知州刘宗申,逼他服毒而死。今日似道贬循州,未及到彼,先死于木绵
庵,比吴潜之祸更惨!这四句祭文,隐隐说天理报应。赵分如虽然出于似道门下,
也见他良心不泯处。
闲话休题。再说似道既贬之后,家私田产,虽说入官,那葛岭大宅,谁人管
业?高台曲池,日就荒落,墙颓壁倒。游人来观者,无不感叹。多有人题诗于门
壁。今录得二首,诗云:“深院无人草已荒,漆屏金字尚辉煌。底知事去身宜去?
岂料人亡国亦亡?理考发身端有自,郑人应梦果何祥?卧龙不肯留渠住,空使晴
光满画墙。”又诗云:“事到穷时计亦穷,此行难倚鄂州功。木绵庵里千年恨,
秋壑亭中一梦空。石砌苔稠猿步月,松亭叶落鸟呼风。客来不用多惆怅,试向吴
山望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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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23:26 | 查看全部
第二十三卷  张舜美灯宵得丽女
第二十三卷  张舜美灯宵得丽女
         
太平时节元宵夜,千里灯球映月轮。多少王孙并士女,绮罗丛里尽怀春。
话说东京汴梁,宋天子徽宗放灯买市,十分富盛。且说在京一个贵官公子,
姓张,名生,年方十八,生得十分聪俊,未娶妻室。因元宵到乾明寺看灯,忽于
殿上拾得一红绡帕子,帕角系一个香囊。细看帕上,有诗一首云:“囊里真香心
事封,鲛绡一幅泪流红。殷勤聊作江妃佩,赠与多情置袖中。”诗尾后又有细字
一行云:“有情者,拾得此帕,不可相忘。请待来年正月十五夜,于相蓝后门一
会,车前有鸳鸯灯是也。”张生吟讽数次,叹赏久之。乃和其诗曰:
浓麝因知玉手封,轻绡料比杏腮红。虽然未近来春约,已胜襄王魂梦中。
自此之后,张生以时挨日,以月挨年。倏忽间,乌飞电走,又换新正。将近
元宵,思赴去年之约,乃于十四日晚,候于相蓝后门。果见车一辆,灯挂双鸳鸯,
呵卫甚众。张生惊喜无措,无因问答,乃诵诗一首,或先或后,近车吟咏,云:
“何人遗下一红绡,暗遣吟怀意气饶。料想佳人初失去,几回纤手摸裙腰。”车
中女子闻生吟讽,默念:“昔日遗香囊之事谐矣!”遂启帘窥生。见生容貌皎洁,
仪度闲雅,愈觉动情。遂令侍女金花者,通达情款,生亦会意。须臾,香车远去,
已失所在。
次夜,生复伺于旧处。俄有青盖旧车,迤逦而来,更无人从,车前挂双鸳鸯
灯。生睹车中非昨夜相遇之女,乃一尼耳!车夫连称:“送师归院去。”生迟疑
间,见尼转手而招生,生潜随。至乾明寺,老尼迎门谓曰:“何归迟也?”尼入
院,生随入小轩,轩中已张灯列宴。尼乃卸去道装,忽见绿鬓堆云,红裳映月。
生女联坐,老尼侍傍。酒行之后,女曰:“愿见去年相约之媒。”生取香囊、红
绡,付女视之。女方笑曰:“京都往来人众,偏落君手,岂非天赐尔我姻缘耶?”
生曰:“当时得之,亦曾奉和。”因举其诗。女喜曰:“真我夫也。”于是与生
就枕,极尽欢娱。顷而鸡声四起,谓生曰:“妾乃霍员外家第八房之妾。员外老
病,经年不到妾房。妾每夜焚香祝天,愿遇一良人,成其夫妇。幸得见君子,足
慰平生。妾今用计脱身,不可复入,此身已属之君,情愿生死相随。不然,将置
妾于何地也?”生曰:“我非木石,岂忍分离?但寻思无计。若事发相连,不若
与你悬梁同死,双双做风流之鬼耳。”说罢,相抱悲泣。老尼从外来,曰:“你
等要成夫妇,但恨无心耳,何必做没下梢事?”生女双双跪拜求计。老尼曰:
“汝能远涉江湖,变更姓名于千里之外,可得尽终世之情也。”女与生俯首受计。
老尼遂取出黄白一包,付生曰:“此乃小娘子平日所寄,今送还官人,以为路资。”
生亦回家收拾细软,打做一包。是夜,拜别了老尼,双双出门,走到通津邸中借
宿。次早雇舟,自汴涉淮,直至苏州平江,创第而居。两情好合,谐老百年。正
是:意似鸳鸯飞比翼,情同鸾凤舞和鸣。
今日为甚说这段话?却有个波俏的女子,也因灯夜游玩,撞着个狂荡的小秀
才,惹出一场奇奇怪怪的事来。未知久后成得夫妇也不,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灯初放夜人初会,梅正开时月正圆。
且道那女子遇着甚人?那人是越州人氏,姓张,双名舜美,年方弱冠,是一
个轻俊标致的秀士,风流未遇的才人。偶因乡试来杭,不能中选,遂淹留邸舍中
半年有余。正逢着上元佳节,舜美不免关闭房门,游玩则个。况杭州是个热闹去
处。怎见得杭州好景?柳耆卿有首《望海潮》词,单道杭州好处。词云: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
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奢华。
重湖叠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弦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
娃。千骑拥高牙,乘时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到凤池赊。”
舜美观看之际,勃然兴发,遂口占《如梦令》一词以解怀,云:“明月娟娟
筛柳,春色溶溶如酒。今夕试华灯,约伴六桥行走。回首,回首,楼上玉人知否?”
且诵且行之次,遥见灯影中,一个丫鬟,肩上斜挑一盏彩鸾灯,后面一女子,
冉冉而来。那女子生得凤髻铺云,蛾眉扫月,生成媚态,出色娇姿。舜美一见了
那女子,沉醉顿醒,竦然整冠,汤瓶样摇摆过来。为甚的做如此模样?元来调光
的人,只在初见之时,就便使个手段。凡萍水相逢,有几般讨探之法。做子弟的,
听我把调光经表白几句:雅容卖俏,鲜服夸豪。远觑近观,只在双眸传递;捱肩
擦背,全凭健足跟随。我既有意,自当送情;他肯留心,必然答笑。点头须会,
咳嗽便知。紧处不可放迟,闲中偏宜着闹。讪语时,口要紧;刮涎处,脸须皮。
冷面撇清,还察其中真假;回头揽事,定知就里应承。说不尽百计讨探,凑成来
十分机巧。假饶心似铁,弄得意如糖。
说那女子被舜美撩弄,禁持不住,眼也花了,心也乱了,腿也苏了,脚也麻
了,痴呆了半晌。四目相睃,面面有情。那女子走得紧,舜美也跟得紧;走得慢,
也跟得慢;但不能交接一语。不觉又到众安桥,桥上做卖做买,东来西去的,挨
挤不过。过得众安桥,失却了女子所在,只得闷闷而回。开了房门,风儿又吹,
灯儿又暗,枕儿又寒,被儿又冷,怎生睡得,心里丢不下那个女子,思量:“再
得与他一会也好。”你看世间有这等的痴心汉子,实是好笑。正是:半窗花影模
糊月,一段春愁着摸人。
舜美甫能勾捱到天明,起来梳裹了。三餐已毕,只见街市上人,又早收拾看
灯。舜美身心按捺不下,急忙关闭房门,径往夜来相遇之处。立了一会,转了一
会,寻了一会,靠了一会,呆了一会,只是等不见那女子来,遂调《如梦令》一
词消遣,云:“燕赏良宵无寐,笑倚东风残醉。未审那人儿,今夕玩游何地?留
意,留意,几度欲归还滞。”吟毕,又等了多时。正尔要回,忽见小鬟挑着彩鸾
灯,同那女子从人丛中挨将出来。那女子瞥见舜美,笑容可掬,况舜美也约莫着
有五六分上手。那女子径往盐桥,进广福庙中拈香。礼拜已毕,转入后殿。舜美
随于后。那女子偶尔回头,不觉失笑一声;舜美呆着老脸,陪笑起来。他两个挨
挨擦擦,前前后后,不复顾忌。那女子回身摔袖中,遗下一个同心方胜儿。舜美
会意,俯而拾之,方就灯下拆开一看,乃是一幅花笺纸。不看万事全休!只因看
了,直教一个秀才害了一二年鬼病相思,险些送了一条性命。你道花笺上写的甚
么文字?原来也是个《如梦令》,词云:“邂逅相逢如故,引起春心追慕。高挂
彩鸾灯,正是儿家庭户。那步,那步,千万来宵垂顾。”词后复书云:“女之敝
居,十官子巷中,朝南第八家。明日父母兄嫂赶江干舅家灯会,十七日方归,止
妾与侍儿小英在家。敢邀仙郎惠然枉驾,少慰鄙怀。妾当焚香扫门,迎候翘望。
妾刘素香拜柬。”舜美看了多时,喜出望外!那女子已去了,舜美步归邸舍,一
夜无眠。
次早又是十五日。舜美捱至天晚,便至其外。不敢造次突入,乃成《如梦令》
一词,来往歌云:“漏滴铜壶声咽,风送金猊香烈。一见彩鸾灯,顿使狂心烦热。
应说,应说,昨夜相逢时节。”女子听得歌声,掀帘而出,果是灯前相见可意人
儿。遂迎迓到于房中,吹灭银灯,解衣就枕。他两个正是旷夫怨女相见,如狐虎
逢羊,苍蝇见血,那有工夫问名叙礼?且做一班半点儿事。
有《南乡子》一首,单题着交欢趣向。道是:
粉汗湿罗衫,为雨为云底事忙?两只脚儿肩上
阁,难当!颦蹙春山入醉乡。忒杀太颠狂,口口声声叫我郎。舌送丁香娇欲
滴,初尝。非蜜非糖滋味长。
两个讲欢已罢,舜美曰:“仆乃途路之人,荷承垂眄,以凡遇仙。自思白面
书生,愧无纤毫奉报。”素香抚舜美背曰:“我因爱子胸中锦绣,非图你囊里金
珠。”舜美称谢不已。素香忽然长叹,流泪而言曰:“今日已过,明日父母回家,
不能复相聚矣!如之奈何?”两个沉吟半晌,计上心来。素香曰:“你我莫若私
奔他所,免使两地永抱相思之苦,未知郎意何如?”舜美大喜曰:“我有远族,
见在镇江五条街,开个招商客店,可往依焉。”素香应允。
是夜,素香收拾了一包金珠,也妆做一个男儿打扮,与舜美携手迤逦而行。
将及二鼓,方才行到北关门下。你道因何三四里路,走了许多时光?只为那女子
小小一双脚儿,只好在屟廊缓步,芳径轻移,擎抬绣阁之中,出没湘裙之下。脚
又穿着一双大靴,教他跋长途,登远道,心中又慌,怎地的拖得动?且又城中人
要出城,城外人要入城,两下不免撒手,前后随行。出得第二重门,被人一涌,
各不相顾。那女子径出城门,从半塘横去了。舜美虑他是妇人,身体柔弱,挨挤
不出去,还在城里也不见得,急回身寻问把门军士。军士说道:“适间有个少年
秀才,寻问同辈,回未半里多地。”舜美自思:“一条路往钱塘门,一条路往师
姑桥,一条路往褚家堂,三四条叉路,往那一条好?”踌躇半晌,只得依旧路赶
去。至十官子巷,那女子家中,门已闭了,悄无人声。急急回至北关门,门又闭
了。整整寻了一夜。
巴到天明,挨门而出。至新马头,见一伙人围得紧紧的,看一只绣鞋儿。舜
美认得是女子脱下之鞋,不敢开声。众人说:“不知何人家女孩儿,为何事来,
溺水而死,遗鞋在此。”舜美听罢,惊得浑身冷汗。复到城中探信,满城人喧嚷,
皆说十官子巷内刘家女儿,被人拐去,又说投水死了,随处做公的缉访。这舜美
自因受了一昼夜辛苦,不曾吃些饭食;况又痛伤那女子死于非命,回至店中,一
卧不起,寒热交作,病势沉重将危。正是:相思相见知何日,多病多愁损少年。
且不说舜美卧病在床。却说刘素香自北关门失散了舜美,从二更直走到五更,
方至新马头。自念:“舜美寻我不见,必然先往镇江一路去了。”遂暗暗地脱下
一只绣花鞋在地。为甚的?他惟恐家中有人追赶,故托此相示,以绝父母之念。
素香乘天未明,赁舟沿流而去。数日之间,虽水火之事,亦自谨慎,梢人亦不知
其为女人也。比至镇江,打发舟钱登岸,随路物色,访张舜美亲族。又忘其姓名、
居止,问来问去,看看日落山腰,又无宿处。偶至江亭,少憩之次。此时乃是正
月二十二日,况是月出较迟。是夜,夜色苍然,渔灯隐映,不能辨认咫尺。素香
自思:“为他抛离乡井,父母兄弟又无消息,不若从浣纱女游于江中。”哭了多
时,只恨那人不知妾之死所。不觉半夜光景,亭隙中射下月光来。遂移步凭栏,
四顾澄江,渺茫千里。正是:一江流水三更月,两岸青山六代都。
素香呜呜咽咽,自言自语,自悲自叹,不觉亭角暗中,走出一个尼师,向前
问曰:“人耶?鬼耶?何自苦如此?”素香听罢,答曰:“荷承垂问,敢不实告?
妾乃浙江人也,因随良人之任,前往新丰。却不思慢藏诲盗,梢子因瞰良人囊金、
贱妾容貌,辄起不仁之心。良人、婢仆皆被杀害,独留妾一身。梢子欲淫污妾,
妾誓死不从。次日梢子饮酒大醉,妾遂着先夫衣冠,脱身奔逃,偶然至此。”素
香难以私奔相告,假托此一段说话。尼师闻之。愀然曰:“老身在施主家,渡江
归迟,天遣到此亭中与娘子相遇,真是前缘。娘子肯从我否?”素香曰:“妾身
回视家乡,千山万水;得蒙提挈,乃再生之赐。”尼师曰:“出家人以慈悲方便
为本,此分内事,不必虑也。”素香拜谢。天明,随至大慈庵。屏去俗衣,束发
簪冠,独处一室。诸品经咒,目过辄能成诵。旦夕参礼神佛,拜告白衣大士,并
持大士经文哀求再会。尼师见其贞顺,自谓得人。不在话下。
再说舜美在那店中,延医调治,日渐平复,不肯回乡,只在邸舍中温习经史。
光阴荏苒,又逢着上元灯夕。舜美追思去年之事,仍往十官子巷中一看。可怜景
物依然,只是少个人在目前,闷闷归房,因诵秦少游学士所作《生查子》,词云: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在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舜美无情无绪,洒泪而归。惭愧物是人非,怅然绝望,立誓终身不娶,以答
素香之情。
在杭州倏忽三年,又逢大比,舜美得中首选解元。赴鹿鸣宴罢,驰书归报父
母,亲友贺者填门。数日后,将带琴、剑、书籍,上京会试。一路风行露宿。舟
次镇江江口,将欲渡江,忽狂风大作,移舟傍岸,少待风息。其风数日不止,只
得停泊在彼。
且说刘素香在大慈庵中,荏苒首尾三载。是夜,忽梦白衣大士报云:“尔夫
明日来也。”恍然惊觉,汗流如雨。自思:“平素未尝如此,真是奇怪!”不言
与师知道。
舜美等了一日又是一日,心中好生不快,遂散步独行,沿江闲看。行至一松
竹林中,中有小庵,题曰“大慈之庵”,清雅可爱。趋身入内,庵主出迎,拉至
中堂供茶。也是天使其然,刘素香向窗楞中一看,吓得目睁口呆,宛如酒醒梦觉。
尼师忽入换茶,素香乃具道其由。尼师出问曰:“相公莫非越州张秀才乎?”舜
美骇然曰:“仆与吾师素昧平生,何缘垂识?”尼师又问曰:“曾娶妻否?”舜
美簌簌泪下,乃应曰:“曾有妻刘氏素香,因三载前元宵夜观灯失去,未知存亡
下落。今仆虽不才,得中解元,便到京得进士,终身亦誓不再娶也。”师遂呼女
子出见。两个抱头恸哭多时,收泪而言曰:“不意今生再得相见!”悲喜交集,
拜谢老尼。乃沐浴更衣,诣大士前焚香百拜。次以白金百两,段绢二端,奉尼师
为寿。两下相别,双双下舟。真个似缺月重圆,断弦再续,大喜不胜。
一路至京,连科进士,除授福建兴化府莆田县尹。谢恩回乡,路经镇江,二
人复访大慈庵,赠尼师金一笏。回至杭州,径到十官子巷投帖拜望。刘公看见车
马临门,大红贴子写着“小婿张舜美”,只道误投了。正待推辞,只见少年夫妇,
都穿着朝廷命服,双双拜于庭下。父母兄嫂见之,大惊,悲喜交集。丈母道:
“因元宵失却我儿,闻知投水身死,我们苦得死而复生。不意今日再得相会,况
得此佳婿,刘门之幸!”乃大排筵会,作贺数日,令小英随去。二人别了丈人、
丈母,到家见了父母。舜美告知前事,令妻出拜公姑。张公、张母大喜过望,作
宴庆贺。不数日,同妻别父母,上任去讫。久后,舜美官至天官侍郎,子孙贵盛。
有诗为证:
间别三年死复生,润州城下念多情。今宵然烛频频照,笑眼相看分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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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23:44 | 查看全部
第二十四卷  杨思温燕山逢故人
第二十四卷  杨思温燕山逢故人
         
一夜东风,不见柳梢残雪。御楼烟暖,对鳌山彩结。箫鼓向晚,凤辇初回宫
阙。千门灯火,九衢风月。
绣阁人人,乍嬉游、困又歇。艳妆初试,把珠帘半揭。娇羞向人,手捻玉梅
低说。相逢长是,上元时节。”
这一首词,名《传言玉女》,乃胡浩然先生所作。道君皇帝朝,宣和年间,
元宵最盛。每年上元正月十四日,车驾幸五岳观凝祥池。每常驾出,有红纱贴金
烛笼二百对;元夕加以琉璃玉柱掌扇,快行客各执红纱珠珞灯笼。至晚还内,驾
入灯山,御辇院人员,辇前唱《随竿媚》来。御辇旋转一遭,倒行观灯山,谓之
“鹁鸽旋”,又谓“踏五花儿”,则辇官有赏赐矣。驾登宣德楼,游人奔赴露台
下。十五日,驾幸上清宫,至晚还内。上元后一日,进早膳讫,车驾登门卷帘,
御座临轩,宣百姓;先到门下者,得瞻天表:小帽红袍独坐,左右侍近,帘外金
扇执事之人。须臾下帘,则乐作,纵万姓游赏。华灯宝烛,月色光辉,霏霏融融,
照耀远迩。至三鼓,楼上以小红纱灯缘索而至半,都人皆知车驾还内。当时御制
《夹锺宫·小重山》词,道:
“罗绮生香娇艳呈,金莲开陆海,绕都城。宝舆四望翠峰青。东风急,吹下
半天星。
万井贺升平。行歌花满路,月随人。纱笼一点御灯明。萧韶远,高宴在蓬瀛。”
今日说一个官人,从来只在东京看这元宵;谁知时移事变,流寓在燕山看元
宵。那燕山元宵却如何?虽居北地,也重元宵。未闻鼓乐喧天,只听胡笳聒耳。
家家点起,应无陆地金莲;处处安排,那得玉梅雪柳。小番鬓边挑大蒜,岐婆头
上带生葱。汉儿谁负一张琴?女们尽敲三棒鼓。每年燕山市井,如东京制造,到
己酉岁,方成次第。当年那燕山装那鳌山,也赏元宵,士大夫、百姓皆得观看。
这个官人,本身是肃王府使臣,在贵妃位掌笺奏;姓杨,双名思温,排行第五,
呼为杨五官人。因靖康年间,流寓在燕山。犹幸相逢姨夫张二官人,在燕山开客
店,遂寓居焉。杨思温无可活计,每日肆前与人写文字,得些胡乱度日。忽值元
宵,见街上的人皆去看灯,姨夫也来邀思温看灯,同去消遣旅况。思温情绪索然,
辞姨夫道:“看了东京的元宵,如何看得此间元宵?姨夫自稳便先去,思温少刻
追陪。”张二官人先去了。
杨思温挨到黄昏,听得街上喧闹,静坐不过,只得也出门来看燕山元宵。但
见:莲灯灿烂,只疑吹下半天星;士女骈阗,便是列成王母队。一轮明月婵娟照,
半是京华流寓人。见街上往来游人无数。思温行至昊天寺前,只见真金身铸五十
三参,铜打成幡竿十丈,上有金书“敕赐昊天悯忠禅寺”。思温入寺看时,佛殿
两廊,尽皆点照。信步行到罗汉堂,乃浑金铸成五百尊阿罗汉。入这罗汉堂,有
一行者,立在佛座前化香油钱,道:“诸位看灯檀越,布施灯油之资,祝延福寿。”
思温听其语音类东京人,问行者道:“参头,仙乡何处?”行者答言:“某乃大
相国寺河沙院行者,今在此间复为行者。请官人坐于凳上,闲话则个。”
思温坐凳上,正看来往游人。睹一簇妇人,前遮后拥,入罗汉堂来。内中一
个妇人,与思温四目相盼。思温睹这妇人打扮,好似东京人。但见:轻盈体态,
秋水精神。四珠环胜内家妆,一字冠成宫里样。未改宣和妆束,犹存帝里风流。
思温认得是故乡之人,感慨情怀,闷闷不已,因而困倦,假寐片时。那行者叫得
醒来,开眼看时,不见那妇人。杨思温嗟呀道:“我却待等他出来,恐有亲戚在
其间,相认则个,又挫过了。”对行者道:“适来入院妇女何在?”行者道:
“妇女们施些钱去了。临行道:‘今夜且归,明日再来做些功德,追荐亲戚则个。’
官人莫闷,明日却来相候不妨。”思温见说,也施些油钱与行者,相辞了,离罗
汉院。绕寺寻遍,忽见僧堂壁上,留题小词一首,名《浪淘沙》:
“尽日倚危栏,触目凄然,乘高望处是居延。忍听楼头吹画角,雪满长川。
荏苒又经年,暗想南园,与民同乐午门前。僧院犹存宣政字,不见鳌山。”
杨思温看罢留题,情绪不乐。归来店中,一夜睡不着。巴到天明起来,当日
无话得说。
至晚,分付姨夫,欲往昊天寺,寻昨夜的妇人。走到大街上,人稠物攘,正
是热闹!正行之间,忽然起一阵雷声。思温恐下雨,惊而欲回,抬头看时,只见
银汉现一轮明月,天街点万盏华灯。宝烛烧空,香风拂地,仔细看时,却见四围
人从,拥着一轮大车,从西而来,车声动地。跟随番官,有数十人。但见:呵殿
喧天,仪仗塞路。前面列十五对红纱照道,烛焰争辉;两下摆二十柄画杆金枪,
宝光交际。香车似箭,侍从如云。车后有侍女数人,其中有一妇女穿紫者,腰佩
银鱼,手持净巾,以帛拥项。思温于月光之下仔细看时,好似哥哥国信所掌仪韩
思厚妻——嫂嫂郑夫人意娘。这郑夫人,原是乔贵妃养女,嫁得韩掌仪。与思温
都是同里人,遂结拜为表兄弟,思温呼意娘为嫂嫂。自后睽离,不复相问。着紫
的妇人见思温,四目相睹,不敢公然招呼。思温随从车子,到燕市秦楼住下,车
尽入其中。贵人上楼去,番官人从楼下坐。原来秦楼最广大,便似东京白樊楼一
般,楼上有六十个閤儿,下面散铺七八十副卓凳。当夜卖酒,合堂热闹。
杨思温等那贵家入酒肆,去秦楼里面坐地,叫过卖至前。那人见了思温便拜。
思温扶起道:“休拜。”打一认时,却是东京白樊楼过卖陈三儿。思温甚喜,就
教三儿坐,三儿再三不敢。思温道:“彼此都是京师人,就是他乡遇故知,同坐
不妨。”唱喏了,方坐。思温取出五两银子与过卖,分付:“收了银子,好好供
奉数品荤素酒菜上来。”与三儿一面吃酒说话。
三儿道:“自丁未年至此,拘在金吾宅作奴仆。后来鼎建秦楼,为思旧日樊
楼过卖,乃日纳买工钱八十,故在此做过卖。幸与官人会面。”正说话间,忽听
得一派乐声。思温道:“何处动乐?”三儿道:“便是适来贵人,上楼饮酒的韩
国夫人宅眷。”思温问韩国夫人事体。三儿道:“这夫人极是照顾人,常常夜间
将带宅眷来此饮酒,和养娘各坐。三儿常上楼供过伏事,常得夫人赏赐钱钞使用。”
思温又问三儿:“适间路边遇韩国夫人,车后宅眷丛里,有一妇人,似我嫂嫂郑
夫人,不知是否?”三儿道:“即要复官人。三儿每上楼供过众宅眷时,常见夫
人;又恐不是,不敢厮认。”思温遂告三儿道:“我有件事相烦你:你如今上楼
供过韩国夫人宅眷时,就寻郑夫人。做我传语道:‘我在楼下专候夫人下来,问
哥哥详细。’”三儿应命上楼去,思温就座上等。
一时,只见三儿下楼,以指住下唇。思温晓得京师人市语,恁地,乃了事也。
思温问:“事如何?”三儿道:“上楼得见郑夫人,说道:‘五官人在下面等夫
人下来,问哥哥消息。’夫人听得,便垂泪道:‘叔叔原来也在这里。传与五官
人,少刻便下楼,自与叔叔说话。’”思温谢了三儿,打发酒钱,乃出秦楼门前,
伫立悬望。
不多时,只见祗候人从入去。少刻,番官人从簇拥一辆车子出来。思温候车
子过,后面宅眷也出来,见紫衣佩银鱼、项缠罗帕妇女,便是嫂嫂。思温进前,
共嫂嫂叙礼毕。遂问道:“嫂嫂,因何与哥哥相别在此?”郑夫人揾泪道:“妾
自靖康之冬,与兄赁舟下淮楚。将至盱眙,不幸箭穿驾手,刀中梢公。妾有乐昌
破镜之忧,汝兄被缧绁缠身之苦,为虏所掠。其酋撒八太尉相
逼,我义不受辱,为其执虏至燕山。撒八太尉恨妾不从,见妾骨瘦如柴,遂
鬻妾身于祖氏之家,后知是娼户。自思是品官妻,命官女,生如苏小卿何荣?死
如孟姜女何辱?暗抽裙带,自缢梁间。被人得知,将妾救了。撒八太尉妻韩夫人
闻而怜我,亟令救命,留我随侍。项上疮痕,至今未愈,是故项缠罗帕。仓皇别
良人,不知安往。新得良人音耗,当时更衣遁走,今在金陵,复还旧职。至今四
载,未忍重婚。妾燃香炼顶,问卜求神,望金陵之有路,脱生计以无门。今从韩
国夫人至此游宴,既为奴仆之躯,不敢久语。叔叔叮咛,蓦遇江南人,倩教传个
音信。”
杨思温欲待再问其说,俄有番官,手持八棱抽攘,向思温道:“我家奴婢,
更夜之间,怎敢引诱?”拏起抽攘,迎脸便打。思温一见来打,连忙急走。那番
官脚?广行迟,赶不上。走得脱,一身冷汗,慌忙归到姨夫客店。张二官见思温
走回喘吁吁地,问道:“做甚么直恁慌张?”思温将前事一一告诉。张二官见说,
嗟呀不已。安排三杯与思温嚯索,思温想起哥哥韩忠翊,嫂嫂郑夫人,那里吃得
酒下?
愁闷中过了元宵,又是三月。张二官向思温道:“我出去两三日即归,你与
我照管店里则个。”思温问:“出去何干?”张二官人道:“今两国通和,奉使
至维扬,买些货物便回。”杨思温见姨夫张二官出去,独自无聊,昼长春困,散
步大街至秦楼,入楼闲望一晌。乃见一过卖至前唱喏,便叫:“杨五官!”思温
看时,好生面熟,却又不是陈三。是谁?过卖道:“男女东京寓仙酒楼过卖小王。
前时陈三儿被左金吾叫去,不令出来。”思温不见三儿在秦楼,心下越闷,胡乱
买些点心吃。便问小王道:“前次上元夜韩国夫人来此饮酒,不知你识韩国夫人
住处么?”小王道:“男女也曾问他府中来,道是天王寺后。”
说犹未了,思温抬头一看,壁上留题,墨迹未干。仔细读之,题道:“昌黎
韩思厚舟发金陵,过黄天荡。因感亡妻郑氏,船中作相吊之词,名《御阶行》:
“合和朱粉千余两,捻一个,观音样。大都却似两三分,少付玲珑五脏。等
待黄昏,寻好梦底,终夜空劳攘。
香魂媚魄知何往?料只在,船儿上。无言倚定小门儿,独对滔滔雪浪。若将
愁泪,还做水算,几个黄天荡?”
杨思温读罢,骇然魂不附体。“题笔正是哥哥韩思厚,恁地,是嫂嫂没了。
我正月十五日,秦楼亲见,共我说话,道在韩国夫人宅为侍妾。今却没了,这事
难明。”惊疑未决,遂问小王道:“墨迹未干,题笔人何在?”小王道:“不知。
如今两国通和,奉使至此,在本道馆驿安歇。适来四五人来此饮酒,遂写于此。”
说话的,错说了。使命入国,岂有出来闲走买酒吃之理?按《夷坚志》载,那时
法禁未立,奉使官听从与外人往来。
当日是三月十五日,杨思温问:“本道馆在何处?”小王道:“在城南。”
思温还了酒钱,下楼,急去本道馆,寻韩思厚。到得馆道,只见苏、许二掌仪在
馆门前闲看。二个都是旧日相识,认得思温,近前唱喏,还礼毕。问道:“杨兄
何来?”思温道:“特来寻哥哥韩掌仪。”二人道:“在里面会文字,容入去唤
他出来。”二人遂入去,叫韩掌仪出到馆前。思温一见韩掌仪,连忙下拜,一悲
一喜,便是他乡遇契友,燕山逢故人。思温问思厚:“嫂嫂安乐?”思厚听得说,
两行泪下,告诉道:“自靖康之冬,与汝嫂雇船,将下淮楚。路至盱眙,不幸箭
穿篙手,刀中梢公。尔嫂嫂有乐昌破镜之忧,兄被缧绁缠身之苦。我被虏执于野
寨,夜至三鼓,以苦告得脱。然亦不知尔嫂嫂存亡。后有仆人周义,伏在草中,
见尔嫂被虏撒八太尉所逼,尔嫂义不受辱,以刀自刎而死。我后奔走行在,复还
旧职。”思温问道:“此事还是哥哥目击否?”思厚道:“此事周义亲自报我。”
思温道:“只恐不死。今岁元宵,我亲见嫂嫂同韩国夫人出游,宴于秦楼。思温
使陈三儿上楼寄信,下楼与思温相见。所说事体,前面与哥哥一同。也说道哥哥
复还旧职,到今四载,未忍重婚。”思厚听得说,理会不下。思温道:“容易决
其死生。何不同往天王寺后,韩国夫人宅前打听,问个明白?”思厚道:“也说
得是。”乃入馆中,分付同事;带当直随后,二个同行。
倏忽之间,走至天王寺后。一路上悄无人迹,只见一所空宅,门生蛛网,户
积尘埃,荒草盈阶,绿苔满地,锁着大门。杨思温道:“多是后门。”沿墙且行
数十步,墙边只有一家。见一个老儿在里面打丝线,向前唱喏道:“老丈,借问
韩国夫人宅那里进去?”老儿禀性躁暴,举止粗俗,全不采人。二人再四问他,
只推不知。
顷间,忽有一老妪提着饭篮,口中喃喃埋冤,怨畅那大伯。二人遂与婆婆唱
喏,婆子还个万福,语音类东京人。二人问:“韩国夫人宅在那里?”婆子正待
说,大伯又埋怨多口。婆子不管大伯,向二人道:“媳妇是东京人,大伯是山东
拗蛮,老媳妇没兴,嫁得此畜生,全不晓事!逐日送些茶饭,嫌好道歹,且是得
人憎。便做到官人问句话,就说何妨?”那大伯口中又哓哓的不住。婆子不管他,
向二人道:“韩国夫人宅,前面锁着岭宅便是。”二人吃一惊,问:“韩夫人何
在?”婆子道:“韩夫人前年化去了。他家搬移别外,韩夫人埋在花园内。官人
不信时,媳妇同去看一看,好么?”大伯又说:“莫得入去,官府知道,引惹事
端,带累我。”
婆子不采,同二人便行。路上就问:“韩国夫人宅内有郑义娘,今在否?”
婆子便道;“官人不是国信所韩掌仪,名思厚?这官人不是杨五官,名思温么?”
二人大惊,问:“婆婆如何得知?”婆子道:“媳妇见郑夫人说。”思厚又问:
“婆婆如何认得拙妻?今在甚处?”婆婆道:“二年前时,有撒八太尉,曾于此
宅安下。其妻韩国夫人崔氏,仁慈恤物,极不可得。常唤媳妇入宅,见夫人说,
撒八太尉自盱眙掠得一妇人,姓郑,小字义娘,甚为太尉所喜。义娘誓不受辱,
自刎而死。夫人悯其贞节,与火化,收骨盛匣。以后韩夫人死,因随葬在此园内。
虽死者,与活人无异!媳妇入园内去,常见郑夫人出来。初时也有些怕,夫人道:
‘婆婆莫怕,不来损害婆婆,有些衷曲间告诉则个。’夫人说道是京师人,姓郑,
名义娘。幼年进入乔贵妃位做养女,后出嫁忠翊郎韩思厚。有结义叔叔杨五官,
名思温。一一与老媳妇说。又说盱眙事迹,‘丈夫见在金陵为官,我为他守节而
亡。’寻常阴雨时,我多入园中,与夫人相见闲话。官人要问仔细,见了自知。”
三人走到适来锁着的大宅,婆婆逾墙而入,二人随后也入里面去。只见打鬼
净净的一座败落花园,三人行步间,满地残英芳草。寻访妇人,全没踪迹。正面
三间大堂,堂上有个屏风,上面山水,乃郭熙所作。思厚正看之间,忽然见壁上
有数行字。思厚细看字体柔弱,全似郑义娘夫人所作。看了大喜道:“五弟,嫂
嫂只在此间。”思温问:“如何见得?”思厚打一看,看其笔迹,乃一词,词名
《好事近》:
“往事与谁论?无语暗弹泪血。何处最堪怜?肠断黄昏时节。
倚楼凝望又徘徊,谁解此情切?何计可同归?雁趁江南春色。”
后写道:“季春望后一日作。”二人读罢道:“嫂嫂只今日写来,可煞惊人!”
行至侧首,有一座楼,二人共婆婆扶着栏杆登楼。至楼上,又有巨屏一座,
字体如前,写着《忆良人》一篇,歌曰:“孤云落日春云低,良人窅窅羁天涯。
东风蝴蝶相交飞,对景令人益惨凄。尽日望郎郎不至,素质香肌转憔悴。满眼韶
华似酒浓,花落庭前鸟声碎。孤帏悄悄夜迢迢,漏尽灯残香已销。秋千院落久停
戏,双悬彩索空摇摇。眉兮眉兮春黛蹙,泪兮泪兮常满掬。无言独步上危楼,倚
遍栏杆十二曲。荏苒流光疾似梭,滔滔逝水无回波。良人一去不复返,红颜欲老
将如何?”韩思厚读罢,以手拊壁而言:“我妻不幸为人驱虏。”正看之间,忽
听杨思温急道:“嫂嫂来也!”思厚回头看时,见一妇人,项拥香罗而来。思温
仔细认时,正是秦楼见的嫂嫂。那婆婆也道:“夫人来了!”三人大惊,急走下
楼来寻。早转身入后堂左廊下,趋入一阁子内去。二人惊惧。婆婆道:“既已到
此,可同去阁子里看一看。”
婆子引二人到阁前,只见关着阁子门,门上有牌面写道:“韩国夫人影堂。”
婆子推开槅子,三人入阁子中看时,却是安排供养着一个牌位,上写着:“亡室
韩国夫人之位。”侧边有一轴画,是义娘也。牌位上写着:“侍妾郑义娘之位。”
面前供卓,尘埃尺满。韩思厚看见影神上衣服容貌,与思温元夜所见的无二,韩
思厚泪下如雨。婆子道:“夫人骨匣,只在卓下。夫人常提起教媳妇看,是个黑
漆匣,有两个鍮石环儿。每遍提起,夫人须哭一番,和我道:‘我与丈夫守
节丧身,死而无怨。’”思厚听得说,乃恳婆子同揭起砖,取骨匣归葬金陵,
当得厚谢。婆婆道:“不妨。”三人同掇起供卓,揭起花砖,去掇匣子。用力掇
之,不能得起,越掇越牢。思温急止二人:“莫掇,莫掇!哥哥,须晓得嫂嫂通
灵。今既取去,也要成礼。且出此间,备些祭仪,作文以白嫂嫂,取之方可。”
韩思厚道:“也说得是。”三人再逾墙而去。到打线婆婆家,令仆人张谨买下酒
脯、香烛之物,就婆婆家做祭文。等至天明,一同婆婆、仆人搬挈祭物,逾墙而
入,在韩国夫人影堂内,铺排供养讫。
等至三更前后,香残烛尽,杯盘零落,星宿渡河流之候,酌酒奠飨。三奠已
毕,思厚当灵筵下披读祭文。读罢,流泪如倾,把祭文同纸钱烧化。忽然起一阵
狂风,这风吹得烛有光以无光,灯欲灭而不灭,三人浑身汗颤。风过处,听得一
阵哭声。风定烛明,三人看时,烛光之下,见一妇女,媚脸如花,香肌似玉,项
缠罗帕,步蹙金莲,敛袂向前,道声:“叔叔万福。”二人大惊叙礼。韩思厚执
手向前,哽咽流泪。哭罢,郑夫人向着思厚道:“昨者盱眙之事,我夫今已明矣。
只今元夜秦楼,与叔叔相逢,不得尽诉衷曲。当时妾若贪生,必须玷辱我夫。幸
而全君清德若瑾瑜,弃妾性命如土芥,至有今日生死之隔,终天之恨。”说罢,
又哭一次。婆婆劝道:“休哭,且理会迁骨之事。”郑夫人收哭而坐,三人进些
饮馔,夫人略飨些气味。
思温问:“元夜秦楼下相逢,嫂嫂为韩国夫人宅眷,车后许多人,是人是鬼?”
郑夫人道:“太平之世,人鬼相分;今日之世,人鬼相杂。当时随车,皆非人也。”
思厚道:“贤妻为吾守节而亡,我当终身不娶,以报贤妻之德。今愿迁贤妻之香
骨共归金陵可乎?”夫人不从道:“婆婆与叔叔在此,听奴说:今蒙贤夫念妾孤
魂在此,岂不愿归从夫?然须得常常看我,庶几此情不隔冥漠。倘若再娶,必不
我顾,则不如不去为强。”三人再三力劝,夫人只是不肯,向思温道:“叔叔岂
不知你哥哥心性,我在生之时,他风流性格,能以拘管;今妾已作故人,若随他
去,怜新弃旧,
必然之理。”思温再劝道:“嫂嫂听思温说,哥哥今来不比往日,感嫂嫂贞
节而亡,决不再娶!今哥哥来取,安忍不随回去?愿从思温之言。”夫人向二人
道:“谢叔叔如此苦苦相劝。若我夫果不昧心,愿以一言为誓,即当从命。”说
罢,思厚以酒沥地为誓:“若负前言,在路盗贼杀戮,在水巨浪覆舟。”夫人急
止思厚:“且住,且住!不必如此发誓。我夫既不重娶,愿叔叔为证见。”道罢,
忽地又起一阵香风,香过,遂不见了夫人。
三人大惊讶。复添上灯烛,去供卓底下揭起花砖,款款掇起匣子,全不费力。
收拾逾墙而出,至打绦婆婆家。次晚,以白银三两,谢了婆婆;又以黄金十两,
赠与思温,思温再辞方受。思厚别了思温,同仆人张谨,带骨匣归本驿。俟月余,
方得回书,令奉使归。思温将酒饯别,再三叮咛:“哥哥无忘嫂嫂之言。”
思厚同一行人从,负夫人骨匣,出燕山丰宜门,取路而归,月余,方抵盱眙。
思厚到驿中歇泊,忽一人唱喏便拜。思厚看时,乃是旧仆人周义,今来谢天地,
在此做个驿子。遂引思厚入房,只见挂一幅影神,画着个妇人;又有牌位儿上写
着:“亡主母郑夫人之位。”思厚怪而问之。周义道:“夫人贞节,为官人而死。
周义亲见,怎的不供奉夫人?”思厚因把燕山韩夫人宅中事,从头说与周义;取
出匣子,教周义看了。周义展拜啼哭。思厚是夜与周义抵足而卧。
至次日天晓,周义与思厚道:“旧日二十余口,今则惟影是伴,情愿伏事官
人去金陵。”思厚从其请,将带周义归金陵。思厚至本所,将回文呈纳。周义随
着思厚,卜地于燕山之侧,备礼埋葬夫人骨匣毕。思厚不胜悲感,三日一诣坟所
飨祭,至暮方归,遂令周义守坟茔。
忽一日,苏掌仪、许掌仪说:“金陵土星观观主刘金坛,虽是个女道士,德
行清高。何不同往观中,做些功德,追荐令政?”思厚依从。选日同苏、许二人
到土星观,来访刘金坛时,你说怎生打扔?但见:顶天青巾,执象牙简。穿白罗
袍,著翡翠履。不施朱粉,分明是梅萼凝霜;淡伫精神,仿佛如莲花出水。仪容
绝世,标致非凡!思厚一见,神魂散乱,目睁口呆。叙礼毕,金坛分付一面安排
做九幽醮,且请众官到里面看灵芝。三人同入去,过二清殿、翠华轩,从八卦坛
房内,转入绛绡馆,原来灵芝在绛绡馆。众人去看灵芝,惟思厚独入金坛房内闲
看。但见明窗净几,铺陈玩物。书案上文房四宝,压纸界方下露出些纸。信手取
看时,是一幅词,上写着《浣溪沙》:
“标致清高不染尘,星冠云氅紫霞裙。门掩斜阳无一事,抚瑶琴。
虚馆幽花偏惹恨,小窗闲月最消魂。此际得教还俗去,谢天尊。”
韩思厚初观金坛之貌,已动私情;后观纸上之词,尤增爱念。乃作一词,名
《西江月》,词道:
“玉貌何劳朱粉,江梅岂类群花?终朝隐几论黄芽,不顾花前月下!
冠上星簪北斗,杖头经挂《南华》。不知何日到仙家,曾许彩鸾同跨?”
拍手高唱此词。金坛变色焦躁说:“是何道理?欺我孤弱,乱我观宇!”命
人取轿来,“我自去见恩官,与你理会。”苏、许二人再四劝住,金坛不允。韩
思厚就怀中取出金坛所作之词,教众人看,说:“观主不必焦躁,这个词儿,是
谁做的?”吓得金坛安身无地,把怒色都变做笑容,安排筵席,请众官共坐,饮
酒作乐,都不管做功德追荐之事。酒阑,二人各有其情,甚相爱慕,尽醉而散。
这刘金坛原是东京人。丈夫是枢密院冯六承旨,因靖康年间同妻刘氏雇舟避
难来金陵。去淮水上,冯六承旨被冷箭落水身亡。其妻刘氏发愿,就土星观出家,
追荐丈夫。朝野知名,差做观主。此后韩思厚时常往来刘金坛处。
忽一日,苏、许二掌仪醵金备礼,在观中请刘金坛、韩思厚。酒至数巡,苏、
许二人把盏,劝思厚与金坛道:“哥哥既与金坛相爱,乃是宿世因缘。今外议藉
藉,不当稳便。何不还了俗,用礼通媒,娶为嫂嫂,岂不美哉!”思厚、金坛从
其言。金坛以钱买人告还俗;思厚选日下定,娶归成亲。一个也不追荐丈夫,一
个也不看顾坟墓,倚窗携手,惆怅论心。
成亲数日,看坟周义不见韩官人来上坟,自诣宅前探听消息。见当直在门前,
问道:“官人因甚这几日不来坟上?”当直道:“官人娶了土星观刘金坛做了孺
人,无工夫上坟。”周义是北人,性直,听说,气忿忿地。恰好撞见思厚出来,
周义唱喏毕,便着言语道:“官人,你好负义!郑夫人为你守节丧身,你怎下得
别娶孺人?”一头骂,一头哭夫人。韩思厚与刘金坛新婚,恐不好看,喝教当直
们打出周义。周义闷闷不已,先归坟所。当日是清明,周义去夫人坟前哭着告诉
许多。是夜,睡至三更,郑夫人叫周义道:“你韩掌仪在那里住?”周义把思厚
辜恩负义,娶刘氏事,一一告诉他一番:“如今在三十六丈街住,夫人自去寻他
理会。”夫人道:“我去寻他。”周义梦中惊觉,一身冷汗。
且说那思厚共刘氏新婚欢爱,月下置洒赏玩。正饮酒间,只见刘氏柳眉剔竖,
星眼圆睁,以手捽住思厚不放,道:“你忒煞亏我,还我命来!”身是刘氏,语
音是郑夫人的声气。唬得思厚无计可施,道:“告贤妻饶恕。”那里肯放。正摆
拨不下,忽报苏、许二掌仪步月而来望思厚。见刘氏捽住思厚不放,二人解脱得
手。思厚急走出,与苏、许二人商议请笪桥铁索观朱法官来救治。即时遣张谨请
到朱法官。法官见了刘氏道:“此冤抑,不可治之,只好劝谕。”刘氏自用手打
掴其口与脸上,哭着告诉法官以燕山踪迹。又道:“望法官慈悲做主。”朱法官
再三劝道:“当做功德追荐超生。如坚执不听,冒犯天条!”刘氏见说,哭谢法
官:“奴奴且退。”少刻,刘氏方苏。法官书符与刘氏吃,又贴符房门上。法官
辞去,当夜无事。
次日,思厚赍香纸诣笪桥谢法官。方坐下,家中人来报说:“孺人又中恶。”
思厚再告法官,同往家中救治。法官云:“若要除根好时,须将燕山坟发掘,取
其骨匣,弃于长江,方可无事。”思厚只得依从所说,募土工人等,同往掘开坟
墓,取出郑夫人骨匣,到扬子江边,抛放水中。自此,刘氏安然。恁地时,负心
的无天理报应,岂有此理?
思厚负了郑义娘,刘金坛负了冯六承旨。至绍兴十一年,车驾幸钱塘,官民
百姓皆从。思厚亦挈家离金陵,到于镇江。思厚因想金山胜景,乃赁舟同妻刘氏
江岸下船。行到江心,忽听得舟人唱《好事近》词,道是:
“往事与谁论?无语暗弹泪血。何处最堪怜?肠断黄昏时节。
倚门凝望又徘徊,谁解此情切?何计可同归?雁趁江南春色。”
思厚审听所歌之词,乃燕山韩国夫人郑氏义娘题屏风者,大惊遂问梢公:
“此曲得自何人?”梢公答曰:“近有使命入国至燕山,满城皆唱此词。乃一打
线婆婆,自韩国夫人宅中屏上录出来的。说是江南一官人浑家,姓郑,名义娘,
因贞节而死,后来郑夫人丈夫私挈其骨归江南。此词传播中外。”思厚听得说,
如万刃攒心,眼中泪下。须臾之间,忽见江中风浪俱生,烟涛并起,异鱼出没,
怪兽掀波。见水上一人,波心涌出,顶万字巾,把手揪刘氏云鬓,掷入水中。侍
妾高声叫喊:“孺人落水!”急唤思厚教救,那里救得?俄顷,又见一妇人,项
缠罗帕,双眼圆睁,以手捽思厚,拽入波心而死。舟人欲救
不能,遂惆怅而归。叹古今负义人皆如此,乃传之于人。诗曰:
一负冯君罹水厄,一亏郑氏丧深渊。宛如孝女寻尸死,不若三闾为主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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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23:58 | 查看全部
第二十五卷  晏平仲二桃杀三士
第二十五卷  晏平仲二桃杀三士
         
大禹涂山御座开,诸侯玉帛走如雷。防风谩有专车骨,何事兹辰最后来?
此篇言语,乃胡曾诗。昔三皇禅位,五帝相传。舜之时,洪水滔天,民不聊
生。舜使鲧治水,鲧无能,其水横流。舜怒,将鲧殛于羽山。后使其子禹治水,
禹疏通九河,皆流入海,三过其门而不入。会天下诸侯于会稽涂山,迟到误期者
斩。惟有防风氏后至,禹怒而斩之,弃其尸于原野。后至春秋时,越国于野外,
掘得一骨专车,言一车只载得一骨节。诸人不识,问于孔子,孔子曰:“此防风
氏骨也。被禹王斩之,其骨尚存。”有如此之大人也。当时防风氏正不知长大多
少。古人长者最多,其性极淳,丑陋如兽者亦多,神农氏顶生肉角。岂不闻昔人
有云:古人形似兽,却有大圣德;今人形似人,兽心不可测。
今日说三个好汉,被一个身不满三尺之人,聊用微物,都断送了性命。昔春
秋列国时,齐景公朝有三个大汉:一人姓田,名开疆,身长一丈五尺。其人生得
面如巽血,目若朗星,雕嘴鱼腮,板牙无缝。比时曾随景公猎于桐山。忽然于西
山之中,赶起一只猛虎来。其虎奔走,径扑景公之马。马见虎来,惊倒景公在地。
田开疆在侧,不用刀枪,双拳直取猛虎。左手揪住项毛,右手挥拳而打,用脚望
面门上踢,一顿打死那只猛虎,救了景公。文武百官,无不畏惧。景公回朝,封
为寿宁君,是齐国第一个行霸道的。却说第二个,姓顾,名冶子,身长一丈三尺,
面如泼墨,腮吐黄须,手似铜钩,牙如锯齿。此人曾随景公渡黄河。忽大雨骤至,
波浪汹涌,舟船将覆,景公大惊。见云雾中火块闪烁,戏于水面。顾冶子在侧,
言曰:“此必是黄河之蛟也。”景公曰:“如之奈何?”顾冶于曰:“主公勿虑,
容臣斩之。”拔剑裸衣下水,少刻,风浪俱息。见顾冶于手提蛟头,跃水而出。
景公大骇,封为武安君。这是齐国第二个行霸道的。第三个姓公孙,名接,身长
一丈二尺,头如累塔,眼生三角,板肋猿背,力举千斤。一日,秦兵犯界,景公
引军马出迎,被秦兵杀败,引军赶来,围住在凤鸣山。公孙接用铁阕一条,约至
一百五十斤,杀入秦兵之内,秦兵十万,措手不及,救出景公。封为威远君。这
是齐国第三个行霸道的。这三个结为兄弟,誓说生死相托。三个不知文墨礼让,
在朝廷横行,视君臣如同草木。景公见三人上殿,如芒刺在背。
一日,楚国使中大夫靳尚前来本国求和。原来齐、楚二邦乃是邻国,二国交
兵二十余年,不曾解和。楚王乃命靳尚为使入见景公,奏曰:“齐、楚不和,交
兵岁久,民有倒悬之患。今特命臣入国讲和,永息刀兵。俺楚国襟三江而带五湖,
地方千里,粟支数年,足食足兵,可为上国。王可裁之,得名获利。”却说田、
顾、公孙三人大怒,叱靳尚曰:“量汝楚国何足道哉!吾三人亲提雄兵,将楚国
践为平地,人人皆死,个个不留。”喝靳尚下殿,教金瓜武士斩讫报来。阶下转
过一人,身长三尺八寸,眉浓目秀,齿白唇红,乃齐国丞相,姓晏,名婴,字平
仲。前来喝住武士,备问其祥。靳尚说了,晏子便教放了靳尚,先回本国,“吾
当亲至讲和。”乃上殿奏知景公。三人大怒曰:“吾欲斩之,汝何故放还本国?”
晏子曰:“岂不闻‘两国战争,不斩来使’?他独自到这里,擒住斩之,邻国知
道,万世笑端。晏婴不才,凭三寸舌,亲到楚国,令彼君臣,皆顿首谢罪于阶下,
尊齐为上国。并不用刀兵士马,此计若何?”三士怒发冲冠,皆叱曰:“汝乃黄
口侏儒小儿,国人无眼,命汝为相,擅敢乱开大口!吾三人有诛龙斩虎之威,力
敌万夫之勇,亲提精兵,平吞楚国。要汝何用?”景公曰:“丞相既出大言,必
有广学。且待入楚之后,若果获利,胜似兴兵。”三士曰:“且看侏儒小儿这回
为使,若折了我国家气概,回来时砍为肉泥!”三士出朝。景公曰:“丞相此行,
不可轻忽。”晏子曰:“主上放心。至楚邦,视彼君臣如土壤耳。”遂辞而行,
从者十余人跟随。
车马已至郢都,楚国臣宰奏知。君臣商议曰;“齐晏子乃舌辨之士,可定下
计策,先塞其口,令不敢来下说词。”君臣定计了,宣晏子入朝。晏子到朝门,
见金门不开,下面闸板止留半段,意欲令晏子低头钻入,以显他矮小辱之。晏子
望见下面便钻,从人急止之曰:“彼见丞相矮小,故以辱之,何中其计?”晏子
大笑曰:“汝等岂知之耶?吾闻人有人门,狗有狗窦。使于人,即当进人门;使
于狗,即当进狗窦。有何疑焉?”楚臣听之,火急开金门而接。晏子旁若无人,
昂然而入。
至殿下,礼毕,楚王问曰:“汝齐国地狭人稀乎?”晏子曰:“臣齐国东连
海岛,西跨魏秦,北拒赵燕,南吞吴楚;鸡鸣犬吠相闻,数千里不绝,安得为地
狭耶?”楚王曰:“地土虽阔,人物却少。”晏子曰:“臣国中人呵气如云,沸
汗如雨,行者摩肩,立者并迹,金银珠玉,堆积如山,安得人物稀少耶?”楚王
曰:“既然地广人稠,何故使一小儿来吾国中为使耶?”晏子答曰:“使于大国
者,则用大人;使于小国者,则当用小儿。因此特命晏婴到此。”楚王视臣下,
无言可答。请晏婴上殿,命座。侍臣进酒,晏子欣然畅饮,不以为意。
少刻,金瓜簇拥一人至筵前,其人口称冤屈。晏子视之,乃齐国带来从者,
问:“得何罪?”楚臣对曰:“来筵前作贼,盗酒器而出。被户尉所获,乃真赃
正犯也。”其人曰:“实不曾盗,乃户尉图赖。”晏子曰:“真赃正犯,尚敢抵
赖!速与吾牵出市曹斩之。”楚臣曰:“丞相远来,何不带诚实之人?令从者作
贼,其主岂不羞颜?”晏子曰:“此人自幼跟随,极知心腹。今日为盗,有何难
见?昔在齐国是个君子,今到楚国却为小人,乃风俗之所变也。吾闻江南洞庭有
一树,生一等果,其名曰橘。其色黄而香,其味甜而美。若将此树移于北方,结
成果木,乃名枳实。其色青而臭,其味酸而苦。名谓南橘北枳,便分两等,乃风
俗之不等也。以此推之,在齐不为盗,在楚为盗,更复何疑?”
楚王大惭,急离御座,拱手于晏子曰:“真乃贤士也!吾国中大小公卿,万
不及一。愿赐见教,一听严命。”晏子曰:“王上安坐,听臣一言。齐国中有三
士,皆万夫不当之勇,久欲起兵来吞楚国,吾力言不可,齐、楚不睦,苍生受害,
心何忍焉?今臣特来讲和,王上可亲诣齐国和亲,结为唇齿之邦,歃血为盟。若
邻国加兵,互相救应,永无侵扰,可保万年之基业。若不听臣,祸不远矣。非臣
相吓,愿王裁之。”王曰:“闻公之才,寡人情愿和亲。但所患者,齐三士皆无
仁义之人,吾不敢去。”晏子曰:“王上放心,臣愿保驾。聊施小计,教三士死
于大王之前,以绝两国之患。”楚王曰:“若三士俱亡,吾宁为小邦,年朝岁贡
而无怨。”晏子许之。楚王乃大设筵席,送令先去,随后收拾进献礼物而至。
晏子先使人归报,齐景公闻之大喜,令大小公卿:“尽随吾出郭迎接丞相。”
三士闻之转怒。晏子至,景公下车而迎。慰劳已毕,同载而回。齐国之人看者塞
途。晏子辞景公回府。次日入宫,见三士在阁下博戏,晏子进前施礼。三士亦不
回顾,傲忽之气,旁若无人。晏子侍立久之,方自退。入见景公,说三士如此无
礼。景公曰:“此三人如常带剑上殿,视吾如小儿,久必篡位矣。素欲除之,恨
力不及耳。”晏子曰:“主上宽心,来朝楚国君臣皆至,可大张御宴,待臣于筵
间略施小计,令三士皆自杀,何如?”景公曰:“计将安出?”晏子曰:“此三
人者皆一勇匹夫,并无谋略,若如此如此,祸必除矣。”景公喜。
次日,楚王引文武官僚百余员,车载金珠玩好之物,亲至朝门。景公请入,
楚王先下拜,景公忙答礼罢,二君分宾主而坐。楚王令群臣罗拜阶下,楚王拱手
伏罪曰:“二十年间,多有凶犯。今因丞相之言,特来请罪。薄礼上贡,望乞恕
纳。”齐景公谢讫,大设筵宴,二国君臣相庆。三士带剑立于殿下,昂昂自若。
晏子进退揖让,并不谄于三士。
酒至半酣,景公曰:“御园金桃已熟,可采来筵间食之。”须臾,一宫监金
盘内捧出五枚。齐王曰:“园中桃树,今岁止收五枚,味甜气香,与他树不同。
丞相捧杯进酒,以庆此桃。”上古之时,桃树难得,今园中有此五枚,为希罕之
物。晏子捧玉爵行酒,先进楚王。饮毕,食其一桃。又进齐王,饮毕,食其一桃。
齐王曰:“此桃非易得之物,丞相合二国和好,如此大功,可食一桃。”晏子跪
而食之,赐酒一爵。齐王曰:“齐、楚二国公卿之中,言其功勋大者,当食此桃。”
田开疆挺身而出,立于筵上而言曰:“昔从主公猎于桐山,力诛猛虎,其功若何?”
齐王曰:“擎王保驾,功莫大焉。”晏子慌忙进酒一爵,食桃一枚,归于班部。
顾冶子奋然便出,曰:“诛虎者未为奇,吾曾斩长蛟于黄河,救主上回故国,觑
洪波巨浪,如登平地,此功若何”?王曰:“此概世之功也,进酒赐桃,又何疑
哉?”晏子慌忙进酒赐桃。公孙接撩衣破步而出,曰:“吾曾于十万军中,手挥
铁阕,救主公出,军中无敢近者,此功若何?”齐王曰:“据卿之功,极天际地,
无可比者。争奈无桃可赐,赐酒一杯,以待来年。”晏子曰:“将军之功最大,
可惜言之太迟!以此无桃,掩其大功。”公孙接按剑而言曰:“诛龙斩虎,小可
事耳。吾纵横于十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力救主上,建立大功,反不能食桃,
受辱于两国君臣之前,为万代之耻笑,安有面目立于朝廷耶?”言讫,遂拔剑自
刎而死。田开疆大惊,亦拔剑而言曰:“我等微功而食桃,兄弟功大反不得食,
吾之羞耻,何日可脱?”言讫,自刎而死。顾冶子奋气大呼曰:“吾三人义同骨
肉,誓同生死;二人既亡,吾安能自活?”言讫,亦自刎而亡。晏子笑曰:“非
二桃不能杀三士,今已绝虑,吾计若何?”楚王下坐,拜伏而叹曰:“丞相神机
妙策,安敢不伏耶?自今以后,永尊上国,誓无侵犯。”齐王将三士敕葬于东门
外。
自此齐、楚连和,绝其士马,齐为霸国。晏子名扬万世,宣圣亦称其善。后
来诸葛孔明曾为《梁父吟》,单道此事,吟曰:“步出齐城门,遥望汤阴里;里
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冢?田疆顾冶氏。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理。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相国齐晏子。”又《满江红》词一篇,
古人单道此事,词云:
“齐景雄风,因习战、海滨<田攵>猎。正驱驰,忽逢猛兽,众皆惊绝。壮士开
疆能奋勇,双拳杀虎身流血。救君危,拜爵宠恩荣,真豪杰!
顾冶子,除妖孽;强秦战,公孙接。笑三人恃勇,在齐猖獗。只被晏婴施小
巧,二桃中计皆身灭。齐东门,累累有三坟,荒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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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24:11 | 查看全部
第二十六卷  沈小官一鸟害七命
第二十六卷  沈小官一鸟害七命
         
飞禽惹起祸根芽,七命相残事可嗟。奉劝世人须鉴戒,莫教儿女不当家。
话说大宋徽宗朝宣和三年,海宁郡武林门外北新桥下,有一机户,姓沈,名
昱,字必显,家中颇为丰足。娶妻严氏,夫妇恩爱。单生一子,取名沈秀,年长
一十八岁,未曾婚娶。其父专靠织造段匹为活。不想这沈秀不务本分生理,专好
风流闲耍,养画眉过日。父母因惜他一子,以此教训他不下。街坊邻里取他一个
浑名,叫做“沈鸟儿”。每日五更,提了画眉,奔入城中柳林里来拖画眉,不只
一日。忽至春末夏初,天气不暖不寒,花红柳绿之时。当日,沈秀侵晨起来,梳
洗罢,吃了些点心,打点笼儿,盛着个无比赛的画眉。这畜生:只除天上有,果
系世间无!将他各处去斗,俱斗他不过,成百十贯赢得。因此十分爱惜他,如性
命一般。做一个金漆笼儿,黄铜钩子,哥窑的水食罐儿,绿纱罩儿,提了在手,
摇摇摆摆,径奔入城,往柳林里去拖画眉。不想这沈秀一去,死于非命,好似:
猪羊进入宰生家,一步步来寻死路。
当时沈秀提了画眉,径到柳林里来,不意来得迟了些,众拖画眉的俱已散了,
净荡荡、黑阴阴,没一个人往来。沈秀独自一个,把画眉挂在柳树上,叫了一回。
沈秀自觉没情没绪,除了笼儿,正要回去。不想小肚子一阵疼,滚将上来,一块
儿蹲到在地上。原来沈秀有一件病在身上,叫做“主心馄饨”,一名“小肠疝气”,
每常一发一个小死。其日想必起得早些,况又来迟,众人散了,没些情绪,闷上
心来。这一次甚是发得凶,一跤倒在柳树边,有两个时辰不醒人事。
你道事有凑巧,物有偶然。这日有个箍桶的,叫做张公,挑着担儿,径往柳
林里穿过,褚家堂做生活。远远看见一个人,倒在树边,三步那做两步,近前歇
下担儿。看那沈秀,脸色腊查黄的,昏迷不醒;身边并无财物,止有一个画眉笼
儿,这畜生此时越叫得好听。所以一时见财起意,穷极计生,心中想道:“终日
括得这两分银子,怎地得快活?”只是这沈秀当死,这画眉见了张公,分外叫得
好。张公道:“别的不打紧,只这个画眉,少也值二三两银子。”便提在手,却
待要走。不意沈秀正苏醒,开眼见张公提着笼儿,要挣身子不起,只口里骂道:
“老忘八!将我画眉那里去?”张公听骂,“这小狗入的,忒也嘴尖!我便拿去,
他倘爬起赶来,我倒反吃他亏。一不做,二不休,左右是歹了。”却去那桶里,
取出一把削桶的刀来,把沈秀按住一勒。那湾刀又快,力又使得猛,那头早滚在
一边。张公也慌张了,东观西望,恐怕有人撞见。却抬头见一株空心杨柳树,连
忙将头提起,丢在树中。将刀放在桶内,笼儿挂在担上,也不去褚家堂做生活,
一道烟径走,穿街过巷,投一个去处。你道只因这个画眉,生生的害了几条性命?
正是: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当时张公一头走,一头心里想道:“我见湖州墅里客店内,有个客人,时常
要买虫蚁,何不将去卖与他?”一径望武林门外来。也是前生注定的劫数,却好
见三个客人,两个后生跟着,共是五人,正要收拾货物回去,却从门外进来,客
人俱是东京汴梁人。内中有个姓李,名吉,贩卖生药。此人平昔也好养画眉,见
这箍桶担上好个画眉,便叫:“张公,借看一看。”张公歇下担子,那客人看那
画眉,毛衣并眼,生得极好,声音又叫得好,心里爱它。便问张公:“你肯卖么?”
此时张公巴不得脱祸,便道:“客官,你出多少钱?”李吉转看转好,便道:
“与你一两银子。”张公自道着手了,便道:“本不当计较,只是爱者如宝,添
些便罢。”那李吉取出三块银子,秤秤看,到有一两二钱,道:“也罢。”递与
张公。张公接过银子,看一看,将来放在荷包里,将画眉与了客人,别了便走。
口里道:“发脱得这祸根,也是好事了。”不上街做生理,一直奔回家去,心中
也自有些不爽利。正是:作恶恐遭天地责,欺心犹怕鬼神知。
原来张公正在涌金门城脚下住,止婆老两口儿,又无儿子。婆儿见张公回来,
便道:“篾子一条也不动,缘何又回来得早?有甚事干?”张公只不答应,挑着
担子,径入门歇下,转身关上大门。道:“阿婆,你来,我与你说话。恰才如此
如此,谋得这一两二钱银子,与你权且快活使用。”两口儿欢天喜地。不在话下。
却说柳林里无人来往,直至巳牌时分,两个挑粪庄家,打从那里过。见了这
没头尸首挡在地上,吃了一惊,声张起来。当坊里甲邻佑,一时嚷动。本坊申呈
本县,本县申府。次日,差官吏、仵作人等,前来柳阴里,检验得浑身无些伤痕,
只是无头,又无苦主。官吏回覆本府,本府差应捕挨获凶身。城里城外,纷纷乱
嚷。
却说沈秀家,到晚不见他回来,使人去各处寻不见。天明,央人入城寻时,
只见湖洲墅嚷道:“柳林里杀死无头尸首。”沈秀的娘听得说,想道:“我的儿
子昨日入城拖画眉,至今无寻他处,莫不得是他?”连叫丈夫:“你必须自进城
打听。”沈昱听了一惊,慌忙自奔到柳林里。看了无头尸首,仔细定睛,上下看
了衣服,却认得是儿子,大哭起来。本坊里甲道:“苦主有了,只无凶身。”其
时,沈昱径到临安府告说:“是我的儿子。昨日五更入城拖画眉,不知怎的被人
杀了。望老爷做主!”本府发放各处应捕及巡捕官,限十日内要捕凶身着。
沈昱具棺木盛了尸首,放在柳林里。一径回家,对妻说道:“是我儿子,被
人杀了,只不知将头何处去了。我已告过本府,本府着捕人各处捉获凶身。我且
自买棺木盛了。此事如何是好?”严氏听说,大哭起来,一交跌倒。不知五脏何
如,先见四肢不举。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气似三更油尽灯。当时众人灌汤,
救得苏醒。哭道:“我儿日常不听好人之言,今日死无葬身之地。我的少年的儿,
死得好苦!谁想我老来无靠!”说了又哭,哭了又说,茶饭不吃。丈夫再三苦劝,
只得勉强。过了半月,并无消息。沈昱夫妻二人商议:“儿子平昔不依教训,致
有今日祸事,吃人杀了,没捉获处,也只得没奈何,但得全尸也好。不若写个帖
子,告禀四方之人,倘得见头,全了尸首,待后又作计较。”二人商议已定,连
忙便写了几张帖子,满城去贴。上写:“告知四方君子:如有寻获得沈秀头者,
情愿赏钱一千贯;捉得凶身者,愿赏钱二千贯。”将此情告知本府,本府亦限捕
人寻获,亦出告示道:“如有人寻得沈秀头者,官给赏钱五百贯;如捉获凶身者,
赏钱一千贯。”告示一出,满城哄动。不题。
且说南高峰脚下,有一个极贫老儿,姓黄,浑名叫做黄老狗。一生为人鲁拙,
抬轿营生。老来双目不明,止靠两个儿子度日。大的叫做大保,小的叫做小保。
父子三人,正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巴巴急急,口食不敷。一日,黄老狗叫大
保、小保到来,“我听得人说,甚么财主沈秀吃人杀了,没寻头处。今出赏钱,
说有人寻得头者,本家赏钱一千贯,本府又给赏五百贯。我今叫你两个,别无话
说。我今左右老了,又无用处,又不看见,又没趁钱。做我着,教你两个发迹快
活!你两个今夜将我的头割了,埋在西湖水边。过了数日,待没了认色,却将去
本府告赏,共得一千五百贯钱,却强似今日在此受苦。此计大妙,不宜迟;倘被
别人先做了,空折了性命。”只因这老狗失志,说了这几句言语;况兼两个儿子,
又是愚蠢之人,不省法度的。正是:口是祸之门,舌是斩身刀;闭口深藏舌,安
身处处牢。当时两个出到外面商议。小保道:“我爷设这一计,大妙!便是做主
将元帅,也没这计策。好便好了,只是可惜没了一个爷。”大保做人又狠又呆,
道:“看他左右只在早晚要死,不若趁这机会杀了,去山下掘个坑埋了,又无踪
迹,那里查考?这个叫做‘趁汤推’,又唤做‘一抹光’。天理人心,又不是我
们逼他,他自叫我们如此如此。”小保道:“好倒好,只除等睡熟了,方可动手。”
二人计较已定,却去东奔西走,赊得两瓶酒来。爷子三人,吃得大醉,东倒
西歪。一觉直到三更,两人爬将起来,看那老子正齁齁睡着。大保去灶前摸了把
厨刀,去爷的项上一勒,早把这颗头割下了。连忙将破衣包了,放在床边。便去
山脚下掘个深坑,扛去埋了。也不等天明,将头去南屏山藕花居湖边浅水处埋了。
过半月入城,看了告示,先走到沈昱家报说道:“我二人昨日因捉虾鱼,在
藕花居边,看见一个人头,想必是你儿子头。”沈昱见说道:“若果是,便赏你
一千贯钱,一分不少。”便去安排酒饭吃了,同他两个径到南屏山藕花居湖边。
浅土隐隐盖着一头,提起看时,水浸多日,澎涨了,也难辨别,想必是了。若不
是时,那里又有这个人头在此?沈昱便把手帕包了,一同两个,径到府厅告说:
“沈秀的头有了。”知府再三审问,二人答道:“因捉虾鱼,故此看见,并不晓
别项情由。”本府准信,给赏五百贯。二个领了,便同沈昱将头到柳林里,打开
棺木,将头凑在项上,依旧钉了,就同二人回家。严氏见说儿子头有了,心中欢
喜,随即安排酒饭,管待二人,与了一千贯赏钱。二人收了,作别回家。便造房
屋,买农具家生。二人道:“如今不要似前抬轿。我们勤力耕种,挑卖山柴,也
可度日。”不在话下。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过了数月,官府也懈了,
日远日疏,俱不题了。
却说沈昱是东京机户,轮该解段匹到京。待各机户段匹完日,到府领了解批,
回家分付了家中事务起身。此一去,只因沈昱看见了自家虫蚁,又屈害了一条性
命。正是:非理之财莫取,非理之事莫为;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随。
却说沈昱在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只一日,来到东京。把段匹一一交
纳过了,取了批回,心下思量:“我闻京师景致,比别处不同,何不闲看一遭?
也是难逢难遇之事。”其名山胜概,庵观寺院,出名的所在,都走了一遭。偶然
打从御用监禽鸟房门前经过,那沈昱心中是爱虫蚁的,意欲进去一看。因门上用
了十数个钱,得放进去闲看。只听得一个画眉,十分叫得巧好,仔细看时,正是
儿子不见的画眉!那画眉见了沈昱眼熟,越发叫得好听,又叫又跳,将头颠沈昱
数次。沈昱见了,想起儿子,千行泪下,心中痛苦,不觉失声叫起屈来,口中只
叫得:“有这等事?”那掌管禽鸟的校尉喝道:“这厮好不知法度!这是什么所
在?如此大惊小怪起来?”
沈昱痛苦难伸,越叫得响了。那校尉恐怕连累自己,只得把沈昱拿了,送到
大理寺。大理寺官便喝道:“你是那里人,敢进内御用之处,大惊小怪?有何冤
屈之事,好好直说,便饶你罢。”沈昱就把儿子拖画眉被杀情由,从头诉说了一
遍。大理寺官听说,呆了半晌,想:“这禽鸟是京民李吉进贡在此,缘何有如此
一节隐情?”便差人火速捉拿李吉到官,审问道:“你为何在海宁郡将他儿子谋
杀了,却将他的画眉来此进贡?一一明白供招,免受刑罚。”李吉道:“先因往
杭州买卖,行至武林门里,撞见一个箍桶的,担上挂着这个画眉。是吉因见他叫
得巧,又生得好,用价一两二钱,买将回来。因他好巧,不敢自用,以此进贡上
用,并不知人命情由。”勘官问道:“你却赖与何人!这画眉就是实迹了,实招
了罢。”李吉再三哀告道:“委的是问个箍桶的老儿买的,并不知杀人情由,难
以屈招。”勘官又问:“你既是问老儿买的,那老儿姓甚名谁?那里人氏?供得
明白,我这里行文拿来,问理得实,即便放你。”李吉道:“小人是路上逢着买
的,实不知姓名,那里人氏。”勘官骂道:“这便是含糊了,将此人命推与谁偿?
据这画眉,便是实迹,这厮不打不招!”再三拷打,打得皮开肉绽。李吉痛苦不
过,只得招做“因见画眉生得好巧,一时杀了沈秀,将头抛弃”情由。遂将李吉
送下大牢监候。大理寺官具本奏上朝廷,圣旨道:“李吉委的杀死沈秀,画眉见
存,依律处斩。”将画眉给还沈昱,又给了批回,放还原籍,将李吉押发市曹斩
首。正是:老龟煮不烂,移祸于枯桑。
当时恰有两个同与李吉到海宁郡来做买卖的客人,蹀躞不下:“有这等冤屈
事!明明是买的画眉。我欲待替他申诉,争奈卖画眉的人虽认得,我亦不知其姓
名,况且又在杭州。冤倒不辩得,和我连累了,如何出豁?只因一个畜生,明明
屈杀了一条性命。除我们不到杭州,若到,定要与他讨个明白。”也不在话下。
却说沈昱收拾了行李,带了画眉,星夜奔回。到得家中,对妻说道:“我在
东京替儿讨了命了。”严氏问道:“怎生得来?”沈昱把在内监见画眉一节,从
头至尾,说了一遍。严氏见了画眉,大哭了一场,睹物伤情,不在话下。
次日,沈昱提了画眉,本府来销批。将前项事情,告诉了一遍。知府大喜道:
“有这等巧事。”正是:劝君莫作亏心事,古往今来放过谁?休说人命关天,岂
同儿戏!知府发放道:“既是凶身获着斩首,可将棺木烧化。”沈昱叫人将棺木
烧了,就撒了骨殖。不在话下。
却说当时同李吉来杭州卖生药的两个客人,一姓贺,一姓朱,有些药材,径
到杭州湖墅客店内歇下,将药材一一发卖讫。当为心下不平,二人径入城来,探
听这个箍桶的人。寻了一日,不见消耗。二人闷闷不已,回归店中歇了。次日,
又进城来,却好遇见一个箍桶的担儿。二人便叫住道:“大哥,请问你,这里有
一个箍桶的老儿,这般这般模样,不知他姓甚名谁,大哥你可认得么?”那人便
道:“客官,我这箍桶行里,止有两个老儿:一个姓李,住在石榴园巷内;一个
姓张,住在西城脚下。不知那一个是?”二人谢了,径到石榴园来寻。只见李公
正在那里劈篾,二人看了,却不是他。又寻他到西城脚下,二人来到门首,便问:
“张公在么?”张婆道:“不在,出去做生活去了。”二人也不打话,一径且回。
正是未牌时分,二人走不上半里之地,远远望见一个箍桶担儿来。有分直教
此人偿了沈秀的命,明白了李吉的事。正是:恩义广施,人生何处不相逢?冤仇
莫结,路逢狭处难回避。其时,张公望南回来,二人朝北而去,却好劈面撞见。
张公不认得二人,二人却认得张公,便拦住问道:“阿公高姓?”张公道:“小
人姓张。”又问道:“莫非是在西城脚下住的?”张公道:“便是,问小人有何
事干?”二人便道:“我店中有许多生活要箍,要寻个老成的做,因此问你。你
如今那里去?”张公道:“回去。”三人一头走,一头说,直走到张公门首。张
公道:“二位请坐吃茶。”二人道:“今日晚了,明日再来。”张公道:“明日
我不出去了,专等,专等。”
二人作别,不回店去,径投本府首告。正是本府晚堂,直入堂前跪下,把沈
昱认画眉一节,李吉被杀一节,撞见张公买画眉一节,一一诉明。“小人两个不
平,特与李吉讨命,望老爷细审张公,不知恁地得画眉?”府官道:“沈秀的事,
俱已明白了,凶身已斩了,再有何事?”二人告道:“大理寺官不明,只以画眉
为实;更不说来历,将李吉明白屈杀了。小人路见不平,特与李吉讨命。如不是
实,怎敢告扰?望乞怜悯做主。”知府见二人告得苦切,随即差捕人连夜去捉张
公。好似: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猛虎啖羊羔。
其夜,众公人奔到西城脚下,把张公背剪绑了,解上府去,送大牢内监了。
次日,知府升堂,公人于牢中取出张公跪下。知府道:“你缘何杀了沈秀,反将
李吉偿命?今日事露,天理不容!”喝令:“好生打着。”直落打了三十下,打
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再三拷打,不肯招承。两个客人并两个伴当齐说:“李
吉便死了,我四人见在,眼同将一两二钱银子,买你的画眉,你今推却何人?你
若说不是你,你便说这画眉从何来?实的虚不得,支吾有何用处?”张公犹自抵
赖。知府大喝道:“画眉是真赃物,这四人是真证见,若再不招,取夹棍来夹起。”
张公惊慌了,只得将前项盗取画眉,勒死沈秀一节,一一供招了。知府道:“那
头彼时放在那里?”张公道:“小人一时心慌,见侧边一株空心柳树,将头丢在
中间,随提了画眉,径出武林门来。偶撞见三个客人,两个伴当,问小人买了画
眉,得银一两二钱,归家用度。所供是实。”知府令张公画了供;又差人去拘沈
昱,一同押着张公,到于柳林里寻头。哄动街市上之人无数,一齐都到柳林里来
看寻头。只见果有一株空心柳树,众人将锯放倒,众人发一声喊,果有一个人头
在内。提起看时,端然不动。沈昱见这头,定睛一看,认得是儿子的头,大哭起
来,昏迷倒地,半晌方醒,遂将帕子包了。押着张公,径上府去。知府道:“既
有了头,情真罪当。取具大枷枷了,脚鐐手杻钉了,押送死囚牢里,牢固监候。”
知府又问沈昱道:“当时那两个黄大保、小保,又那里得这人头来请赏?事
有可疑。今沈秀头又有了,那头却是谁人的?”随即差捕人去拿黄大保兄弟二人,
前来审问来历。沈昱跟同公人,径到南山黄家,捉了弟兄两个,押到府厅,当厅
跪下。知府道:“杀了沈秀的凶身,已自捉了;沈秀的头,见已追出。你弟兄二
人谋死何人,将头请赏?一一承招,免得吃苦。”大保、小保被问,口隔心慌,
答应不出。知府大怒,喝令吊起拷打半日,不肯招承。又将烧红烙铁烫他,二人
熬不过死去。将水喷醒,只得口吐真情。说道:“因见父亲年老,有病伶仃,一
时不合将酒灌醉,割下头来,埋在西湖藕花居水边,含糊请赏。”知府道:“你
父亲尸骸埋在何处?”两个道:“就埋在南高峰脚下。”当时押发二人到彼,掘
开看时,果有没头尸骸一副,埋藏在彼。依先押二人到于府厅,回话道:“南山
脚下,浅土之中,果有没头尸骸一副。”知府道:“有这等事!真乃逆天之事!
世间有这等恶人,口不欲说,耳不欲闻,笔不欲书,就一顿打死他倒干净,此恨
怎的消得?”喝令手下不要计数,先打一会,打得二人死而复醒者数次。讨两面
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里,牢固监候。沈昱并原告人,宁家听候。
随即具表申奏,将李吉屈死情由奏闻。奉圣旨:“着刑部及都察院,将原问
李吉大理寺官,好生勘问,随贬为庶人,发岭南安置。李吉平人屈死,情实可矜,
着官给赏钱一千贯,除子孙差役。张公谋财故杀,屈害平人,依律处斩,加罪凌
迟,剐割二百四十刀,分尸五段。黄大保、小保,贪财杀父,不分首从,俱各凌
迟处死,剐二百四十刀,分尸五段,枭首示众。”正是: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
举意早先知。劝君莫作亏心事,古往今来放过谁?
一日,文书到府,差官吏、仵作人等,将三人押赴木驴上,满城号令三日,
律例凌迟分尸,枭首示众。其时张婆听得老儿要剐,来到市曹上,指望见一面。
谁想仵作见了行刑牌,各人动手碎剐,其实凶险!惊得婆儿魂不附体,折身便走。
不想被一绊,跌得重了,伤了五脏,回家身死。正是:积善逢善,积恶逢恶;仔
细思量,天地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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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24:25 | 查看全部
第二十七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第二十七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枝在墙东花在西,自从落地任风吹。枝无花时还再发,花若离枝难上枝。
这四句,乃昔人所作《弃妇词》。言妇人之随夫,如花之附于枝。枝若无花,
逢春再发;花若离枝,不可复合。劝世上妇人,事夫尽道,同甘同苦,从一而终;
休得慕富嫌贫,两意三心,自贻后悔。
且说汉朝一个名臣,当初未遇时节,其妻有眼不识泰山,弃之而去;到后来,
悔之无及。你说那名臣何方人氏?姓甚名谁?那名臣姓朱,名买臣,表字翁子,
会稽郡人氏。家贫未遇,夫妻二口,住于陋巷蓬门。每日,买臣向山中砍柴,挑
至市中,卖钱度日。性好读书,手不释卷,肩上虽挑却柴担,手里兀自擒着书本,
朗诵咀嚼,且歌且行。市人听惯了,但闻读书之声,便知买臣挑柴担来了;可怜
他是个儒生,都与他买。更兼买臣不争价钱,凭人估值,所以他的柴比别人容易
出脱。一般也有轻薄少年及儿童之辈,见他又挑柴,又读书,三五成群,把他嘲
笑戏侮,买臣全不为意。
一日,其妻出门汲水,见群儿随着买臣柴担,拍手共笑,深以为耻。买臣卖
柴回来,其妻劝道:“你要读书,便休卖柴;要卖柴,便休读书。许大年纪,不
痴不颠,却做出恁般行径,被儿童笑话,岂不羞死!”买臣答道:“我卖柴以救
贫贱,读书以取富贵,各不相妨,由他笑话便了。”其妻笑道:“你若取得富贵
时,不去卖柴了。自古及今,那见卖柴的人做了官?却说这没把鼻的话!”买臣
道:“富贵贫贱,各有其时。有人算我八字,到五十岁上,必然发迹。常言海水
不可斗量,你休料我。”其妻道:“那算命先生,见你痴颠模样,故意耍笑你,
你休听信。到五十岁时,连柴担也挑不动,饿死是有分的,还想做官?除是阎罗
王殿上,少个判官,等你去做!”买臣道:“姜太公八十岁,尚在渭水钓鱼。遇
了周文王,以后车载之,拜为尚父。本朝公孙弘丞相,五十九岁上还在东海牧豕。
整整六十岁,方才际遇今上,拜将封侯。我五十岁上发迹,比甘罗虽迟,比那两
个还早,你须耐心等去。”
其妻道:“你休得攀今吊古。那钓鱼、牧豕的,胸中都有才学;你如今读这
几句死书,便读到一百岁,只是这个嘴脸,有甚出息?晦气做了你老婆!你被儿
童耻笑,连累我也没脸皮。你不听我言,抛却书本,我决不跟你终身。各人自去
走路,休得两相担误了。”买臣道:“我今年四十三岁了,再七年,便是五十。
前长后短,你就等耐,也不多时。直恁薄情,舍我而去,后来须要懊悔!”其妻
道:“世不少甚挑柴担的汉子,懊悔甚么来?我若再守你七年,连我这骨头不知
饿死于何地了。你倒放我出门,做个方便,活了我这条性命。”买臣见其妻决意
要去,留他不住,叹口气道:“罢,罢!只愿你嫁得丈夫,强似朱买臣的便好。”
其妻道:“好歹强似一分儿。”说罢,拜了两拜,欣然出门而去,头也不回。买
臣感慨不已,题诗四句于壁上云:“嫁犬逐犬,嫁鸡逐鸡;妻自弃我,我不弃妻。”
买臣到五十岁时,值汉武帝下诏求贤。买臣到西京上书,待诏公车。同邑人
严助荐买臣之才。天子知买臣是会稽人,必知本土民情利弊,即拜为会稽太守,
驰驿赴任。会稽长吏闻新太守将到,大发人夫,修治道路。买臣妻的后夫亦在役
中,其妻蓬头跣足,随伴送饭。见太守前呼后拥而来,从旁窥之,乃故夫朱买臣
也。买臣在车中,一眼瞧见,还认得是故妻,遂使人招之,载于后车。到府第中,
故妻羞惭无地,叩头谢罪。买臣教请他后夫相见。不多时,后夫唤到,拜伏于地,
不敢仰视。买臣大笑,对其妻道:“似此人,未见得强似我朱买臣也。”其妻再
三叩谢,自悔有眼无珠,愿降为婢妾,伏事终身。买臣命取水一桶,泼于阶下,
向其妻说道:“若泼水可复收,则汝亦可复合。念你少年结发之情,判后园隙地,
与汝夫妇耕种自食。”其妻随后夫走出府第,路人都指着说道:“此即新太守夫
人也。”于是羞极无颜,到于后园,遂投河而死。有诗为证:
漂母尚知怜饿士,亲妻忍得弃贫儒!早知覆水难收取,悔不当初任读书。
又有一诗,说欺贫重富,世情皆然,不止一买臣之妻也。诗曰:
尽看成败说高低,谁识蛟龙在污泥?莫怪妇人无法眼,普天几个负羁妻?
这个故事,是妻弃夫的。如今再说一个夫弃妻的,一般是欺贫重富,背义忘
恩,后来徒落得个薄幸之名,被人讲论。
话说故宋绍兴年间,临安虽然是个建都之地,富庶之乡,其中乞丐的,依然
不少。那丐户中有个为头的,名曰“团头”,管着众丐。众丐叫化得东西来时,
团头要收他日头钱。若是雨雪时,没处叫化,团头却熬些稀粥,养活这伙丐户。
破衣破袄,也是团头照管。所以这伙丐户,小心低气,服着团头,如奴一般,不
敢触犯。那团头见成收些常例钱,一般在众丐户中放债盘利。若不嫖不赌,依然
做起大家事来。他靠此为生,一时也不想改业。只是一件,团头的名儿不好。随
你挣得有田有地,几代发迹,终是个叫化头儿,比不得平等百姓人家。出外没人
恭敬,只好闭着门,自屋里做大。虽然如此,若数着“良贱”二字,只说娼、优、
隶、卒,四般为贱流,到数不着那乞丐。看来乞丐只是没钱,身上却无疤瘢。假
如春秋时伍子胥逃难,也曾吹箫于吴市中乞食;唐时郑元和做歌郎,唱莲花落,
后来富贵发达,一床锦被遮盖:这都是叫化中出色的。可见此辈虽然被人轻贱,
到不比娼、优、隶、卒。
闲话休题。如今且说杭州城中一个团头,姓金,名老大,祖上到他,做了七
代团头了。挣得个完完全全的家事,住的有好房子,种的有好田园,穿的有好衣,
吃的有好食,真个廒多积粟,囊有余钱,放债使婢,虽不是顶富,也是数得着的
富家了。那金老大有志气,把这团头让与族人金癞子做了,自己见成受用,不与
这伙丐户歪缠。然虽如此,里中口顺,还只叫他是团头家,其名不改。金老大年
五十余,丧妻无子,止存一女,名唤玉奴。那玉奴生得十分美貌,怎见得?有诗
为证:“无瑕堪比玉,有态欲羞花。只少宫妆扮,分明张丽华。”金老大爱此女
如同珍宝,从小教他读书识字,到十五六岁时,诗赋俱通,一写一作,信手而成。
更兼女工精巧,亦能调筝弄管,事事伶俐。金老大倚着女儿才貌,立心要将他嫁
个士人。论来就名门旧族中,急切要这一个女子,也是少的;可恨生于团头之家,
没人相求。若是平常经纪人家,没前程的,金老大又不肯扳他了。因此高低不就,
把女儿直捱到一十八岁,尚未许人。
偶然有个邻翁来说:“太平桥下有个书生,姓莫名稽,年二十岁,一表人才,
读书饱学。只为父母双亡,家贫未娶。近日考中,补上太学生,情愿入赘人家。
此人正与令爱相宜,何不招之为婿?”金老大道:“就烦老翁作伐,何如?”邻
翁领命,径到太平桥下,寻那莫秀才,对他说了:“实不相瞒,祖宗曾做个团头
的,如今久不做了。只贪他好个女儿,又且家道富足,秀才若不弃嫌,老汉即当
玉成其事。”莫稽口虽不语,心下想道:“我今衣食不周,无力婚娶,何不俯就
他家,一举两得?也顾不得耻笑。”乃对邻翁说道:“大伯所言虽妙,但我家贫
乏聘,如何是好?”邻翁道:“秀才但是允从,纸也不费一张,都在老汉身上。”
邻翁回覆了金老大。择个吉日,金家到送一套新衣穿着,莫秀才过门成亲。莫稽
见玉奴才貌,喜出望外,不费一钱,白白的得了个美妻;又且丰衣足食,事事称
怀。就是朋友辈中,晓得莫稽贫苦,无不相谅,到也没人去笑他。
到了满月,金老大备下盛席,教女婿请他同学会友饮酒,荣耀自家门户。一
连吃了六七日酒,何期恼了族人金癞子。那癞子也是一班正理,他道:“你也是
团头,我也是团头,只你多做了几代,挣得钱钞在手。论起祖宗一脉,彼此无二。
侄女玉奴招婿,也该请我吃杯喜酒。如今请人做满月,开宴六七日,并无三寸长、
一寸阔的请帖儿到我。你女婿做秀才,难道就做尚书、宰相?我就不是亲叔公?
坐不起凳头?直恁不觑人在眼里!我且去蒿恼他一场,教他大家没趣!”叫起五
六十个丐户,一齐奔到金老大家里来。但见:开花帽子,打结衫儿。旧度片对着
破毡条,短竹根配着缺糙碗。叫爹叫娘叫财主,门前只见喧哗;弄蛇弄狗弄猢猻,
口内各呈伎俩。敲板唱杨花,恶声聒耳;打砖搽粉脸,丑态逼人。一班泼鬼聚成
群,便是钟馗收不得。金老大听得闹吵,开门看时,那金癞子领着众丐户,一拥
而入,嚷做一堂。癞子径奔席上,拣好酒好食只顾吃,口里叫道:“快教侄婿夫
妻来拜见叔公!”唬得众秀才站脚不住,都逃席去了;连莫稽也随着众朋友躲避。
金老大无可奈何,只得再三央告道:“今日是我女婿请客,不干我事!改日专治
一杯,与你陪话。”又将许多钱钞分赏众丐户,又抬出两瓮好酒和些活鸡、活鹅
之类,教众丐户送去癞子家,当个折席。直乱到黑夜,方才散去。玉奴在房中气
得两泪交流。这一夜,莫稽在朋友家借宿,次早方回。金老大见了女婿,自觉出
丑,满面含羞,莫稽心中未免也有三分不乐,只是大家不说出来。正是:哑子尝
黄柏,苦味自家知。
却说金玉奴只恨自己门风不好,要挣个出头,乃劝丈夫刻苦读书。凡古今书
籍,不惜价钱,买来与丈夫看;又不吝供给之费,请人会文会讲;又出资财,教
丈夫结交延誉。莫稽由此才学日进,名誉日起。二十三岁发解,连科及第。这日,
琼林宴罢,乌帽宫袍,马上迎归。将到丈人家里,只见街坊上一群小儿争先来看,
指道:“金团头家女婿做了官也。”莫稽在马上听得此言,又不好揽事,只得忍
耐。见了丈人,虽然外面尽礼,却包着一肚气忿气,想道:“早知有今日富贵,
怕没王侯贵戚招赘成婚?却拜个团头做岳丈,可不是终身之玷!养出儿女来,还
是团头的外孙,被人传作话柄。如今事已如此,妻又贤慧,不犯七出之条,不好
决绝得。正是事不三思,终有后悔。”为此心中怏怏,只是不乐。玉奴几遍问而
不答,正不知甚么意故。好笑那莫稽,只想着今日富贵,却忘了贫贱的时节,把
老婆资助成名一段功劳,化为春水,这是他心术不端处。
不一日,莫稽谒选,得授无为军司户。丈人治酒送行,此时众丐户,料也不
敢登门闹吵了。喜得临安到无为军,是一水之地。莫稽领了妻子,登舟起任。行
了数日,到了采石江边,维舟北岸。其夜月明如昼,莫稽睡不能寐,穿衣而起,
坐于船头玩月。四顾无人,又想起团头之事,闷闷不悦。忽然动一个恶念:“除
非此妇身死,另娶一人,方免得终身之耻。”心生一计,走进船舱,哄玉奴起来
看月华。玉奴已睡了,莫稽再三逼他起身。玉奴难逆丈夫之意,只得披衣,走至
马门口,舒头望月。被莫稽出其不意,牵出船头,推堕江中,悄悄唤起舟人,分
付:“快开船前去,重重有赏!不可迟慢。”舟子不知明白,慌忙撑篙荡浆,移
舟于十里之外。住泊停当,方才说:“适间奶奶因玩月堕水,捞救不及了。”却
将三两银子,赏与舟人为酒钱。舟人会意,谁敢开口?船中虽跟得有几个蠢婢子,
只道主母真个堕水,悲泣了一场,丢开了手。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只为团头号不香,忍因得意弃糟糠。天缘结发终难解,赢得人呼薄幸郎。
你说事有凑巧!莫稽移船去后,刚刚有个淮西转运使许德厚,也是新上任的,
泊舟于采石北岸,正是莫稽先前推妻坠水处。许德厚和夫人推窗看月,开怀饮酒,
尚未曾睡。忽闻岸上啼哭,乃是妇人声音,其声哀怨,好生不忍。忙呼水手打看,
果然是个单身妇人,坐于江岸。便教唤上船来,审其来历。原来此妇正是无为军
司户之妻金玉奴。初坠水时,魂飞魄荡,已拚着必死。忽觉水中有物,托起两足,
随波而行,近于江岸。玉奴挣紥上岸,举目看时,江水茫茫,已不见了司户之船,
才悟道丈夫贵而忘贱,故意欲溺死故妻,别图良配。如今虽得了性命,无处依栖,
转思苦楚,以此痛哭。见许公盘问,不免从头至尾,细说一遍。说罢,哭之不已。
连许公夫妇都感伤堕泪,劝道:“汝休得悲啼,肯为我义女,再作道理。”玉奴
拜谢。许公分付夫人取干衣替他通身换了,安排他后舱独宿。教手下男女都称他
小姐,又分付舟人,不许泄漏其事。
不一日,到淮西上任。那无为军正是他所属地方,许公是莫司户的上司,未
免随班参谒。许公见了莫司户,心中想道:“可惜一表人才,干恁般薄幸之事。”
约过数月,许公对僚属说道:“下官有一女,颇有才貌,年已及笄,欲择一佳婿
赘之。诸君意中,有其人否?”众僚属都闻得莫司户青年丧偶,齐声荐他才品非
凡,堪作东床之选。许公道:“此子吾亦属意久矣,但少年登第,心高望厚,未
必肯赘吾家。”众僚属道:“彼出身寒门,得公收拔,如蒹葭倚玉树,保幸如之,
岂以入赘为嫌乎?”许公道:“诸君既酌量可行,可与莫司户言之。但云出自诸
君之意,以探其情,莫说下官,恐有妨碍。”众人领命,遂与莫稽说知此事,要
替他做媒。莫稽正要攀高,况且联姻上司,求之不得,便欣然应道:“此事全仗
玉成,当效衔结之报。”众人道:“当得,当得。”随即将言回复许公。许公道:
“虽承司户不弃,但下官夫妇,钟爱此女,娇养成性,所以不舍得出嫁。只怕司
户少年气概,不相饶让;或致小有嫌隙,有伤下官夫妇之心。须是预先讲过,凡
事容耐些,方敢赘入。”众人领命,又到司户处传话,司户无不依允。此时司户
不比做秀才时节,一般用金花彩币为纳聘之仪,选了吉期,皮松骨痒,整备做转
运使的女婿。
却说许公先教夫人与玉奴说:“老相公怜你寡居,欲重赘一少年进士,你不
可推阻。”玉奴答道:“奴家虽出寒门,颇知礼数。既与莫郎结发,从一而终。
虽然莫郎嫌贫弃贱,忍心害理,奴家各尽其道,岂肯改嫁,以伤妇节?”言毕,
泪如雨下。夫人察他志诚,乃实说道:“老相公所说少年进士,就是莫郎。老相
公恨其薄幸,务要你夫妻再合。只说有个亲生女儿,要招赘一婿,却教众僚属与
莫郎议亲,莫郎欣然听命,只今晚入赘吾家。等他进房之时,须是如此如此,与
你出这口呕气。”玉奴方才收泪,重匀粉面,再整新妆,打点结亲之事。到晚,
莫司户冠带齐整,帽插金花,身披红锦,跨着雕鞍骏马,两班鼓乐前导,众僚属
都来送亲。一路行来,谁不喝采!正是:鼓乐喧阗白马来,风流佳婿实奇哉!团
头喜换高门眷,采石江边未足哀。
是夜,转运司铺毡结彩,大吹大擂,等候新女婿上门。莫司户到门下马,许
公冠带出迎,众官僚都别去。莫司户直入私宅,新人用红帕覆首,两个养娘扶将
出来。掌礼人在槛外喝礼,双双拜了天地,又拜了丈人、丈母,然后交拜。礼毕,
送归洞房,做花烛筵席。莫司户此时心中,如登九霄云里,欢喜不可形容。仰着
脸,昂然而入。才跨进房门,忽然两边门侧里,走出七八个老妪、丫鬟,一个个
手执篱竹细棒,劈头劈脑打将下来,把纱帽都打脱了,肩背上棒如雨下,打得叫
喊不迭,正没想一头处。莫司户被打,慌做一堆蹭倒,只得叫声:“丈人,丈母,
救命!”只听房中娇声宛转,分付道:“休打杀薄情郎,且唤来相见。”众人方
才住手。七八个老妪、丫鬟,扯耳朵,拽胳膊,好似六贼戏弥陀一般,脚不点地,
拥到新人面前。司户口中还说道:“下官何罪?”开眼看时,画烛辉煌,照见上
边端端正正坐着个新人,不是别人,正是故妻金玉奴。莫稽此时魂不附体,乱嚷
道:“有鬼!有鬼!”众人都笑起来。
只见许公自外而入,叫道:“贤婿休疑,此乃吾采石江头所认之义女,非鬼
也。”莫稽心头方才住了跳,慌忙跪下,拱手道:“我莫稽知罪了,望大人包容
之。”许公道:“此事与下官无干,只吾女没说话就罢了。”玉奴唾其面,骂道:
“薄幸贼!你不记宋弘有言: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当初你空手赘
入吾门,亏得我家资财,读书延誉,以致成名,侥幸今日。奴家亦望夫荣妻贵,
何期你忘恩负本,就不念结发之情,恩将仇报,将奴推堕江心。幸然天天可怜,
得遇恩爹提救,收为义女。倘然葬江鱼之腹,你别娶新人,于心何忍?今日有何
颜面,再与你完聚?”说罢,放声而哭,千薄幸,万薄幸,骂不住口。莫稽满面
羞惭,闭口无言,只顾磕头求恕。
许公见骂得勾了,方才把莫稽扶起,劝玉奴道:“我儿息怒。如今贤婿悔罪,
料然不敢轻慢你了。你两个虽然旧日夫妻,在我家只算新婚花烛。凡事看我之面,
闲言闲语,一笔都勾罢。”又对莫稽说道:“贤婿,你自家不是,休怪别人。今
宵只索忍耐,我教你丈母来解劝。”说罢,出房去。少刻夫人来到,又调停了许
多说话,两个方才和睦。
次日,许公设宴,管待新女婿,将前日所下金花彩币,依旧送还,道:“一
女不受二聘。贤婿前番在金家已费过了,今番下官不敢重叠收受。”莫稽低头无
语。许公又道:“贤婿常恨令岳翁卑贱,以致夫妇失爱,几乎不终。今下官备员
如何?只怕爵位不高,尚未满贤婿之意。”莫稽涨得面皮红紫,只是离席谢罪。
有诗为证:
痴心指望缔高姻,谁料新人是旧人?打骂一场羞满面,问他何取岳翁新?
自此莫稽与玉奴夫妇和好,比前加倍。许公共夫人待玉奴如真女,待莫稽如
真婿;玉奴待许公夫妇,亦与真爹娘无异。连莫稽都感动了,迎接团头金老大在
任所,奉养送终。后来许公夫妇之死,金玉奴皆制重服,以报其恩。莫氏与许氏,
世世为通家兄弟,往来不绝。诗云:宋弘守义称高节,黄允休妻骂薄情。试看莫
生婚再合,姻缘前定枉劳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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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24:42 | 查看全部
第二十八卷  李秀卿义结黄贞女
第二十八卷  李秀卿义结黄贞女
         
暇日攀今吊古,从来几个男儿,履危临难有神机,不被他人算计?
男子尽多慌错,妇人反有权奇。若还智量胜蛾眉,便带头巾何愧?
常言有智妇人,赛过男子。古来妇人赛男子的,也尽多。除着吕太后、武则
天,这一班大手段的歹人不论;再除却卫庄姜、曹令女,这一班大贤德、大贞烈
的好人也不论;再除却曹大家、班婕妤、苏若兰、沈满愿、李易安、朱淑真,这
一班大学问、大才华的文人也不论;再除却锦车夫人冯氏、浣花夫人任氏、锦
繖夫人洗氏和那军中娘子、绣旗女将,这一班大智谋、大勇略的奇人也不论。
如今单说那一种奇奇怪怪,蹊蹊跷跷,没阳道的假男子,带头巾的真女人,可钦
可爱,可笑可歌。正是:说处裙钗添喜色,话时男子减精神。
据唐人小说,有个木兰女子,是河南睢阳人氏。因父亲被有司点做边庭戍卒,
木兰可怜父亲多病,扮女为男,代替其役。头顶兜鍪,身披铁铠,手执戈矛,腰
悬弓矢,击柝提铃,餐风宿草,受了百般辛苦。如此十年,役满而归,依旧是个
童身。边廷上万千军士,没一人看得出她是女子。后人有诗赞云:缇萦救父古今
稀,代父从戎事更奇。全孝全忠又全节,男儿几个不亏移?
又有个女子,叫做祝英台,常州义兴人氏,自小通书好学。闻余杭文风最盛,
欲往游学。其哥嫂止之曰:“古者男女七岁不同席,不共食。你今一十六岁,却
出外游学,男女不分,岂不笑话!”英台道:“奴家自有良策。”乃裹巾束带,
扮作男子模样,走到哥嫂面前,哥嫂亦不能辨认。英台临行时,正是夏初天气,
榴花盛开,乃手摘一枝,插于花台之上,对天祷告道:“奴家祝英台出外游学,
若完名全节,此枝生根长叶,年年花发;若有不肖之事,玷辱门风,此枝枯萎。”
祷毕出门,自称祝九舍人。遇个朋友,是个苏州人氏,叫做梁山伯,与他同馆读
书,甚相爱重,结为兄弟。日则同食,夜则同卧,如此三年。英台衣不解带,山
伯屡次疑惑盘问,都被英台将言语支吾过了。读了三年书,学问成就,相别回家,
约梁山伯:“二个月内,可来见访。”英台归时,仍是初夏,那花台上所插榴枝,
花叶并茂,哥嫂方信了。同乡三十里外,有个安乐村,那村中有个马氏,大富之
家,闻得祝娘贤慧,寻媒与他哥哥议亲。哥哥一口许下,纳彩问名都过了,约定
来年二月娶亲。原来英台有心于山伯,要等他来访时,露其机括。谁知山伯有事,
稽迟在家。英台只恐哥嫂疑心,不敢推阻。山伯直到十月,方才动身,过了六个
月了。到得祝家庄,问祝九舍人时,庄客说道:“本庄只有祝九娘,并没有祝九
舍人。”山伯心疑,传了名刺进去。只见丫鬟出来,“请梁兄到中堂相见。”山
伯走进中堂,那祝英台红妆翠袖,别是一般妆束了。山伯大惊!方知假扮男子,
自愧愚鲁,不能辨识。寒温已罢,便谈及婚姻之事。英台将哥嫂做主,已许马氏
为辞。山伯自恨来迟,懊悔不迭。分别回去,遂成相思之病。奄奄不起,至岁底
身亡。嘱付父母:“可葬我于安乐村路口。”父母依言葬之。明年,英台出嫁马
家,行至安乐村路口,忽然狂风四起,天昏地暗,舆人都不能行。英台举眼观看,
但见梁山伯飘然而来,说道:“吾为思贤妹,一病而亡,今葬于此地。贤妹不忘
旧谊,可出轿一顾。”英台果然走出轿来。忽然一声响亮,地下裂开丈余,英台
从裂中跳下。众人扯其衣服,如蝉脱一般,其衣片片而飞。顷刻天清地明,那地
裂处,只如一线之细。歇轿处,正是梁山伯坟墓。乃知生为兄弟,死作夫妻。再
看那飞的衣服碎片,变成两般花蝴蝶。传说是二人精灵所化,红者为梁山伯,黑
者为祝英台。其种到处有之,至今犹呼其名为梁山伯、祝英台也。后人有诗赞云:
三载书帏共起眠,活姻缘作死姻缘。非关山伯无分晓,还是英台志节坚。
又有一个女子,姓黄,名崇嘏,是西蜀临邛人氏,生成聪明俊雅,诗赋俱通。
父母双亡,亦无亲族。时宰相周庠镇蜀,崇嘏假扮做秀才,将平日所作诗卷呈上。
周庠一见,篇篇道好,字字称奇,乃荐为郡掾。吏事精敏,地方凡有疑狱,累年
不决者,一经崇嘏剖断,无不洞然。屡摄府县之事,到处便有声名,胥徒畏服,
士民感仰。周庠首荐于朝,言其才可大用。欲妻之以女,央太守作媒,崇嘏只微
笑不答。周庠乘他进见,自述其意。崇嘏索纸笔,作诗一首献上。诗曰:
一辞拾翠碧江湄,贫守蓬茅但赋诗。自服蓝袍居郡掾,永抛鸾镜画蛾眉。
立身卓尔青松操,挺志坚然白璧姿。幕府若教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儿。庠
见诗大惊。叩其本末,方知果然是女子。因将女作男,事关风化,不好声张其事,
教他辞去郡掾,隐于郭外。乃于郡中择士人嫁之。后来士人亦举进士及第,位致
通显,崇嘏累封夫人。据如今搬演《春桃记》传奇,说黄崇嘏中过女状元,此是
增藻之词。后人亦有诗赞云:珠玑满腹彩生毫,更服烹鲜手段高。若使生时逢武
后,君臣一对女中豪。
那几个女子,都是前朝人。如今再说个近代的,是大明朝弘治年间的故事。
南京应天府上元县有个黄公,以贩线香为业,兼带卖些杂货,惯走江北一带地方。
江北人见他买卖公道,都唤他做“黄老实”。家中止一妻二女,长女名道聪,幼
女名善聪。道聪年长,嫁与本京青溪桥张二哥为妻去了;止有幼女善聪在家,方
年一十二岁。母亲一病而亡。殡葬已毕,黄老实又要往江北卖香生理。思想女儿
在家,孤身无伴;况且年幼,未曾许人,怎生放心得下?待寄在姐夫家,又不是
个道理。若不做买卖,撇了这走熟的道路,又那里寻几贯钱钞养家度日?左思右
想,去住两难。香货俱已定下,只有这女儿没安顿处。一连想了数日,忽然想着
道:“有计了!我在客边没人作伴,何不将女假充男子,带将出去?且待年长,
再作区处。只有一件,江北主顾人家,都晓得我没儿,今番带着孩子去,倘然被
他盘问,露出破绽,却不是个笑话?我如今只说是张家外甥,带出来学做生理,
使人不疑。”计较已定,与女儿说通了,制副道袍净袜,教女儿穿着;头上裹个
包巾,妆扮起来,好一个清秀孩子!正是:眉目生成清气,资性那更伶俐。若还
伯道相逢,十个九个过继。
黄老实爹女两人,贩着香货,趁船来到江北庐州府,下了主人家。主人家见
善聪生得清秀,无不夸奖,问黄老实道:“这个孩子,是你什么人?”黄老实答
道:“是我家外甥,叫做张胜。老汉没有儿子,带他出来走走,认了这起主顾人
家,后来好接管老汉的生意。”众人听说,并不疑惑。黄老实下个单身客房,每
日出去发货,讨帐,留下善聪看房。善聪目不妄视,足不乱移。众人都道,这张
小官比外公愈加老实,个个欢喜。
自古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黄老实在庐州,不上两年,害个病
症,医药不痊,呜呼哀哉。善聪哭了一场,买棺盛殓,权寄于城外古寺之中。思
想年幼孤女,往来江湖不便。间壁客房中下着的,也是个贩香客人,又同是应天
府人氏。平昔间看他少年诚实,问其姓名来历。那客人答道:“小生姓李,名英,
字秀卿,从幼跟随父亲出外经纪。今父亲年老,受不得风霜辛苦,因此把本钱与
小生,在此行贩。”善聪道:“我张胜跟随外祖在此,不幸外祖身故,孤寡无依。
足下若不弃,愿结为异姓兄弟,合伙生理,彼此有靠。”李英道:“如此最好。”
李英年十八岁,长张胜四年,张胜因拜李英为兄,甚相友爱。
过了几日,弟兄两个商议:轮流一人往南京贩货,一人住在庐州发货、讨帐。
一来一去,不致担误了生理,甚为两便。善聪道:“兄弟年幼,况外祖灵柩无力
奔回,何颜归于故乡?让哥哥去贩货罢。”于是收拾资本,都交付与李英;李英
剩下的货物,和那帐目,也交付与张胜。但是两边买卖,毫厘不欺。从此李英、
张胜两家行李,并在一房。李英到庐州时,只有张胜房住,日则同食,夜则同眠。
但每夜张胜只是和衣而睡,不脱衫裤,亦不去鞋袜,李英甚以为怪。张胜答道:
“兄弟自幼得了个寒疾,才解动里衣,这病就发作,所以如此睡惯了。”李英又
问道:“你耳朵子上,怎的有个环眼?”张胜道:“幼年间爹娘与我算命,说有
关煞难养,为此穿破两耳。”李英是个诚实君子,这句话,便被他瞒过,更不疑
惑。张胜也十分小心在意,虽泄溺亦必等到黑晚,私自去方便,不令人瞧见。以
此客居虽久,并不露一些些马脚。有诗为证:
女相男形虽不同,全凭心细谨包笼。只憎一件难遮掩,行步跷蹊三寸弓。
黄善聪假称张胜,在庐州府做生理,初到时止十二岁。光阴似箭,不觉一住
九年,如今二十岁了。这几年勤苦营运,手中颇颇活动,比前不同。思想父亲灵
柩暴露他乡,亲姐姐数年不会,况且自己终身,也不是个了当。乃与李英哥哥商
议,只说要搬外公灵柩,回家安葬。李英道:“此乃孝顺之事。只灵柩不比他件,
你一人如何担带?做哥的相帮你同走,心中也放得下。等你安葬事毕,再同来就
是。”张胜道:“多谢哥哥厚意。”当晚定议,择个吉日,顾下般只,唤几个僧
人,做个起灵功德,抬了黄老实的灵柩下船。一路上,风顺则行,风逆则止,不
一日,到了南京。在朝阳门外觅个空闲房子,将柩寄顿,俟吉下葬。
闲话休叙。再说李英同张胜进了城门,东西分路。李英问道:“兄弟高居何
处?做哥的好来拜望。”张胜道:“家下傍着秦淮河清溪桥居住,来日专候哥哥
降临茶话。”两下分别。
张胜本是黄家女子,那认得途径?喜得秦淮河是个有名的所在,不是个僻地,
还好寻问。张胜行至清溪桥下,问着了张家,敲门而入。其日,姐夫不在家,望
着内里便走。姐姐道聪骂将起来,道:“是人家各有内外,甚么花子,一些体面
不存,直入内室,是何道理?男子汉在家时,瞧见了,好歹一百孤拐奉承你。还
不快走!”张胜不慌不忙,笑嘻嘻的作一个揖下去,口中叫道:“姐姐,你自家
嫡亲兄弟,如何不认得了。”姐姐骂道:“油嘴光棍!我从来那有兄弟?”张胜
道:“姐姐,九年前之事,你可思量得出?”姐姐道:“思量什么?前九年我还
记得。我爹爹并没儿子,止生下我姊妹二个。我妹子小名善聪,九年前爹爹带往
江北贩香,一去不回,至今音问不通,未审死活存亡。你是何处光棍,却来冒认
别人做姐姐!”张胜道:“你要问善聪妹子,我即是也。”说罢放声大哭。姐姐
还不信是真,问道:“你既是善聪妹子,缘何如此妆扮?”张胜道:“父亲临行
时,将我改扮为男,只说是外甥张胜,带出来学做生理。不期两年上父亲一病而
亡,你妹子虽然殡殓,却恨孤贫,不能扶柩而归。有个同乡人李秀卿,志诚君子,
你妹子万不得已,只得与他八拜为交,合伙营生。淹留江北,不觉又六七年,今
岁始办归计。适才到此,便来拜见姐姐,别无他故。”
姐姐道:“原来如此。你同个男子合伙营生,男女相处许多年,一定配为夫
妇了。自古明人不做暗事,何不带顶髻儿?还好看相。恁般乔打扮回来,不雌不
雄,好不羞耻人!”张胜道:“不欺姐姐,奴家至今还是童身,岂敢行苟且之事,
玷辱门风。”道聪不信,引入密室验之。
你说怎么验法?用细细干灰铺放馀桶之内,却教女子解了下衣,坐于桶上。
用绵纸条栖入鼻中,要他打喷嚏。若是破身的,上气泄,下气亦泄,干灰必然吹
动;若是童身,其灰如旧。
朝廷选妃都用此法。道聪生长京师,岂有不知?当时试那妹子,果是未破的
童身。于是姊妹两人,抱头而哭。道聪慌忙开箱,取出自家裙袄,安排妹子香汤
沐浴,教他更换衣服。妹子道:“不欺姐姐,我自从出去,未曾解衣露体;今日
见了姐姐,方才放心耳。”那一晚,张二哥回家,老婆打发在外厢安歇。姊妹两
人,同被而卧,各诉衷肠,整整的叙了一夜说话,眼也不曾合缝。
次日起身,黄善聪梳妆打扮起来,别自一个模样,与姐夫、姐姐重新叙礼。
道聪在丈夫面前,夸奖妹子贞节,连李秀卿也称赞了几句:“若不是个真诚君子,
怎与他相处得许多时?”话犹未绝,只听得门外咳嗽一声,问道:“里面有人么?”
黄善聪认得是李秀卿声音,对姐姐说:“教姐夫出去迎他,我今番不好相见了。”
道聪道:“你既与他结义过来,又且是个好人,就相见,也不妨。”善聪颠倒怕
羞起来,不肯出去。道聪只得先教丈夫出去迎接,看他口气,觉也不觉。张二哥
连忙趋出,见了李秀卿,叙礼已毕,分宾而坐。秀卿开言道:“小生是李英,特
到此访张胜兄弟,不知阁下是他何人?”张二哥笑道:“是在下至亲。只怕他今
日不肯与足下相会,枉劳尊驾。”李秀卿道:“说那里话!我与他是异姓骨肉,
最相爱契,约定我今日到此。特特而来,那有不会之理?”张二哥道:“其中有
个缘故,容从容奉告。”秀卿性急,连连的催促,迟一刻,只待发作出来了。慌
得张二哥便往内跑,教老婆苦劝姨姐,与李秀卿相见。善聪只是不肯出房。他夫
妻两口躲过一边,倒教人将李秀卿请进内宅。秀卿一见了黄善聪,看不仔细,倒
退下七八步。善聪叫道:“哥哥,不须疑虑,请来叙话。”秀卿听得声音,方才
晓得就是张胜,重走上前作揖道:“兄弟,如何恁般打扮?”善聪道:“一言难
尽。请哥哥坐了,容妹子从容告诉。”两人对坐了,善聪将十二岁随父出门始末
根由,细细述了一遍。又道:“一向承哥哥带挈提携,感谢不尽。但在先有兄弟
之好,今后有男女之嫌,相见只此一次,不复能再聚矣。”
秀卿听说,騃了半晌。自思:“五六年和他同行同卧,竟不晓得他是女子,
好生懵懂!”便道:“妹子,听我一言。我与你相契许久,你知我知,往事不必
说了。如今你既青年无主,我亦壮而未娶,何不推八拜之情,合二姓之好?百年
谐老,永远团圆,岂不美哉!”善聪羞得满面通红,便起身道:“妾以兄长高义,
今日不避形迹,厚颜请见。兄乃言及于乱,非妾所以等兄之意也。”说罢,一头
走进去,一头说道:“兄宜速出,勿得停滞,以招物议。”
秀卿被发作一场,好生没趣。回到家中,如痴如醉,颠倒割舍不下起来,乃
央媒妪去张家求亲说合。张二哥夫妇,到也欣然。无奈善聪立意不肯,道:“嫌
疑之际,不可不谨。今日若与配合,无私有私,把七年贞节,一旦付之东流,岂
不惹人嘲笑?”媒妪与姐姐两口交劝,只是不允。那边李秀卿,执意定要娶善聪
为妻,每日缠着媒妪,要他奔走传话。三回五转,徒惹得善聪焦燥,并不见松了
半分口气。似恁般说,难道这头亲事,就不成了?且看下回分解。正是:七年兄
弟意殷勤,今日重逢局面新。欲表从前清白操,故甘薄幸拒姻亲。
天下只有三般口嘴,极是利害:秀才口,骂遍四方;和尚口,吃遍四方;媒
婆口,传遍四方。且说媒婆口,怎地传遍四方?那做媒的有几句口号:东家走,
西家走,两脚奔波气常吼;牵三带四有商量,走进人家不怕狗。前街某,后家某,
家家户户皆朋友,相逢先把笑颜开,惯报新闻不待叩。说也有,话也有,指长话
短舒开手;一家有事百家知,何曾留下隔宿口?要骗茶,要吃酒,脸皮三寸三分
厚;若还羡他说作高,拌干涎沫七八斗。那黄善聪女扮男妆,千古奇事;又且恁
地贞节,世世罕有。这些媒妪,走一遍,说一遍,一传十,十传百,霎时间,满
京城通知道了。人人夸美,个个称奇。虽缙绅之中,谈及此事,都道:“难得,
难得!”
有守备太监李公,不信其事,差人缉访,果然不谬。乃唤李秀卿来盘问,一
一符合。因问秀卿:“天下美妇人尽多,何必黄家之女?”秀卿道:“七年契爱,
意不能舍,除却此女,皆非所愿。”李公意甚悯之,乃藏秀卿于衙门中。次日,
唤前媒妪来,分付道:“闻知黄家女贞节可敬,我有个侄儿,欲求他为妇,汝去
说合,成则有赏。”那时守备太监,正有权势,谁敢不依?媒妪回覆:“亲事已
谐了。”李公自出己财,替秀卿行聘;又赁下一所空房,密地先送秀卿住下。李
公亲身到彼,主张花烛,笙箫鼓乐,取那黄善聪进门成亲。交拜之后,夫妻相见,
一场好笑!善聪明知落了李公圈套,事到其间,推阻不得。李公就认秀卿为侄,
大出资财,替善聪备办妆奁。又对合城官府说了,五府、六部及府尹、县官,各
有所助。一来看李公面上,二来都道是一桩奇事,人人要玉成其美。秀卿自此遂
为京城中富室,夫妻相爱,连育二子,后来读书显达。有好事者,将此事编成唱
本说唱,其名曰《贩香记》,有诗为证,诗曰:
七载男妆不露针,归来独守岁寒心。编成小说垂闺训,一洗桑间濮上音。
又有一首诗,单道太监李公的好处,诗曰:
节操恩情两得全,宦官谁似李公贤?虽然没有风流分,种得来生一段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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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31 14:24:59 | 查看全部
第二十九卷  月明和尚度柳翠
第二十九卷  月明和尚度柳翠
         
万里新坟尽少年,修行莫待鬓毛斑。前程黑暗路头险,十二时中自著研。
这四句诗,单道著禅和子打坐参禅,得成正果,非同容易。有多少先作后修、
先修后作的和尚。自家今日说这南渡宋高宗皇帝在位,绍兴年间,有个官人,姓
柳,双名宣教,祖贯温州府永嘉县崇阳镇人氏。年方二十五岁,胸藏千古史,腹
蕴五车书。自幼父母双亡,蚤年孤苦,宗族又无所依,只身笃学,赘于高判使家。
后一举及第,御笔授得宁海军临安府府尹。恭人高氏,年方二十岁,生得聪明智
慧,容貌端严,新赘柳府尹在家。未及一年,欲去上任。遂带一仆,名赛儿,一
日辞别了丈人、丈母,前往临安府上任。
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已到临安府接官亭。蚤有所属官吏师生,
粮里耆老,住持僧道,行首人等,弓兵隶卒,轿马人夫,俱在彼处,迎接入城。
到府中,搬移行李什物,安顿已完。这柳府尹出厅到任,厅下一应人等,参拜已
毕。柳府尹遂将参见人员花名手本,逐一点过不缺,止有城南水月寺竹林峰住持
玉通禅师,乃四川人氏,点不到。府尹大怒道:“此秃无礼!”遂问五山十刹禅
师:“何故此僧不来参接?拿来问罪!”当有各寺住持禀复相公:“此僧乃古佛
出世,在竹峰修行已五十二年,不曾出来。每遇迎送,自有徒弟。望相公方便。”
柳府尹虽依僧言不拿,心中不忿。各人自散。
当日府堂公宴。承应歌妓,年方二八,花容娇媚,唱韵悠扬。府尹听罢,大
喜。问妓者何名,答言:“贱人姓吴,小字红莲,专一在上厅祗应。”当日酒筵
将散,柳府尹唤吴红莲,低声分付:“你明日用心去水月寺内,哄那玉通和尚云
雨之事。如了事,就将所用之物,前来照证,我这里重赏,判你从良;如不了事,
定当记罪。”红莲答言:“领相公钧旨。”出府一路自思,如何是好?眉头一蹙,
计上心来。回家将柳府尹之事,一一说与娘知,娘儿两个商议一夜。
至次日午时,天阴无雨,正是十二月冬尽天气。吴红莲一身重孝,手提羹饭,
出清波门。走了数里,将及近寺,已是申牌时分,风雨大作。吴红莲到水月寺山
门下,倚门而立。进寺,又无人出,直等到天晚。只见个老道人出来关山门,红
莲向前道个万福。那老道人回礼道:“天色晚了,娘子请回,我要关山门。”红
莲双眼泪下,拜那老道人:“望公公可怜,妾在城住,夫死百日,家中无人,自
将羹饭祭奠。哭了一回,不觉天晚雨下,关了城门,回家不得,只得投宿寺中。
望公公慈悲,告知长老,容妾寺中过夜,明蚤入城,免虎伤命。”言罢,两泪交
流,拜倒于山门地下,不肯走起。那老道人乃言:“娘子请起,我与你裁处。”
红莲见他如此说,便立起来。那老道人关了山门,领著红莲到僧房侧首一间小屋,
乃是老道人卧房,教红莲坐在房内。那老道人连忙走去长老禅房里法座下,禀覆
长老道:“山门下有个年少妇人,一身重孝,说道丈夫死了,今日到坟上做羹饭。
风雨大作,关了城门,进城不得。要在寺中权歇,明蚤入城。特来禀知长老。”
长老见说,乃言:“此是方便之事。天色已晚,你可教他在你房中过夜,明日五
更打发他去。”道人领了言语,来说与红莲知道。红莲又拜:“谢公公救命之恩,
生死不忘大德。”言罢,坐在老道人房中板凳上。那老道人自去收拾关门闭户已
了,来房中土榻上和衣而睡。这老道人日间辛苦,一觉便睡着。
原来水月寺在桑菜园里,四边又无人家。寺里有两个小和尚,都去化缘。因
此寺中冷静,无人走动。这红莲听得更鼓已是二更,心中想道:“如何事了?”
心乱如麻。遂乃轻移莲步,走至长老房边。那间禅房关着门,一派是大槅窗子,
房中挂著一碗琉璃灯,明明亮亮。长老在禅椅之上打坐,也看见红莲在门外。红
莲看着长老,遂乃低声叫道:“长老慈悲为念,救度妾身则个。”长老道:“你
可去道人房中权宿,来蚤入城,不可在此搅扰我禅房。快去,快去!”红莲在窗
外深深拜了十数拜道:“长老,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妾身衣服单薄,夜寒难熬,
望长老开门,借与一两件衣服,遮盖身体。救得性命,自当拜谢。”道罢,哽哽
咽咽哭将起来。这长老是个慈悲善人,心中思忖道:“倘若寒禁,身死在我禅房
门首,不当稳便。自古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从禅床上走下来,开了
槅子门,放红莲进去。长老取一领破旧禅衣把与他,自己依旧禅床上坐了。红莲
走到禅床边深深拜了十数拜,哭哭啼啼道:“肚疼死也。”这长老并不采他,自
己瞑目而坐。怎当红莲哽咽悲哀,将身靠在长老身边,哀声叫疼叫痛,就睡倒在
长老身上,或坐在身边,或立起,叫唤不止。
约莫也是三更,长老忍口不住,乃问红莲曰:“小娘子,你如何只顾哭泣?
那里疼痛?”红莲告长老道:“妾丈夫在日,有此肚疼之病,我夫脱衣将妾搂于
怀内,将热肚皮贴着妾冷肚皮,便不疼了。不想今夜疼起来,又值寒冷,妾死必
矣。怎地得长老肯救妾命,将热肚皮贴在妾身上,便得痊可。若救得妾命,实乃
再生之恩。”长老见他苦告不过,只得解开衲衣,抱那红莲在怀内。这红莲赚得
长老肯时,便慌忙解了自的衣服,赤了下截身体,倒在怀内道:“望长老一发去
了小衣,将热肚皮贴一贴,救妾性命。”长老初时不肯,次后三回五次,被红莲
用尖尖玉手,解了裙裤,一把撮那长老玉茎在手捻动,弄得硬了,将自己阴户相
辏。此时不由长老禅心不动。这长老看了红莲如花似玉的身体,春心荡漾起来,
两个就在禅床上两相欢洽。正是:岂顾如来教法,难遵佛祖遗言。一个色眼横斜,
气喘声嘶,好似莺穿柳影;一个淫心荡漾,言娇语涩,浑如蝶戏花阴。和尚枕边,
诉云情雨意;红莲枕上,说海誓山盟。玉通房内,番为快活道场;水月寺中,变
作极乐世界。
长老搂着红莲问道:“娘子高姓何名?那里居住?因何到此?”红莲曰:
“不敢隐讳。妾乃上厅行首,姓吴,小字红莲,在于城中南新桥居住。”长老此
时被魔障缠害,心欢意喜,分付道:“此事只可你知我知,不可泄于外人。”少
刻,云收雨散。被红莲将口扯下白布衫袖一只,抹了长老精污,收入袖中,这长
老困倦不知。长老虽然如此,心中疑惑,乃问红莲曰:“姐姐此来,必有缘故,
你可实说。”再三逼迫,要问明白。红莲被长老催逼不过,只得实说:“临安府
新任柳府尹,怪长老不出寺迎接,心中大恼,因此使妾来与长老成其云雨之事。”
长老听罢大惊,悔之不及,道:“我的魔障到了。吾被你赚骗,使我破了色戒,
堕于地狱。”此时东方已白,长老教道人开了寺门。红莲别了长老,急急出寺回
去了。
却说这玉通禅师教老道人烧汤:“我要洗浴。”老道人自去厨下烧汤。长老
磨墨捻笔,便写下八句《辞世颂》,曰:“自入禅门无挂碍,五十二年心自在。
只因一点念头差,犯了如来淫色戒。你使红莲破我戒,我欠红莲一宿债。我身德
行被你亏,你家门风还我坏。”写毕摺了,放在香炉足下压著。道人将汤入房中,
伏侍长老洗浴罢,换了一身新禅衣,叫老道人分付道:“临安府柳府尹差人来请
我时,你可将香炉下简帖把与来人,教他回覆,不可有误。”道罢,老道人自去
殿上烧香扫地,不知玉通禅师已在禅椅上圆寂了。
话分两头。却说红莲回到家中,吃了蚤饭,换了色衣,将著布衫袖,径来临
安府见柳府尹。府尹正坐厅,见了红莲,连忙退入书院中,唤红莲至面前问:
“和尚事了得否?”红莲将夜来事,备细说了一遍,袖中取出衫袖,递与看了。
柳府尹大喜!教人去堂中取小小墨漆盒儿一个,将白布衫袖子放在盒内,上面用
封皮封了。捻起笔来,写一简子,乃诗四句。其诗云:“水月禅师号玉通,多时
不下竹林峰。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写罢,封了简子。差了一个
承局,逸与水月寺土通于<口尚>,要讨回字。不可迟误。承局去了。柳府尹赏红莲
钱五百贯,免他一年官唱。红莲拜谢,将了钱自回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承局赍着小盒儿并简子,来到水月寺中,只见老道人在殿上烧香。承局
问:“长老在何处?”老道人遂领了承局,径到禅房中时,只见长老已在禅椅上
圆寂去了。老道人言:“长老曾分付道:‘若柳相公差人来请我,将香炉下简子
去回覆。’”承局大惊道:“真是古佛,预先已知此事。”当下承局将了回简并
小盒儿,再回府堂,呈上回简并原简,说长老圆寂一事。柳宣教打开回简一看,
乃是八句《辞世颂》。看罢,吃了一惊道:“此和尚乃真僧也,是我坏了他德行。”
懊悔不及。差人去叫匠人合一个龛子,将玉通和尚盛了,教南山净慈寺长老法空
禅师与玉通和尚下火。
却说法空径到柳府尹厅上,取覆相公,要问备细。柳府尹将红莲事情说了一
遍。法空禅师道:“可惜,可惜!此僧差了念头,堕落恶道矣。此事相公坏了他
德行。贫僧去与他下火,指点教他归于正道,不堕畜生之中。”言罢,别了府尹,
径到水月寺,分付抬龛子出寺后空地。法空长老手捻火把,打个圆相,口中道:
“自到川中数十年,曾在毗卢顶上眠。欲透赵州关捩子,好姻缘做恶姻缘。桃红
柳绿还依旧,石边流水冷湲湲。今朝指引菩提路,再休错意念红莲。恭惟圆寂玉
通大和尚之觉灵曰:惟灵五十年来古拙,心中皎如明月,有时照耀当空,大地乾
坤清白。可惜法名玉通,今朝作事不通;不去灵山参佛祖,却向红莲贪淫欲。本
是色即是空,谁想空即是色!无福向狮子光中,享天上之逍遥;有分去驹儿隙内,
受人间之劳碌。虽然路径不迷,争奈去之太速。大众莫要笑他,山僧指引不俗。
咦!一点灵光透碧霄,兰堂画阁添澡浴。”法空长老道罢,掷下火把,焚龛将尽。
当日,看的人不知其数,只见火焰之中,一道金光冲天而去了。法空长老与他拾
骨入塔,各自散去。
却说柳宣教夫人高氏,于当夜得一梦,梦见一个和尚,面如满月,身材肥壮,
走入卧房。夫人吃了一惊,一身香汗惊醒。自此,不觉身怀六甲。光阴似箭,看
看十月满足,夫人临盆分娩,生下一个女儿。当时侍妾报与柳宣教:“且喜夫人
生得一个小姐。”三朝满月,取名唤做翠翠。百日周岁,做了多少筵席!正是: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座间移。这柳翠翠长成八岁,柳宣教官满将及,收拾
还乡。端的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柳宣教感天行时疫,病无旬
日而故。这柳府尹做官,清如水,明似镜,不贪贿赂,囊箧淡薄。夫人具棺木盛
贮,挂孝看经,将灵柩寄在柳州寺内。夫人与仆赛儿并女翠翠欲回温州去,路途
遥远,又无亲族投奔;身边些小钱财,难供路费。乃于在城白马庙前,赁一间房
屋,三口儿搬来住下。又无生理,一住八年,囊箧消疏,那仆人逃走。这柳翠翠
长成,年纪一十六岁,生得十分容貌。这柳妈妈家中娘儿两个,日不料生,口食
不敷,乃央间壁王妈妈,问人借钱。借得羊坝头杨孔目课钱,借了三千贯钱。过
了半年,债主索取要紧,这柳妈妈被讨不过,出于无奈,只得央王妈妈做媒,情
愿把女儿与杨孔目为妾,言过我要他养老。不数日,杨孔目入赘在柳妈妈家,说:
“我养你母子二人,丰衣足食,做个外宅。”
不觉过了两月,这杨孔目因蚤晚不便,又两边家火。忽一日回家,与妻商议,
欲搬回家。其妻之父,告女婿停妻取娶,临安府差人捉柳妈妈并女儿一干人到官,
要追原聘财礼。柳妈妈诉说贫乏无措,因此将柳翠翠官卖。却说有个工部邹主事,
闻知柳翠翠丰姿貌美,聪明秀丽,去问本府讨了。另买一间房子,在抱剑营街,
搬那柳妈妈并女儿去住下,养做外宅。又讨个奶子并小厮,伏事走动。这柳翠翠
改名柳翠。
原来南渡时,临安府最盛。只这通和坊这条街,金波桥下,有座花月楼;又
东去为熙春楼、南瓦子;又南去为抱剑营、漆器墙、沙皮巷、融和坊;其西为太
平坊、巾子巷、狮子巷,这几个去处都是瓦子。这柳翠是玉通和尚转世,天生聪
明,识字知书,诗词歌赋,无所不通;女工针指,无有不会。这邹主事十日半月,
来得一遭。千不合,万不合,住在抱剑营,是个行首窟里。这柳翠每日清闲自在,
学不出好样儿。见邻妓家有孤老来住,他心中欢喜,也去门首卖俏,引惹子弟们
来观看。眉来眼去,渐渐来家宿歇。柳妈妈说他不下,只得随女儿做了行首。多
有豪门子弟爱慕他,饮酒作乐,殆无虚日。邹主事看见这般行径,好不雅相,索
性与他个决绝,再不往来。这边柳翠落得无管束,公然大做起来。只因柳宣教不
行阴骘,折了女儿,此乃一报还一报,天理昭然。后人观此,不可不戒,有诗为
证,诗曰:
用巧计时伤巧计,爱便宜处落便宜。莫道自身侥幸免,子孙必定受人欺。
后来直使得一尊古佛,来度柳翠,归依正道,返本还原,成佛作祖。
你道这尊古佛是谁?正是月明和尚。他从小出家,真个是五戒具足,一尘不
染,在皋亭山显孝寺住持。当先与玉通禅师,俱是法门契友。闻知玉通圆寂之事,
呵呵大笑道:“阿婆立脚跟不牢,不免又去做媳妇也。”后来闻柳翠在抱剑营,
色艺擅名,心知是玉通禅师转世,意甚怜之。一日,净慈寺法空长老到显孝寺来
看月明和尚,坐谈之次,月明和尚谓法空曰:“老通堕落风尘已久,恐积渐沉迷,
遂失本性。可以相机度他出世,不可迟矣。”
原来柳翠虽堕娼流,却也有一种好处:从小好的是佛法。所得缠头金帛之资,
尽情布施,毫不吝惜。况兼柳妈妈亲生之女,谁敢阻挡?在万松岭下,造石桥一
座,名曰柳翠桥;凿一井于抱剑营中,名曰柳翠井。其他方便济人之事,不可尽
说。又制下布衣一袭,每逢月朔月望,卸下铅华,穿着布素,闭门念佛;虽宾客
如云,此日断不接见,以此为常。那月明和尚只为这世上,识透他根器不坏,所
以立心要度他。正是:“慳贪”二字能除却,终是西方路上人。
却说法空长老当日领了月明和尚言语,到次日,假以化缘为因,直到抱剑营
柳行首门前,敲着木鱼,高声念道:“欲海轮回,沉迷万劫。眼底荣华,空花易
灭。一旦无常,四大消歇。及早回头,出家念佛。”这日正值柳翠西湖上游耍刚
回,听得化缘和尚声口不俗,便教丫鬟唤入中堂,问道:“师父,你有何本事,
来此化缘?”法空长老道:“贫僧没甚本事,只会说些因果。”柳翠问道:“何
为因果?”法空长老道:“前为因,后为果;作者为因,受者为果。假如种瓜得
瓜,种豆得豆,种是因,得是果;不因种下,怎得收成?好因得好果,恶因得恶
果。所以说,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柳翠见说
得明白,心中欢喜,留他吃了斋饭。又问道:“自来佛门广大,也有我辈风尘中
人成佛作祖否?”法空长老道:“当初观音大士,见尘世欲根深重,化为美色之
女,投身妓馆,一般接客。凡王孙公子,见其容貌,无不倾倒。一与之交接,欲
心顿淡。因彼有大法力故,自然能破除邪网。后来无疾而死,里人买棺埋葬。有
胡僧见其冢墓,合掌作礼,口称:‘善哉,善哉!’里人说道:‘此乃娼妓之墓,
师父错认了。’胡僧说道:‘此非娼妓,乃观世音菩萨分身,来度世上淫欲之辈,
归于正道。如若不信,破土观之,其形骸必有奇异。’里人果然不信,忙劚土破
棺,见骨节联络,交锁不断,色如黄金,方始惊异。因就冢立庙,名为黄金锁子
骨菩萨。这叫做清净莲花,污泥不染。小娘子今日混于风尘之中,也因前生种了
欲根,所以今生堕落。若今日仍复执迷不悔,把倚门献笑认作本等生涯,将生生
世世,浮沉欲海,永无超脱轮回之日矣。”
这席话,说得柳翠心中变喜为愁,翻热作冷,顿然起追前悔后之意。便道:
“奴家闻师父因果之说,心中如触。倘师父不弃贱流,情愿供养在寒家,朝夕听
讲,不知允否?”法空长老道:“贫僧道微德薄,不堪为师。此间皋亭山显孝寺,
有个月明禅师,是活佛度世,能知人过去、未来之事。小娘子若坚心求道,贫僧
当引拜月明禅师。小娘子听其讲解,必能洞了夙因,立地明心见性。”柳翠道:
“奴家素闻月明禅师之名,明日便当专访,有烦师父引进。”法空长老道:“贫
僧当得。明日侵晨在显孝寺前相候,小娘子休得失言。”柳翠舒出尖尖玉手,向
乌云鬓边拔下一对赤金凤头钗,递与长老道:“些须小物,权表微忱,乞师父笑
纳。”法空长老道:“贫僧虽则募化,一饱之外,别无所需,出家人要此首饰何
用?”柳翠道:“虽然师父用不着,留作山门修理之费,也见奴家一点诚心。”
法空长老那里肯受,合掌辞谢而去。有诗为证:
追欢卖笑作生涯,抱剑营中第一家。终是法缘前世在,立谈因果倍嗟呀。
再说柳翠自和尚去后,转展寻思,一夜不睡。次早起身,梳洗已毕,浑身上
下换了一套新衣。只说要往天竺进香,妈妈谁敢阻当?教丫鬟唤个小轿,一径抬
到皋亭山显孝寺来。那法空长老早在寺前相候,见柳翠下轿,引入山门,到大雄
宝殿,拜了如来,便同到方丈,参谒月明和尚。正值和尚在禅床上打坐,柳翠一
见,不觉拜倒在地,口称:“弟子柳翠参谒。”月明和尚也不回礼,大喝道:
“你二十八年烟花债,还偿不勾,待要怎么?”吓得柳翠一身冷汗,心中恍惚,
如有所悟。再要开言问时,月明和尚又大喝道:“恩爱无多,冤仇有尽;只有佛
性,常明不灭。你与柳府尹打了平火,该收拾自己本钱回去了。”说得柳翠肚里
恍恍惚惚,连忙磕头道:“闻知吾师大智慧、大光明,能知三生因果。弟子至愚
无识,望吾师明言指示则个。”月明和尚又大喝道:“你要识本来面目,可去水
月寺中寻玉通禅师,与你证明。快走,快走!走迟时,老僧禅杖无情,打破你这
粉骷髅。”这一回话,唤做“显孝寺堂头三喝”。正是:欲知因果三生事,只在
高僧棒喝中。柳翠被月明师父连喝三遍,再不敢开言,慌忙起身,依先出了寺门,
上了小轿,分付轿夫,径抬到水月寺中,要寻玉通禅师证明。
却说水月寺中行者,见一乘女轿远远而来,内中坐个妇人。看看抬入山门,
急忙唤集火工道人,不容他下轿。柳翠问其缘故,行者道:“当初被一个妇人,
断送了我寺中老师父性命,至今师父们分付,不容妇人入寺。”柳翠又问道:
“甚么妇人?如何有恁样做作?”行者道:“二十八年前,有个妇人,夜来寺中
投宿,十分哀求,老师父发起慈心,容他过夜。原来这妇人不是良家,是个娼妓,
叫做吴红莲,奉柳府尹钧旨,特地前来,哄诱俺老师父。当夜假装肚疼,要老师
父替他偎贴,因而破其色戒。老师父惭愧,题了八句偈语,就圆寂去了。”柳翠
又问道:“你可记得他偈语么?”行者道:“还记得。”遂将偈语八句,念了一
遍。柳翠听得念到:“我身德行被你亏,你家门风还我坏。”心中豁然明白,恰
像自家平日做下的一般。又问道:“那位老师父唤甚么法名?”行者道:“是玉
通禅师。”
柳翠点头会意,急唤轿夫抬回抱剑营家里,分付丫鬟:“烧起香汤,我要洗
澡。”当时丫鬟伏侍,沐浴已毕。柳翠挽就乌云,取出布衣穿了,掩上房门。卓
上见列著文房四宝,拂开素纸,题下偈语二首。偈云:“本因色戒翻招色,红裙
生把缁衣革。今朝脱得赤条条,柳叶莲花总无迹。”又云:“坏你门风我亦羞,
冤冤相报甚时休?今朝卸却恩仇担,廿八年前水月游。”后面又写道:“我去后,
随身衣服入殓,送到皋亭山下,求月明师父,一把无情火烧却。”写毕,掷笔而
逝。
丫鬟推门进去,不见声息,向前看时,见柳翠盘膝坐于椅上,叫呼不应,已
坐化去了。慌忙报知柳妈妈,柳妈妈吃了一惊,呼儿叫肉,啼哭将来,乱了一回。
念了二首偈词,看了后面写的遗嘱,细问丫鬟天竺进香之事,方晓得在显孝寺参
师,及水月寺行者一段说话,分明是丈夫柳宣教不行好事,破坏了玉通禅师法体,
以致玉通投胎柳家,败其门风。冤冤相报,理之自然。今日被月明和尚指点破了,
他就脱然而去。他要送皋亭山下,不可违之;但遗言火厝,心中不忍。所遗衣饰
尽多,可为造坟之费。当下买棺盛殓,果然只用随身衣服,不用锦绣金帛之用。
入殓已毕,合城公子王孙平昔往来之辈,都来探丧吊孝。闻知坐化之事,无
不嗟叹。柳妈妈先遣人到显孝寺,报与月明和尚知道,就与他商量埋骨一事。月
明和尚将皋亭山下隙地一块,助与柳妈妈,择日安葬。合城百姓,闻得柳翠死得
奇异,都道活佛显化,尽来送葬。造坟已毕,月明和尚向坟合掌作礼,说偈四句。
偈云:“二十八年花柳债,一朝脱卸无拘碍。红莲柳翠总虚空,从此老通长自在。”
至今皋亭山下,有个柳翠墓古迹。有诗为证:
柳宣教害人自害,通和尚因色堕色。显孝寺三喝机锋,皋亭山青天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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